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

一

煤氣灶上燉著的烏雞，不長時間就散發(fā)出誘人的香味。

可可不會做飯，更不用說做雞鴨魚肉什么的了，這次真是心血來潮，在菜市場買早點時，突然決定買了只烏雞，讓賣雞的給殺好煺了毛，然后提回租住的房子。她是想好人做到底，給劉純祥補補身子，等同宿舍的郇桂花回來，也好有個交代。朋友嘛，就得相互照顧著點。再就是練練手藝了。自己也老大不小了，若嫁了人，總得糊弄點說得過去的飯菜吧?正好，借劉純祥這事，練練。

把赤條雞剁成塊下鍋時，她才想到好像應(yīng)該放點蔥姜花椒八角什么的，可這些全忘買了。平時她和郇桂花不怎么在宿舍做飯，也從來沒買過這些東西。沒有這些佐料，燉出來的雞湯肯定不好喝。她敲開了對面大姨家的門，討要了點回來，放在鍋里的剎那，就覺得腥味減少了許多，一股香味撲鼻而來。

燉雞最好是用高壓鍋或是電飯鍋什么的，這樣燉出來的雞湯味濃，肉煮得爛。可她只有一只普通的鋼精鍋。鋼精鍋就鋼精鍋，不就是煮的時間長一點，費點煤氣嘛，過去沒有高壓鍋電飯鍋的時候，人們不都是放在火上這樣慢慢燉嗎?

聽到客廳里有動靜，可可急忙從廚房跑出來，劉純祥沒按大夫和她的要求臥床休息，彎著腰從郇桂花的房間出來在廳里轉(zhuǎn)悠。見可可從廚房跑出來，劉純祥說要出門辦點事。剛要開門，身子就晃悠。差點跌倒。可可問，有啥要緊的事非去不行?若非辦不可，我替你去!劉純祥猶豫了一下，擺擺手。他想好了，等會兒就催可可去上班，自己趁機去辦那件掛心的事。

對面前這個并不怎么熟悉的男人。在昨天以前可可還是很討厭他的，在她的眼里簡直是個賴皮。前幾天，他來敲門，說是郇桂花要回川南老家待幾天，來給她收拾幾件換洗的衣服。當(dāng)時可可就納悶:回家?郇桂花沒說要回家呀?

劉純祥沒正面回答，只顧收拾衣物。可可滿臉猜疑:郇桂花要回家，應(yīng)該她自己回來收拾才對啊。怎么還托給不怎么見面的男朋友來給準(zhǔn)備換洗的衣物?見劉純祥眼神躲避著，可可也就往女人的壞處想。與有錢的陌生男人發(fā)生肉體關(guān)系被抓，在外來打工妹當(dāng)中是常有的事，交點罰款，通融一下，也就不了了之了。劉純祥不吭聲，可可也就不好再往細(xì)處問了，心里卻很討厭他這種無禮行為。

劉純祥提著郇桂花的一包衣服走后，可可有種說不出的感覺。自從與郇桂花在制衣廠認(rèn)識，一段時間兩人幾乎形影不離，盡管性格脾氣截然不同，可打工妹的共同經(jīng)歷把她們拴在了一起。尤其性格內(nèi)向的郇桂花，與大咧咧的可可在一起，感覺是種依靠。連住處也干脆與可可合租住在了一起。后來，可可因和領(lǐng)班合不來，針頭線腦的活也很不適合她，便跳槽去了電腦城，做些跑腿搬運的事。工作不在一塊了，見面的機會自然就少了，不是你早走就是我晚來的。但兩人還是時常抽晚上的空拉拉呱。有時郇桂花夜里做惡夢，往往抱著枕頭往可可房間里跑，不管可可同意不同意，舒服不舒服，刺溜一下，就鉆進她的被窩。但自從劉純祥與郇桂花交上了朋友，晚上郇桂花時常出去約會，可可自然受到了冷落。就說這次收拾換洗的衣服，不管你郇桂花是不是要回川南老家，道理上總該與我可可說一聲吧?畢竟是一個宿舍里住著，遠(yuǎn)親還不如近鄰呢!可這種單身女人的純潔友誼和感情，竟轉(zhuǎn)移到她男朋友劉純祥身上了。想到此，可可不免有些傷心。劉純祥提著郇桂花那包衣服走后的一天晚上，又來敲門。可可把著門說，郇桂花沒回來!劉純祥說知道，我來……再給她拿點東西!

在郇桂花房間里，劉純祥翻箱倒柜地找出了一包方便面幾根火腿腸，拿著就進了廚房。聞到方便面味，可可從房間伸出頭來喊，別亂動，弄壞了東西你可要賠。

吃完方便面火腿腸，劉純祥又把咸辣的湯喝光，感覺肚子還空蕩，又從水管上接一碗涼水喝下去，把紙碗往廚房的垃圾桶一扔，回郇桂花的房間倒下就睡，連鞋子都沒脫。聽到呼嚕聲，可可敲敲門進來，沖劉純祥喊，嗨嗨，咋回事咋回事?又吃又睡的，你家咋的?劉純祥嘟囔說，是郇桂花的!接著又翻過身去睡。可可火了，用腳猛踢一下床腿，說郇桂花沒結(jié)婚，這不是你們的新房。你在這，我咋睡?劉純祥說，回你房間睡，沒人……不讓你睡!可可質(zhì)問他，你在這里，我……睡得著嗎?劉純祥說。那怨不得我!

哎?你這人好沒道理喲，郇桂花在這里你若來鬼混沒人稀管，她不在，你鉆女人宿舍里干啥?她兩個月沒交房租了，都是我墊上的，這房子就是我的。你不走。我報警!

一聽報警，劉純祥麻利地爬起來，揉著眼睛說，報啥警啊報啥警啊?又沒咋著你!我是沒地方去了，有地方……誰住這里!你插好門，我插好門，咱們井水不犯河水!

你插好門頂屁用!你若是咋著了，本姑娘早吃虧了，賴皮!可可回自己房間，沒好氣地插上門，又用拖把頂住。還不放心，又用牛仔褲將裙子換下來，和衣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著。第二天一早，可可就把劉純祥喊起來，說要去電腦城上班，讓他一個外人留在房子里，不放心。

‘劉純祥還沒睡夠，可也不好再賴著了，畢竟不是自己的地方，起來后在水龍頭上抹了兩把臉。跟可可一前一后出了門。可可心想。總算平安無事地把他應(yīng)付走了。但令可可沒想到的是，當(dāng)天晚上，劉純祥又灰頭灰臉地來了。這次，可可有了經(jīng)驗，從貓眼里瞧了瞧后，躡手躡腳地退回，既不吭聲，也不開門，把燈關(guān)了，電視聲音也關(guān)了，悶著聲看人影兒。

劉純祥一個勁兒地敲門，他知道可可在家，剛才從樓下已經(jīng)看見屋里亮燈了。

單元里有些住戶打開門瞧瞧，又沒好氣地關(guān)上。劉純祥知道是影響了四鄰，見門始終沒開，知趣地下樓走了。

晚上十一點多，劉純祥又上樓來敲門，可可仍然不出聲，心里卻憋火，你劉純祥明明知道郇桂花不在。還接二連三地來敲門，莫不是想打本姑娘的主意?退一步說，即使你沒動本姑娘毫毛一根，外人若知道兩人住在一間屋里，會咋想呢?你劉純祥倒是有郇桂花作底了，可本人還是個姑娘，以后咋處對象?可可恨不能抓起門后頭的木棍。開門給他幾棍子。

見可可一點開門的意思沒有，劉純祥只敲了幾下，就走了。夜里靜，敲門聲很響，再敲下去，他感到不妥。

第三次來敲門，已經(jīng)是第三天晚上了。門敲得很沒規(guī)律，輕一聲重一聲的，斷斷續(xù)續(xù)敲了幾陣，突然沒了動靜。可可正納悶，莫不是劉純祥喝醉了?把個醉漢放進屋里來，豈不是自找麻煩!

沒動靜。可能就是走了。她正要放開手腳洗洗衣服，干點雜活，可門又響起來，這次敲得很響，沒等她問話，外面有女人急促的聲音傳進來:屋里的女孩快開門。門口這小伙子怕是不行了，快開門!

可可急忙放下手里的活，開門一看，劉純祥不成形地躺在門口，嘴唇發(fā)青。鄰居大姨怎么搖晃都不醒。沒聞到酒味，可可猜測可能真是病了。

這小伙子病得不輕，他是你什么人?對門的大姨焦急地問。可可解釋:他不是……他是郇桂花的男朋友，這幾天也不知郇桂花哪去了，他天天來敲門。

大姨醒悟道，我說呢，三更半夜的凈是敲門聲。不管咋說，你們應(yīng)該是認(rèn)識，得想想辦法，抓緊去醫(yī)院給他看看呀!可可有些遲疑，這深更半夜非親非故的，找上這等麻煩。她掏出手機，給郇桂花打電話，對方還是關(guān)機。看到鄰居大姨都在幫忙。可可沒別的退路了，一邊給120打電話，一邊進屋提上小包，噔噔地下樓去招呼120救護車。

輸了半宿液，劉純祥才漸漸醒過來。看著輸液架上的吊瓶和身邊的可可，劉純祥問是在哪里。可可總算松了口氣，替他跑跑腿、花點錢都在其次，救人要緊，誰讓你攤上這檔子事呢!他對劉純祥說，可把我嚇?biāo)懒耍ü鸹ú辉冢闳粲袀€三長兩短。我可擔(dān)當(dāng)不起!劉純祥感到很不好意思，強撐著身子想坐起來，試了幾次沒成功。可可按住他說，別硬撐了，大夫說你病得很重，若搶救不及時，麻煩就大了。讓辦住院手續(xù)呢。辦就辦吧，我向老板請了假，只是手頭……劉純祥理解可可的意思，說不用，沒啥病，打完吊瓶就回去!可可不同意:這哪行?生病就得聽大夫的，起碼得觀察幾天!

劉純祥堅持不住院，可可看他很堅決，只能尊重他的意見，反正劉純祥不是她什么人，免得墊上錢還得耽誤時間，單位上請假是要扣工錢的。

劉純祥從兜里掏出一把錢。讓可可去結(jié)賬，可可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一推擋，錢撒落在地上。可可急忙彎腰一張張拾起來，留下替他墊上的輸液費用，剩余的又交給劉純祥。掉在地上的一張單子，她掃了幾眼，心里咯噔了一下，隨即裝進了自己口袋，然后像不認(rèn)識一樣直瞅著劉純祥。

清晨，打完吊瓶，臨走前可可問大夫回去應(yīng)怎么治療。大夫說沒什么好辦法，既然你們不愿意住院，回去后，近期只能少活動，加強營養(yǎng)，多喝水，放松心情……

望著火上咕嘟咕嘟燉著的一鍋烏雞湯，可可不禁笑了，前幾天還讓人心煩討厭的一個人。現(xiàn)在卻在為他熬雞湯，這太不可思議了。到底是為他劉純祥，還是為郇桂花，還是為劉純祥口袋里掉出來的那張紙條?她搖搖頭，自己也說不準(zhǔn)。女人犯賤是不是都在說不清道不明當(dāng)中?

劉純祥仍然在屋里走走坐坐的。焦躁不安。可可被廚房彌漫出來的香味熏醉了，劉純祥似乎對這種誘人的味道沒感覺，連鼻子都沒抽聳一下。可可就堅信，郇桂花百分之百出事了!

二

女人的感覺有時很準(zhǔn)，為了郇桂花。劉純祥連工作都丟了。

郇桂花在餐館干過一段服務(wù)員，身子瘦小干得很吃力，后來就跳槽去了制衣廠。在餐館那段時間，劉純祥很關(guān)心她，暗地里時常幫幫忙，一來二去成了朋友。后來，兩人信息往來不斷，劉純祥炒完菜就去摸手機，手機上油乎乎的，吧嗒吧嗒地沾手。這幾天突然沒了郇桂花的信息，電話關(guān)機，劉純祥急壞了。打聽與她走得近的朋友，都說不知道，弄得他心神不定，客人要的爆炒腰花，他竟給燒過了，老板拍著切菜墩子罵劉純祥，說是故意砸店里生意，要他去向客人賠情道歉，加倍賠償損失。劉純祥心里很不高興，可畢竟自己把事情做砸了，理虧!

接到拘留所打來的電話，劉純祥嚇壞了，犯了啥呢進了拘留所?綁架、搶劫、偷盜還是打架?當(dāng)天晚上，他就找到與郇桂花一起租住的女友可可，稱郇桂花有急事要回川南老家待幾天，來給帶點換洗的衣服。看到郇桂花哭哭啼啼、披頭散發(fā)的樣子，劉純祥實在放心不下。蹲了局子，可是天大的事，說什么也要找找人，交點贖金把她保釋出來。不然，這個女人和別的女人對你劉純祥來說有什么特別?可是做保釋工作需要找人，找人不能空口對白牙。給郇桂花辦手續(xù)，交罰款，已經(jīng)花了好幾百，手頭光了。他向餐館老板借，餐館老板回答很干脆，沒錢!能接濟著發(fā)出工資就不錯了，你以為這是慈善機構(gòu)啊!接著，老板又好奇地問，借錢干嗎?有啥大不了的?劉純祥說，女朋友蹲拘留所了，得……保釋出來!老板不以為然，摸著板寸頭說，蹲個十天半月保釋啥勁兒!她就是早出來幾天，能掙多少錢?掙不回贖金來的話，還不如老老實實待在里面，就這么幾天，你小子就想女人受不了了?劉純祥嘿嘿笑笑連說不是那意思，就是想早點把她弄出來。老板問，你女朋友干了啥見不得人的事?劉純祥說跟人打架了!老板好奇地說，打架?是用腚溝那玩意兒跟男人打架吧?是把男人的那玩意兒夾壞了吧?哈哈……俗話說打人不打臉，即便劉純祥的女朋友真是如此，說話也得避開才是。這下可把劉純祥氣火了，本來就為女朋友蹲了拘留所心煩，不肯借錢也就罷了，陰陽怪氣地侮辱人，欺人太甚!他呼地跳了起來，一手抓起案板上的砍刀，一手抓著老板的脖子，罵道:操你祖宗，宰了你個王八蛋!眼看就要人頭落地，廚師們?nèi)酉率种械幕睿鋼砩先ィ瑠Z刀的奪刀，抱身子的抱身子，把劉純祥和老板拉開。勸他說，慢慢想辦法嘛，干嗎動武，你若進去了，郇桂花贖你就難了!

一氣之下，劉純祥把屬于他的那把油乎乎的大砍刀往腰上一別，皺巴巴的褂子往肩上一搭，離開了三馬路這家天豪餐館。

女人焦躁不安心煩意亂的時候多是逛商店，用琳瑯滿目的誘惑來排解心里的不快。男人卻不同，多是用酒來麻醉，一醉方休。像劉純祥這樣下不起館子，連找個人訴訴都找不到的，只好用閑逛或者找個沒人的地方抽悶煙來排解。一天下來，他什么東西都沒吃，什么東西都沒喝，肚子里嘰里咕嚕的。餐館老板還欠他兩個月的工錢，看來要泡湯了，是你與老板打架離開的。他身上只有幾十塊錢，必須得節(jié)約著花，不然連一周都打發(fā)不下來，哪里還談得上保釋郇桂花!路過一個建筑工地時，看到水管子上嘩嘩流水，他闖進去伸著脖子就要喝。一個戴安全帽的民工制止著他，瞅見他腰里的砍刀，那民工又干脆改口:喝吧喝吧，不過……這水是淺井里的，澀不啦唧，可別鬧肚子!

傍晚。在城里轉(zhuǎn)悠了一天的劉純祥不知該去哪里，坐在城市中心廣場的臺階上，腦子一片混沌和空白。廣場周圍是城市的核心商住區(qū)，四周樓群的霓虹燈不斷變著花樣。廣場上的人散步的散步，聊天的聊天，遛狗的遛狗，令他眼花繚亂，恍恍惚惚的如夢境一般，不知不覺就迷糊起來。

他是被一只小白狗的掙扎和哀叫驚醒的。朦朦朧朧中，只見那小白狗與一大黑狗屁股對在一起，雙方向相反的方向硬拽著。他曉得，在鄉(xiāng)下稱此為吊秧子。他頓時來了精神。一骨碌爬起來，想把它們趕走，可因為小白狗的拼命掙拽，大黑狗拖著走了幾步又停下來。說實在的。他有點可憐和心疼小白狗了，平時被主人牽著。公主般清純高傲的小白狗，現(xiàn)在競讓大黑狗折騰得這樣狼狽不堪。

給小白狗出出氣，修理修理耍流氓的大黑!他這么一想，隨即從腰里拔出砍刀，用刀背在水泥地上當(dāng)當(dāng)?shù)厍们谩；鹦青徉岬孛埃尨蠛诠分郎督姓婕一?他走近大黑狗，舉著砍刀的胳膊用力掄著，砍刀在空中呼呼作響。

大黑狗狂叫幾聲，拼命拖著小白狗往一邊竄。

干什么干什么?你讓它把俺家小白拖死呀?老大不小的了，不害臊!

哪來的下三濫，狗吊個膀子你急啥眼，你操哪門子閑心，你給俺家大黑斷了命根子，把你賣了也抵不起!瞧瞧啊，嘁嘁，還帶著刀!

兩家女主人都對著劉純祥劈頭蓋臉地來了，這陣勢把他弄傻了。他辯白著:大黑，這大黑……耍流氓……

啥叫耍流氓?你是公安局還是法院?大黑女主人吆喝著，再說了，母狗不抬腚，公狗不靠前，男人十有八九都經(jīng)不住勾引，甭說是狗!

誰勾引了?你說誰勾引你們了?小白女主人不讓了，瞧你家那呆頭笨腦的東西，傻二似的，值得勾引嗎?我要告你強奸!

你告啊，我倒要看看你咋個告法。開開眼界!

怎么了怎么了?有話好好說!附近派出所巡邏民警趕過來制止著。

她家大黑耍流氓，強奸!小白女主人說。大黑女主人不服，說她家小白賣風(fēng)騷，到處勾引!

那小子拿刀，瞧瞧，大庭廣眾的!不知哪個提醒。正處在尷尬中的大個子民警警覺起來，問誰帶刀誰帶刀了，交過來!劉純祥把刀遞過去了，隨后他被帶走了。

在派出所，大個子警察先是問他姓名、年齡、職業(yè)、單位、住址等情況，他一一作答，只是單位說的有些勉強，畢竟不在三馬路天豪餐館干了。住址就更不靠譜了，他的鋪蓋早被天豪餐館老板給扔出來了，臨時寄存在廚師長的床下。情急之下，他說了個小區(qū)名字和樓號門牌號，那是郇桂花與可可租住的房子。警察反復(fù)問了情況，查看了身份證，讓他在幾頁紙上摁了手印簽上字，寫出保證書，準(zhǔn)備放他出來。劉純祥晃晃手里的白紙:我啥壞事也沒做，就是出來閑逛!大個子警察瞪他一眼，說沒做壞事也得寫，半夜三更的，有你這么帶著砍刀在廣場閑逛的?

交上保證書后，劉純祥想把砍刀要回來。這把砍刀是他剛學(xué)廚師時。在西關(guān)大集的雜貨攤上買的，說是家傳的寶物，樣子不怎么好看，拿在手上確實重了點，但刀刃鋒利，頭發(fā)絲朝刀刃一吹，嗖地斷為兩截。他花幾十塊錢買下了，這些年用著很上手。經(jīng)再三央求，大個子警察請示所長，才還給了他。

走出派出所，他感到很委屈，很冤枉，沒搶沒偷的，你警察多管閑事!路過附近的城市中心廣場。他想去背靜處的連椅上躺下歇歇身子，歇歇腦子，跟警察打交道可真不是滋味。

直到晚上九點多，廣場上的人漸漸稀少了，他才迷迷糊糊地醒來。這一覺雖然短，又是似睡似醒的，可腦子清醒了許多。自己折騰到這樣。都是為了郇桂花。想到這茬，他又著急起來，感到下身很不舒服。這幾天像是落下毛病了，一撒急小肚子就憋漲得慌。瞅瞅周圍，他想找個僻靜處，將積攢的一泡老尿解決掉。

那泡尿時間很長，帶著一股腥臊順著墻根流下來，在水泥地上四散地流著。

天上沒有星星月亮。悶熱的天像是要下雨。城里的夜不像鄉(xiāng)下黑得那么疹人，即使沒有星星月亮，路燈的余光，周圍宿舍樓里的光亮也會映透出來，原本漆黑的夜，也就變得朦朦朧朧的，比鄉(xiāng)下正月十五的月亮還亮。劉純祥正是趁著這樣的夜色才敢在一個院落的樓后根尿墻的。他尿墻的時候是斜射，沒有任何的響聲。他非常舒坦地晃晃屁股，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渾身頓感輕松起來，系著扣子往院外走。突然，隱約看到地上有個女式皮包、幾張鈔票和其它東西散落在周圍。他一步闖過去，盯著地上的百元大錢欣喜若狂，口水從干澀的喉嚨里咽下去，喉結(jié)明顯地滾動著。想不到自己為此奔波、求之不得的東西，竟然在一瞬間得到了，而且是在這樣的時候，這樣的場合，這樣的方式，哈哈……他晃晃腦袋，馬上彎腰拾錢，一張，兩張，三張……每撿一張，他就雙手合十，向蒼天拜一次，在心里說，郇桂花，你等著，郇桂花，你可耐心等著，我明天就去……不，今晚就去保釋你……救命啊——一個微弱顫抖的聲音從附近傳來。也許劉純祥太專注了，太在意眼前那些散落的鈔票了，以致這聲音傳來的時候，竟把他嚇了個愣怔。過于激動和興奮，會不會產(chǎn)生幻覺?畢竟這好事來得太突然，太邪乎，使人沒有任何的思想準(zhǔn)備。他把錢貼在胸口上，呆呆地愣在那里。救命啊——微弱顫抖的聲音再次傳來。這回，他渾身顫抖了一下，覺得不像是幻覺，應(yīng)當(dāng)是有危險情況。他警覺地在院落里尋找著，心里隨即緊張起來。忽然，發(fā)現(xiàn)附近水泥地上的下水道蓋子翹起來了，半邊下水道口露出個女人頭，兩只胳膊架在下水道口上。劉純祥扔下錢，疾步跑過去。女人已經(jīng)累得渾身沒力氣了。架在井口的胳膊顫抖著，見有人過來，她心里一放松，胳膊一溜，人差點掉下去。

劉純祥站在地上，能聽到下邊嘩嘩的流水聲，刺鼻的氣味順著井筒往上冒著。他一把拉住女人的一只胳膊，用力拖了幾下，懸在井口的女人幾乎一動不動。劉純祥安慰指使著女人，轉(zhuǎn)到她的背后，彎下腰，將兩只粗壯的胳膊插在女人的胳肢窩里，兩只手在女人的胸前朝上翻轉(zhuǎn)過來，扣在女人的肩膀上，隨著一二三的喊聲，猛地往上拖拽。女人“哇”地一聲，半個身子已坐在了井口。劉純祥一鼓作氣，又一猛力，將女人的兩條腿拖拽上來。用力過猛，他腰里別著的砍刀“當(dāng)啷”掉在了水泥地上。

女人在地上躺著，身上被汗水溻透了，腳上的兩只鞋已掉在井里，被污水沖走了。她兩手哆嗦著，一句話說不出來。劉純祥被剛才的事嚇壞了，若不是來撒這泡尿，這女人堅持不了多久就會掉在井里被污水沖走，就再也無緣這個世界了。沒想到在設(shè)法救郇桂花的同時，竟捎帶著救了另一個毫不相干的女人的命。

看到女人光著腳、披頭散發(fā)的樣子，他感到有些難堪。若不是剛才經(jīng)歷了那驚心動魄的一刻，看到這樣一個女人躺在這里，也許早嚇得逃之夭夭了。現(xiàn)在他卻不能走開，這個女人還沒有從驚恐中恢復(fù)過來。他坐在女人身邊的水泥地上，聽著女人大口大口地喘息，聽著女人喘息中夾雜著的呻吟。等女人體力稍微恢復(fù)了些。他把周圍散落的東西替女人收拾起來裝在包里，然后把刀重新掖在腰上，在巷口叫了輛出租車。要送女人回家。

女人光著腳，一瘸一拐地向出租車走著。上車前，劉純祥吞吞吐吐地說，大姐，你……能不能借我點錢用用，我有急事……他知道，在這種時候，提這種要求很不合適。可為了郇桂花，他顧不了那么多了。女人先是愣了一下，瞅了瞅他腰里掖著的刀，用異樣的眼光盯著他說，你救了我，應(yīng)當(dāng)重謝的。兜里錢不多。我回家多帶點給你送來，你……可等著!劉純祥一聽心里特別高興，今晚無意中搭救了個女人，這個女人答應(yīng)借錢給他，還要多借，真是天無絕人之路。他搖晃著褂子，兩腳輕飄飄地踮起來，在原地轉(zhuǎn)圈子，嘴里胡亂哼哼著。

一輛警車開來。幾個民警在剛才那個女人的帶領(lǐng)下，來到劉純祥面前。看到劉純祥眉毛上邊的痦子，大個子警察說，咦?怎么又是你!剛才是你救的這個女人?劉純祥點點頭。大個子民警又向女人證實，并安排人在井蓋旁拍著照。劉純祥感覺很可笑，城里人辦事咋都這么虛火。每個人碰到都會出手幫助的事。何必又登報又上電視的，鬧得家喻戶曉!等拍完照，大個子民警對劉純祥說，把腰上的刀交出來，跟我們走!劉純祥又交出砍刀，隨民警上了車。

這次進派出所，警察就沒上次那么客氣了。大個子民警朝他嘿嘿笑笑，笑得劉純祥心里直發(fā)毛。接下來，大個子民警不知問了他多少遍，反反復(fù)復(fù)就是那么幾句話:好好的井蓋怎么會輕易被人踩翻?你是怎么設(shè)計的井蓋騙局?目的是什么?救人的動機是什么?還有誰是同伙?人若一不小心掉下去被污水沖走了，你知道該承擔(dān)什么法律責(zé)任?一開始，劉純祥還作些解釋，后來疲憊無力了，他干脆不回答或者是搖搖頭。每隔一段就審問一次，身心始終不能放松和平靜。接連不斷的審問，他的精神就要崩潰了，身體就要垮了，若不是為早點出去救郇桂花，他會違心地一一承認(rèn)，先躲過眼前再說。沒想到一泡尿會惹出是非。沒想到自己發(fā)了次善心。卻帶來了官司。早知這樣。這泡尿就是站在廣場的臺階上正大光明地朝仙女散花雕像撤。也沒人敢把你怎么樣，頂多說你耍流氓，精神病!

其間，三馬路天豪餐館的老板也被傳來，臨走時隔著窗玻璃朝劉純祥扮了個鬼臉。樣子很得意。劉純祥納悶，我早就與天豪餐館沒關(guān)系了，把天豪老板叫來能咋地?!

第二次從派出所里出來，他人整個消瘦了一圈，呆滯的樣子像丟了魂。頭嗡嗡響，麻木腫脹，像春節(jié)扮玩的大頭娃娃。恍恍惚惚地走了一段，他趕緊扶著墻，不然會重重地倒在地上。最急需的是找個地方睡一覺，把頭緒理一理，不能再出亂子了。一分錢沒撈到，卻進了兩次派出所，自己知道是咋回事，別人會咋看呢?好人哪有光進派出所的!

前面就是城市中心廣場了，他像觸電一樣，立刻提醒自己再也不能去那里了，廣場上睡覺雖然不花錢，但能惹是非!

到底去哪里?連續(xù)兩次在派出所報住址。報的可都是郇桂花租住的地方。對，就去那里!他還是以給郇桂花拿東西為名，騙可可開了門，在那里對付一宿，把身子歇過來了。第二天晚上又去時，早就有了警覺的可可說什么也不開門，他只好去附近大橋下的避風(fēng)處。從大橋下那幫閑散人員那里了解到一個快速掙錢的門路，他急不可待地試著辦了，錢是掙到了點，但若不是可可及時把他送到醫(yī)院搶救，恐怕小命就報銷了。現(xiàn)在可可又在為自己熬雞湯，這心急火燎的，咋能喝得下去?

三

雞湯熬好了，沒有盛湯的湯碗，可可就干脆把鍋放在桌子上，隨喝隨添，雖然不怎么雅觀，但卻方便，也多了幾分溫馨，在鄉(xiāng)下吃飯，時常是這樣。

既然不想把真相告訴可可，就只能裝下去了。劉純祥強打精神吃著。剛吃了幾口就吃不下了。他想，郇桂花在拘留所若能喝上這樣的雞湯就好了，可惜……這時候。門外有動靜，像是有人在開門。可可先是一愣，說郇桂花好像回來了，隨即高興地迎上去開門。一個頭發(fā)凌亂、臉色憔悴的女人站在門外。劉純祥瞪大眼睛仔細(xì)瞅著。站在門口的女人就是郇桂花，她手里提著一個鼓囊囊的塑料兜，劉純祥認(rèn)得，就是前幾天給她送衣服用的塑料兜。可可說，來得正好，我剛燉了雞湯，說是給劉純祥補補身子。也不能讓他一人獨吞了呀!劉純祥直愣愣地端著碗，忘了喝湯，對郇桂花說，你……回來了?郇桂花瞥一眼桌上鋼精鍋里的雞湯。聞著屋里濃濃的香味，再瞅瞅劉純祥和可可，沒好氣地對劉純祥說，你是不是盼著我永遠(yuǎn)……回不來?可可催促說。別斗嘴了，快放下東西來喝雞湯，嘗嘗我的手藝，這料放的可全了，是不劉純祥?劉純祥哪里還敢插話，站不是坐不是的。郇桂花說，我不餓，不想吃，讓劉純祥多吃點吧。讓他多補補!可可說，瞧瞧，誰家的人誰心疼，劉純祥你知足吧!我才不心疼呢，誰愿心疼誰就去疼吧!郇桂花的話有點嗆。可可說，哎呀呀郇桂花。看來你是吃醋了，你回來了，我就把劉純祥交給你。昨晚他那樣子可把我嚇壞了。郇桂花把提著的兜往床邊一扔。說不用交，我才不稀罕呢，他昨晚愛啥樣就啥樣，兩條腿的男人有的是!隨即一下子癱在了床上。

想想在拘留所這段時間，郇桂花就像是在做夢。車間主任的老婆花朵似的，還眼饞身邊的女人。他以質(zhì)量差為由故意刁難，這個郇桂花默默地忍了，但在洗刷間趁沒人的時候?qū)λ齽邮謩幽_，已經(jīng)多次了。若再不反抗，他必然得寸進尺，男人就是這么下作。沒想洗刷間地滑，沒怎么用力推，他就倒在地上。將頭摔破了。一紙狀子讓她進了拘留所。當(dāng)然。這事過去了，再生氣再委屈也沒用了。

剛才，在門外聞到燉雞香味的哪一刻。郇桂花第一印象是可可約著電腦城的那些女孩子來宿舍改善生活了。郇桂花的肚子頓時咕嚕起來，心想，趕回來的正巧，說不定還能分它一碗兩碗的。誰知，竟是可可與劉純祥這對狗男女在打牙祭，可可還不知羞恥地吆喝給劉純祥補身子，年輕力壯的，有什么好補的?不害臊!俗話說，兔子不吃窩邊草，我的男朋友你就能隨便勾搭?瞧這對男女的親熱勁兒，張著大鍋吃肉喝湯的，哪里還有什么生分和講究，分明是混到一起了。最可氣的是劉純祥，平時不是發(fā)信息就是打電話，把你哄得暈頭轉(zhuǎn)向。關(guān)鍵時候才看出一個人的德性和本事。知道你女朋友進了局子。不去想辦法通融，卻與可可混到一起，鬼混起來連班都不上了，啥人!

聽到可可和劉純祥在廳里敲門，郇桂花說啥都不開，既然你倆背著我亂來，就別怪我無情。啥都別解釋，敢做就得敢當(dāng)，別以為我是三兩歲的孩子，我不吃你倆這一套。你們不尊重我，不給我臉面，也別怪我不給你們臺階下!

僵持了半天，郇桂花始終沒開房間的門。晚上她聽到樓梯的入戶門咣當(dāng)響了一下，一串腳步聲下了樓。知道是劉純祥很沒臉面地灰溜溜走了。她冷笑著:看不出，劉純祥還是采花高手，可可這種厲害女人他都能貼乎上，真是小瞧他了!

郇桂花在窩囊和氣憤中迷迷糊糊地熬了一宿，早晨起床，她想好了，絕不與可可搭腔，別的事可以原諒，這事絕沒有緩和的余地，這是做人的底線。

起來了?

郇桂花一開門，隨即一句問話鉆進她的耳朵。令她吃驚的是，站在門口問話的不是可可，而是焉兒吧唧的劉純祥。

四

在外出找地方睡覺的路上，可可心里很煩，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兒。自己租著房子，卻狼狽不堪地出來借宿，這樣不說，還惹得郇桂花不滿，這叫啥事兒!

敲了幾次門，郇桂花始終不搭理，令可可很沒面子。人家黑天半夜地替你架著劉純祥去醫(yī)院看病輸液，請假替你照顧他，你連句感謝的話都沒有。就是這樣也罷了，一個宿舍住著，誰沒個難處或不便的時候，相互照應(yīng)一下是常理，你郇桂花哪來的吃醋喝醬油的毛病?昨天晚上，我若像你一樣不搭理劉純祥，他現(xiàn)在還說不準(zhǔn)是死是活呢!

一直等到晚上，見郇桂花死活不開門，劉純祥就想走。守著可可，被女朋友關(guān)在門外，他感到很丟人。再說，反正她郇桂花已經(jīng)出來了。也用不著去想法子疏通保釋了，自己該干啥干啥去。可可問，你有地方住了?劉純樣說，橋洞、水泥管子的，隨便找個地方對付吧!臨走，劉純祥舉起手還想敲敲郇桂花的門，算是道個別，不管咋說，自己畢竟與郇桂花走得近乎，這幾天一直掛牽著她，雖然沒使上勁，卻一直在為她奔波。她出來了是好事，可自己不能這樣不聲不響地就走人。他剛抬起手，卻又放下了，穿上皺巴巴的褂子，就要出門。等等!可可說，郇桂花也太過分了，有啥不痛快的說說就行了，瞧瞧這小性子拿捏的!這樣吧，你住我房間，我去電腦城那幫女孩子那里湊合湊合，等郇桂花定定性子，夜里也許能與你和好!劉純祥搖著頭:這哪行?咋能……再給你找麻煩!

我這人就這樣，幫人就幫到底，尤其覺得不公道的事:就愛管個閑事評個理。郇桂花現(xiàn)在是鉆了牛角，若想過來了，還得特別感謝我呢!說完，可可把劉純祥拉回來，收拾了下自己的房間，說讓他住一宿，自己出門走了。

對劉純祥來說，有個避風(fēng)雨的地方就知足了。哪里還敢上可可的床鋪!女人愛干凈，滿屋里都是香脂氣味，在里面熏得慌。與郇桂花不同的是，可可房間收拾得沒郇桂花那么仔細(xì)和講究，胸罩褲頭絲襪的到處堆著掛著，即使她收拾了一番。還是讓劉純祥看得膽戰(zhàn)心驚。有一點劉純祥很明白，可可畢竟不是自己的女朋友，她把房間讓給你住，多半是沖著郇桂花來的，也只有可可這種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才做出這種舉動，若別的女孩子，郇桂花一使性子，她那里早嚇壞了，哪里還敢給你房間住!這樣一想，又聯(lián)想到可可架著自己去醫(yī)院搶救，耽誤工夫給自己熬雞湯什么的，劉純祥心里充滿了感激。而對郇桂花的誤會、不理解，又感到很撒急，眼下也想不出好法子。這樣的情景，他覺得就是躺下睡，也睡不著。他在可可的床上坐了坐，怕弄臟了床鋪，干脆找個小凳子倚在床邊合眼想著心事，這樣還能隨時聽到郇桂花房間的動靜。

清晨，郇桂花看到他從可可房間走出來時的吃驚神情，完全在劉純祥的意料之中。但令劉純祥沒想到的是，郇桂花滿屋搜尋了一遍，不見可可的身影，沒好氣地沖劉純祥說，行啊劉純祥，人家把床都獻給你了，你沒臉沒皮的，我還要個臉面呢，那好，我給你倆倒地方，從此咱們一刀兩斷，各走各的路!

郇桂花沒聽劉純祥的解釋，提起小包，把門哐當(dāng)一關(guān)，走人了。屋里只剩下劉純祥一個人。他兩手一攤，哭笑不得。這本不屬于自己的房子，現(xiàn)在卻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兩位女主人都跑了，并且都是為你劉純祥，你劉純祥究竟怎么了!房子是可可與郇桂花租的，你劉純祥有什么權(quán)利和資格住這里?郇桂花都發(fā)誓不見你了，你還在這里等啥?等可可回來嘲笑你可憐你啊?!

手機響了，一個勁兒地響。劉純祥接起來，對方說是廣場派出所的，讓他去一趟。劉純祥一聽就冒冷汗，沒等對方說完就叭地關(guān)了機。走，必須馬上走。離開這個原本就不屬于自己的地方，他怕了。

五

幾天后，可可回宿舍拿東西，房間的變化讓她大吃一驚，客廳里空了許多，郇桂花的房間全部空出來了，丟在地上的爛襪子碎紙片，把房間搞得一片狼藉。

可可滿房間搜尋了一遍，除了餐桌上的一把房門鑰匙外，沒有郇桂花留下的只言片語。這時，可可就感到很沒面子，讓人家不辭而別給晾起來了。這個郇桂花，還姐妹一場呢。吃醋啊猜疑啊跟劉純祥過不去啊，都可以理解，女人嘛，愛使點小性子，可也不能不聲不響就躲了呀?即使沒有留言，發(fā)個短信行不?太不講人情了!

她掏出手機，撥打郇桂花的電話，準(zhǔn)備教訓(xùn)教訓(xùn)這個小氣女人。

對方停機了，郇桂花竟然換手機號了。可可把手機往床頭上一扔，撲通躺在床上，瘋狂地喊:郇桂花，郇桂花，你個天殺的賤貨，劉純祥咋瞎了眼看上你!

可可把準(zhǔn)備交給郇桂花的那張紙條撕了個粉碎，另一張紙條嚓地剛撕成兩截，她突然又停住了。那是劉純祥在醫(yī)院輸液時掉在地上的一張收據(jù)，是劉純祥賣血的收據(jù)。若不是為了急用錢救郇桂花，一個男人不會去這樣賣命的!只是可惜了，郇桂花不領(lǐng)這個情，劉純祥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白忙活了。

可可把撕成兩半的收據(jù)對起來仔細(xì)看著，然后又收起來。可可至今沒戳穿劉純祥賣血的冒然舉動。可她覺得，劉純祥夠爺們!

這時，有人敲門。可可一骨碌爬起來，心想，莫不是郇桂花或是劉純祥來了?若見了郇桂花該怎么說，是罵她還是不理她?這樣想著，可可就開了門。令她緊張和吃驚的是，門口站著一位大個子民警和小區(qū)的管理人員。大個子民警問，劉純祥住這里嗎?可可不知咋回答，搖搖頭，又點點頭，試探著問，有事嗎?大個子民警說，給他打電話怎么總是關(guān)機?讓他抓緊去趟派出所!可可焦急地問，出事了?大個子民警打量著可可:你是他什么人?女朋友?

可可一個勁兒地?fù)u頭，見大個子民警查對了一下小本子，她又輕輕地點點頭。

讓他抓緊去廣場派出所辦個手續(xù)!說完，大個子他們走了。

可可著急起來。雖然不知詳情，可民警找到這里來，就不是小事了。可可打劉純祥手機，果然像民警說的那樣，關(guān)機了。瞧瞧，劉純祥、郇桂花這對戀人，一個從這里悄悄搬走了，把手機也停了，另一個又是關(guān)機，連派出所都找不到，這兩人到底跟誰捉迷藏啊?!

想來想去，可可還是覺得派出所的事重要。打不通電話就發(fā)信息唄，不信你劉純祥一輩子不開機。她編寫道:劉純祥，警察請你去廣場派出所!

這些都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后來，郇桂花結(jié)婚了，婚禮舉辦得相當(dāng)隆重，在縣城唯一一家三星級賓館舉辦的，新郎就是當(dāng)初保釋郇桂花的一個小毛巾廠的老板，大郇桂花二十多歲，跟原來老婆離了。可可結(jié)婚就不同了，比郇桂花晚了兩年不說，只在附近的小酒館里擺了兩桌酒席，雙方父母和幾個好朋友湊起來喝了場酒，就算完事了。

可可是從近來丈夫突然間的一系列神秘怪異舉動中，判斷出他在外面有情況的。而且是男女方面的情況。

可可一早就說要回趟鄉(xiāng)下娘家。晚上早晚趕回來。

丈夫在廚房里燉上三大鍋肉。就鉆到陽臺上去澆花，不知他是沒聽見，還是故意克制內(nèi)心的興奮，對可可的話沒什么反應(yīng)。老婆回娘家，對婚后的男人來說，多數(shù)都是個喜訊，盡管你該干啥還是干啥，但暫時沒有管著的，耳邊少了婆婆媽媽的啰嗦，總是件讓人很放松很開心的事。對丈夫不理不睬的舉動，可可難以忍受，大聲喊道，劉純祥，你聾了嗎?我在跟你說話!

劉純祥轉(zhuǎn)過頭去說，沒看見我在忙嗎?

忙忙忙，一個擺攤賣肴肉的，哪來的閑情養(yǎng)花弄草?瞧瞧，巴掌大的一個小陽臺，你擺得連腳都插不下了，我看你將來有個孩子，也不一定這么用心。你再侍弄這些沒用的東西，我全給你扔到樓下去!

賣肉的也得有點情調(diào)不是，還能除了吃穿沒別的事了?劉純祥不敢與可可硬頂嘴，結(jié)婚五六年，誰管誰、誰怕誰，已經(jīng)磨合下來了，習(xí)慣了，他就是不同意可可的看法，也只是在喉嚨眼里嘟囔嘟囔。可可聽見就聽見，聽不見就拉倒。之所以這樣，可可不饒人的脾氣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劉純祥有短處。結(jié)婚這些年了，劉純祥床上的活做得倒是很漂亮。把可可滋潤得像地里施足了肥的莊稼，青枝綠葉的，很受看，但卻光開花不結(jié)果，兩人一直沒孩子，到醫(yī)院一檢查。毛病在劉純祥身上。他家的廚房里時常是這樣，燉完了肉就燉中草藥，豬肉的香味與草藥味在房間里混合著。夏天還好說，開開窗子透透風(fēng)即可，冬天就不行了，關(guān)著門味道全在屋里，難聞也得忍著。好在兩人聞著都習(xí)慣了，連鄰居都問，你們煮肉，放什么中草藥煮?今天對可可的問話，劉純祥同樣不敢粗聲大氣，他對可可嘟囔著，你不怕把花盆扔下去砸著人就扔吧。現(xiàn)在人的命可值錢了!

別成心氣我劉純祥，把我惹急了，啥事我都干得出來!可可這么說是話里有話，在警示劉純祥。一個賣肴肉的，突然對花草感了興趣，還時常哼個小調(diào)啥的，這不令人懷疑嗎!

見可可較了真，劉純祥不吱聲了，到廚房洗洗手，揭開大砂鍋。拿根筷子往肉上插著。根據(jù)插得感覺，劉純祥就能判斷出肉煮的程度。煮生了咬著費勁，顧客吃了容易出問題;煮過了，嚼起來沒彈性，顧客吃著不過癮。這些技巧可可是掌握不了的，劉純祥曾把她拉到廚房手把手地教她，她一把推開劉純祥說，你是廚子出身，當(dāng)然一學(xué)就會，咱們家你一個人懂就行。我若學(xué)會了，你不有危機感啊?劉純祥就覺得她不是那塊料，大多數(shù)女人都這樣，在家粗啦啦地糊弄點飯菜還可以，若是往精處做，做給外人吃，十個有九個不上心。沒拿著廚子當(dāng)個事業(yè)。他琢磨，這大概就是為什么女人當(dāng)不了大廚師的原因。

他與可可的結(jié)合，要說感謝得感謝廣場派出所，不對，從根上說還得感謝郇桂花。郇桂花被人保釋出后，因生可可與劉純祥的氣。就與他倆斷絕了關(guān)系。沒再聯(lián)系過。后來可可與劉純祥聯(lián)系上，是因為派出所那事。劉純祥夜里偶然打開手機，看到了可可的信息，第二天就去問可可詳細(xì)情況。可可說警察找上門來并沒告訴啥事。只說讓你親自去一趟。劉純祥不肯去。自己沒干見不得人的事，憑啥三番兩次地進派出所，還自己親自去一趟，沒事找事呀，不去!可可說，你不去好說，躲著就是了，但警察以為你住在我這里呢，我沒鬧明白，他們怎么知道來這里找你呀?警察還不知懷疑咱倆有啥關(guān)系!劉純祥紅了紅臉，沒向可可解釋先前進過派出所，登記的住址就是可可與郇桂花租住的房子，這畢竟不是多么光彩的事。后來在可可的一再勸說下，劉純祥才勉強同意去趟廣場派出所，但要求可可陪著，權(quán)當(dāng)給自己做個證明。

在派出所，大個子民警簡要地說，前段治安檢查，從廣場邊上的經(jīng)貿(mào)大廈監(jiān)控錄像發(fā)現(xiàn)，附近院子里的污水道蓋子，時常被汽車輪子軋翻，出事那天傍晚一輛貨車又把蓋子軋側(cè)翻了，那女人打著手機，沒注意才掉了進去，這一段錄像看得很清，不是你劉純祥有意所為，你救那女人，屬于見義勇為，應(yīng)當(dāng)受到表彰。先前冤枉你了，請你諒解和理解，我代表所里給你賠禮道歉。派出所找你，是讓你配合整理個材料報上去，順便把你那把砍刀拿回去。不過，以后可不能帶著砍刀逛街了!

劉純祥長長地舒了口氣。緊接著他倒是有些后怕了，同樣是救人，結(jié)果卻是截然相反的，多虧有這段錄像，不然這輩子跳進黃河都洗不清。沒想到這么快就給他澄清了。

哎呀劉純祥。你竟不聲不響地做這么大的事呀!可可在一邊驚訝地吆喝著。劉純祥沒怎么感動，卻把可可感動了。

劉純祥心想，哪里是不聲不響。這不才給洗清罪名嘛，之前誰敢得瑟呀!既然搞清楚了就得了唄，還往上報啥材料，表什么彰!

當(dāng)晚，可可就在宿舍附近的小餐館請劉純祥吃飯。劉純祥一時在可可心里成了英雄，連看他的眼神都火辣辣的。這是后來可可愿意嫁給他的重要原因。

兩人談得正熱乎的時候，劉純祥與可可商量，準(zhǔn)備搭伙干點事情，給別人打工，總是看著老板的臉色生活，太牽制得慌，老板若是賠了，你的工錢也就打了水漂，風(fēng)險太大了。至于干點啥，劉純祥早想好了。當(dāng)初因為保釋郇桂花，他跟老板打架離開餐館時。廚師長覺得他是個有骨氣有出息的人。想幫他一把，于是交給了他一個秘方。當(dāng)時劉純祥正在火氣頭上，又張羅著保釋郇桂花，對什么秘方不秘方的，也沒太在意。與可可談戀愛了，以后得考慮正兒八經(jīng)地過日子，于是，劉純祥就忽然想到了那個秘方。他找出來仔細(xì)看了看，是個佐料配方。他干過廚師，研究起菜譜、佐料配方什么的，很容易。紙條的正面，是幾種佐料的搭配比例。劉純祥覺得不以為然，在餐館的時候，就曾照此做過。沒啥特別之處。不過，既然廚師長作為大禮送給他。不會只是這些小兒科的東西吧?他又翻到紙條的背面，上面寫著幾種稀有佐料的名稱和比例。劉純祥一拍屁股，差點跳起來，廚師長是在和自己捉迷藏啊!他按配方購置了佐料，去菜市場買了些豬下貨，按照紙條上的工藝上鍋煮了起來，僅從彌漫在房間的氣味判斷，他就知道這鍋肉的味道不同尋常。

肉出鍋后，他用塑料袋子包上一包，買上煙酒，提著給廚師長送了去。廚師長瞅了瞅顏色，撕下一塊肉放在嘴里嚼了嚼。說基本是那么個意思，看來你這次是真想干了，眼里也還有你這個師傅，那我就再口頭告訴你點絕的!

廚師長把嘴里的肉咽下去:記住了，煮肉要用山東博山出的黑砂鍋，肉煮之前，要用白云山的山泉水泡兩個小時。把血水全部泡出來。煮肉也要用山泉水。絕不不能用家里的自來水。開鍋后，灶火要調(diào)制成文火。灶火首選是松木，其次是焦炭，切不可用煤炭。當(dāng)然了，在城里這些都不現(xiàn)實，煤氣和天然氣也還湊合……劉純祥倒抽了口氣，真沒想到后邊還有這么多學(xué)問。他撫摸著頭跟廚師長嘿嘿笑笑，慶幸自己多虧拿著實物讓師傅當(dāng)面指點，不然，自以為得到了真經(jīng)，不把師傅放在眼里，說啥也煮不出師傅所要的那種效果。臨走，他跪在地上，給師傅磕了個響頭。

不久。劉純祥的肴肉攤子在小區(qū)菜市場正式開張了。貨車上噴著“純祥肴肉”的字樣，以他自己的名字命名。同時，純祥也有借用諧音“醇香”的意思。

那年，正鬧禽流感，人們見著雞鴨鵝的都躲著，豬牛羊肉成了搶手貨。在所有的肴肉里，劉純祥煮出的肴肉色澤鮮艷，口味獨特，既適合老年人，又適合年輕人，即使是肥膩的豬頭肉，吃在嘴里不但不膩，還有種清脆的感覺。再是，他做的肴肉不往多里貪，只往精里做，上午三鍋，下午三鍋。他的貨車一推出來，車前就排起長隊，有些老客戶怕買不上，早早的就托人去排號，他一般不給人預(yù)訂，他要的就是這種效果。

可可說回娘家，可并沒準(zhǔn)備帶多少東西。劉純祥說。走娘家哪有空著手的。讓人家笑話，咱別的不好說，帶上幾包肴肉可是很現(xiàn)成。可可說，等你把肉煮出來我再走，恐怕晚上趕不回來了，還是路上隨便買點吧!

劉純祥哪里知道。可可說回娘家是假，暗地里偵查他是真。

七

可可是在菜市場東面三樓的一個茶館里觀察劉純祥的。這里據(jù)劉純祥賣肉的地方相距五百多米，從側(cè)面能看到劉純祥所有活動，能看到來買肉的所有人的側(cè)面。茶館一般上午不營業(yè)，可可事先與茶館作了交涉，才給了她個方便。當(dāng)然，坐在茶館里具體做什么，可可并沒交代。服務(wù)小姐見她一個人坐在茶室里，想必是要約見什么人，把茶水泡好后，又將電視打開，說就在門外等候，有什么事盡管吩咐。

品著噴香的烏龍茶。看著窗外的高樓大廈以及馬路上、市場里行蹤匆匆的人群，可可感到很舒服。結(jié)婚五六年了，她幾乎沒享受過這樣的待遇。這些年來，她和劉純祥一個操持家里，一個張羅外邊，雖然是小本生意，但天天見錢，日子過得也就格外有勁。他們結(jié)婚仍舊住在可可原先租住的房子里。依可可的意見，是另租套大點的房子結(jié)婚。原先的房子很小很舊不說，看到郇桂花住過的房間，可可心里就不舒服，就想到郇桂花那個排場的婚禮，就想到那個大郇桂花二十多歲的男人。劉純祥不同意再另租房子，說已經(jīng)住習(xí)慣了，一看到郇桂花的房間，反而對可可更疼愛了。可可被他的話打動了，干脆依了他。再后來攢了錢，兩人都覺得房子舊了小了，里面的管道門窗，不是這里漏水就是那里透氣，兩人又租了個大點的新點的房子，也就是現(xiàn)在的房子了，后涼臺與廚房連在一起，是再理想不過的制作間了。他們下一步的打算是攢錢買套屬于自己的房子，最好是那種廚房與客廳通著的，可以自己改造成一個大一點的制作問，制作間對他們來說是最重要的。當(dāng)然，更重要的事還有，就是尋名醫(yī)給劉純祥治病，花再多的錢，耽擱再多的功夫也得治。前些年她還感到無所謂，現(xiàn)在眼看著自己同齡人的孩子差不多都上學(xué)了，就著了急。沒有孩子，跟劉純祥起早貪黑地忙活個啥勁兒!劉純祥與可可一樣，時間長了也有些著急，有些煩悶，人變得沉默寡言，感到很對不住可可。現(xiàn)在突然高了興，抽空還侍弄些花草，擱誰不懷疑?!

可可今天算是自己給自己放了個假，可以好好地享受一番，怎么也是花錢消費了，以往都是低三下四地伺候逢迎別人，現(xiàn)在服務(wù)員把她當(dāng)貴賓伺候著，這感覺就是不一樣，這說明錢比什么都好使。但與純粹來這里喝茶消遣的顧客不同的是，她是帶著觀察丈夫的任務(wù)來的，帶著這樣的任務(wù)，本身心里就不怎么放松。其實，真正來這里放松消遣的茶客的那種感覺，她并沒有體會到，不過，這樣她已經(jīng)是很滿足了。若不是為了觀察劉純祥。她才舍得不花這個錢呢!

與往常一樣，劉純祥的肴肉車子上午十一點以前準(zhǔn)時推出來，不一會兒車前就排起了隊。不知哪位顧客將一盆鮮花放在肴肉車前的凳子上，讓劉純祥照看著，許多顧客感興趣地指指點點的。其實，那是極普通的杜鵑花，她家陽臺上有好幾盆呢。

可可將貨車前排隊的人挨著審視了一遍，沒發(fā)現(xiàn)那種妖艷勾人的女人。買肉的人選好肉，遞上錢，接過肉就走，老主顧也不過多寒暄幾句，沒有那種話多、故意磨蹭纏人的女人。

可可的心里稍微有些放松。一個賣肉的，身上油漬麻花的，哪個靚女能看中呢!況且，天天跟他收錢對賬。身上除了買包煙的錢，沒啥大外快。都說男人有錢就變壞，只要管住這一條，就不會出大事。女人嘛，都是從占小便宜開始的，不會干那種倒貼錢賠本的事!

這個時候，杯子里面的烏龍茶，可可也喝出了點滋味，三番五次地招呼服務(wù)員續(xù)水。

臨近中午，茶館的走廊上嚷嚷起來。一會兒茶館的老板娘就敲門來到可可的包間，說很對不起，外面來了六個客人，說要打牌，四人以上的房間全滿了，你就一個人，能不能把房間給你調(diào)整一下。

誰說我是一個人?我約的客人還沒到呢。再說了，我是事先就定好了的。可可很干脆地回絕了老板娘。別的房間能看到市場，但看不到劉純祥。

一番爭執(zhí)過去后，再往市場上一看，可可就發(fā)現(xiàn)壞事了，一會兒沒注意，劉純祥貨車的腿上竟拴著只狗，一只小花狗。

可可頓時緊張起來，重新調(diào)整了一下座位，不眨眼地盯著肴肉貨車，生怕錯過某個細(xì)節(jié)。剛才若不是老板娘來打茬，早就弄清小狗的主人了。

小花狗圍著貨車的輪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累了就坐起來，朝劉純祥伸著紅紅的舌頭。十二點剛過，劉純祥的肴肉就賣光了。他現(xiàn)在開始清理著貨車，用刀將肉板上的碎肉末刮下來。墊上張紙，放到小花狗的跟前。小花狗先是將兩只前爪蹺起來，在空中劃了幾下。隨著劉純祥將肉末放地上的動作平起身子，很優(yōu)雅地吃起來。

八

屋里的光線暗下來，可可沒有開燈，她倚在沙發(fā)上生悶氣，心里正如同這暗淡下來的夜晚，沒有一點光亮了。

以往，這時候她早在廚房里忙活了。一鍋粥是必不可少的，劉純祥在市場上一站就是兩三個小時，顧不上喝水，當(dāng)然，再忙也不至于連喝口水的時間也沒有，關(guān)鍵是喝了水得跑廁所，廁所在市場大南面的墻角處，來回耽誤工夫，肴肉攤子沒人看管。也有情急的時候，那多是囑咐鄰攤的伙計給臨時照看一下。天長日久了，劉純祥就養(yǎng)成了一次喝夠，平時不再喝水的習(xí)慣。晚上有時間了，可可就給他熬鍋粥，把缺失一天的水給補上，小米粥、玉米粥都行，若這些都沒有了，可可就抓上把面粉，做成面疙瘩湯。之所以這樣，是為了讓劉純祥吃得熨帖一些，防止上火。

今天可可就沒這個心情了，不但沒有，她甚至想把廚房里、房間里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給砸了，不和劉純祥過了!結(jié)婚五六年了，一天到晚地忙，至今還沒個孩子，人家問起來，臉都沒處擱，你能吆吆喝喝地說是劉純祥的毛病啊?好在人家一聽你沒孩子，感到揭了你的短處，趕緊就把話題給岔開，沒有打破砂鍋問(紋)到底的。光這種壓力就夠大的了，劉純祥竟然在外面還有閑心，你跟男爺們無論怎么交往，可可不會計較，可他竟與些娘們打得火熱，說不清楚，這是可可所不能容忍的。她很慶幸今天盯了劉純祥的梢，盡管是花了近二百元，不然她說不定還繼續(xù)蒙在鼓里呢!

劉純祥開開門，把燈打開，見沙發(fā)上半依半躺的可可，竟嚇得啊了一聲，說你回來了，咋不開燈?還尋思這時辰回不來呢!

可可沒理他，心想，你巴不得我月兒半載地住娘家呢!

劉純祥將一盆花從門外走廊上搬進來，將一個鼓鼓的大黑塑料袋子放到茶幾上。不用問，可可就知道里面裝的是中藥，不管用白塑料袋還是黑塑料袋。里面的內(nèi)容基本上是一樣的。他劉純祥也有吃藥吃煩了的時候。這次就中斷了近一個月。過去，為了治好劉純祥的病，她是很支持劉純祥吃藥的。時常是親自給他熬，不管屋里的味道多么難聞，她都忍著。一天盯下來，她覺得現(xiàn)在沒那個必要難為自己了，病在他身上，他愛治不治。

劉純祥去洗手間洗刷了一下，見可可始終待在沙發(fā)上沒行動，感覺不大對勁，到廚房一看，冰鍋冷灶的，沒顧得問飯不飯的事，就朝可可咋呼:哎，肉鋪子老孫沒來給送肉啊?老孫頭來沒來?這時辰了咋還沒個電話?

你咋呼啥?他來電話了，我給回了，不要了!可可沒好氣地對劉純祥說。

不要了?不要了……明天煮啥賣啥?

你愛賣啥賣啥!你是誰呀，能失了業(yè)?

瞧你說的，咱不鼓搗肴肉鼓搗啥?別的咱內(nèi)行啊?

劉純祥見可可一副成心斗嘴打架的勢頭，估不透她心里窩的哪門子火，回趟娘家竟把脾氣勾起來了。他沒往深處想，他必須先電話聯(lián)系買肉的事。孫老板說你們不是說不要了么，我剛處理完了。我還尋思你們掙了錢，要改行呢!劉純祥讓孫老板想辦法再給聯(lián)系點貨，不然明天就歇業(yè)了。這不年不節(jié)的，在家哪能歇得住!

與孫老板通完話。劉純祥才正式與可可搭腔，問她娘家的情況，問她哪里不舒服，是誰惹的生氣。說著就去摸可可的額頭，看看是不是發(fā)燒。

可可把劉純祥伸過來的手打掉，說我跟其他人無冤無仇無瓜葛。能生誰的氣!見劉純祥知趣地往廚房鉆，可可說劉純祥你站住，今天你得給我說明白了，這盆花是咋回事?是不是砸手里了?陽臺上你擺的那些花。又到底是咋回事?我不能這樣不明不白地窩囊活著。想離婚，早說，我不會賴著你!

你……聽誰瞎說啊?這不是買來美化一下房間嘛，還能光吃了干，干了吃呀?你亂扯啥呀?

美化房間?哼，沒那么簡單吧?一個賣肴肉的，突然鼓搗起花草來了，你不覺得奇怪嗎?再說了，也不能光沖著一兩種花買呀!

興趣……靠培養(yǎng)嘛，貴重的……咱也侍弄不起呀!

侍弄不起?這要看哪個女人給你供貨了!可可說這話時，臉上一副輕蔑的表情。

說到這茬，劉純祥有些緊張起來，說，你……今天到底……干啥去了?

干啥去了?多年不見郇桂花了，猛地遇到，就不興啦啦家常啊?!

九

一提郇桂花，劉純祥知道徹底露餡了。可可一開始燒著燎著說的那些話，都有鼻子有眼的，他就判斷可可是盯了梢的，平時別人各忙各的，自己的正事還顧不過來，誰管你那點破事!看來她說回娘家完全是假。

這時。他才回想起她回娘家為啥沒早準(zhǔn)備東西。這么大的破綻，自己竟然絲毫沒意識到。

其實，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幫著郇桂花娘倆賣賣花嘛，生意好的時候上午一盆，下午一盆，捎帶著的事。賣不了了就退回，她娘倆若是早收了攤子，就干脆自己搬回家，權(quán)當(dāng)是買來美化美化房間。這么說的話，可可懷疑這事就不是一天兩天了，她那火爆脾氣，能忍耐這么長時間?這真超出劉純祥的想象。

我這人可真是傻到家了，人家藕斷絲連、腳踩兩只船，我竟然一點都沒覺察。可可邊數(shù)落邊哭。人家郇桂花命好啊，家里有用著的，外邊有幫著的。凡是女人有的，她啥都不缺了。我可可呢，不知是哪輩子作的孽。無兒無女不說，男人還花花腸子……

哎哎哎，話別說得這么難聽!劉純祥有點不耐煩了，說啥叫藕斷絲連、腳踩兩只船?我也是半年前才在市場的馬路邊見到她娘倆，她男人廠子垮了，跑出去兩年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她把房子家產(chǎn)全賣了還債，落得擺地攤賣花了，她啥命好啊!畢竟是熟悉嘛，幫她賣盆花……有啥大不了的?!

可可的哭聲突然停止了。其實。可可是在從茶館回家的路上，隔著馬路無意中看到郇桂花的，當(dāng)時她就懷疑自己的眼睛。若是沒有劉純祥的事，可可會跑過去問一下，若真是郇桂花，正好跟她敘敘家常，在這個城市里并沒有幾個熟悉的人。可她又一想，拉家常必然會拉到劉純祥，必然會拉到孩子身上，這豈不是沒事找事，自尋煩惱!但令可可想不通的是，郇桂花怎么會帶著孩子在路邊擺攤賣花呢?是不是看錯人了?她若不是郇桂花，劉純祥肴肉車旁的花是哪來的?現(xiàn)在。沒想到一句大膽聯(lián)想的話，倒把劉純祥的實話給套出來了，特別是郇桂花目前的處境，讓可可大吃一驚。

那你明說不就得了。躲躲閃閃的干啥?還說美化房間，咱忙成這樣，咱這種家庭情況，你不覺得這理由太勉強了嗎?

若是別人……我早說了，她郇桂花不一樣，你跟她不是……那個么……

那個什么?我是雞腸狗肚子的人呀?事情早過去七八年了，各自都有了家，誰還記恨著那點爛事，我看是你做賊心虛!

啥虛不虛的，早已不是過去了，家里有你，我還……有那心思!

別給我說好聽的，你的事還多著呢!我再問你。那牽狗的女人是誰?下午你賣完肉坐她車干啥去了?

哎喲，我算服你了，你說你今天到底都是干了些啥!劉純祥捶捶腦袋，考慮昨給可可交代，郇桂花這人可可熟悉還好說，對那牽狗的女人。劉純祥就得考慮怎么跟她說了。

認(rèn)識牽狗的女人，也純屬偶然。那女人叫常小筠，家住東部開發(fā)區(qū)。過去從沒來過城中菜市場。去年的一天，常小筠牽著小白狗來市場工商所找他弟弟辦事，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劉純祥。

說實在的，她想找到劉純祥已經(jīng)好多年了。若不是小白狗聞到肴肉的香味掙著不走，若不是劉純祥眉毛上邊的那顆痦子，也許就擦肩而過了。

常小筠來到“純樣肴肉”攤子前，仔細(xì)打量著劉純祥。劉純祥用毛巾擦擦油乎乎的手，問:買肉啊大姐?

一發(fā)現(xiàn)劉純祥的時候，常小筠驚訝當(dāng)中又有些懷疑，她印象里劉純祥是干廚師的。她的話題正是從這里說起:改行了?不干廚師了?

劉純祥感到很驚奇，在三馬路天豪餐館吃過飯的顧客，從來沒有人提到過他，再說了，他在廚房里忙活，不是端盤子的服務(wù)員，有誰認(rèn)識他呢!

你是不是叫……劉純祥?是不是?

眼前這位長發(fā)飄飄的時髦女人。讓劉純祥感到無所舉措，心里嘀咕著:今天真倒霉，咋還碰上硬碴了呢!他瞟了眼前的女人一眼，沒看出啥眉目，這更讓他心里沒底了。小白狗見主人與他對話，一個勁兒地朝他吼著。

見劉純祥不可否認(rèn)地點點頭，女人說，可算找到你了，快跟我到工商所!劉純祥不知所云，說沒看我忙著嘛!

女人一攏長發(fā)，說，我是說把這事告訴我哥，他剛調(diào)到這樓上的工商所干副所長，沒想到你竟然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知道吧，這就是當(dāng)年我在污水道口救過的那女人!劉純祥向可可介紹說，當(dāng)時，她向派出所告發(fā)我，后來的這些年又當(dāng)恩人到處尋找我呢!她說都登過報紙，可咱哪有時間看報啊!

沒聽劉純祥交代之前，可可還只是懷疑，現(xiàn)在她是越聽越氣憤了:劉純祥，你艷福不淺啊!一來二去地兩人就好上了是不?我瞧那小狗都跟你稱兄道弟了!我就琢磨不透，這么多巧事，咋都叫你攤上了呢?

啥好上了?話也太難聽了，你把人家想成啥人了?人家老公是環(huán)保局的呢!劉純祥解釋說，她知道咱在市場上賣肴肉后，每逢去找她哥辦事，都捎帶著買些肴肉回去，這不是好事嘛，支持咱!

好事好事，都坐上人家的車了，咋還不是好事，以后說不定還上人家的床呢!

胡說!啥都跟你說了，咋還亂猜疑呢?人家的姑父開門診，專治癲癇和不孕不育，聽說咱的情況，這不領(lǐng)著看病去了嘛，你瞧，藥都拿來了嘛

十

第二天，可可沒再去盯劉純祥的梢。一個他救過的女人，愿意幫他看病治病;一個他愛過的女人，他愿意幫著賣花。有著這么兩種情結(jié)，都是愿打愿挨的事，這恰恰是可可最不放心的。

劉純祥昨晚對著天起誓，說完全是幫忙與被幫忙的關(guān)系，絕對沒有其他的事。起誓管啥用?過去，他與劉純祥去婚姻登記處登記時都瞅見了，辦離婚手續(xù)的人并不比結(jié)婚的少。人們越來越開放了。過不來就分手，沒那么多顧慮和講說了，何況至今與劉純祥沒孩子，沒牽沒掛的，加上郇桂花男人又跑了，寡母孤女的!

晚上，直到八點多劉純祥才回來，肴肉有一半多沒賣出去，兩口子吵架生氣，劉純祥把煮肉的佐料沒放全，味道明顯不及以前。

令可可更吃驚的是，劉純祥的身后站著一個邋邋遢遢、驚魂未定的小女孩。

劉純祥把盛肴肉的食品箱往地上一放，把小女孩推到可可面前，說郇桂花……去馬路對面給人送花，出車禍了，沒救過來……

收留小女孩的第二年。可可懷孕了，劉純祥高興得上樓都一跳一蹦的。用了多少年的藥鍋被他帶到樓下，咔嚓摔在了垃圾池里。屋里從此少了污濁的草藥味。彌漫出的肉香更加純正了。鄰居們見了就問，你們家又調(diào)換配料了，感覺味道挺清爽的。劉純祥直笑不答。

從此，重活累活劉純祥不再讓可可插手，讓她精心保胎。清閑下來的可可倒是有時間在陽臺上侍弄那些花草了，不起眼的花草，被她調(diào)理得青枝綠葉、鮮花爛漫的，趴在上面聞聞，淡淡的清香直沁心田。晴天的時候，她會打開陽臺的窗子，讓清新的風(fēng)灌滿房子，融合著肉香、花香的氣息，便會飄散出去。

那天早晨。可可澆完花，忽然想到了什么，一邊給小女孩梳著辮子，收拾著書包，一邊嘟囔，攆著劉純祥帶點酒啊肴肉的去感謝感謝常小筠和她姑父。

劉純祥從廚房伸出頭來說，還帶肴肉呀?連她家小狗都得脂肪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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