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方孝孺殉難是其自身的學行素養、理想信念及儒學境界的必然結果,是“殉志”的學者,而非“殉君”的愚臣。在儒學史上,方孝孺殉難是關系明代知識分子整體命運的重大歷史事件,更是儒家政治理想在當世遭遇的主要表現。
關鍵詞:方孝孺;殉難;儒學
中圖分類號:B22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10)02-0119-03
方孝孺殉難是古今儒家知識分子“成仁取義”者所遭受到的最大的災難,其事跡成為后世儒學史上的公共話題。這一事件及其影響流衍蘊含著豐富的思想史資源,值得討論。
孝孺殉難的獨特性
郎瑛《七修類稿》記載了朱棣旨在打擊建文政治勢力的“奸人榜”達124人。參照該榜,細考孝孺及所謂方黨的死難過程,可以發現其殉難的原因有非常獨特之處。孝孺前有朱棣重臣姚廣孝的請托免其死。后有朱棣本人欲借其名聲收天下士人心。本可不死,誠如四庫館臣言:“燕王篡立之初,齊黃諸人為所切齒,即委蛇求活,亦勢不能存。若孝孺則深欲籍其聲名,俾草詔以欺天下。使稍稍遷就,未必不接跡三楊。而致命成仁,遂湛十族而不悔。”面對富貴卻勇于就死,其死因值得深究。更為獨特的是,以孝孺殉難為中心事件,周圍聚積著一批類似的殉難者。“其門下士以身殉者。盧原質、鄭公質、林嘉猷,皆寧海人”。《明史》載幾人皆素有學行者。“(林佑——引者按)與希直障孺——引者按)交莫逆。……永樂戊子,島夷訌海上。臺被其毒。監司聞佑才,請為間里計,不得辭。勉起視兵,督郡子弟平之。上以此知佑,遣使召,不赴。令武士械至京師。猶冀加綠用,對云:‘罪人逃死已久,藉令可仕,當與方孝孺同朝矣’。上大怒,命曳出劓之。”孝孺死,浙東之仕于朝者,以身殉建文君獨多于天下,故夫行有勸而德有風”,所言不虛。孝孺殉難后,雖然皇權屠殺了認為孝孺所能影響到的所有人,但這并沒能阻止孝孺殉難迅速成為儒學史影響巨大的公共事件,終明代,士大夫為孝孺平反的呼聲貫穿于整個明代。整理與孝孺有關史料者多達數十種,南明之時,更有士大夫謁方公祠然后死難者。然而孝孺似乎并非死于封建政治斗爭中勝利者對失敗者的殘酷屠戮。其殉難根源當跳出政治斗爭層面另尋。
成就一個“是”
《方正學年譜》載,當朱棣讓孝孺門生廖鏞、廖銘勸諭孝孺投降時。孝孺叱言日:“汝讀幾年書,還不識個‘是’字!”顯然這個“是”字是孝孺自己在困境中所堅守的,它應該直接決定了他的生死的東西。這個“是”字的內涵是什么,絕不能像谷應泰僅僅簡單地理解為“義之是非咽它的含義必須與孝孺的儒學修養結合起來才能解釋得通。
在生死與信仰的問題,孔子早就要求儒士能超越個體的自然需求,以“仁”、“道”為終極的關懷,當生與“仁”、。道”發生矛盾時,人也應該固守這種價值理想不放棄,做到“殺身成仁”。“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問題經孟子在儒學史發層成“正氣論”,成為儒家人格修養最具號召力的口號:“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兩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孟子對這一命題最大的貢獻是為“成仁”、“取義”發展出一套“養氣”的修養方法。他把“仁道”轉化成“義氣”,再增加“養氣”的具體踐履方法,以保證當仁義與生存發生尖銳沖突時,能夠做到“成仁取義”。“成仁取義”才是“大丈夫”理想人格:“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孔仁孟義”的氣節論評價體系,在經學時代對知識分子有恒久的號召力。但“大丈夫”理想人格與孝孺口中的“是”又有什么聯系呢?
原來“孔仁孟義”在宋代有另外一個稱法:“成就一個‘是”,這是程朱理論詮釋的成果:“實理者實見得是,實見得非。……得之于心,是謂有德,不待勉強。然學者則須勉強,古人有損軀殞命者,若不實見得。則烏能如此。須是實見得生不重于義,生不安于死也。故有殺身成仁者,只是‘成就一個是’而已。”叫“困厄有輕重。力量有小大,若能一日十二辰檢點自己念慮動作都是合宜,仰不愧,俯不怍,如此而不幸,填溝壑喪軀殞命,有不暇恤。只得·成就一個是’。處如此,則方寸之間全是天理,雖遇大困厄,有致命遂志而已。”程頤強調“義”、“仁”這種“實理得之于心自別”,將孟子強調的修身方法轉而強調成是一種認識、信仰上的差距,以為如果“實見得生不重于義,生不安于死”,就會有“有殺身成仁者”。他以這“實理”為“是”,說殺身成仁是“成就一個是”。強調在“取義成仁”上,學者“須勉強”,即學者在守衛“取義成仁”的價值上有特殊的義務。程子這一提法為朱子所發揚。朱子以“合理之宜”為人的生存方式,認為人當于每日每時檢點是否合理,如不幸合理但“喪軀殞命”,則是“致命遂志”,“成就一個是”而已。他還舉比干的例子說:“若比干諫而死。夫子稱其仁,所謂殺身以成仁也,雖死不顧。只是‘成就一個是,而已。使比干當諫不諫,而茍免于難,則求生以害仁矣”。至此可知,在程朱理學盛行時期。“成就一個是”在內涵上實際就是孔孟的“成仁取義”。
孝孺在理學上的地位是載人《伊洛淵源續錄》的。其作者謝鐸說:哦臺之學,考亭是師。迨于愚庵。實聞而知。愚庵之子,是日正學。益擴而充,上沂伊洛。”孝孺自己:“人不知學則已,為學不以宋之君為師,而欲達諸古,猶面山而趨,而欲適乎海也。”由此可知,孝孺是明初的理學大師則無疑,也正因一為如此,《明儒學案》稱孝孺為“千秋正學者”、“程朱復出”、“有明之學祖”。
還需要指出的是,孝孺的儒學地位在其生前就得其同時代的人的認同,在知識分子群體中影響力巨大。《明史·方孝孺傳》載同鄉人稱之為“小韓子”,朱元璋稱之為“壯士”,蜀獻王尊稱其為“正學先生”,其師宋濂稱其為“孤鳳凰”“靖難”時期朱棣最重要的謀士姚廣孝稱孝孺為“天下讀書種子”;與孝孺同時代的學者王叔英則道出了孝孺在士人心目中的影響:“執事之身,系天下之望,士之進退,天下之幸不幸與焉。側聞被召,計此時必已到京,獲膺大任矣。茲實天下之大幸也。”
何以孝孺一人之身的出仕就可以影響天下士子的幸與不幸呢?同時代學者王紳說:“天臺方公希直,備神明之資,負正大之學,慨然有志于圣賢者也。……三代之隆,大道昭著,風俗淳厚,人倫明于上,教化行于下。故人之學焉者,多出于正。……”逮至漢唐,世愈降而道愈離。尚幸間有豪杰之士于其間,足以回人心。破邪說。挽頹波而振余風,然亦不能多見。若漢之董仲舒,……唐之韓愈,……至宋周茂叔,……。若二程子之主敬行恕,窮神知化,而道益宏遠矣。其后新安朱子出。又能推明周程之旨,而集群賢之大成。于是世之先后雖不同。要皆羽斯道,而所學純乎其正者也。……今公(指孝孺——引者按)才足以振俗。德足以服人。生逢明之世,而又遭賢王之眷顧,則所以追諸子,而溯三代者,公其可無意乎?”咖“此紳之所以拳拳望執事(指孝孺——引者按),立言著書以明道也。且道之不明,亦已久矣。自孔子設,異端并起,至孟子麾而斥之。其言見于七篇之書。其書雖為門弟子之所記述。然莫非其精神心術之所萃。后乎萬世,斯道藉之為保障,生民倚之為粟帛,其功為在禹下者,豈止及數人。而利一時哉?……今執事之才之美固將轢馬劉,駕揚班、而底孟茍也。天下之所仰望者,豈外此哉!”在王紳、王叔英眼里,孝孺完全可以比肩董仲舒、韓愈、周敦頤、程朱等道統人物。才德足以服人化俗,所能做出的成績也應該完全可以追跡諸子,溯源三代,羽翼斯文。可見,在王紳等同時代人心目中孝孺儼然當世圣人,“系天下重望”的士林領袖則無疑。
了解了上述孝孺學行地位及社會影響力后,再來回顧孝孺叱責門生的話,“汝讀書幾年,還不識個‘是’字”時,就可以完全解讀出孝孺時下的內心世界了。孝孺在這里除了斥責門生不能堅持正義立場為虎作倀外,更含有此時“是”字就是“成仁取義”的意思,孝孺已經在內心完成了生死的抉擇。決定“取義成仁”了。孝孺曾說:“古之仁人義士。視刀鋸如飲食,恬然就之而不辭者,其好惡寧獨異于人哉?見文明而慮道遠。如是而死則安;如是而生則辱;如是而富貴則足恥,如是而貧賤則可樂。故而取舍之際,斷乎其不茍也。”以此推之,可見孝孺的決定是素有考慮的,絕非一時所激者——“致命遂志”而已。他所言恰是自己人生的寫照。以實際行動實踐了自己的言論,以生命驗證了自己的信念。劉宗周說:“時命不偶,遂以九死‘成就一個是’完天下萬世之責。其扶持世教。信乎不愧千秋正學者也。”自箴銘雜著以往,想見其踐履之密。操持之固,愿力之宏與經術經世之富有。則先生之于道,已卓乎升堂而啟室矣。其處也,非孔孟不師;其出也,非伊周不任世:以為程朱復出,真程朱復出也。乃先生抱此耿耿,方將次第見之行事。而不幸處鼎革之際,至以十族殉之,創古今未有之局”。他將孝孺之殉難與儒家一以貫之的學統聯系起來。可謂深知孝孺者。
至此,筆者的結論是,孝孺殉難非為君,是殉“志”而已,是其自身的學行素養、理想信念以及儒學境界的必然結果,其殉難后有眾多殉難追隨者及學生作為一族被屠殺也從側面說明當世影響力巨大,反襯了其殉志的真實性。
孝孺殉難在儒學史上的意義
如何評價孝孺殉難這一事件,在孝孺殉難六百年里眾說紛紜。爭論不休。筆者以為,“天下讀書種子”堪稱孝孺一生事跡的總結。綜觀孝孺一生事跡,方知姚廣孝所說的“天下讀書種子”。絕非信口開河之言。而是站在儒學傳統立場上說的老實話。“讀書種子”這四個字絕非單指學問好,而是有著豐富的含義的。首先“讀書種子”有道統傳承的意義在其中。儒學理想在當世傳承的歷史任務主要靠“讀書種子”一代一代的相傳來實現。其次它是儒家文化真精神在當世的代表。是儒家價值理想在當世的主要擔當者,是儒家政治社會理想的主要推動者。再次,作為具體的人格,他還是當世儒家士君子活的理想形象,儒家精英文化的代表。知識分子問學修身追求的形象和叫,精神的核心和思想的尺度。故有無“讀書種子”對道統的傳承、社會文化的興衰和讀書人的思想認同感至關重要。其四,“讀書種子”是士林的精神領袖,“讀書種子”與政權之關系,則代表著一個時代之文人士大夫與政權的關系。所以“讀書種子”之死才成為一個時代文人整體命運的重大歷史事件,也是儒家政治理想在當世遭遇的主要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