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有為在儒學近代轉型路上的三個失誤

摘要：民國初年儒家文化命運的變遷聚焦于孔教運動。這場運動具有一定的歷史合理性和鮮明的文化民族特征，但領導這場運動的康有為“納儒入教”的做法嚴重背離了儒學的人文傳統；而其“一教獨尊”以及自覺不自覺地與皇權政治的結合又嚴重背離了“民主共和觀念已深入人心”的現實。儒學“創造性轉換”終以失敗告終。

關鍵詞：康有為；儒學轉型；失誤

中圖分類號：B2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10)02－0207－03

清末民初以來，儒學在失去制度化庇護成為“游魂”后日漸式微。在此背景下，以康有為為代表的儒學中人，打著“維持國本、匡濟人心”的旗號，試圖對傳統儒學進行“創造性轉換”，遂有了近代史上以儒學轉型為目的的孔教運動。但如所周知，康氏的努力非但沒有成功，儒學反而更加向邊緣移位。究其原因。固然與當時西學的強勢沖擊有關，但康有為自身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概言之，其有三個失誤。

一、納儒入教：思維進路上的判釋誤區

康有為的孔教思想形成于戊戌變法前后。1898年康氏在《“孔子改制考”序》一文中就辯稱孔子是儒教的創始人，“為神明，為圣王，為萬民作傳，為大地教主。”“六經”為儒教的教義。教徒更是廣眾，“人人皆在孔教中”。1913年康氏更進一步把孔教與神道設教，與超自然的基督教、佛教等相比附。稱“孔子尊天事地，無貳爾心，明命鬼神，……而知死生之說。精氣為物。游魂為變，而知鬼神之情狀”。

無可否認。在儒學的思想體系里，帶有一定的宗教色彩，如“天”、“天命”、“神”等觀念。但其論天命鬼神，是指陰陽之道和“妙萬物而為言者”而言，非宗教家所謂有命令的擬人格的主宰之神：其所關注的是人或人如何成為人而不是神或人如何成為神：其所立論的是社會層面的內容，而非關靈魂的安頓。反言之，在中國的傳統語境里。儒學更多的表現為一種學術思想與道德倫理，即便稱其為儒“教”或孔教。指的也是教化之教。而非宗教之教。對此，陳獨秀說得明白：宗教實質，重在靈魂之救濟，出世之宗也。孔子不事鬼、不知死。文行忠信，皆人世之教，所謂性與天道，乃哲學。非宗教。按照時人對宗教本質的理解，孔教不是宗教意義上的宗教，康有為上述對儒學的宗教性詮解存在著明顯的判釋誤區，嚴重背離了儒學的歷史發展路向和人文教化、實用理性的本質。所以他苦心塑造的這尊神像，既不為激進主義者所承認，也未得到保守主義者的認同，由此也就注定了它在夾縫中討生存的悲劇性命運。

激進主義者對孔教為教的反對是以一貫之的。從章太炎、蔡元培這些昔日革命黨人到李大釗、陳獨秀這樣的新文化人都對康有為的孔教說大張撻伐。時人的寫照是：。康先生電請政府拜孔尊教，南北報紙，無一贊同者；國會主張刪除憲法中尊孔條文。內務部取消拜跪禮節，南北報紙，無一反對者”。與此同時，孔教陣營內部的一些人士，從正統思想立言，對倡立孔教的做法也不予認同。前清遺老、孔教會的核心人物勞乃宣就把孔教解作“教人之法”，認為“孔教之教乃人道之教，非神道之教也”，“今孔教會之設乃以孔子教人之法布于天下，非宗教也”。康有為最為得意的弟子梁啟超，對于尊孔倡教也頗不以為然。“今之祀典未以孔配天也，然若加以配天之儀則孔乃尊而教乃行，吾尤大惑不解矣”，他指出，若以立“孔教”的方式“推崇孔子，其必勞而無功”，“勞而無功猶可言，茍以此倡，其弊實滋。……此種尊孔子之法，無益而有害也”。梁的論斷可謂一語中的，它從一個側面揭示了康有為納儒人教這一思路上的錯誤。

康有為意欲通過納儒入教，維護國本，匡濟人心，其用心可謂良苦。但中國本來就是一個以人道設“教”(教化)的國家，孔教亦非宗教之教。孔教運動“納儒入教”的思路嚴重背離了中國的歷史文化傳統，故而招致了方方面面的強烈反對。況其時宗教的地位已日趨衰落。而科學主義和進化論的理論甚囂塵上。“宗教”在中國近乎成了貶詞，與“迷信”打上等號，在這種背景之下硬性地倡明孔教更顯得不合時宜。只能將儒學的“創造性轉換”引入歧途。

二、一教獨尊：“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博弈行為

“吾國非宗教之國”，孔教亦非神道設教之宗教，康有為把儒學詮釋成為一種宗教，已不為許多國人認同，而其欲“定孔教為國教”、“一教獨尊”的行為則招致了更大的非議。

1913年8月15日。孔教會代表陳煥章等人向國會請愿，請于憲法中明文規定孔教為國教。該請愿書一經公諸于世，立即遭到了來自各方面的強烈反對。首先，前述反對孔教為教者，自是更不能贊成孔教為國教。“夫孔教之名詞即不能成立，強欲定孔教為國教者，詎非妄人”?復次，其他宗教團體特別反對將孔教定為國教。據有關史料記載，“國教方茁萌芽，而各教人士以厲害切身之故，紛紛然力起反對。天主教上書，耶穌教上書，佛教、道教、回教亦各上書”。其中基督教(新教)反對尤烈，至有聯合它教共同反對之舉。這里值得注意的是，在孔教會創建之初，西教人士不僅不加以反對。反而竭力支持，如請陳煥章到有基督教在華大本營之稱的尚賢堂演講，并當面贊揚孔教。認為“孔教根本之深，不惟在以往，且有功效于將來；不惟深入于中國人之心，且有功效于世界”，但一看到孔教會人士要定孔教為國教，便又擔心孔教取得獨占優先權之后，有礙基督教的發展。因此又極力反對孔教會的國教請愿運動，這一歷史現象是值得我們重視的。此外。一些政界人士，如許世英、艾知命等也不贊成。他們以孔教不是宗教，把孔教規定于憲法中是違背信教自由、破壞五族共和(因少數民族的信教不同)等理由來反駁。甚至連鼓吹尊孔的袁世凱對此也十分反對。認為：“孔子初非宗教家，而淺人不察，必欲以形式尊崇，強儕諸釋、道、回、耶各教之列，既失尊孔本意，反使人得執約法以相繩相繩”。

由于輿論的強烈反對，1913年10月13日，立孔教為國教的議案付諸表決之時，出席者40人中，只有8人贊成，未獲通過；但在后來表決“國民教育以孔子之道為修身之大本”的議案時，卻有31人表示贊成。并獲得通過。由是可知，多數國人對儒學的教化價值是篤信不疑的，“國民教育以孔子之道為修身之本”的這一提法是比較穩妥和貼切的，但同時也就暗含了否定孔教為國教而只以孔教為人生修養的根本。如果后來國人把孔子儒學定位在這一點，就不會造成因孔教活動的極端而導致反孔子及儒學的新文化運動的極端。進而把孔子及儒學中的一切合理的東西都反掉，造成儒學的進一步式微。胡適對此曾經作過說明：“孔教的問題，向來不成什么問題：后來東方文化與西方文化接近，孔教的勢力漸漸衰微，于是有一班信仰孔教的人妄想用政府法令的勢力來恢復孔教的尊嚴；卻不知道這種高壓的手段恰好挑起一種懷疑的反動，因此，民國四、五年間的時候，孔教會的活動最大，反對孔教的人也最多”。但康有為“萬事純任主觀，自信力極強，而持之極毅。其對于客觀的事實，或竟蔑視。或必欲強之以從我”。在1916年袁世凱帝制自為失敗后，康有為仍“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再次吁請把孔教定為國教，列入憲法，最終使許多原本對“尊孔”表示理解同情的人士也因康氏一意孤行的逆潮流之舉而越來越多的走向其對立面。第二次國教請愿運動的結果可想而知。不用說立孔教為國教，就是上述《天壇憲章》中關于“國民教育以孔子之道為修身大本”這一條款也被廢除。

三、托庇帝制：日夜自戕的路徑依賴

如果說康有為張樹孔教旗幟，并進而“一教獨尊”的失誤招致了社會的強烈反彈，使孔家的路越走越窄的話，那么給其最致命打擊并使其一蹶不振的則是康有為把孔教復興的希望寄托于專制政客而使儒學的信譽全失。

應該說，復辟帝制并不是康有為的活動目的，孔教運動的主流也不是為帝制運動服務的，康有為就多次表示要政、教分離，宣揚“師統獨立于君統之外”，宣稱“本會非政團”，表示不干涉現實政治。但對于清季以來逐漸勢微的儒教和亟欲改變現狀又自覺力有未逮的康有為來說，又自覺不自覺地希望利用袁世凱、張勛的強力臂助來推進孔教運動的開展，加之孔教團體人員構成的復雜性，就更加決定了康有為難以超越現實政治。北京孔教會總干事李時品就承認：“今京內外尊孔團體何嘗不多，大抵藉昌明孔教之名。為弋取政權之計，明為傳教，陰為政黨”。在民初兩次復辟運動期間，康有為和孔教會部分人士都間接或直接地廁身于封建復辟逆流之中，特別是在張勛復辟時。康有為作為“文圣”更是自始至終參與策劃，寫下了其一生中最大的敗筆。

正是以康有為為代表的孔教會人士與帝制的這種糾葛和關聯，使得每一次帝制復辟以后，人們都會對孔教進行反省，認識到復辟與尊孔有密切聯系，從而判定“孔教與帝制，有不可離散之因緣”。所以每一次帝制復辟失敗后，孔教會都減少了支持者，增加了反對者，而新文化人強有力的批判更使人相信“孔教與共和乃絕對兩不相容之物”。要去帝制，必除孔教!人們由痛恨袁世凱、張勛復辟而厭惡康有為、陳煥章等的孔教運動，由厭惡康有為、陳煥章的孔教運動遷怒于孔子和整個儒家文化，這種由政治情結所引起的文化“連坐”或“株連”使孔教派最終作了復辟派的殉葬品。隨著帝制運動的終結，康有為領導的以儒學轉型為目的的孔教運動失卻政治權威的奧援，不可避免地走向衰敗。1917年丁已復辟失敗以后，雖然孔教會在各地還有存在，但已無甚影響。

綜上可知，康有為希圖借助神權、憲法和帝制來復興儒學的孔教運動是一條明顯的歧路，這樣做的結果非但未能維系儒學的正統地位。反而使其愈加陷入了“花果飄零、奄奄待斃”的慘境。它留給后人的最大啟示就是：儒學的發揚光大需要依靠其本身的魅力，走世俗化、自由化、獨立化的路子。換言之。儒家的前景在于汲取康有為孔教運動的教訓，保持人文教化身份，真正為儒學開辟一條不再附著于國家政權的、不再充當國家意識形態的徹底的世俗化的道路。這才是儒家的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