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年,我還是負責為報社報道各種案件的記者。我正加速趕往案發現場,搶奪那些能夠爭奪讀者眼球的“獨家猛料”。聽廣播里介紹說,一位老人在家門前的便道上倒車時,意外地將幾歲大的孩子碾在車輪下,血肉模糊。孩子當場身亡。又一件讓人意想不到的天災人禍!
當我到達時,警車和各種新聞媒體已經將現場圍個水泄不通。我努力朝里面擠了擠,終于瞥見一位身穿棉布衣、站在輕型貨車旁的老人。所有的閃光燈都“噼里啪啦”地朝他閃個不停,所有的麥克風都爭先恐后地遞向他的嘴邊。老人看上去十分迷茫,機械地回答著各種提問。大多數時間,他只是翕動著嘴唇,眨著眼睛,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過了一會,記者們放棄了對老人的糾纏。他們跟隨警察走進白色的小屋。直到今天,我依然記得老人和我交談的畫面。遭受重大創傷的他低頭望著孩子倒下的地方。房子周圍是塊剛挖好的花圃。里面還堆著黑黑的肥料。
“我剛把車倒在那,本打算把肥料播灑一下,”老人悲傷地說,盡管我什么也沒有問?!拔也恢牢业男氊愐才艿搅碎T外?!彼焓种钢富ㄆ浴H缓笥譄o力地垂落下來。很顯然,他再次陷入深深的自責與痛苦的悔恨中。我離開他,向屋里走去。希望能找到孩子生前的照片。
幾分鐘后,我終于搜集到足夠的細節和小女孩一張5寸照片。我又去廚房轉轉,警察說,孩子的尸體就放在那。這時,警察、記者們和攝影師們都帶著自己的“成果”滿意離開,我終于有機會走進廚房探視一番。于是,我看到下面的場景:
塑料貼面的桌子上是一張雪白發亮的床單,里面裹著小女孩嬌小柔弱的尸體。絲絲光線通過窗戶照射進來,給它抹上一層圣潔的光輝。不知道老人是何時擺脫人群的叨擾,來到桌子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他側面對著我,根本沒有意識到我的存在。老人正望著孩子的尸體發呆,仿佛世界的喧囂與他沒有任何瓜葛。
房間里出奇地安靜,我看到,老人向前傾了傾身子,伸出不斷顫抖的胳膊,從頭到腳,一遍遍撫摸孫女的尸體。過了好長一會,他又把臉悄悄貼在孩子身上。仿佛害怕把她吵醒似的,動作輕柔而細膩。然后他保持這樣的姿勢,像雕塑一樣紋絲不動。
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一張唯美、極具震撼力的照片即將產生。我估測了一下室內的光線強度,調整好鏡頭和距離,擰亮閃光燈泡。舉起相機,準備將這幅難得的畫面記錄在膠卷上。如果拍攝出來,這張照片的每一部分都完美得無可挑剔:穿棉衣的老人,閃耀在陽光下的白發、裹在被單里的孩子、掛在窗邊墻上的世博會紀念品烘托出這個家庭的簡樸氣氛。窗外。警察們正檢查那個肇事的車輪。孩子的父母悲痛地擁抱在一起。
我在那里站了很久,卻遲遲按不下快門。職業的敏感告訴我,這張照片有太大的敘事價值。不能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然而我又不愿意闖入這位可憐老人內心的悲慟世界,撩開他的傷疤,展示給各位報紙讀者。
最終,我悄悄放下自己的相機,偷偷地走開了?;厝サ穆飞?。我總在思考一個問題:我是否有資格當一名新聞記者。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放棄。當然,我也從不敢告訴上司和同行我錯失了多么完美的一張圖片。
每一天,報刊雜志、新聞廣播都會展示數不清的、表達痛苦與絕望的圖片。普通人的不幸遭遇反而成了滿足大家獵奇心理的娛樂手段。每當看到這些新聞時,我都會想起那一天。
當然,直到現在,我都固執地認為我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