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畫家

小木匠劉石頭蹲在地上，抬頭看看天，只看了幾眼又低下頭。手里拿著個不長不短不粗不細的木頭棍子在地上畫來畫去。小木匠活了十九年很少抬頭看天。平度村的人能看到的小木匠的行為就是低著頭跟在他爹屁股后面走路。走著走著，遇到人。便沒頭腦地問一句，嬸子你吃了?爺爺你上坡?妹兒，你去學屋?不管別人回答還是不回答他都問:再就是，他爹老木匠劉利才噼里啪啦地打家具的時候，他就蹲在地上，拿著棍子在地上畫來畫去，地上的圖形有時簡單有時復雜，大多數時候，看不出他劃拉的東西到底是啥。劃拉一會兒，回頭問，爹，用我嗎?老木匠如果說用，他就放下棍子。一條腿前后左右地搖晃，鞋底子在地上的圖形上搓來搓去，很費力的樣子，好像他畫出的圖形已像莊稼似地長了根，得費老鼻子氣力才能拔出來，抹掉地上的圖畫，一頭扎進木匠活里;如果老木匠回答不用，他就接著劃拉，一臉刻苦的神情，深入到他的圖形里，過一會兒便又會將自己拔出來，扭頭問，爹，用我嗎?

平度縣平度鎮平度村上了些年紀的人都記得老木匠曾經有過女人，是個外省女子，老家遭了災一路要飯過來的，與老木匠劉利才過了沒幾年。就卷了木匠攢的一匣子花花綠綠的錢跑了。老木匠再也沒娶，他認為女人是不可靠的玩藝兒。劉石頭是老木匠在外鄉攬活計的路上撿的，躺在路邊的一塊巨石上，不哭不鬧，也沒啥表情，像從石頭里蹦出來的，木木硬硬的。在石頭上撿的，就叫了石頭。石頭就是石頭，少根筋，吃了百家飯長到六歲，便天天跟著老木匠四鄉里做活計，黑瘦黑瘦的。真像從石頭縫里蹦出的猴。老木匠說。你別光低著頭走路。小木匠低著頭哎哎地應答了，還是低著頭走路。老木匠說，你別老是蹲在地上瞎劃拉。小木匠一邊瞎劃拉一邊哎哎地應聲，還是蹲在地上亂劃拉。老木匠說，你吃百家飯長大，見了人要親，要喊人。小木匠沒吱聲，這件事小木匠記住了，像是老木匠鋸開他的腦子，把這件事裝進去了似的。

小木匠抬抬臉，笑嘻嘻地問，花妹，你回來啦?

花妹站在小木匠面前已好長時間，影子把小木匠罩得嚴實。花妹的歌子唱得好，考上了省府藝術學院。她是平度村有史以來的第一個大學生。在花妹考上大學之前，周圍也有從來沒人考上大學的村子，但人家說，我們村過去出過秀才。平度村人的臉灰灰的，因為平度村歷史上也從沒出過秀才。現在考上了個大學生也應算是秀才吧。鄰村的人就笑，說，不光算得上秀才，還能頂得上過去的進士呢，可，女娃子不算數。平度村人的臉黑了半邊，軟不拉嘰地說，新社會新氣象，男娃女娃都一樣。嘴上這樣說，心里卻別扭著。

小木匠一會兒抬頭看一眼花妹，一會兒在地上劃拉，問花妹，你看像不像你?花妹一直看著呢，說，也像也不像。

晚上，花妹家里聚了一群年輕男女，聽花妹講省城的新鮮玩藝兒，嘖嘖聲不斷。小木匠也來了。花妹的奶奶問花妹，石頭來了沒?花妹領著小木匠走到奶奶跟前，把他的手遞到奶奶手里，奶奶摩挲一會兒，說，還真是小石頭來了，可憐的娃娃，多長時間沒來看看奶奶了，還整天蹲在地上劃拉呀，該找媳婦了，看中哪家的閨女了?給奶奶說，奶奶給你做媒。旁邊的的花妹說，奶奶你的眼睛都快看不見人了，咋給小石頭保媒?奶奶不急也不惱，說，把姑娘的手放在我手里，我摸摸她的手心，就能摸出她的心是紅是黑，人是好是孬。花妹笑，你現在正在摸小木匠的手，你說說小木匠是啥樣的人?奶奶說。還用說，小木匠小時候吃過你媽媽的奶水，吃過我做的飯，肯定孬不了。

花妹的奶奶快八十了，臉頰縮成了柿餅樣，眼里有光，卻看不大清人和物。

第二天一早，花妹去村北的木匠鋪。老木匠的家就是木匠鋪。老木匠停下手里的活。坐在一張刷了半邊油漆桌子的另一半上，吧嗒著煙袋鍋子聽花妹唱了一支歌子，不過癮，還讓她唱。花妹說，明天再來給您唱吧。花妹唱歌的時候，小木匠沒抬頭，一直在地上畫來畫去，像是隨著花妹歌曲的節奏，花妹走過來，也蹲下，問，小木匠，你在畫什么?小木匠說，我在畫你剛才唱的歌曲呀。花妹使勁低頭細看，卻也看不出個呀兒么來。

小木匠，你看，我給你帶來了什么?花妹從肩上的大包里掏出一大摞子白紙，還有幾大瓶子的顏料。拿著，小木匠，以后想畫就在這個上面畫。小木匠取過一張白紙，鋪在臉上使勁嗅，說，還挺香，這是啥紙?花妹說，是畫紙。小木匠擰開一瓶顏料，瓶口兒擱在鼻子上聞，說，真臭，像黃狗屎，花妹仰著臉呵呵呵地笑。小木匠說，你笑起來比你唱歌還好聽。說完又蹲在地上劃拉，說是要畫下花妹的笑聲，花妹也蹲下，看他畫自己的笑，小木匠猛抬頭，說，你再笑笑，花妹便沒由頭地呵呵呵地笑一通。小木匠想了一會兒，又低下頭，一條線一條線一個弧一個弧地認真畫，花妹蹲累了。站起身子來轉著圈看地上的畫兒，一點都看不出笑意來。小木匠又猛抬起頭，花妹以為小木匠又讓自己笑，剛要張口笑，小木匠卻扭頭喊，爹!用我嗎?爹說，不用，你和花妹玩吧。

花妹走的時候，從她的大包里掏出一張圖，上面是一個畫架的設計，遞給老木匠說，叔，給小木匠做個畫架吧，以后讓他站著畫畫兒吧。老木匠說，行，我晚上就給他打。

老木匠讓花妹再給他唱支歌子。花妹說，明天早晨我再來，來了先給叔唱。

花妹第二天早上如約來了，哭著唱的。在平度村人的記憶里，老木匠從來沒生過病，連個頭疼發燒的小毛病也沒有過。可老木匠那天晚上給小木匠打完畫架子后，便突地倒下，剩下一大堆活計和一大堆錢，急匆匆地走啦，連個哈欠都沒打，就閉上眼永遠睡了。小木匠說，我爹真沒禮貌，要走了也不打個招呼。老人說，這個死法好，干干凈凈。老木匠有多大歲數?沒人能說得清。大概是六十多歲吧。花妹流著淚給死去的老木匠唱了好幾首歌。眼淚糊住了眼。眼前朦朦朧朧的，哭完唱完了，被小木匠拉到一邊，蹲下，看地上的畫兒，小木匠說，你看，像不像?我畫你的哭，像不像?花妹直搖頭說，不像，一點也不像，沒有眼也沒有淚，不像。

老木匠活著的后幾年里。經常對小木匠說，你從小跟著我學手藝，你啥時候能學成呀?你讓我不放心呀，你又缺根筋。小木匠心里說，我是缺根筋，你要是死了，我的手藝就學成了，你不死，我就學不成。現在老木匠死了，小木匠也就成了，接了老木匠的活計繼續干。人可以一茬茬地死，木匠手藝卻死不了。小木匠一半時間攬木匠活兒干，一半時間蹲在地上瞎涂鴉。

省城離平度縣城也就是五六百里地，當今的路好走，凈是高速，兩個小時就到縣城了，可從縣城到平度鎮的平度村就難走了，凈山地，無法行車，得噗哧噗哧地用腳丈量五六個小時。花妹眷家。上次是十月一回來的。這次，元旦又回來了。她一回來，年輕人立時就聚滿了她家，女的坐在炕上，男的坐在炕下的長條凳上或站著，他們或是聽她唱歌子或是聽她說省城的趣事糗事，厚厚的笑聲擠滿炕擠滿屋。小木匠得信兒晚，來得就更晚，來的時候，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把手主動伸進花妹奶奶手里。奶奶在冬天的日頭底下倚著墻打盹。奶奶說，嗯，不錯，是小石頭的手，干了不少活吧，你爹還好吧?小木匠頓了頓，說，好好，我爹他好著呢，我爹還讓我給你老人家捎好呢。花妹聽見了，就過來擰小木匠腰上的肉，擰得他直咧嘴，花妹說。你這么老實的人也會胡說八道了，不吉利的話說不得。小木匠嚇了一跳，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不吉利了?花妹看看老得已經走了形的奶奶，又看看一臉傻氣的小木匠，嘆了口氣，回到炕上繼續唱歌去了。奶奶拉著小木匠不放，問，小石頭，你看上哪個閨女了?奶奶給你定奪。小木匠想進去聽花妹唱歌、說話，就信口說，我看上花妹了。花妹又出來，拉著奶奶的另一只手，你別昕瘋石頭胡咧咧。我才不嫁給他呢，我要嫁給城里人。奶奶搖他倆的手，說，咳，還是和小時候一樣。

小木匠沒用花妹送給他的畫紙和顏料畫畫兒，還是老樣子。

小木匠聽不懂花妹說的話，花妹說，省府藝術學院里有繪畫系，可以學畫畫。雖然聽不懂，但元旦結束時，小木匠揣了一些錢，停了手里的木匠活，鎖了院門屋門。跟著花妹去了省城。一走就是兩個月，年根兒才回。平度村三十戶人家，每個人家都對小木匠好，都知道小木匠的可憐身世，從小又是吃百家飯長大，又懂禮貌。年輕人問花妹，小木匠這兩個月在省城學得咋樣?花妹說，我給他報了一個校內美術輔導班，給他安排好食宿，就沒再管他，你們問他自己去吧。他們就去問小木匠，你這兩個月學得咋樣?小木匠說，還行。他們說，那，你就給我們畫一張看看，小木匠習慣性地拿根棍子要在地上畫。他們說，我們不看你在地上畫的畫兒，我們要看你在紙上畫的。小木匠搬出他爹給他打的畫架，吹掉上面一層老厚的灰，鋪上畫紙，兌好顏料，一會兒功夫就畫好了。大伙抻著脖子瞅，瞅了老半天也看不出啥名堂來，問小木匠，你畫的啥呀?是一攤彩色狗屎嗎?花妹白領著你去學畫了。小木匠取下這幅畫，換了張畫紙，再畫，還沒畫完，男青年就開始哈哈大笑，說，你畫得真好看，該凸的地方凸，該凹的地方凹，咱們的小木匠真厲害，女青年就漲紅了臉，嬉笑著罵，天呀，這么老實的小木匠也變成流氓了。小木匠畫的是一個青年女子的裸體。男青年張青問他，你這兩個月在省城到底都干了些啥?我也想去省城學畫畫。女青年芳芳和她的姐妹們的拳頭巴掌就落在了張青的身上。張青說，我只是說說，小木匠都去學了兩個月了，你們怎么不打他。芳芳就說，小木匠雖然學了，也畫了，但他心里干凈，你雖沒學，但你心里不干凈。

小木匠取下那張裸體畫，讓芳芳坐在他對面三米遠的一張凳子上，在院子里的陽光下給她畫了一張畫。畫完，這幫小青年都搶著坐那張凳子。張青搶著了。小木匠取下芳芳的肖像畫遞給芳芳，芳芳看畫紙上的自己。心花怒放，說，真像用照相機照下來的，但又比照相機照下來的多出很多味道，說不清的味道，芳芳喜歡。張青坐了半天，小木匠也沒給他畫。小木匠又蹲在地上，拿著木棍子畫來畫去。大家都彎著腰看他畫，卻看不出他畫的是啥玩藝兒。張青急了，喊，小木匠，快過來給我畫，畫好了我掛在我家墻上，我還請你喝啤酒。小木匠不起身，突地扭過脖子，問，用我嗎?大家都愣愣神，就知道小木匠是想他爹了。沒人回答小木匠，小木匠就說，你們走吧，張青哥，明天我再給你畫，我想睡覺。說完就趴在一張半成品桌子上睡著了。

青年人們的眼睛都亮，都看出在省城里學了兩個月畫的小木匠有點變化，變在哪兒，說不出來，去問花妹，花妹說，我怎么看不出來，聽輔導班的老師說，小木匠有點畫畫的才能，只是不識字沒文化不能深造。大家也都嘆口氣，覺得小木匠可惜。花妹去問小木匠，你還跟我去省城嗎。小木匠直搖頭，說，再也不去了，太累人。累人?怎么個累人法?在畫紙上畫畫兒太累人。花妹噢了一聲。這才覺出小木匠的神情和他的內心有變化。但村里最有學問的花妹也說不出他到底變在哪兒。花妹說，明天我就走啦，外面也下雪了，我給你唱支歌子聽吧。小木匠說現在不想聽。花妹很吃驚，因為花妹唱出的歌子連唱歌最好聽的百靈鳥都喜歡聽，可小木匠說現在不想聽。小木匠從灶邊拿了燒火棍子領著花妹的手來到院子里的雪地上，彎著腰用燒火棍子在雪地上畫畫兒。花妹看見黑頭燒火棍穿透厚雪，穿透地皮，哧啦哧啦地蛇行，畫了一大攤。花妹問，小木匠，你到底是畫的啥呀?小木匠停下燒火棍，看了一會兒畫，說，我也說不出我畫的啥。

花妹在村里過完寒假，回了省城，小木匠的鄉村畫家的名聲就開始叫了起來。花妹走后的有一天午后。天氣暖和，小木匠把顫顫巍巍的花妹的奶奶背到自己家，放在院子里的一張太師椅上坐下。花妹的奶奶說，快叫姑娘出來吧，讓奶奶摸摸她的手心，看她配不配給小石頭當媳婦。小木匠說，這里沒有姑娘。奶奶你坐穩了，我給你畫畫兒。奶奶看上去很失望，太陽一曬。身子歪在椅背上斜著身子迷糊著了。小木匠在畫紙上畫得飛快。他四周圍了一圈村人，都說，真像!真像!

小木匠又背著花妹的奶奶把她送回家，踅回自己家，拿出早就做好的大相框，把花妹奶奶的畫像裝進去，鑲上玻璃，掛在屋檐底下，很安逸很喜慶的花妹奶奶就在畫里香睡。

第二天，小木匠又從另一家背過來一個八十多歲的山羊胡子老頭，也放在那張太師椅上，給這個山羊胡子老頭畫畫兒，院子里聚的人越來越多。很快，小木匠的屋檐底下，多了一幅老人的畫像。有很多小伙子大姑娘小屁孩都來纏著鄉村畫家先給自己畫，正在干木匠活或蹲在地上瞎劃拉的小木匠說，不行不行，我每天只給一個人畫。他們就爭著說，那你明天就先給我畫吧我請你吃酒我給你買糖。小木匠不作聲，只忙自己的。

等小木匠畫到第八天的時候，他的屋檐底下就有八張老人的畫，看著那些并排掛著形態各異的老人畫兒，村里的人一下子明白了小木匠是什么意思了，就說，呀，咱們的鄉村畫家真是個有心有肺的好人，他這是沒忘了他小時候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呀。過了驚蟄，村里四十幾個老人的畫像都掛在了小木匠的屋檐底下，成了道好看的風景。大家都來看，嘖嘖聲不斷，惟妙惟肖，半墻的老人，半墻的花發，每根頭發都活靈活現，像在初春的風里抖動不止。驚蟄以后，小木匠還是每天畫一張，張青說，我媽雖然年紀不大，你先給我媽畫吧，你小時候，吃過我媽的奶。芳芳說，應該先給我媽畫，你吃我媽的奶時間更長……幾乎所有的年輕人都說小木匠小時候吃過他們媽媽的奶水。小木匠那時候太小了記不清吃奶的事情，老木匠又死了，沒法問他，就是活著。那時候四鄉八疃忙活計的老木匠也記不清，再說喂奶的事，是嬰兒和女人的事，他是大老爺們，咋會關心這些，老木匠只知道給平度村人打家具的時候，不光不要工錢，連飯也不在平度村人家吃。

在村里就能聞到田野飄來的麥香了，快割麥了。小木匠已經快給平度村的每個人都畫完一幅畫了。年輕人和小孩畫像都拿回自己家掛上。年紀大點的人就掛在木匠的屋墻上或院子里的院墻上，把自己的畫像與村子里老人們的畫像掛在一起，他們很驕傲。

沒有花妹的音訊。花妹冬天走的時候，小木匠問她什么時候再回村，花妹說，得割完麥子吧。小木匠就盼著天氣趕緊熱起來，盼著麥子早一天發黃。

家家戶戶都在磨鐮刀，村子的那些日子的白天和晚上都響著時而悠長時而短促的鑊鑊鑊鑊聲。鐮刀的白亮在日頭底下在月光底下一閃一閃的，麻雀和其它一些鳥兒都不敢從村子的上空經過，豬牛馬羊和其它動物們都乖乖地不敢吱聲。

小木匠在很遠的村子里攬了個大活。給章姓的一家人做木匠活，好幾天沒回村了，畫畫兒的事就停下了，好在還差不了多少人就畫完了，男女老少都準備忙麥，忙麥重要。正是開鐮的好天氣，卻傳來小木匠在外村被打斷腿的消息。張青和幾個男青年急急地去了。腿還真折了，疼得小木匠齜牙咧嘴。問章姓那家人為什么打斷小木匠的腿，章姓人家說，看他是靠手藝活吃飯的人，才給了面子，打斷他的腿。再問到底是為什么事，那家人就不說話了。問小木匠，小木匠說我就是畫了一張畫兒，他們就打斷了我的腿。再深問，小木匠也不說話了，小木匠說。已經答應章姓人家不把事情說出去。不能說。張青他們帶著小木匠的家把式和章家給的一千塊錢工錢及醫藥費把小木匠弄到平度鄰村的接骨婆那里。

小木匠拄著拐走路，右腿上打著石膏，里三層外三層包扎得密實，每天黃昏時分給平度村的人繼續畫畫兒。給一個在襁褓里的小娃娃畫完后，算是三十多戶人家都畫了個遍。每天還是干木匠活。慢慢干，坐在高板凳上千，蹲不下。蹲不下就不能在地上瞎劃拉啦。

小木匠的院門和屋門天天都敞著。小木匠家天天都不斷人，來的人有的會與小木匠搭幾句腔，有的啥也不說，悶著頭就走進廚房，做好飯，端到小木匠跟前，看著小木匠吃完，收拾干凈，就走了。接著又會來人，走進里屋，爬上炕，把小木匠的被子疊好。然后端著一盆清水，把屋子里和院子里的地皮灑濕，花花點點的，等半干不干時，掃一遍。一邊掃一邊與小木匠說話，還疼得厲害呀?小木匠說，不大疼了，快好了。掃地的說，傷筋動骨一百天，你可千萬注意。要不然會落下病根的。掃地的走了，又來了幾個娃娃在他院子里打四角，倒挺會選地方，剛掃的地，干凈，彎著腰，撅著腚，手里的四角舉得高高，猛畫下孤，摔下去，摔到平躺在地下的四角旁邊某個最合適的位置，那躺在地上的四角受了呼嘯而來的風力，或是打幾個筋斗或是微微欠欠身子或是一動不動。呼呼啪啪的摔打聲和娃娃們的嬉笑聲哭鬧聲讓掛在屋院四墻上的畫像里的老人們感到無比吉祥。娃娃不知啥時候走了，又會進來一個老婆婆塞進小木匠手里一只熱雞蛋，說兩句話兒，濕了毛巾，給小木匠擦臉，擦好幾遍，說，嗯，干凈了，小石頭真干凈，是咱村最干凈的娃。在臉盆里涮涮毛巾，踮著腳掛上橫在院子中央的粗鐵條上，走了。老婆婆走了，又來了個扎著羊角辮兒扎著紅領巾的小姑娘，說，小木匠，你歪歪頭。小木匠就照她說的做，一只耳朵沖著天空。羊角辮兒就探過腦袋，用軟軟胖胖的小手輕捏住小木匠的耳朵，用眼睛瞅了大半天后，將挖耳勺緩緩地續進小木匠的耳朵眼里，小木匠千萬別動，要是把你戳聾了可怨不得我。小木匠的耳朵眼里癢癢得熨帖，臉頰上的皮肉一跳一跳的，眼睛一睜一閉的。舒服得直想睡覺。羊角辮兒說，你耳朵眼里的耳屎真多呀，這個好了，再挖那個。小木匠便將另一只耳朵沖著天空……小木匠一直沒出門。小木匠有兩畝麥子。小木匠的心思不在麥地里。麥子自己能回家。小木匠受傷之前去地里看過他的麥子，長得不孬。也與別人家的麥子一樣翻著黃浪蕩著香波。麥子本是一粒粒地包在麥殼里，長在麥秸上，離著村子有兩三里地。小木匠沒動一根手指頭，現在，麥子卻已一粒粒地安靜躺在小木匠的糧囤里了。

鄉村畫家一直繃著一條腿，不能蹲下在地上瞎劃拉了，心里癢，便仰著臉看云卷云舒，沒有云彩的天氣里，就看藍色的氣流在天空中移動，手指頭在空氣里比比戈Ⅱ劃。小木匠都有些魔怔了。有天晚上，月亮很大，小木匠傷腿上的癢癢勁過去了，放下拐杖，試著走了兩步，哈，能走路了，又走了兩步，圍著院子走了兩圈，哈哈。沒問題了。蹲了幾下，傷腿吃不住勁。不管咋樣，能走路了就是好事。

小木匠踩著豎梯慢慢地爬上了房頂，騎在房脊上。眺望遠方，小木匠心里盼著花妹放假回來。花妹放假回來后，他的傷腿可能就會完全好了，花妹回來后，他要把這條傷腿的故事講給她聽，花妹會昕明白的。月亮離屋脊這么近，小木匠伸手摸摸月亮的臉，濕漉漉的，又摸摸自己的臉，也濕漉漉的。

下雨了。下雨前，能聽到無數麻雀和不知名的鳥兒的鳴叫聲和呼啦啦撲棱棱的振飛聲，還能聽見南河終日的嘩啦啦的流水聲，還有其它很多很多的聲音。下雨了。很大，織成了立體的密匝匝的網，把所有聲音都罩住了，也把下雨的聲音罩住了，雨聲把雨聲罩住了，雨下得越大，這個世界越寂靜。什么聲音也聽不見，什么也看不見。小木匠悶得要命。下雨前。院子里又來了一堆人，把小木匠院子里的木料和半成品家具都搬進了院子兩邊的廂房里。搬完了，人們就消失了，大雨就來了。小木匠站在雨里淋了很久很久，衣服淋透了，衣服下的皮膚淋透了，皮膚下面的血肉淋透了，當小木匠覺得把心和心里面的心事也淋透的時候。小木匠才走進屋子。換上干爽衣服，坐在炕上打了十幾個噴嚏。屋子里黑黑的，卻聽見了聲音，是雨拍窗臺和玻璃的聲音，噼里啪啦的，又沉悶又清脆。小木匠大口大口地喘了幾次，窗外噼里啪啦的聲音是捎來了遠方的消息嗎?噼哩啪啦的聲音是傳來了沉寂世界的深處的消息嗎?噼里啪啦的聲音里大概也裹挾著麻雀的知了的和一切生靈內心世界的鳴唱吧。

太陽出來的時候，小木匠的院門外圍著一群人，喊，小木匠，你開門呀。小木匠的院門上了栓。很久以來，小木匠的門沒上過一次栓。小木匠沒開門，小木匠蹲在地上用木棍刻刻劃劃。地面剛干透了，泥土軟軟的，小木匠在上面刻劃起來很順暢。小木匠大聲說，我沒事!張青和芳芳也在外面的人群里，張青喊，我媽讓我來問問你家的屋頂漏不漏雨。小木匠答，不漏，一滴也不漏。芳芳喊，我媽讓我來給你做飯，下雨這兩天你是不是沒吃上飯啊?小木匠答。吃上了，沒餓著。還有人喊，你的腿是不是該換藥了?我奶奶讓我給你來換藥，你快開開門呀。小木匠答，我自己已經換上了。又有人喊，我爺爺讓我過來看看他的畫像淋濕了沒有。小木匠答，好好的呢，一點都沒濕，更干凈了，你們都走吧，我很好，我在院子里有事。院外的人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走了。不一會兒，又會過來幾個人推小木匠的門，推不開，又會一問一答一番。

小木匠很久沒有在地上畫畫了，木頭棍子哧哧地能在地里劃出火星子來。小木匠的院落還挺大的，以前被木料、家具和工具占據了，很擁擠，小木匠只能在很小的空兒里刻畫。現在好了，那些東西都進了廂房，院子都露了出來。從清早一直畫到傍晚時分，小木匠收最后一筆的時候，院門又響了，小木匠聽出了敲門的那個人是誰。小木匠也許已經聽到了這個人的腳步聲，小木匠也許早就看到了這個人在省城坐上返鄉的長途車，在山里唱著歌子行走了五六個小時，又看到這個人推開自己家門，親了奶奶一口。放下行李，就直奔自家的院門。

花妹剛想跨進院門，卻被小木匠攔住了。小木匠領著花妹的手沿著院墻根兒的羊腸小路繞到了家門口的石階上。花妹四顧院子，呵，小木匠，你的院子是讓牛耕了呀。

小木匠把偌大的院子的土地刻畫成了蚯蚓翻犁的樣子。小木匠告訴花妹這是一幅畫兒!

是一幅畫兒?!

是一幅畫兒。

你畫的什么呀?我一點都看不出。

小木匠說，你站在這里別動。好好看。

天快黑了，小木匠領著花妹上了屋頂。坐在屋頂上看院子里的這幅巨畫。小木匠說這是他畫的最大的一幅畫兒。花妹說，是夠大的，它要是真的是一幅畫兒，那它就是我見到的最大的一幅畫兒。小木匠說，它真的是一幅畫兒。花妹說，小木匠呀，天越來越黑了，更看不清你的畫了，你就給我說說到底畫的是什么吧。小木匠埋下頭嗚嗚地哭了。花妹還從來沒見小木匠這樣哭過，老木匠走的時候，小木匠都沒這么哭過。小木匠把天都哭黑了，把月亮都哭出來了。院子里的巨畫泛著青色。花妹已經知道了他的腿被打傷的事，就問他，腿完全好了嗎?小木匠說，完全好了。花妹說，完全好了怎么還打著包裹?小木匠知道自己為什么要一直打著包裹，因為這樣，村里的男女老少就可以天天來他家里陪他說話，做事情，那樣他很溫暖，不孤苦。小木匠說，你回來了，明天我就會把包裹去掉。花妹又問，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他們把你的腿打折了?小木匠再次流淚不止，指著院地上的畫兒，說，你看嘛，花妹，都在畫里。花妹看不懂，花妹真看不懂那幅巨畫到底畫的是什么，就像鄉村畫家在很多時候昕不懂花妹的歌聲一樣。小木匠說，我知道你看不懂我的畫兒，我也看不懂，但發生的事都在這幅畫里。

那個晚上，小木匠把憋了很久的事告訴了花妹，花妹聽了就知道那章姓人家為啥要打斷他的腿。花妹說。傻木匠呀，你以為這里是省城，你要想那個樣子畫畫兒，就等著我回來，跟我說嘛。

花妹在月光下，漫步在院墻和屋墻旁邊，她在一張一張地欣賞掛在墻上的她能看懂的畫，花妹說，小木匠你真厲害呀，畫得真像呀。像活人掛在你的墻上。那個晚上，小木匠的院子里全是畫，墻上是花妹能看懂的平度村人的肖像畫兒，院地上是看不懂的像牛和蚯蚓耕出來的巨畫。

第二天一早，花妹又來了，她想再看看地上的看不懂的畫兒，卻沒了。院子地上平平整整得簇新。花妹問，昨天地上的畫呢?小木匠說，昨天的畫今天就沒有了。花妹怔了一下，品了品這句話的意思。小木匠又說。昨天晚上下了一場小雨，那幅畫泡了雨，沒了。花妹問，昨晚下雨了嗎?我怎么不知道。小木匠說是下小雨了，我聽見了。

晚上，張青和芳芳他們到花妹家找花妹玩，花妹不在家。花妹奶奶說。肯定到小木匠那里去了。

夏天月圓的晚上。村里總是清涼一些，要是有風就會更好，會把南河水的溫涼吹到村子里來，那天晚上月亮很圓。南風也很好。小木匠的院子里亮白亮白的。小木匠用花妹從省城給他新買的畫紙和顏料畫畫兒，站在那里看一眼花妹，在紙上涂抹一筆。花妹坐在月光里，離著小木匠有三米遠。花妹的臉胖胖圓圓的，短發烏黑，皮膚通白，在月色里閃銀光，花妹青春的乳房微微翹起，雙唇微閉，神情恬靜。張青、芳芳和幾個青年敲小木匠的門，光著身子的花妹想了想，還是讓小木匠過去開門了。小木匠說你穿上衣服吧。花妹搖搖頭。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張青、芳芳一進院子，看到花妹通體溜光，像一攤清水一樣坐在那里，張青笑著嘎嘎了幾聲，芳芳忙捂上眼，另幾個男女青年表情各異。芳芳和張青將眼神移到小木匠臉上，小木匠的臉上并沒什么表情。芳芳走過去，想把衣裳披在花妹身上，花妹擺擺手不穿，張青和幾個男青年的笑聲也斷了。都被裸身坐在月光里的花妹鎮住了，雜念歪想頓時消得干干凈凈，花妹仍像剛才那樣恬靜地端坐，小木匠仍像剛才那樣看花妹一眼在畫紙上涂畫一筆。張青芳芳們站在側旁，身體和呼吸漸漸地轉入自然，轉成月光的韻律。

小木匠終于畫完了一張，不像。大家也都看著不像。小木匠撕了那一張，又重新畫，還是不像，連續畫了三張，大家都不滿意，小木匠說，花妹，我在畫紙上畫不像你，畫你的時候我的手總是抖。花妹穿上衣裳。說，芳芳，你讓小木匠在月光里畫一張吧。芳芳說，那敢情好，就端端正正地坐下，擺出花妹剛才的表情。花妹說，不是這樣，是像我剛才那樣。芳芳羞紅了臉。但還是一件件在眾人面前把衣服全脫了，坐下，一開始忸怩萬分，漸歸平靜。十幾分鐘過去。芳芳的美麗苗條糅著月光的朦朧全部躍進了小木匠筆下的畫紙。芳芳穿上衣服，接過她的裸畫來，說，啊，我這一輩子要是永遠這樣美這樣年輕該多好啊。張青說，你已經永遠這樣美了。芳芳問，張青你說這話是什么意思呀?花妹說，張青的意思是說，你要把這張畫放在你箱子的最底層，你把它放在箱子的最底層，經常拿出來看看，你就永遠這樣美了。芳芳說，你這樣一說，我就更不明白了。大家就笑，小木匠也跟著大家笑。月光像水一樣在院子里流動。還有人要讓小木匠畫。小木匠說，畫不了了。一天只能畫一張。

花妹張青芳芳他們離開小木匠家。在路上，花妹問芳芳。昨天晚上下雨了嗎?芳芳說，沒有呀。又問張青，張青，昨天晚上下雨了嗎?張青說，沒有呀。我昨天晚上打麻將打了通宵，連個雨星子也沒看見呀。花妹噢了一聲，大家都不知道她的意思。張青問花妹，小木匠跟你說他的腿是昨讓人家打傷的嗎?花妹說，說了。張青問，到底是怎么回事兒?花妹說，他不讓說出去，但是你能想出來是怎么回事兒。

花妹說，小木匠，這么熱的天，你總是在廂房里干活，要中暑的，還是把木匠活移到院子里來干吧，你家院子里有兩棵大樹，陰涼厚，曬不透。小木匠說，等你開學走了吧，你開學走了，我再把活兒移到院子里來。

明天花妹又要回省城上學了，兩個月的暑假一眨眼就過去了。花妹正在家里吃晚飯，讓小木匠叫出去了，直接去了他家的院子，小木匠領著她的手溜著院墻根兒羊腸小路繞到了家門口的石階上。花妹四顧院子，嗬，小木匠，你的院子又讓牛耕了呀，咋跟上次好像一模一樣?

小木匠手里拿著棍子指指點點，說，你細細看看，大不一樣。

花妹說，我看不出哪兒不一樣，這也是一幅畫嗎?

小木匠說，嗯。是一幅畫。

花妹問。你畫的什么呀?

小木匠說，我畫的是你。

花妹說，嗬嗬，你畫的我?我有你家的院子這么大?

小木匠說，你比我們家的院子還要大。

花妹說，哦，那你說說哪是我的鼻子?哪是我的眼?哪是我的頭發哪是我的手?

小木匠搔搔頭，說，我指不出來，但這就是你。

花妹說，好吧好吧，那就算是我，可這張畫我帶不走啊。

小木匠說，是呀，你是帶不走，誰都帶不走。

花妹想起了什么，說，小木匠，今天晚上是不是又要下雨?

小木匠抬著看了看天，是呀，是像要下雨。

花妹說，是不是只你們家的院子里下雨呀?

小木匠說，不可能呀，你這樣說話是什么意思呀?

花妹笑個不停。給小木匠唱了一首歌子。小木匠說，你的歌子越來越不好聽了。花妹說，可我在學校里接受的專業訓練呀，大家都說我唱得越來越好聽，單單就你說我唱得越來越難聽。小木匠怕花妹生氣，但還是實話實說，真的，花妹，我真地覺得越來越難聽了，你沒去省城讀書之前，唱得多好聽呀，連百靈鳥都喜歡聽你唱歌。現在呢?

花妹想了想，小木匠說得還真對，以前自己唱的時候鳥兒們也會飛過來落在離她最近的枝頭靜靜昕她唱歌的，還有南河的鯉魚，她在南河邊唱歌的時候，南河的鯉魚和小蝦會在水面上蹦蹦跳跳著給她打節拍;還有蝴蝶，花花綠綠的蝴蝶們會縈繞著她蹁躚起舞上下翻飛，像一群群的音符。而現在，好像這些小動物們已經不理她和她的歌聲了……花妹像是做了個夢，醒來時，看到小木匠已經爬到屋脊上去了。大大的月亮切在屋脊上。小木匠就像坐在月亮里。

八月十五的那天早晨，張青和芳芳來叫小木匠，石頭，快走，花妹回來了。小木匠說，你騙人。芳芳說，她真回來了。小木匠就相信了。小木匠把張青留下，讓芳芳自己去花妹家了。張青和芳芳快要結婚了。他倆也替小木匠愁得慌，愁他不知道找個女人過日子。張青和小木匠忙了一個上午才把布擺了滿院子的木料板子半成品家具和木匠工具搗鼓到了廂房里。張青走了，小木匠將他家的大院子灑上清水，清掃干凈，然后，他就拿根木棍，蹲在地上刻刻畫畫，他很想再刻畫出一院子畫來，但現在他畫不出來了。很著急，太陽都快落山了，天上白白圓圓的月亮都呈現出來了，可鄉村畫家卻無法在地上畫出他心里的那幅大畫來了。他不停地伸出一條腿前后左右地搖晃，鞋底子在地上的圖形上搓來搓去。好像他畫出的圖形已像莊稼似的長了根，他一臉刻苦的神情，眼神深入到圖形里，無法將自己拔出來。但他仍不能畫出一張巨幅的畫來。

天上那輪白月亮開始變黃的時候，村里的很多人家派孩子來喊小木匠去家里吃團圓飯。小木匠不去，蹲在地上劃拉，畫了幾幅小的，還算滿意，留在那里。過了一會兒，天上月亮完全黃了，很多人家就派了小孩給小木匠送來了月餅啤酒燒雞等和一盤子一盤子的東西。月亮變成黃里透著金紅的時候，小木匠的家里長條桌摞了三十多盤子八月十五晚上好吃的東西。小木匠沒動這些東西，他想，花妹快來了，花妹快來了，可我卻畫不出那幅巨畫給她看，也罷，那就讓她吃著百家飯，看看我畫在地上的這些小畫吧。

花妹果真來了，給小木匠帶來一份中秋的果蔬。說是奶奶讓她給捎來的。花妹還領著一個四十多歲帶眼鏡的留著長發的男人來了。向這個男人介紹說。馬教授，這就是我們的鄉村畫家劉石頭。馬教授伸出手來與小木匠握手，小木匠沒伸手，馬教授抽回手來，哈哈一笑。他先一張一張地看掛在墻上的肖像畫，臉上沒啥反應，只是說了句，掛在墻上挺出效果的。

小木匠蹲在地上瞎劃拉，他在地上已經刻畫了好幾堆畫兒了。花妹陪著馬教授觀看，臉上是渴望馬教授針對墻上的畫兒說出一兩句不尋常的話。馬教授沒再說啥，走過來蹲在小木匠跟前，看他悶著頭刻畫土地。馬教授看著看著，神情就變了，出現了花妹希望看到的樣子。馬教授掏出相機。將地上的畫兒一幅幅地照下來，花妹看到馬教授的手有些哆嗦。花妹問，馬教授你看到了什么?馬教授照完相后。將花妹拉到一邊，說，知道嗎?我在他地上畫的畫里看到了血，厚厚的血在流動!花妹走過來，蹲下看那地上的一波一折一弧一挑，粗粗細細深深淺淺，并不能看出名堂來。

馬教授在平度村呆了兩天。花妹向馬教授說了小木匠畫過兩次巨畫的事，讓鄉村畫家再畫一遍。小木匠試著畫，但無論如何已畫不出來了。馬教授問小木匠，你知道你在地球上畫的什么嗎?小木匠搖頭。馬教授問，你媽媽在哪里?小木匠說，村子里的每個年紀大的女人都是我媽媽。馬教授問，那你的親生母親呢?小木匠說，我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我沒有親生母親，石頭就是我的親生母親。馬教授長嘆一口氣，說，這就對啦。

團圓節后，馬教授先走了。花妹沒走成。奶奶死了，奶奶是坐在院子里死的。小木匠將掛在屋檐底下的花妹奶奶的肖像畫取下來，在送葬的時候用上了。小木匠在花妹奶奶的墳上哭得挺兇，說，奶奶，你騙人，還沒給我相媳婦哩。你就死啦……

到了寒假。花妹興沖沖地回來了。她的包里有一摞畫冊，她沒回自己家。而是先跑到小木匠家。

看，小木匠，你現在不光是咱們的鄉村畫家了，你現在是大畫家了，你看看吧。

畫冊里有小木匠的畫，就是在地上瞎劃拉的那種。占了畫冊的好幾個頁面，每幅畫下面都有標題，如:《母親的淚水》、《母親生我的時候》、《媽媽笑了》、《血色溫柔》、《血色的愛扎進地球》、《地表下面流淌的殷紅》……

小木匠你能看懂你畫的畫嗎?

看不懂。

馬教授能看懂，他是繪畫評論家。他說你的畫是最原始的那一種，就像幾千年前的古人刻在巖石上的那一種。

小木匠大大地睜著眼睛，看著花妹，說，花妹，我聽不懂你說的，花妹呀，你別再去省城上學去了吧，你在咱們平度村呆著吧，咱們平度村老好了。

花妹看見小木匠又哭了，花妹看見這次小木匠的淚水是血紅血紅的那一種。花妹突然覺得小木匠真的那么可憐，突然覺得，他一直是一個人行走在這個世界上，平度村的人都對他那么好，但他仍是那么孤單地一個人行走在孤清的月亮里，就像那天晚上:他坐在屋脊上，大大的月亮切在屋脊上，他整個人都融進了月亮里。花妹一把摟過小木匠。讓他在自己溫暖的懷里哭泣。

小木匠哭夠了，將頭抽出來。小木匠說。花妹，你給我唱支歌子吧。花妹就給他唱了一支歌子。花妹在冬天的夜晚給小木匠唱歌，這次，小木匠覺得花妹唱得很好聽。就像花妹還沒有去省府上學之前唱的那樣好聽，小木匠看見，有一只百靈鳥停在枯樹上同他一起聽花妹唱歌，還看到南河結冰的水下面的魚蝦一蹦一跳好像要躍出冰面給花妹打拍子，還有一群群美麗的蝴蝶圍著花妹翻飛起舞，它們真像一個個美麗的音符……

花妹唱了好幾支。迷迷糊糊的小木匠說，花妹，你再給我唱一支嘛。花妹說，天下雪了，時候也不早了。我明天再來給你唱吧。

花妹第二天早晨如約而來，只不過她又是哭著唱的。小木匠家里起了大火，所有的家具所有的木料所有的家把式都成了灰燼。

給小木匠處理完喪事，花妹、張青、芳芳和村里的一幫子小青年在小木匠的院子里將墻上的一幅幅肖像畫摘下來，是誰的就送到誰家。送完了，豐腴了多年的屋墻和院墻光禿禿得撓人心。都嘆口氣，說，哎，小木匠偏偏沒給自己畫一幅。

這時候，院子里的厚雪化盡了，張青喊，花妹，你快看!

天呀，院子里的土地上呈現出了像牛和蚯蚓耕出來的巨畫。也就是說，小木匠可能是在死的那天晚上，蹲在地上又一次刻畫這一幅巨畫。然后，就起火了。然后小木匠就被燒死了……

花妹仍看不懂這幅土地上的巨畫，但她趴在那幅畫上嚎啕大哭，久久不止。

責任編輯 李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