摘要:道成年間的沈善寶將悲情豪氣演繹成一曲曲氣骨充盈、豪宕悲慨之歌。實現了女性詞在題材范圍、詞體功能、主體風格美感、情蘊內容乃至創作。態等方面多向度的突破。這種突破帶來了女性詞的一種時代轉型,是女詞人獨特生活經歷與清峻高潔的個性及急驟變化的時代相互交融中孕育的奇葩。
關鍵詞:女性詞;時代轉型;豪宕悲慨;湘佩
中圖分類號:I10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10)03-0189-03
沈善寶(1808-1862),字湘佩,又號西湖散人,錢塘(今浙江杭州)人,清代道、成年間著名女作家。“博通書史,旁及歧黃,丹青、星卜之學,無所不精,而尤深于詩”。行世作品有《鴻雪樓詩集》(15卷)、《鴻雪樓詞集》(1卷)、《名媛詩話》(15卷)等。以數量觀,詞乃其余力為之。且1838年之后的作品,只能從《名嬡詩話》中覓見斷香零玉。即便如此。把它們置于女性詞苑乃至整個中國詞史中來觀照。仍有其無法替代的個性異彩。
在“一片愁城,四圍愁陣”的吟唱中,有一般閨閣詞人的傷春悲秋,惜時傷懷的婉曲之作,更多的是超越傳統女性規范的對性別、對社會現狀的拷問與思考。她將自身感受的悲情豪氣演繹成一曲曲氣骨充盈、豪宕悲慨之歌,實現了女性詞在題材范圍、詞體功能、主體風格美感、情蘊內容乃至創作心態等方面多向度的突破,成為特定時期詞風轉變的典范。
一、豪宕悲慨的詞苑異數
(一)詞體功用上,從以抒情為主向實用性拓展。
不可否認,性格豪邁的湘佩也有一般閨閣女性特有的細膩敏感,在詞作中自然承續了閨秀詞常見的傷春悲秋。惜時傷懷的閨閣情懷。如《河滿子·寒閨》中,作者通過“簾幕”、“蘭膏”、“燈影”、“梅影”、“篆香”、“云屏”、“綠綺”、“瑤箏”、“薰籠”等眾多典型的無生命的閨中意象高密度鋪排,讓風雨之夜中閨中人形單影只,孤枕無眠的哀怨惆悵的情思很濃重地流轉于章句間。但這種情思幽怨的閨情小詞在沈詞中并不多見。
湘佩很早就突破了“獨行獨坐,獨唱獨酬還獨臥”的創作狀態,與當時詩壇始終保持密切聯系,并將詞媒介化。她生性豪放,交游甚廣。與負有時名的吳藻、顧太清、張孟緹、關瑛、許云林等,情誼均極為摯厚。詞集所收僅至她還未北上廣交閨友的1937年,已有不少贈別懷人之作。如《浪淘沙·寄步珊姊》云:“離懷渺渺水悠悠,料得有人同悵望,十二層樓。”“料得”句以猜測的口吻,推己及人,設想著友人也在思念著自己,切近而溫馨。這種以詞代信的寫法在女性交游頻繁的清代為許多女詞人采用,成為親友間表情達意的媒介,不僅使詞的實用性功能加強,同時也使詞風從深婉晦澀走向自然明晰。另外,具有實用功能的題畫詞在清代女性筆下也成為普遍寫作,“如談印梅、湘佩等人就都寫作出十分出色的題畫詞”。相對而言,湘佩的筆勢更開闊、筆意更剛渾些。如其《一剪梅·沖寒圖》、《踏莎行·題蛺蝶圖》等均將能詞中有畫。并傳神傳達出畫中人的精神境界。
(二)題材范圍上。從閨閣走向自然。
湘佩出身吳興望族,然十二歲時父親沈學琳橫死江西,開始了她篷轉萍飄以供菽水的漂泊生涯。她將滿腹羈思悲緒寄寓于漂泊所歷之江山,寫出大量山川行旅之詞。《浪淘沙·舟行晚景》觸景生情。面對著暮江中飛行的一行新雁,不禁慨嘆“辛苦天涯緣底事?也學飄萍”,對同樣漂泊無依的大雁充滿了同情。《登金山妙高臺》、《滿江紅·渡揚子江》、《滿江紅·重渡揚子江》將對社會人生的思與特定的山川景物融為一體。特別是《浪淘沙·平湖秋月》詞已是有意識的精心營造意境,描繪出一幅如詩如畫的平湖秋月圖:“皓魄映平湖。一顆驪珠。琉璃萬頃水平鋪。月色波光同浩渺,人在口壺。山色有還無,人望模黏。一聲漁唱出菰蒲,柔艣忽驚鷗夢醒,詩境難描。”盡管湘佩大多詞還只是把自然作為寄托情感和理思的抒情對象來抒寫羈旅之愁和身世之感,而沒有當成獨立的審美對象去刻意描繪風景之美。但是我們如果考察一下女性詞史,就會發現,以如此多的篇幅描寫自己的羈思飄泊之愁和山川寓目之情的,在她之前幾近于無。稍后的吳尚熹繼承了她在這方面的開拓。從這個層面上講,湘佩在女性詞題材從閨閣到自然方面有不容忽視的開拓之功。
(三)內容上,女性角色的憤懣與雙性和諧的探求。
湘佩自小志向高遠,然因身為女性而遙不可及:“縱詩成白雪。舌長青蓮,究與生平何補!”,于是憤懣之情油然而生,如《滿江紅·渡揚子江感成》云:
滾滾銀濤。瀉不盡。心頭熱血。想當年,山頭擂鼓,是何事業!肘后難懸蘇李印,囊中剩有文通筆。數古來、巾幗幾英雄?愁難說。
望北固,秋煙碧;指浮玉,秋陽赤。把篷窗倚遍,唾壺敲缺。游子征衫攙淚雨。高堂短鬢飛霜雪。問蒼蒼,生我欲何為?空磨折?!
開篇“熱血”二字而以“不盡”襯托,可知其心中激憤之氣抑壓已久。“想當年”句用梁紅玉在金山擂鼓助陣、激勵將士們大戰金兵的豪俠快事,對比自己不得不為生計而北上的局促,使同樣向往建功立業的女詞人為自己的遭遇鳴不平,并且窮極問天:“問蒼蒼,生我欲何為?空磨折?!”這是一個被剝奪了自我實現機會又不甘心于此的失意壯士在呼號,一個覺醒后無路可走的先行者在吶喊!作者還追溯到歷史深處:“數古來。巾幗幾英雄?愁難說”,把目光投向整個女性這一弱勢群體長期遭遇的不公,思想深度遠非常人能及。
面對文化傳統和社會制度合力悶殺女性的蠻橫與不公。僅靠少數人的吶喊、反抗是無法掀動那沉重的鐵蓋子的。她積極尋找同道、知音。湘佩曾招收女弟子百余名,親授詩學,又花數年心力編著《名媛詩話》,公開在吟壇樹旗揚幟,“以張吾軍”,并大力獎掖后學。合力尋找女性及女性文學的出路。吳藻的“愿天速變做男兒”的呼聲及其《花簾詞》中流露的角色苦悶深合湘佩之心,在《滿江紅,題吳蘋香夫人《花簾詞稿)》中高度贊頌吳藻詞中的“離騷意”、“英雄氣”并因此而愿成其私淑者。此后倆人唱和不斷。
在為他人的新女性形象喝彩的同時,她以自畫像式形象地描繪女性脫離傳統閨閣氣息后的灑脫俊逸風采:
瀟灑吟情在灞橋,杖掛詩瓢。《陽春》一曲調應高,梅正香饒,雪正蕭騷。自是清狂逸興豪,一任寒驕。肯負今朝!竹籬茅舍露山坳,幽景難描,幽思難消。(《一剪梅·沖寒圖》)
詞中沖寒踏雪、騎驢吟詩的人。既是畫中人,又是女詞人輕狂俊逸風神的投影。一向被許為男性文人逸士的梅雪清景、騎驢吟詩的高韜情懷成了女詞人的理想追求
一直以來,《女誡》中的“陰陽殊性,男女異行。陽以剛為德,陰以柔為用。男以強為貴,女以弱為氣”是中國封建社會乃至今日中國人對男女兩性氣質界定的權威觀念。現代研究表明:對性別氣質的傳統看法已成為一種對女性的壓制力量,它甚至會影響到人們對精神健康的評價標準,使女性承受更多的精神壓力。明清角色苦悶的先行者在反抗不平等的性別秩序時,大多選擇了女扮男裝的“性別易位”,女主人公在一段時期內通過性別面具實現了理想,卻均以逃避告終,重回深閨,過上與傳統閨秀別無二致的幽閉生活。本質上,這些作家依然承認傳統性別氣質的二分法。而湘佩在此詞中意欲改變傳統性別氣質限定,建構了一個“雌雄同體”的女性形象。這是湘佩對性別文化超現實的思考。為人類雙性和諧的未來提供了有益的啟示。
如果說“明清時代的女詩人和女詞人為數眾多,但是從總體上說,她們的創作完全被籠罩在男性詩歌傳統的陰影之下,很少表現出女性意識的傾向”。湘佩絕對是特立獨著的一個。她著作中強烈而豐富深刻的性別意識自覺接續了謝道韞、李清照、葉小鸞、顧貞立、熊璉等前輩對女性可能和應用角色反省和尋找的歷史。與同代的吳藻、關瑛、吳尚熹等開啟了角色探尋的新聲,“反映出了那個時代文化階層共同的心理創傷”。而且,湘佩比她們都要看得更深。走得更遠,而成為后世秋瑾的肩膀。“第二性”的性別之位造就了湘佩詞的“高處”位置,乃不幸中之幸事。
(四)美感風格上,以豪宕悲慨獨領風騷。
父逝后,湘佩一家八口漂泊異鄉,陷入無處存身的生存困境(《秋日抒懷》),三年后千里回鄉,卻又“貧歸故里錐難立”。她在“恨如遠岫千層疊,淚逐長江九脈流”的悲憤交加中,在“五桂空林立”的無奈嘆息中決心改變“高堂菽水每無奉,陋巷覃瓢常有塵”的被動局面,把本為陶情之舉的書畫才能“翻作謀生圖”,頻繁奔波于江浙兩淮之間鬻詩售面,不僅奉養母親,為經營葬地而籌資,而且還承擔起兄弟們讀書的經濟來源。在那“男尊女卑”十分嚴重的封建時期,以一弱少女拋頭露面,跋涉經營如此沉重的原屬于男子的重任,其中的艱辛與痛苦是常人難以想象和忍受的。而且在此期間,沉重打擊連番而至:給與感情關懷的妹妹、母親先后于她外出未歸時去世,而自家兄弟或箕豆相煎,或不求上進。或卒于義塾。在極度悲痛和自責中。為了家中未葬的八棺。“終宵惶悚”的她復又奔波各地。對付著失竊、翻車、決堤、風雨兼程等眾多艱難困苦,詩詞中有了“琴書落拓,篷轉萍飄”(《寄蘭仙妹壽光作》)的漂泊憂思:“流水行藏,浮云蹤跡,茫茫碧海青天。”(《鳳凰臺上憶吹簫》)以茫茫無際的“碧海青天”的遼闊、冷漠的自然空間來作為社會空間的隱指,反襯出個人作為“流水”、“浮云”的渺小和不定。
湘佩畢竟是“巾幗英雄異俗流”。“悲歌豈效女兒愁”。在《何滿子·寒雁》、《南樓令·聞雁感懷》中,作者以敏感之心體會如自己般年年漂泊不定的隨陽雁的痛苦與堅強之時,既有“嘆天涯。雨雪飄零”的難盈苦楚與“毛羽誰憐豐滿?書空枉費文章”的惺惺相惜,也有“燕雀安能知抱負?翻笑汝,字縱橫”的豪邁悲壯。雖遭受不公但決不屈服,傲視群小,志向高遠的大雁正是詞人人格精神的寫照,豪宕與悲慨合一。
豪宕悲慨的主體風格體現最為明顯的是她的愛國詞。傳統閨閣長期幽閉深閨,她們把家庭、丈夫看成是自己的全部天空。她們的憂郁局限于哀嘆紅顏易逝,所適不偶。而“南北任飄篷”的湘佩因了不凡的經歷而“頓覺胸中天地闊,轉憐眼底江山小”(《登金山妙高臺》)。因此她熱切希望能和男性一樣建功立業。她夢想成為建功西域的張騫:“壯懷忘巾幗,絕域覓封侯”,也夢想成為志向遠大的宗愨:“乘風壯士慕宗子。破浪何由行萬里”。然而女性的角色使她有志難伸,她只能用詞抒寫自己“起坐不能平”的人生感憤。《滿江紅·重渡揚子江》云:“撲面江風,卷不盡,怒濤如雪。憑眺處,琉璃萬頃,水天一色。酒又添豪杰淚,燃犀漫照蛟龍窟。一星星、嶰嶼與漁汀,凝寒碧。千載事,風花滅;六代事,漁樵說。只江流長往,消磨今昔。錦纜牙檣空爛漫,暮蟬衰柳猶嗚咽。笑兒家,幾度學乘搓,悲歌發。”上片在“酒”、“燃犀”的典故與創建過功業的奇女子梁紅玉的隱隱對照之下。寫出了失路英雄復雜的感慨。下片用在進行歷史反思時,用“衰謝、虛無”的自我安慰來消解現實和理想之間的矛盾。雷瑨《閨秀詞話》稱其“聲情激越。讀之令人興起”。
二、憂憤的時代與兼容的思想之結合
(一)憂心時局,冀有所為。
詞本多寫兒女情長,但成道之際內外交困,國勢日危,淺斟低唱的香艷之調已與時代轉變不協調。愛國憂時的詞客自覺以詞為史,以詞言政,嚴迪昌先生在《清詞史》中稱為“憂憤心史”時期。湘佩也寫下許多憂心時局、希望有所作為的詩篇,特別是《名媛詩話》中收錄了一首與閨中膩友張孟緹合寫的《念奴嬌》,全詞為:
良辰易誤,盡風風雨雨,送將春去。蘭蕙忍教摧折盡,剩有滿空飛絮。塞雁驚弦,蜀鵑啼血,總是傷心處。已悲衰謝,哪堪更聽鼙鼓?(張孟緹)聞說照海妖氛,沿江毒霧,戰艦橫瓜步。銅炮鐵輪雖猛捷,豈少水師強弩?壯士沖冠,書生投筆,談笑平夷虜。妙高臺畔,蛾眉曾佐神武。(沈湘佩)
同樣要表達對遭到英法聯軍侵略后政治頹局的痛心和感憤,張孟緹借景言情,婉約韻秀,面對時局的是嘆息,是無可奈何。而湘佩的續作以雄壯直切的議論來盡顯詞人胸中的膽氣,意直詞切,酣暢淋漓。前人對此詞贊譽甚多:“前半闕以幽秀勝,后半闕以雄壯勝”;“雖兩人風格不同,卻也能珠聯璧合。因此被廣為傳誦。這是最早的反帝愛國的優秀詞作,在近代文學史上應占有它的地位”;“一詞由兩人合作,且內容是巾幗蛾眉同仇敵愾、以御外侮的。這在千年詞史上,是絕無僅有的詩歌。”吡其是“下半闕詞寫的異常剛烈。與史實比附。它可說是史詞或史歌,是時代的強音。”
即使是常見的詠物詞,她也會融人對時局的思考,如《河滿子·寒砧》有“故鄉極目關山,何事年年輕別?卻令遠念衣單”。在征夫思婦的相思之中,拷問“何事年年輕別”,表達對統治者發動戰爭的不滿和對和平生活的向往。如果說女性的最高境界是一種極為寬廣的人類之愛和對和平的渴望,那么湘佩已進入女性人文關懷的最高境界。
然即便是這樣的一位奇女子也被無情地拋棄在生活的大場圈之外,于國無所作為,無怪乎與她有著三十年友情的顧太清為她惋惜、不平:“平生心性多豪俠。辜負雄才是女身”。她的悲劇是時代的悲劇。
(二)兼容并包,個性獨具。
嘉道時期,常州詞派和浙西詞派爭奪詞壇霸主地位的斗爭在男性詞壇比較激烈,女性詞人雖然很少直接參與,但大多都有一個較明顯的派系屬性,而湘佩卻以自己的詩學標準。于兩派之中取己所需,合而為一,成為自己的真性情與清代兩大詞派美學特征共同孕育出的風神自具的面目。作為一個具有切身文學創作經驗的詩學評論者,湘佩對詩詞創作持非常寬容開放的態度。她認為:“詩猶花也。牡丹芍藥。具國色天香。一望知其富貴。它如梅品孤高,水仙清潔,杏桃裱艷,蘭菊幽貞。此外則或以香勝,或以色著,但具一致。皆足賞心,何必泥定一格也?然最怕如剪彩為之,毫無神韻。令人見之生厭。”
湘佩生性豪俠。交游廣闊。沒有門戶之見。她與浙派女詞人中堅力量吳藻、關瑛交誼甚深。從不輕易稱許他人的吳藻親自為湘佩選定詞稿,贊其“寒梅高格出風塵,一笑相逢愛性真”。她倆在詞風、意蘊及性別意識上有許多相近之處。同時,湘佩與張孟緹為“至契”。張乃常州詞派開山祖張惠言女侄,常州詞派創始人之一張琦長女,她的詞“基本上不出常州詞派的詞美風格。即以婉轉纏綿為主,兼具超俊神采。”
在詞風上。湘佩能融兩家之長而又極具個性。她將性靈融化于深愁暗恨的情思中,使其詞在情感內蘊上比浙派后期詞厚重;在吸取常州詞派“比興寄托”說。重視詞體的社會功能的同時,放棄其“秋蛩寒蟬般的哀鳴和悲嘆”,而代之以“大聲鏜鎝,小聲鏗銁”的慷慨悲歌,比常州派多了些倩美流動的情采神味,這點從前引《念奴嬌》詞能明顯體會到。盡管她的詞不盡符詞的本體審美規范,甚至還會有“理勝其辭”的缺陷。但因為“她重新找回了那對于女性詞史而言能打破柔性美漸趨凝定的剛性詞風,并對之加以改造。以更為深化的思路,更為開闊的意境,使它在此具有了新氣象”,因而,其詞對詞史的意義應遠遠超過其詞作成就本身。
概而觀之,湘佩詞作在剛柔并濟中大大突破了男權社會對“閨音”的傳統設定,成為女性詞史上的異數。而其創新性的突破,是女性詞史上的一個轉折點,帶動女性文學走向了一個新的歷史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