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國古代最成熟的家庭教育著作《顏氏家訓》蘊含了豐富的美育思想,顏之推美育觀的重要特征是社本主艾的經世致用和人本主義的終極關懷的交織,其哲學基礎來源于他思想深處儒家和佛家的高度融合。
關鍵詞:顏氏家訓;美育思想;哲學基礎
中圖分類號:G11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10)02-0098-03
中國古代的“家訓”是中華民族傳統文化中獨具特色的一部分,在眾多的家訓著作中,《顏氏家訓》無疑是我國古代流傳下來的最有名最成熟的家庭教育著作。它始作于北齊。成書于隋朝。全書上下兩卷20篇,開篇“序致”說明了他撰寫家訓的宗旨和目的,家訓具體涉及“教子”“兄弟”“后娶”“治家”“風操”“慕賢”“勉學”“文章”“名實”“涉務”“省事”“止足”“誡兵”“養生”“歸心”“書證”“音辭”“雜藝”“終制”等19個方面。體制宏大,內容廣博。其家庭教育思想對后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因作者顏之推(531-約591)是魏晉南北朝時期的著名文學家,在文學、書法等藝術領域造詣頗深,故《顏氏家訓》蘊含了豐富的美育思想。其具體論述相對集中在《文章》和《雜藝》兩篇。
一、《顏氏家訓》美育思想的重要特征:社本主義與人本主義的交織
魏晉南北朝時期,玄學興起,審美至尊,形成了追求藝術人生的社會競進風氣,儒教從兩漢時期的獨尊地位逐漸走向失落。《顏氏家訓》一方面受到這種社會風氣的影響,認識到審美教育在培養獨立人格、陶冶情操和增加人生趣味等方面的積極作用,重視培養后代的審美文化修養:另一方面以振興儒學為己任,對南朝特別是粱代以來追求感官之樂、放棄審美自覺的文風和社會風氣給予嚴厲的批判,堅持審美教育的經世致用,堪稱是儒家復興的前奏。
(一)社本主義的經世致用
從孔子開始,儒家正統思想一直崇尚大“道”小“器”,一切與技藝有關的詩書琴畫等方面的藝術屬于修身養性的雕蟲小“器”,不能與治國平天下的大“道”同日而語。這種思想在《顏氏家訓》里一以貫之,顏之推的藝術觀深受儒學至尊的影響,強調藝術經世致用的政教功能。如他在廣有影響的文章理論名篇《文章》中談到“夫文章者,原出《五經》。”但對用我們今天的概念體系所對應的文章和文學的功能是有嚴格區分的,對五經的重視程度也是完全不同的,認為“朝廷憲章,軍旅誓、誥”這一類實用文章能起到“敷顯仁義,發明功德。牧民建國”的作用,因而是“不可暫無”的。對于那些文學類的作品,他堅持儒家的“詩教”立場,“凡詩人之作,刺箴美頌”,雖然也承認其能在陶冶性情、愉悅身心等方面起到作用,“至于陶冶性靈,從容諷諫,人其滋味。亦樂事也”,但那畢竟是細枝末節,可有可無,所以他告誡子孫。“消愁釋憤,時可為之”,“行有余力,則可習之。”至于除了經、史、文章以外的其他技藝像書法、繪畫、射箭、算術、醫學、彈琴等等統統被他歸于“雜藝”,總觀《雜藝》全篇,無論是回顧自己早年學習書法的切身體驗還是細數文壇舊事、名士際遇,都貫穿一個總的指導思想:不可專精,即“但令人耽憒,廢喪實多。不可常有”,“此藝不須過精”,“不愿汝輩為之”。在《涉務》篇作了總結:。士君子之處世,貴能有益于物耳,不徒高談虛論,左琴右書,以費人君祿位也!”認為北朝士大夫們自以為風雅的彈琴讀書等行為是不務正業。
(二)人本主義的終極關懷
顏之推藝術觀中的社本主義思想大多重申儒家觀點,除具有撥亂反正的現實針對性外,并無多少創見,相比之下,其藝術觀中的人本主義思想則豐富得多也復雜得多,且立論于一個較高的理論基點。全書的論述主要圍繞兩個層面展開:一是人類在生存活動中為什么需要審美教育;二是審美教育到底能給我們的人生帶來什么。
人的一生為什么需要詩書琴畫等藝術的熏染呢?對這個問題顏之推的心中是沒有疑義的,回答是十分肯定的。歸納他的觀點大概有這么幾個方面:第一,愉悅心靈,增加人生樂趣。“至于陶冶性靈,從容諷諫。人其滋味,亦樂事也。”(《文章》)“然而此樂情情雅致,有深味哉!今世曲解,雖變于古。猶足以暢神情也。”(《雜藝》)人們能在對藝術的欣賞過程中體驗到一種真實人生所缺乏而心向往之的精神依戀,“玩閱古今,特可寶愛”。“吾幼承門業,加性愛重,所見法書亦多,而玩習功夫頗至”。第二。猶如臉面,代表個人形象。“尺牘書疏,千里面目也”。第三,繼承傳統,保持名士風雅。“繪畫之工。亦為妙矣,自古名士,多或能之”。“《禮》日:‘君子無故不徹琴瑟。’古來名士,多所愛好。”第四。與時俱進,順應時代風尚。魏晉南北朝時期,人們愛美崇美的風氣日濃,文人雅士大多詩書琴畫樣樣皆能。在互相的影響下,整體藝術教育水平較高。“晉宋以來,多能書者,故其時俗,遞相染尚,所有部帙,楷正可觀”。這說明書法水平整體提升,書法藝術完全成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而在音樂方面。如果家世良好的子弟不能掌握一兩門音樂技藝,就會被認為是有缺點的。“洎于梁初,衣冠子孫,不知琴者,號有所闕。”(以上均出于《雜藝》)
對于藝術到底能給我們的人生帶來什么。顏之推的觀點有些前后矛盾。幾近顛覆了前面對藝術的肯定。反映出他思想深處社本主義的經世致用和人本主義終極關懷交織糾纏所形成的深層次矛盾和困惑。一方面,他認為一切藝術應該有助于讀書人保持生存的尊嚴和獨立的人格。藝術上的聲名可以給人帶來功名利祿,但任何以藝術為津梁謀求私利的行為都是有違藝術的非功利主義本質的,既不可以藝術謀求物質功利也不可因此精神上沾沾自喜或夸耀于人沽名釣譽,告誡子孫切不可為求功名喪失做人的尊嚴。在《文章》、《雜藝》篇他反復強調了這一立場,如在《文章》中批評有的人略通詩賦就想以此沽名釣譽的行為,另一方面,他又深切的感覺到,藝術最容易使人見役于物,從而失去做人的尊嚴和獨立的人格,這里的“物役”既包括外部力量的奴役,也包括人本身內部作為異己力量的欲念等的牽制。顏之推由于“長于亂世”,所以對人在亂世中不能左右自己命運的悲涼處境感慨頗深。他舉了大量因身懷藝術絕技而見役于事見辱于人的例子,說明自古“巧者勞而智者憂”的道理。這雖有亂世之人心有余悸的惶恐和保命哲學的謹慎。卻也反映了藝術具有激發人的本能欲望,促生人的非理性精神,使人更易迷失的一面,帶有普適的哲理性。更為獨特的是他認為自古以來富有藝術才華的人,無論是尊為天子還是貴為賢相皆為藝術所累,幾乎沒有一個是值得肯定和稱贊的。“自昔天子而有才華者,唯漢武、魏太祖、文帝、明帝、宋孝武帝,皆負世議。非懿德之君也”;“阮籍無禮敗俗。嵇康凌物兇終,傅玄忿斗免官,孫楚矜夸凌上,陸機犯順履險,潘岳干沒取危,顏延年負氣摧黜,謝靈運空疏亂紀,王元長兇賊自詒。謝玄暉侮慢見及。”(《文章》)似乎走向了完全否定藝術審美價值的極端,難怪有學者認為他是“完全站在現實的專制主義者一邊,不分青紅皂白地責罵這些士大夫知識分子”,“他雖然是從維護儒家禮教的立場批判這些人,但是它所提倡的‘保命哲學’卻與孔孟所提倡的儒家人格精神背道而馳……顏之推所提倡的人格精神,與此(孔孟精神)相距何止千里”。琪實,他總是自覺與儒家所提倡的人格精神保持一致。他注重保全生命,但絕不茍且偷生,正如在《養生》篇里所表明的那樣。夫生不可不惜,不可茍惜”。那么為什么他沒有去猛烈的抨擊殘暴的統治者,而是從文人自身來找原因。給人感覺仿佛是他認為藝術家們咎由自取?我們不妨先看一下顏之推自己對這種現象的思考與歸因,“每嘗思之,原其所積”,最后得出結論是文章之類能觸發人的性靈,使人不易把持自己。“文章之體,標舉興會,發引性靈,使人衿伐,故忽于持操,果于進取”。(《文章》)從自身找原因,這既透射出亂世強權中所形成的個人無力感,也反映了家訓舐犢情深的極度真實,更主要的是他洞見了藝術對人自身所產生的異己力量之強大,情欲的強烈,情緒的飽滿和狂放等非理性主義因素的張揚是藝術作品的靈魂,而此類作品的浸染和自身的創作經歷又反過來刺激藝術家們性格中非理性主義的生長。許多文人下場悲慘,既有生不逢時遭人陷害等客觀原因,也有自己恃才傲物。狂放不羈,率性而為的主觀過失。他的目的是要告誡子孫修煉性情。內斂鋒芒,避免在亂世中作無謂的犧牲。立論的基礎是人本主義的價值取向,即它始終立足于個體的生命、生存、生活,以保全生命和提升生存品質為出發點和歸宿,充滿了對人的精神世界的終極關懷。用現代的教育哲學眼光來看,是屬于一種生存論的美育觀。按照這種教育哲學理論,“在生存中。人對周圍的世界的關系不是一種抽象的求知關系。而首先是一種意義關系。即人只關注與自己的生存息息相關的東西。”田所以,顏之推并不十分重視認識論意義上的藝術技藝掌握,他所關注的是生存論意義層面的藝術對人的精神的雙刃價值。這對我們今天的審美教育無疑具有深刻的啟迪意義。
二、《顏氏家訓》美育思想的哲學基礎:儒教與佛教的融合
在漫長的封建社會里,作為中國仕宦家訓的成熟之作《顏氏家訓》之所以影響普遍而深遠,發揮“篇篇藥石,言言龜鑒”的訓誡與教化的功能,除了它內容詳備、立論平實外。更主要的是其中儒佛互補的中庸教育思想在封建知識分子的心靈引起了廣泛的共鳴。王利器先生在《顏氏家訓集解》的《敘錄>里分析它廣為流傳的原因時說:“這一則由于儒家的大肆宣傳。再則由于佛教徒的廣為征引,三則由于顏氏后裔的多次翻刻。”《顏氏家訓》形成以社本主義的經世致用和人本主義的終極關懷互為交織的美育取向,來源于他思想深處的儒教與佛教的高度融合。
(一)以儒教為表
顏之推是世代儒學的傳人,并且他深以自己的家族為榮,據他自述“顏氏之先,本乎鄒、魯,或分人齊,世以儒雅為業。遍在書記。仲尼門徒,升堂者七十有二。顏氏居八人焉。”(《勉學》)受家庭教育的影響,他強調以儒家傳統思想為立身治家之道。為了世代儒業,他寧肯忍受貧苦生活也不愿意后輩棄學求財,以濟供奉。在《勉學》篇有一段他和長子顏思魯的對話。生動地表現了他希望兒子在困境中克服困難、堅持學習、繼承家世之業的情懷。正是基于一個正統儒家知識分子的責任和一份救世匡俗的理想。他對當時盛況空前的道教不感興趣,在《養生》篇他告誡子孫不可推脫世俗做人責任,歸隱山林;不可耗費資財煉丹求仙。“不愿汝曹專精于此”。在梁代時,梁武帝、簡文帝都曾親自講解評論作為道教教義的《三玄》(即《莊子》、《老子》、《周易》),梁元帝在江州、荊州期間親自講習時,顏之推到場聽過,但不感興趣。“吾時頗預末筵,親承音旨,性既頑魯,亦所不好云”。他對當時受道教影響興起的玄學清談之風,保持了相當清醒的認識。他認為學習的風氣是否濃厚。取決于社會是否重視知識的實用性,“學之興廢,隨世輕重”,回顧漢代的賢能之士,都能憑所學之書經世濟用。認識到當時盛行的清談之風誤導讀書人尋章摘旬,所讀之書百無一用,痛惜“博士買驢,書券三紙,未有‘驢’字”的空玄,批判當時一些自以為皈依道教。實則是跟風追逐名利之徒的膚淺。
(二)以佛教為里
自東晉開始至南北朝時期,佛教在我國得到了空前發展,有所謂。漢魏法(佛法)微。近代始盛。”佛教中國化的過程實際就是佛教儒學化的過程,在佛教中國化的初期因其與儒家的一些基本價值觀念相悖。遭到了一些儒士的強烈反對,“在一些中國儒士看來,佛教‘萬法皆空’的觀念是與儒家經世致用治學相悖,佛家‘離家出世’的行為是與儒家崇尚家族倫理的理念相悖,‘因果報應’與‘生死本分事’的觀念相悖。”因而他們把佛教教義中的“三世說”、“因果報應”、“積陰德”等基本理論視為欺誑和和迂誕。顏之推是一代名儒兼佛教信徒,《顏氏家訓》關于佛教教義的理解、佛教功用的評價等較為全面地反映了儒士佛教觀,帶有較為明顯的佛教儒學化的特點。他認為佛家五禁和儒家五常是一致的,佛儒互補不可或缺。那種重儒輕佛的糊涂思想是對佛教與儒教的本質聯系認識不清,。歸周、孔而背釋宗。何其迷也。”(《歸心》)由于佛教僧侶可以免稅、免役。投身佛寺的人數極多,出現了享有特權的僧侶地主階級,從而加重了勞動人民的經濟負擔:一些出家弟子不能遵守佛門的清規戒律引起了人們的反感和對佛教的排斥。佛教在推行過程中出現的這種理論的不適和實踐弊端應該是值得重視和需要加以認真研究的。顏之推對此作了極為偏袒的辯護,特別在反駁人們對“僧尼行業多不精純”的指責時,他居然把僧侶與儒士相比,“以《詩》、《禮》之教。格朝廷之人,略無全行者;以經律之禁,格出家之輩,而獨責無犯哉?且闕行之臣,猶求祿位;毀禁之侶,何慚供養乎?”(《歸心》)得出了若論修行佛士與儒士之間的差距“不啻山海”的結論,并以“開辟以來。不善人多而善人少”、“其于戒行,自當有犯”等強詞奪理的借口為一些不良僧侶做無罪辯護。其感情的偏激與全書的平實公允形成了頗為鮮明的對照。如果不是一葉障目,那只能說明顏之推對佛教感情之深,篤信之誠。這種內心的皈依和虔誠也可從他在《歸心》里大量宣揚佛教因果報應的故事得到印證。
顏之推佛教思想的形成主要受時代文化特點、個人身世之感和性情愛好等方面的影響。魏晉南北朝時期,社會處于戰亂與分裂之中,社會矛盾與民族矛盾十分尖銳。上層統治階級希望通過宗教緩和矛盾,大力提倡以忍受現實苦難、追求來世進人極樂凈土為基本理論的佛教,佛教得到了空前的發展。再加上他悲慘的身世,“九歲時父母亡故后,便由兄長顏之儀教養一,親身經歷了兩次被俘和朝代的更替,“先仕梁,后仕北齊、北周,卒于隋”。這種“三為亡國之人”的人生際遇在他的心靈烙下了深深的印痕,使他體會到亂世中生命的無常與彌足珍貴,壯志的空懷與難棄,人生的短促與彼岸世界的永恒。可以想見,他躑躅儒佛兩教的痛苦與迷茫,深陷彼此兩界的掙扎與求索,而“佛禪空諸一切的思想方法為困擾于人我之間的知識分子提供了擺脫思想痛苦的良方一,因而佛家思想成為了他精神世界的重要內核。在顏之推的思想體系中,以儒家為表,佛家為里。儒佛互補反映了他的主要精神風貌,也是他教育哲學的思想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