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狂飆為我從天落

摘要：毛澤東的書法功力甚深，楷書得力于歐陽詢，而行草多得二王、張旭、懷素之神韻。自改革開放以來，大多論者對毛體行草的歷史地位予以高度肯定，但是對毛體行草的整體研究還有待深入。筆者認為毛體行草為中國書法史上難以企及的高峰，主要具有如下特征：詭譎瑰奇的神采，亂石鋪街的結構，大風卷水的氣勢，酣暢淋漓的詩情。

關鍵詞：毛體行草：瑰奇；氣勢；詩情

中圖分類號：G12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10)02－0057－03

改革開放以來，書壇百卉爭妍，因受現代派書瓦和其他因素的影響，有些評論家對毛體行草的評價持有見仁見智的觀點。周俊杰認為“毛澤東千古獨步的大草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將中國狂草推向一新的歷史制高點”，何滿宗對毛體書法的民族性、獨創性、人民性的特征論述頗深。而整體說來，對毛體行草的理論探索還有待深入，且大多論述是評點式的。對其美感特征，尤其于整體氣勢、詩情還很少有書評家進行系統而深入的論述。令人遺憾的是，而有的書評家對毛體行草竟采取一種漠視的態度。筆者認為毛體行草是中國書法史上難以企及的高峰，其歷史地位毋庸置疑。毛澤東無意做專業書家，但其深厚的功力，卓越的才華，濃郁的詩情發為書藝，豪邁超逸，卓絕千古。公正客觀地評價毛體書法，深切品味毛體書法的獨特魅力對指導當前的藝術創作意義重大。筆者認為毛體行草的美感特征主要表現為：

詭譎瑰奇的神采。書如其人，神采不美，不足以言書法。南齊王僧虔說：“書之妙道，神采為上，形質次之，兼之者方可紹于古人。”唐代書評家張懷璀說：“深識書者，唯觀神采。不見字形，若精意玄鑒，則物無遺照，何有不通。”何謂神采?簡而言之，就是書法的結體、書法的意象湛發出來的美感。意象之美有靈氣，有個性，方可搖人心旌。“書法用線條物化出一個個有筋有骨有血有肉的生命單位，必須憑借奇美多變的意象來刺激人們的視覺感官。”當今書壇對藝術創作必須深深扎根傳統認識不夠，有些書家心性較為浮躁。以聚墨為形、任筆為體稱之為廉價的創新。毛澤東的書藝是繼承傳統而創作出來的藝術杰構。書法的結體應來自線條的美。書法以線立骨，以線傳情。看似簡單的一條線可以表達無窮的美感。線條不堅實、不果斷、不精粹。何來結體之美。其實西方藝術家也重視線條，布萊克說：“藝術和生命的基本法則是，彈性的線條愈是獨特鮮明、堅韌，藝術作品就愈是完美。”毛澤東一生戎馬倥傯。日理萬機，對書法的酷愛可謂如醉如癡。毛澤東的書法語言博涉兼容。而又歸為清雄雅健。毛澤東的行草，尤其是晚年的狂草代表了其書藝的最高成就。行草創作必須以楷篆為基礎。毛澤東的楷書、魏碑功力甚深，其行草多用圓筆中鋒，這無疑深得篆籀之遺意。毛澤東8歲與書法結緣。20歲左右用楷書抄寫的《離騷經)，用行書寫的《講堂錄》，其字體以歐陽詢楷書為主，刻厲厚重。22歲《致蕭子升》的信，為小草行書，多得二王之神韻，又有楷書的端正、嚴謹、典雅、整齊，略有草書的流利，以圓筆藏鋒為主。方圓結合，剛柔兼備，氣勢連貫，瀟灑流暢。其《明恥篇》題志：“五月七日，民國奇恥；何以報仇，在我學子”，很容易看出受清代碑學功底的影響甚深。毛澤東的行草從36歲起日趨成熟。他于二王傾注大量的心血。在艱苦的戰爭年代偶得《三希堂》名帖如獲至寶，朝夕臨摹。兩次出國訪問也帶在身邊。他于鄉前輩釋懷索更是情有獨鐘。他那圓渾的中鋒，靈秀的結體，奇詭的布局，多從懷素草書中來。毛澤東學書能博采眾芳，又能言必已出，辭必我發。動若巨輪，靜若小舟，激情飛瀉，神采煥發。《清平樂，六盤山》一詞以鐵錢為主，剛毅有力，那“何時縛住蒼龍”的“縛”字。千纏萬繞，仿佛讓人感受到擒龍伏虎的頑強意志和堅定決心。《致周世釗信》作于1956年，多用中鋒行筆，縱情揮灑，草勢狂放，但狂而不亂，成字如畫。美不勝收。“園”字的圓轉流暢，“讀”字的奔放自如，“辭”字的結體險奇，“順”字的蒼勁老到。而“讀”“蔣”“岳志”等字枯筆牽絲，恣肆狂舞。氣象萬千。

亂石鋪街的布局。書法以布局最難，古人常說精美出于揮毫，巧妙在于布白。真正達到縱橫曲折，無不如意，毫發之間，直無遺憾，何其難哉。董其昌說：“右軍《蘭亭序》，章法為古今第一。其字皆映帶而生，或小或大，隨手所如。皆人法則，所以為神品也。”《畫禪室隨筆，評書法》清人蔣驥說：“觀古人書，字外有筆，有意，有勢，有力，此章法之妙也。”毛澤東的書法能深深扎根傳統，但能人能出，師其意而不師其形，他的布局仿佛如庖丁解牛，以神遇而不以目即，有法中無法。無法中有法，真正達到了野云孤飛、蒼藤搖曳的神行境界。書法講究對稱平衡的美。“平衡對稱是一切事物的形式結構的美所必須遵循的一個最基本的法則。”而毛澤東的藝術布局沖破了傳統思維的定勢，能于不平衡中求平衡。不對稱中求對稱。毛澤東行草的布局，統而觀之，如亂石鋪街，但文理自然，姿態橫生。仿佛有天馬行空、獨來獨往的氣勢。徐而察之，有時寬可走馬，有時密不透風，有時變形夸張。時空對比明顯，視覺沖擊強烈，但整體上又達到了一種高度的和諧。(七律，到韶山)起筆如飆風突至，鳳舞龍飛，“三十二”三個字藏于一隅，而“霸”“教”等字形如斗大，大與小映襯生輝，形成幾次抒情高潮。《送瘟神二首》原稿手跡字形忽大忽小，似乎根本顧及不到字有距，橫成行，落筆快疾輕捷的行筆原則，線條細勁圓轉。完全以意為法，以情馭墨。有的字夸張變形，如“浮”“歌”“橋”“燒”等字，鮮活飛動。有的字如游線回風，大有狂草筆意。書李白《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詩句，書作以草為主，兼以行意，氣勢放縱，墨跡酣暢。“天地間”三字寫得極有氣勢，“動風”二字的狂草走筆，給人以地動山搖之感。《七絕為李進同志題所攝廬山仙人洞照》為書家運斤成風的藝術杰構之一。詩墨神采飛揚，縱斂有序，節奏鮮明，開篇“暮色”兩字為結構嚴謹的行書，傾而不斜，柔潤得體，以草書的“蒼”字過渡后，“勁松”二字就顯得瘦硬勁健。“亂云飛”三字為狂草書意。有如云行霧繞的形象描繪，“仙人洞”三字也是如此，前二字為行草筆意，線條優美，“洞”字用細線條拓展空間，顯示其酣暢的明光亮麗。“風光”二字突為左斜。與前幾行成反背之勢，而“峰”字又變為稍向右傾，構成險緊的意境。毛澤東渾然天成的藝術結構是其獨特書風的標志之一。

大風卷水的氣勢。讀毛澤東的行草書，我們不能斤斤計較于筆墨，而最能攝人心魄的是若起若飛的大風卷水的氣勢。古人論書多講勢。筆者認為這種勢有個體的勢和合體的勢。所謂個體的勢，多指線條表達的內斂的強烈的力感。線條是書法家的藝術語言，“杰出書家必有獨具個性的藝術語言”。這種勢的產生與書家的藝術語言分不開。衛夫人在《筆陣圖》中說“橫”如千里陣云，“點”如高峰墜石，“豎”如萬歲枯藤，“戈”如百鈞弩發，這就是強調線條本體的力感、勢感。蔡邕談及結體的勢時說：“為書之體，次入其形，若坐若行，若飛若動，若往若來，若臥若起，若愁若喜。”(《筆論》)索靖論《草書勢》：“玄熊對踞于山岳，飛燕相追而差池。”至于整體的勢，大致為書法合體作定向運動產生的勢能而出現的飛動美。行草貴于流暢，張懷璀說：“氣勢生乎流便。精魄出于鋒芒。”

毛澤東的書法是“荒荒油云，寥寥長風”(司空圖《詩品》)的雄渾之氣的藝術表達，他的飛動不是鉤鎖連環，楊柳阿裊，而是大風卷水，林木為摧。毛澤東的行草運筆極為精熟，又為豪情、浩氣驅勢，故往往有一往無前的氣勢。書法講氣，這種氣應指書家的精神、學養、氣魄。毛澤東的行草，美在狂飆天落的氣勢。如前所述，毛澤東的筆墨語言極為豐富，楷書多得歐陽詢之神韻，于魏碑用功也甚深，中晚年而致力于狂草。對張旭、懷素的研習幾乎是徹入骨髓。毛澤東的浩然正氣和自由無羈的思想發于草書最為恰當。關于毛澤東對草書的鐘情。現存資料有1958年10月16日致秘書田家英的信：“田家英同志：請收已存各種草書字帖清理給我，包括若干拓本(王羲之等)，于右任千字文及草訣歌。”1936年后的毛澤東的行草書，以雄視千古、氣壓群雄的《沁園春·雪》為代表，此詞寫了六次，或贈友。或自娛，字體為行草，行氣張弛相間，飛揚靈動。結體從右上向左下傾斜，橫畫左低右高。撇畫左放右斂，豎畫反弓內收，結字欹斜而無傾覆感，結合詞意，放意馳神，每個大字的前后都有小字呼應，而“秦皇漢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等詞句則筆輕字小。準確表達出書家情感起伏的節律，整幅作品既有杏花春雨的清麗，更有千軍萬馬的氣勢，疏朗雄奇，瀟灑險逸。《七律，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百萬雄師橫渡長江，作為最高統帥的毛澤東，激情滿懷，揮翰書寫開辟歷史新紀元的壯懷逸氣。書作結體乃取獨具特色的揚右抑左的斜式。字與字之間多有距離，但字字相承，氣勢凌利，一氣貫之，布白任情率意，隨勢變化。有縱行無橫列，點畫凌空似挾風雪，線條纖細似盤鐵屈金，整幅作品湛發的力感、勢感仿佛大風卷水，林木為摧。毛澤東書法的這種氣勢與其風采才華達到了完美的統一。

淋漓酣暢的詩情。書法不等于寫字，中國的書法是一種寓具象于抽象的高雅藝術，它雖然離不開語言文字這個載體，但更多的是一種情感的抒發。元人陳繹曾說：“喜怒哀樂，各有分數，喜即氣和而字舒，怒則氣粗而字險，哀即氣郁而字斂，樂則氣平而字麗。”啕關于書法的抒情性問題，宗白華指出“中國音樂的衰落而書法卻代替了它成為一種表達最高意境與情境的民族藝術。”(《藝境·中國畫法所表現的空間意識》)朱光潛先生也說：“書法”可以表現作者的性格和“情趣。毛澤東的藝術創作，大多是書由情生。情憑書達，藝術功力能追躡情感的運動。由于特定的書寫時間、書寫內容不同而表達的情感則有細微的區別。《致許德珩等人信》點畫飛動，灑脫隨意。“韶山學校”“東山學校，，“湘潭大學”等題詞。神情莊重，筆意雄健，仿佛使人感受到偉大領袖對故鄉教育事業發展的殷切期望。而最顯激情揮灑的是其自書詩詞。詩情濃郁是毛體行草最為主要的美感特征。詩為中國藝術的內核，詩書融合應為書藝的最高境界。書家本色是詩人，《沁園春·長沙》為毛澤東小草書法的代表作。詩人舊地重游，面對萬山紅遍、碧水爭流的秋景。想到民族命運由誰來主宰，神思飛越，熱血沸騰。操觚染翰，氣勢飛動。字字獨立，迅疾便捷，大量使用于體草書的結構。全幅一百多字，筆勢和墨色隨著情感的變化而變化，第一行墨色較濃，筆勢也較穩定，而到“萬山紅遍”則行筆加快，直至“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又墨色稍濃。書情恢復穩定，而“到中流擊水”，書情又復高昂，最后至“浪遏飛舟”又墨濃意緩，整幅書作氣韻貫通而又結構完美。《憶秦娥》、《長征》等作品，堪稱超越前人的經典之作。筆者認為《滿江紅-和郭沫若同志》是辭書雙絕的千古絕唱。這副書品氣勢恢弘雄偉，表現為凌空落筆的胸懷，筆挾風濤的氣魄。雄深蒼潤的境界。“滿江紅”三字，寫得高大偉岸，正文的頭四字輕若寒煙，飄如幽靈，與寰球之“小小”，襯顯詩人之骨氣。接下來如山舞云飛，海翻浪騰，景象壯觀，氣勢磅礴，令人頓生驚心動魄之感。正文三十一行，每行大多為三四字，少數五字成行，而有六行為二字，全是連寫的雙音節詞，如“江聲”“蚍蜉”“撼樹”等字，字大墨濃。狂草重筆，情如瀑飛，思如浪涌，形成了全卷波浪起伏中的高潮。用筆的雄健，草法的嫻熟，氣勢的磅礴，顯示出了書家精湛的藝術功力，縱橫捭闔、心游萬仞的曠達性格，氣吞八荒的壯志豪情。尤其是“四海翻騰云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一聯。行筆如渴驥奔泉，折釵漏痕，仿佛令人想起“急湍甚箭，猛浪若奔”的意象，又令人想起亂石崩云、怒濤卷雪的景色。品讀莊子的奇文，李白的詩歌，毛澤東的書法，同樣激發起讀者鯤鵬擊浪、洪濤怒翻的壯麗詩情。

“狂飆為我從天落”毛澤東的書風可用詩人這句話來作最為形象的概括。毛澤東的豪氣、浩氣、逸氣、詩情在書法中達到了完美的統一。。書家以意氣豪情驅遣造化與傳統，如神龍飛舉，偶露一鱗一抓，無不光華奪目。毛體書法為我們留下了一份不可多得的藝術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