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孔子儒家思想博大精深,其中有明顯的宗教性成分。孔子認識到人精神活動對信仰的需要,有自己的宗教觀念,在其情感和行動方面都有宗教性表現。
關鍵詞:孔子:儒家;宗教
中圖分類號:B22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10)03-0124-03
儒家與儒教經常相提并論,且往往混為一談,不做更細致的區別。1979年,任繼愈先生在《儒家與儒教》一文中提出“儒教是宗教”的命題,闡述了儒教的本質及其特征。一些西方學者更是習慣于從宗教的角度來認識與思考中國的儒家思想。這從他們的一些著作標題上即可見一斑:如德國馬克斯·韋伯的《論儒教與道教》,美國列文森的《儒教中國及其現代命運》;中國學者也有這樣的著作,如劉小楓著《儒教與民族國家》,李湘等編著《儒教中國》等。山東大學顏炳罡教授著《生命的底色》,強調儒家思想所具有的精神寄托性,也就是宗教的功能。在中國漫長的封建社會歷史上,一般百姓以及帝王都深受儒家思想影響,把儒家創始人孔子當成圣人,把他的言論奉為人生的指南和治國的要義,是各種活動的出發點,也是最終的歸宿,兩千多年來民間和官方祭祀禮拜的香火綿綿不斷。這正是西方學者從宗教的視角來考察儒家思想的重要原因。但儒家與典型的宗教特別是西方的基督教相比。在許多方面又有很大的不同,如儒家一般不信鬼神,無宗教組織和宗教儀式,無彼岸世界等等。所以也有學者一直否認儒家是宗教。本文認為。孔子的儒家思想非常豐富深刻。除了有關修身養性、文化教育、倫理道德、政治教化等,也有宗教的追求。本文試圖從宗教的本質人手。來探討儒家思想的宗教性。
什么是宗教?為什么要有宗教呢?隨著對自身的認識的深人,人們越來越清楚的認識到這樣的一個道理。即人是有宗教的精神需要的,正如人有愛情、求知、審美的精神需要一樣。宗教感對于人生有重要的意義。西方宗教學創始人麥克斯-謬勒認為宗教具有先天的自覺性、普遍性和不可人為壓制性:“那里有人類生活。那里就有宗教,而哪里有宗教,由宗教產生的問題就不可能長久地隱而不露。”宗教的本質在于對人生的終極關懷,解決理性所無法解決的問題。人們常常用理性來反對宗教。但其實,人類正因為其理性的無力,才有宗教的需要。理性畢竟是有限的,并不能給人類的生存提供絕對的根據和保證。對人類的理性進行深入研究的偉大哲學家康德對此有清醒的認識,他在認識論上提出了了“物自體”與“現象”的概念,明確人的理性認識能力的局限:人只能認識“現象”的世界。無法認識世界本身。即”物自體”。而這也就給信仰留下了位置。而且單純從理性來看,人生是悲劇,是苦難。如朝露一樣短暫,如草芥一樣微不足道。
人從何而來。到哪里去,人生有何意義?純粹的理性是不能解決這些問題的。而且理性越深究。越發看到人生的渺小、苦難、虛無和荒誕。所以,在理性所不及的地方,人需要給自己的生存找一個獲得信念和力量的源泉,要給人生以溫暖、安慰、依托,使人生充實、溫暖、超越乃至崇高。宗教就有這樣的功能。給人以終極關懷。魯迅先生在《破惡聲論》中說:“人心必有所馮依,非信無以立,宗教之作。不可已矣。”從人類歷史發展來看,原始宗教是人類最早的精神活動形式。也是人類最重要最基礎的精神活動。人類的認識、審美、道德等都發源于原始宗教。在人與動物相揖別的時候,人首先尋找到的是神靈,借助于信奉神靈,人類逐漸走向了文明的繁榮昌盛。借助于宗教,人們超越了有限的現實生活,而進入到一個永恒的世界中;借助于宗教,人能認識到自己,認識到同時也克服了卑微渺小的感覺。從而體驗到自己的力量,自己的偉大和崇高,感受到人生的意義和價值;宗教使人生充滿著溫暖、熱情,克服了孤寂冷漠的狀態,讓人得到情感上的安慰和寄托。
孔子的儒家思想關注人與社會,特別是對人的本性進行了深入的思考。孔子認識到人的理性的局限。也認識到人有信仰這一精神需要。“子不語怪,力,亂,神”,對于“神”,人們一般理解為鬼神,孔子對鬼神避而不談。人們常常把這一句話用來證明孔子的無神論的觀點,認為孔子思想的主導傾向是“人世”。倡導實用理性,對于“鬼神”之類玄虛的問題不予考慮。這固然是一種理解,但如果從宗教信仰的角度來理解,那么孔子的這句話是在向人們指出語言、知識也就是理性的局限:存在著一個不可言說、不可用理性把握的“鬼神”的世界,也就是一個宗教信仰的世界。關于鬼神。“季路問事鬼神。子日:‘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日:‘敢問死。’曰:‘未知生,焉知死?’”對于這句話,同樣可以有上述的兩種理解,一般理解為對現世的重視,強調“人事”,忽略“鬼事”。而且還會援引孔子的:“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吾不與祭,如不祭”的話來做實用主義的解讀。但如果從宗教信仰的角度來理解這些話。更有深刻道理。更符合孔子的一貫思想。孔子說“鬼”與“死”不可知,強調“人”與“生”的重要性,但前者與后者總是相聯系而存在,相對比而鮮明,前者不正是因為后者的嚴肅崇高而愈顯嚴肅崇高嗎?孔子強調“人”與“生”,不也正是突出了“鬼”與“死”嗎?況且崇尚“禮樂”的儒家,不正是以鄭重的“祭禮”來維護崇高的精神領域,也就是宗教信仰的追求嗎?孔子“敬鬼神而遠之”,他相信有“鬼神”世界(信仰領域)的存在,而且要“敬”要“遠”。要鄭重崇敬,而不能“近而襲玩焉”。“子貢說:‘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這種“不可得而聞也”,我們也可以理解為孔子對信仰領域的維護。在其他的宗教那里,也正是利用信仰對象的這種不可知性,來顯示其神圣神秘、崇高威嚴,如基督教中上帝是靈,是無限的,沒有形象。給上帝設像是罪。孔子還明確地把精神的信仰與禱告神靈獲得實際效益的迷信進行區分。以維護信仰的純潔性。《論語》記載孔子重病。弟子子路向神祗祈禱,希望孔子早日病愈。孔子說:“丘之禱久矣。”可見孔子對有病禱神的消極態度。《左傳·哀公六年》記載楚昭王有疾,既不祭河,也不禱神把疾病移于令尹、司馬。孔子贊揚說:“楚昭王知大道矣。”
從文化的歷史傳承上,我們可以明顯看出儒家的宗教性。孔子“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一,以傳承古代思想文化為己任。他說:“周監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而周朝以及商朝的文化無疑首先是原始宗教文化為主,對神靈的信仰、崇拜、祭祀、祈禱等活動在人們的精神生活、社會事務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青銅文化是商周時代非常有特色的精神創造。青銅器主要是用作禮器,來祭祀神靈,而猛獸食人的饕餮圖案是典型的裝飾圖案。威武兇猛、殘忍嗜血的獸口中含著表情肅穆驚恐的人類頭像,這正表現了商周時代特別是商代人們對神靈的恐懼和崇敬。為了禮拜神靈。人們經常以人獻祭,求得神靈的保佑。史書記載天大旱。成湯禱于桑林,欲焚身獻祭,求得天降甘霖。周代較商代進步,人的理性能力高,統治者提出了敬天保民的思想。認識到民眾的作用。雖然對鬼神“敬而遠之”,但周王并沒有,也不可能擺脫神靈崇信。而且還要借助神靈的力量來進行統治。周王和商王一樣,是有與神相通的本領的天子。周公制禮作樂也是要借助于祭祀等活動來鞏固自己的神權,來規范社會等級秩序。維護社會的穩定。
孔子“克己復禮”,不僅是恢復那些周朝的禮樂制度,更重要的是這些禮樂制度背后的精神內涵的追求,其中有對人的認識以及對人生意義的追求,更有占主導地位的宗教思想:對神靈的敬畏。孔子曾感嘆:“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禮樂不只是玉帛鐘鼓等的外在形式,更要尋求禮儀規范之后的精神內涵。而商周文化中一以貫之的原始宗教,是對某種最高意義的追求,是與神靈的交流溝通。不過。與商朝相比,周朝提高了人的地位,提出敬天保民的思想。孔子所處的春秋時代禮崩樂壞,是人的因素更加突出的時代,諸侯爭霸,兼并攻伐,以力爭勝,弱肉強食。在這個時代,隨著人的思想的活躍,欲望的增加,人也就離神越遠,離心靈的慰藉寄托、安寧平和的狀態越遠。人離開了神靈庇護的精神家園。走上了一條在現實欲望的驅使下疲于奔命的征途。失去了身心的安寧。無法超越現實的喧囂紛亂,迷失了尋找生活最高意義的方向。無所顧忌,亦無所依傍;無比強大。亦無比脆弱。野心勃勃而又倏忽即滅。正是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之下,孔子提出了“克己復禮”,重視人們的精神追求,為人們的生活尋找神性,為現世尋找彼岸的希望和關懷。他重視人的日常生活,更堅守崇高的精神追求。飲食男女是肉體生存種族繁衍的要求,是人的動物性本能:倫理道德規定現實生活中人和人之間的關系,指導人們的行為,謀求社會群體的穩定和發展。在這方面人類雖然比動物聰明了許多,但仍離現世不遠,無法獲得超越和永恒。人必然要努力擺脫動物的狀態,去達到超越、自由、永恒和無限的精神存在狀態。
孔子看到了人的信仰的需要,維護精神的神性,給人們劃出了宗教信仰的領域。他還有自己的具體宗教觀念。在宗教體系中“處于基礎層面或核心層的是宗教觀念(主要是神道觀念)”。在不同的宗教中,有不同的信仰對象,如上帝、佛、真主等。這些信仰對象在宗教學上來說就是“無限存在物”、“精靈實體”、或“超世的”、“超自然的存在”之類抽象的哲學概念。孔子儒家的信仰層面的具體宗教觀念是他的“天命”觀。
孔子的“天命”觀反映在他以及他的弟子的言論之中,在《論語》中有多處記載。“惟天為大,惟堯則之。”,天是偉大的。圣人順從天的意旨。“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決定著四時運行。生命的生存繁衍。“獲罪于天,無所禱也。”如果得罪冒犯了天,就必然受到懲罰,沒有什么商量的余地。孔子周游列國,遭到匡人的圍攻和拘押,他說:“天之將喪斯文也,則后死者不得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天決定著人事,世人無法違背上天的意志。他病了的時候,“子路使門人為臣”,孔子說:“無臣而為有臣。吾誰欺,欺天乎?”舊天不可欺,做人要誠實,自欺欺人實不可取,因上天自有明鑒。《論語,顏淵》中有“子夏日:‘商聞之矣,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孔子說:“吾十五而有志于學,……五十而知天命。”孔子說:“莫知我也夫。……,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天決定著人世的一切,人生在世都負有上天的使命,要努力去認識和完成上天的使命。他“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叫他認為“朝聞道,夕死可矣。”這可以說是孔子的宗教情感的體驗,內心有信仰,就可以超越生命的有限,而進入到無限的領域中。所以忘記了生死,獲得永生的滿足。而這種永生不是肉體的長生不老的幻想,而是精神上有了歸宿和依托。有了這種信仰。就有了精神的保障,短暫的世俗人生就可以讓人感到無限永恒、崇高神圣。所以孔子說:“不知命,無以為君子。”孔子說:“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這里的義,是指道義,而道義的最深層根據在孔子那里則是“天命”吧,是所信仰的冥冥中的主宰。孔子心中是有這種受命于天的宗教性崇高神圣感的,如前所引“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所以雖屢遭困厄,但無所畏懼,任何力量都不可能將他怎么樣。即使是在當政者面前,孔子也并不卑躬屈膝,有時甚至當面教訓他們:“茍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這不禁令人聯想起西方基督教《圣經》中諸多先知的形象,甚至耶酥基督。深受儒家思想影響的中國老百姓也都知道這句話:“頭上三尺有神明”。相信上天的力量。相信神靈就在眼前,監督著自己,所以才不做虧心事,要做一個“人”應該做的事情。
對于神靈要有敬畏之情。要莊重嚴肅。神靈的崇高偉大,也正是人的心靈的崇高偉大。在世界各種宗教文化中,都強調對神靈要有敬畏之情,敬畏的心理是一種普遍的宗教心理,孔子非常重視這種情感。孔子說:“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其“畏”字,有人釋為懼怕,如朱熹《四書章句集注》、楊伯峻《論語譯注》、劉寶楠《論語正義》等。有人釋為敬畏,如錢穆《論語新解》等。李澤厚《論語今讀》釋“畏”為“懼怕”,記中卻說:“此處三畏似均宜作‘敬畏’之‘畏’解。”“在孔子的時代,‘王公大人’雖已沒有德行,但還是一種似乎是‘天’授予的崇高地位,賦有神圣的職責任務。從而足可敬畏,這是巫政合一的傳統。”閉我們認為“畏”主要是“敬畏”,懼怕或害怕常指對某種具體的威脅或打擊而產生的心理,敬畏則主要指對某種觀念或精神的崇敬。在西方的基督教中,強調人們對上帝要有敬畏之情,而不是僅僅對之產生恐懼或害怕。孔子所說的“君子有三畏”,很明顯不是簡單的害怕或恐懼,更多的是一種嚴肅崇敬。從而才事事認真,不輕慢狂妄,而“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論語》中記載了孔子的許多言論和日常行為,處處都都表現出他的這種嚴肅認真、慎重崇敬的心理。如“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君子要堅強有毅力。因為“任重而道遠”。“朝聞道,夕死可矣”,“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死生固然大矣,對精神的追求卻超越生死。《論語-鄉黨》章中有許多文字記載表現出孔子莊重敬畏的心態:“孔子于鄉黨。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其在宗廟朝廷,便便言,唯謹爾。”“君召使擯,色勃如也,足躩如也。”“入公門,鞠躬如也,如不容。”“立不中門,行不履閾。過位,色勃如也,足躩如也,其言似不足者。攝齊升堂,鞠躬如也,屏氣似不息者。”“執圭,鞠躬如也,如不勝。上如揖,下如授。勃如戰色,足縮縮,如有循。…‘齊,必有明衣,布。齊,必變食,居必遷坐。”“割不正,不食。”“席不正,不坐。”“鄉人飲酒,杖者出,斯出矣。鄉人儺,朝服而立于阼階。”“君賜食,必正席先嘗之。…‘見齊衰者,雖狎,必變。”“車中,不內顧,不疾言,不親指。”等等。可以說在生活的各個方面各個細節,孔子都內心恭敬,嚴肅認真。這種態度讓日常的生活有了充實沉重的意義,使得平凡庸俗的生活變得高尚乃至神圣。所以李澤厚說:“儒學倫理之所以總具有某種形上的深沉宗教意味,即來自此‘畏’。‘敬畏’則排除了原始巫術、奇跡、神喻等具體儀式活動,而留下其嚴重深厚的‘宗教’情懷。這是自孔子以來的儒學重要特征之一。”
超越現世的精神信仰領域、崇高絕對的“天命”觀念、莊嚴敬畏的情感體驗,這些都表明了孔子儒家思想的宗教性的本質特征。正是因為這種宗教性,孔子才“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孔子才更顯偉大,被后世尊為“圣人”,有所謂“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的話,司馬遷在《史記·孔子世家》中贊揚說:“詩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余讀孔氏書,想見其為人。”
在孔子思想的其他方面也都有宗教性的體現,如對人的情感關懷、倫理道德的教化、四海皆兄弟的社會理想等等。這些方面的具體表現形式雖然和其他宗教如基督教很不一樣,但宗教性的本質相同。對于宗教,魯迅先生說:“此乃向上之民。欲離是有限相對之現世。以趣無限絕對之至上者也。”嘲在民族復興。儒家文化復興的今天,我們的精神生活需要有不蝎的源泉、強大的動力、崇高的追求,使我們的人生成為壯麗的畫卷、輝煌的詩篇、宏偉的樂章。這需要從儒家文化中發掘這樣的精神資源,而儒家思想的宗教性能給我們以裨益。不過。儒家的思想是非常豐富的,怎樣處理好儒家的宗教性與儒家的其他思想的關系,另外怎樣處理好儒家思想與其他中國古代思想,以及與西方思想的關系,都是需要我們進一步認真思考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