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震《管子》研究略論

摘要：兩宋是《管子》研究史上的繁榮期。本文對南宋學者黃震《黃氏日抄》中所體現的《管子》研究從四個方面作了概述：一，管仲“以權術成伯業”；二，《管子》一書“龐雜重復，似不出一人之手”；三，對《管予》不同內容的真偽之辨；四，對《管子注》多所糾正。

關鍵詞：《黃氏日抄》；《管子》；解讀

中圖分類號：B226.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10)02－0101－04

《管子》研究進入兩宋，尤其是進人張螺、朱熹、葉適、黃震所生活的南宋，對其文本進行深入、細膩的解讀已成為時代風尚。可以說，這種時代風尚既是南宋學術繁榮的特有表現，又是此前《管子》研究長期積累的結果。本文擬對黃震《黃氏日抄》中所體現的《管子》研究作一概述，借此窺知南宋學者《管子》研究的特有風貌。

一、管仲“以權術成伯業”

南宋永嘉學者葉適認為。“管仲相齊，成匡濟之業”，與“王道未有以異”；對其“招攜以禮，懷遠以德”的外交政策。亦多有溢美之詞。管仲“識《周禮》尚存”翻，因而在管伸身上更多地體現了唐虞三代之道。

應該承認，黃震也是認可管仲尊王攘夷之功的。但黃震認為管仲。救世之功”靠的是“假仁義”，非如葉適說的那樣“與王道未有以異”。他說：“管仲之所營者，功利也。然必假大義而后能致諸侯之服從。”嘲《史記》“敘仲之行事。歸之因禍為福。轉敗為功”，是意在指出管仲“以權術成伯業”，非有褒揚之意。而《古史》稱管仲“來之以禮，服之以義，不以力勝”。則是蘇轍“幾于過其實”。不僅如此，管仲還是尚功利、尚權術、“以捭闔亂天下”的始作俑者：“然自開辟以來。功利實自此始。后世皆陰用其術而陽諱其名。”“管仲為游士八十人，奉以車馬使說諸侯。異日卒以捭闔亂天下者，此殆其作俑歟?”

黃震的此種觀點。源于以下兩個原因。首先。是他對韓愈“觀圣道必自孟子始”觀點的認同。他說：“善乎韓文公之言，日·觀圣道必自孟子始’。此灼然有見于斯道之傳，而非他人所可及歟。”哦們知道，孟子是尊王道黜霸道的，霸道“以力假仁”，王道則是“性之也”，“身之也”，二者有根本不同。就義、利的關系而言，孟子尚義斥利。《孟子·梁惠王上》云：“孟子見梁惠王。王日：‘叟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孟子對日；‘王何必日利?亦有仁義而已矣。’”既然黃震尊崇孟子，對于頗受孟子批評的尚功利、假仁義的管仲，當然也會產生同樣的看法。其次。是他對先秦諸子的思想認識。黃震將先秦諸子分為兩類，一類是得志成功名者，一類是不得志而為橫議者。前者禍及一時，后者禍及萬世。他說：“周室既衰，學校既廢，上無與主張。下無與講習，士始分裂而四出。得志于當世者，外此道(注：圣人之道)而為功名，則為管、晏之功利，則為蘇、張之從衡，則為申、韓之法術；不得志于當世者，外此道而為橫議，則為老聃之清虛。則為莊、列之寓言，則為鄒衍之誣誕。凡皆道之不明故也。然得志于當世者。其禍雖烈而禍猶止于一時；不得志于當世者，其說雖高而禍乃及于萬世。”黃震此論，雖緣于對佛、道的批判，而其對管仲的態度又可再次顯現。

二、《管子》一書“龐雜重復。似不出一人之手”

我們知道，《晏子春秋》、《莊子》二書，劉向或將其分為“內”、“外”兩組，或將其分為“內”、“外”、“雜”三組。而對于《管子》，除了“內”、“外”、“雜”的區分，又有“經言”、“區言”、“短語”、噌子解”、“輕重”等五個組別。這說明早在劉向校書，就已經發現《管子》具有“雜”的特點了。

明確提出《管子》書這一特點的是朱熹與葉適。之后。黃震又重申了這一觀點。他說：“管子之書，不知誰所集，乃龐雜重復，似不出一人之手。”朱熹說“雜”。主要側重于《管子》書與他書在內容上互現，如其言：“《弟子職》篇，全似《典禮》。它篇有似《莊》、《老》，又有說得也卑，直是小意智，不應管仲如此之陋。其內政分鄉之制，《國語》載之卻詳。”葉適說“雜”，主要側重于《管子》與他書的對照及《管子》一篇之中前后不同內容的對比。如其言：《管子》“三匡”“雜亂重復，敘齊襄公被弒。魯桓公見殺。皆與《左氏》不異。然此書所有者，《左氏》無不有。而復重雜亂者，《國語》盡削除以就簡一。……分國為鄉，野為五屬。當時諸侯制度，下于天子固宜。《小匡》乃言管仲‘制國為二十一鄉，商工六，士農十五’，縱橫參亂。尤不近理，蓋非一人之筆。”又言：《心術》前文“足以至道”，后則“超忽黨恍，狂通妄解，自矜鬼神”。《水地》前文“以水諭道，以玉比德”。后則“言伏暗、龜、龍、涸澤、慶忌之類……以怪妄廁雜其間。”貰震說《管子》“龐雜重復”。則是側重于同一部《管子》的不同篇章中，相近的文字重復出現、體例不一及內容上的自相矛盾。他說：“若其書載鮑叔薦仲與求仲于魯，及入國謀政與弋廩鴻飛、四時三弊：臨死戒勿用豎刁、易牙、開方等說，皆屢載而屢不同。或本文列前而解自為篇，或并篇，或無解；或云十日齋戒以召仲。觴三行而仲趨出；又云樂飲數旬而后諫，自相矛盾，若此不一。故日：龐雜重復，似不出一人之手。”細審《管子》，黃震所言無疑是中肯的。

《管子》之《霸形》、《戒》皆言“弋廩鴻飛、四時三弊”之事卻時有不同，此其稱之“屢載而屢不同”者。《管子》中《牧民》、《形勢》、《立政》、《版法》、《明法》各自為篇，而其后又有《牧民解》、《形勢解》、《立政九敗解》、《版法解》、《明法解》，此其稱之“本文列前而解自為篇”者；又有《宙合》、《心術上》，皆本文與解合為一篇；又有《權修》、《乘馬》、《七法》、《幼官》，雖為“經言”之篇卻無解，而《明法》不列“經言”卻又解之。由此可知《管子》體例之混亂。至于“自相矛盾”者，如《中匡》記載：齊桓公欲邀管仲飲酒，齋戒十日以示尊重。是時，“公執爵，夫人執尊”，一派融洽和睦的場面。不料，管仲“觴三行”而趨出，桓公大怒。鮑叔、隰朋急追管仲。管仲返回，向桓公諫之日：“臣聞之，沈于樂者洽于憂，厚于味者薄于行，慢于朝者緩于政，害于國家者危于社稷。”循此，可見管仲遇桓公有過必即刻相諫的性格特征。而《霸形》中的一則記載，卻與此相矛盾。宋國伐杞，狄人伐邢、衛，桓公稱疾不救。召管仲日：“寡人有千歲之食，而無百歲之壽，今有疾病。姑樂乎!”管仲不但不以他國之危相諫，且附和桓公以行樂。“于是令之縣鐘磬之榱，陳歌舞竽瑟之樂，日殺數十牛者數旬。”對比《中匡》、《霸形》二篇所載，管仲的形象判若兩人。黃震認為，這些都是《管子》“龐雜重復。似不出一人之手”的直接證據。

三、對《管子》不同內容的真偽之辨

(一)關于《心術》、《內業》、《侈靡》、《宙合》

在黃震看來，管仲是“得志于當世”“而為功名”者，不同于那些“不得志于當世”而為橫議”者。前者為文多“責實之政”，后者為文尚“清虛”貴“誣誕”。因而，針對《管子》中出現的某些頗覺怪異的篇章，如《心術》、《內業》、《侈靡》、《宙合》，黃震或言其“影附道家以為高”，或言其“刻所隱語以為怪”。并說：“管子責實之政。安有虛浮之語?”下面以《侈靡》為例略作說明。

《侈靡》是《管子》中文字最長的一篇，從篇名來看。它主要討論經濟領域中的消費問題。文中有兩句話可以作為這一主題的形象描繪：“雕卵然后瀹之，雕撩然后爨之。”但《侈靡》篇的實際內容卻包含了哲理、陰陽五行、政教、軍事、經濟等多方面的論述。這些論述多出語“虛浮”、“誣誕”，與“管子責實之政”不相類。如其言陰陽五行思想：“夫陰陽進退滿虛時亡，其散合可以視歲。……地之變氣，應其所出。水之變氣，應之以精，受之以豫。天之變氣，應之以正。且夫天地精氣有五，不必為沮，其亟而反其重陔，動毀之進退即此。數之難得者也。此形之時變也。”又如其言政教：“若夫教者，摞然若秋云之遠，動人心之悲。藹然苦夏之靜云，乃及人之體。鸞然若晡月之靜，動人意以怨。蕩蕩若流水，使人思之。人所生往，教之始也。身必備之。辟之若秋云之始見，賢者、不肖者化焉。敬而待之，愛而使之，若樊神山祭之。”此節文字多用譬喻，與它篇言政教的內容風格迥異。司馬遷曾說管仲為政“論卑而易行”，《國語·晉語》中齊女能將管仲之政令背誦如流。設使管仲為政之術多如以上所言，管仲庶幾要成為“橫議”、“清虛”者之流了。

(二)關于《牧民》、《大匡》和“輕重”

黃震認為，《管子》中能體現“管子之情”的是《牧民》、《大匡》及“輕重”。三者相比較，尤以《牧民》近之。

按劉向校書對《管子》的分組，“內言”是最接近管仲原始思想的部分。“外言”次之，“雜篇”更次之。但“內”、“外”、“雜”之外其他各組的分組標準，我們已很難推測了。葉適《習學記言序目》曾單獨提及“經言”，認為“經言”之語多“凡下鄙俚”。是“士以私智窺測，自立言議而被以管子之名”。這說明在葉適看來，“經言”是不具備管仲思想的性質的，“經言”里面的《牧民》篇當然也不例外。盡管如此，葉適卻認為“經言”與“習管氏者”之間聯系最為密切。或者說，“經言”是被“習管氏者”奉為了經典的。與葉適的觀點不同，黃震雖沒有指出整個“經言”和管仲思想之間有什么聯系，但他卻認為“經言”中《牧民》“最簡明”，也就是說，《牧民》最能體現管仲思想的實質。葉適、黃震二人的觀點顯然是對立的。對于他們之間的正確與否，我們先不討論，單從“經言”是《管子》八組中的第一組，《牧民》又是“經言”中的第一篇，而葉適認為“經言”是習管氏者敬守其語。按以從事”的部分，黃震認為“經言”中的《牧民》是“管子正經之綱”咧，似乎可以看出“經言”與《牧民》二者在《管子》結構上的潛在意蘊。

當代學者研究《管子》一書的結構，特別看重“經言”和《牧民》，認為“經言”是《管子》一書的總綱，分別從哲學、政治、經濟、軍事、法制等各方面概述如何駕馭人民、實施統治之術，而“《牧民》為開宗明義第一篇，系統性文獻。其學說為《經言》的總脈絡。”追溯此種觀點的源頭，我們可以在葉適和黃震這里找到答案。

《管子·大匡》記載了春秋初期齊國的很多歷史事件，如管仲、召忽、鮑叔受命于僖公，齊襄公執政，公子糾奔魯。公子小白奪位召管仲，齊桓公與管仲的矛盾沖突，管仲主持內政改革、外交諸侯最終成就霸業等等。從《大匡》全篇來看，文章主要以管仲為線索敘寫他相齊前后的政治生涯。在對《牧民》的辨析中，黃震認為“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是“《牧民》之要”。對于《大匡》的辨析，黃震遵循了同樣的撮敘篇章之要的做法。

黃震分別描述《牧民》、《大匡》以說明“管子之情”，究竟有何用意呢?黃震曾說，春秋之初，“諸侯爭強，其勢不歸。并滅不止，而生民之禍烈。”“管仲起其間，先以法制富國強兵，為威制張本。然后教其君不背曹沫之盟以示信，命燕君復納貢于周以示義。伐楚不服則責以包茅不貢，而楚服。鄭伯逃歸不盟則亦卻其太子華之讒，而鄭伯請盟。”閻而他在對《大匡》的描述中，實際上把管仲的功業分為兩部分敘述。先是“以法制富國強兵”，即所謂的內政改革：再是對諸侯“示信”、“示義”，即所謂的外交改革。于此推測。所謂的“《牧民》之要”、“《大匡》之要”當是黃震對管仲實施的一系列內外政策的概述。

關于管仲的內政改革，將《管子·小匡》與黃震認可的《牧民》對比。可知《牧民》稍顯寬泛，《小匡》則具體詳細。按常理推測，把《小匡》作為內政改革的記錄更顯合理。如果說葉適否定《小匡》是因為他不把其看作信史，但黃震并不持有這樣的觀點。因為在《黃氏日抄·讀雜史二》中，他是肯定了《國語·齊語》的史料價值的。《齊語>與《小匡》近似，《小匡》的史料價值也應受到黃震認可。黃震棄《小匡》而取《牧民》，不知何意。他的這一做法還有待進一步分析。至于將《大匡》看作是對管仲外交政策的敘述，這一點很明確。他在講述了“《大匡》之要”以后接著說：“蓋自東遷，諸侯爭強。僅同泥中之斗獸，未嘗有一念能出于兵爭之外。至管子始一切反之。而有以弭其爭。此管子行事之日聚見于此書。”這說明，“《大匡》之要”是建立在當時禮樂衰頹、諸侯以力不以義的社會現實基礎上作出的辨析。即是說，“《大匡》之要”是針對管仲的外交政策而言

黃震認為。“管子行事”見于《大匡》者，“皆可按而考”，但“其說似粉飾之以夸功”。這實際上指出以管仲為敘述中心的《大匡》具有濃郁的文學意味。關于這一點，我們只要對比《大匡》、《左傳》中對同一事件齊、魯柯之盟的記載，就可清楚地看到。在此不再贅述。

至于“輕重”篇與管仲思想有什么聯系，黃震沒有明確的表述。從他對“輕重”篇的概述來看，似乎以下幾個方面為管仲思想所應有：一，“轉虛為贏，善于足民”。二，“量低于昂，善于權民物之宜”。三，“推其術以戕鄰國”。四，寓稅于鹽鐵。同時，黃震又反復強調“輕重”之“多術”。而從其所持有的管仲“以權術成伯業”的觀點推測，“多術”亦應是管仲思想的特點之一。不過，在黃震看來。“輕重”之“多術”是遠甚于管仲的。他說：“若‘輕重’篇則何其多術哉!管子雖多術亦何至如此之屑屑哉!”以至“輕重”篇終失管仲之真。由于“輕重”篇“多為之術以成其私”，黃震懷疑它是“附會”之作。或者是因循管仲之政而言。但無論如何，黃震對“輕重”篇的內容作出上述四個方面的分析，在其本人看來，似乎應為管仲思想中的應有之意。

四、對《管子注》多所糾正

自尹知章為《管子》作注以來，世人多言其淺陋。時至南宋末年，《管子注》仍沒有逃脫這樣的批評。黃震曰：“本書既雜然矣，為之注釋者復多祗牾。”在《黃氏日抄》中，黃震不僅指出《管子注》的多處錯誤，還對其進行了糾正。

《七法》篇共有四節，依其講述的內容，分別為“七法”、“四傷”、“為兵之數”、“選陣”，《管子注》卻將其釋為“四傷”、“百匿”、。為兵之數”、“選陣”，故黃震正之日：“四傷’之篇誤名‘百匿’，而以‘四傷’名‘七法’之篇。”《幼官》(此指《管子》第八篇)首句云：“若因夜虛守靜人物人物則皇”，尹注云：“言欲候氣聽聲，以知兇吉。必因夜虛之時，守其安靜，以聽候人物。此時人物則皇，故吉兇之驗不妄。”按尹注，其句讀為：“若因夜虛，守靜人物。人物則皇。”黃震認為，此句有兩“人物”，其一衍，因為同以“幼官”為篇名的后一篇文章的首句為“若因處虛守靜人物則皇”，為之注者不知參對“后方之圖”(注：指后一篇《幼官》)。且。曲為之說。曰：‘聽候人物”。而且又將“守靜”釋為“聽候”，這些都是不正確的。《明法》篇有“比周以相為匿是忘生死交以進其譽”一句，《明法解》則云“比周以相為匿是故忘生死交以進其譽”。黃震說，作注者不知參以《明法解》，故不知《明法》篇此句脫一“故”字，因而其以“比周以相為匿是”為句是錯誤的。而且。“比周以相為匿”是“匿其非”，而為之注者云“匿公事而不行也。”其“不知比周以相匿者，匿其非爾，比周何是之有乎?”黃震認為這樣的錯誤很多。“其他難概舉”。

總之，黃震是繼葉適之后對《管子》文本較有研究的學者。他不僅指出《管子》一書“龐雜重復。似不出一人之手”，還針對《心術》、《內業》、《侈靡》、《宙合》，特別是《牧民》、《大匡》、“輕重”諸篇，以是否體現“管子之情”對其真偽詳加辨析。他的這些學術成果在《管子》研究史上均占有重要地位。黃震認為《管子注》“多柢牾”，并有針對性地進行更正，這無疑有助于學者對《管子》的進一步校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