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半仙

2008年秋的一天，我在整理雜物的時候，無意中翻到了一些已經(jīng)泛黃的舊照片。其中，有幾張攝于30年前那個值得紀念的秋天，是我與幾個年齡相仿同學的合影。那時，我們剛剛邁進大學的門檻，照片上的我們意氣風發(fā)，活力四射，陽光燦爛?？粗@些照片，我不禁感慨萬千，無比傷感。這不僅僅是因為懷舊，追惜已逝的美好青春年華，更是為了照片中的一個人，一個已離我們而去二十多年的一個同學。在我的大學同學中，畢業(yè)之后已有六七位駕鶴西去。而他，是走得最早的一位。大學畢業(yè)僅僅一年多，他就自己結束了年僅28歲的生命。

這是個很有特點，但卻被許多人誤讀的人。在與他同學的四年中，盡管我同他相處不錯，自認比較了解他，但也沒有完全地讀懂他。時至今日，在經(jīng)歷了很多的人間冷暖、世事炎涼之后，我想我才真正理解了他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

他本姓李，之所以稱其為“半仙”，一是因為他的長相像及了一些老電影中通常以反派形象出現(xiàn)的算命先生;二是因為他那看似玩世不恭、吊兒郎當?shù)墓詮堁孕信c舉止。他長著一張瘦長臉，膚色烏青，雙目暴凸，嘴唇上翻。牙齒焦黃，戴副瓶底厚的眼鏡，濃密的絡腮胡子總有半公分長短。這老兄從無衣著齊整之時，不是上衣少個扣子，就是褲子破個口子，再不就是鞋子缺條帶子。而且極少見他洗衣服，通常是一件臟得不像話了，再換一件比較不臟一點的接著穿，如此周而復始。平時走路，習慣于抄著雙手，佝僂著腰，活像個小羅鍋。這副尊容，自是不招人待見，特別是那些自命不凡的女生們。

在系領導、輔導員、班干部們的心目中，大抵是把半仙歸之于落后分子行列的。以他的胡子為例。輔導員曾經(jīng)問過他，為何留那么長。他答:“皮膚過敏，只能剪不敢刮。”輔導員又問為啥不剪短些，他再答:“怕下手沒數(shù)剪到肉?！庇谑?，輔導員徹底無解。

我和這老兄是前后鄰座。說到這里，需要解釋一下，我的大學人物記系列中，有一篇題為《老夫子》的，我也說過與其中的主人公鄰座，不過那是左右鄰。沒有辦法，事情就是這么巧。通過交談，我和半仙原來還在在一個地區(qū)插過隊，做過工，有許多相似的生活經(jīng)歷。而我又覺得他言談話語很有幽默感，話雖不多但常常讓人感到愉悅，于是便與他成了朋友。而對于處境孤獨，卻又期望別人理解的半仙來說，這恐怕也是正遂所愿的事情。

半仙的語言才能，在入學后的第一次班會上，就著實讓我開了把眼。那是個周六的下午，班長(代理的)講完了有關事情之后，又通知黨員、團員如何分組學習。這老兄冷不丁冒出一句:“那‘政協(xié)’的呢?”那時民主黨派的知名度還沒有如今這般大，他就把非黨非團的同學歸結為“政協(xié)”的了。大家先是不解，片刻之后笑成一片。此后，哪個同學申請入黨、入團啥的。就會被大家笑稱為是不想干“政協(xié)”了。

一個星期天，幾個同學一起去城里看電影。路上，免不了東拉西扯地閑聊。在說到畢業(yè)之后做什么的時候，大家意氣風發(fā)，指點江山，唯獨他老兄一言不發(fā)。我就問他:“半仙，你呢?”他答:“不知道呵，還有好幾年才畢業(yè)呢?！薄澳悄憔蜎]想過做啥嗎?”他故作深沉地思考了一會兒，方才憨笑著說:“實在不行，就干行政吧。”有人就說他:“沒吃錯藥吧你，你一個‘政協(xié)’的還想干行政呵?”他還是那副表情:“我又沒啥學問和長處，怕是只能干行政了?！贝蠹衣牭弥毙?。

話是這么說，其實我發(fā)現(xiàn)他的古代語言文學(我簡稱其為古學，現(xiàn)今時髦的說法應該叫國學)的底子并不淺。我在他的床頭見過一本翻成爛狗肉樣的《說文解字》。后來才知道他幾乎能將此書從頭到尾背下來。對于古詩詞他也挺在行，尤其是《楚辭》，背起來朗朗上口，講起來頭頭是道。驚奇之余，我不明白以他初中畢業(yè)的正式文憑，何以會有這般的古學底子。他輕描淡寫地說:“下鄉(xiāng)、當工人的時候，找不著什么書看，就在破四舊的時候順手牽羊，逮著啥是啥，給自個兒抄了那么幾本破書看著解悶兒而已?！?/p>

在第一個寒假到來前夕，鐵路部門上門服務，給學生們辦理車票預訂事宜。預訂的時間有幾天的跨度，半仙就滿懷期待地找我商量說:“咱們訂最后一天的票吧，那么早回去有啥意思呵，不耽誤過年就行唄?！庇捎诟改傅膰绤?，我正好比較犯憷回家，也想在外邊多放幾天羊，結果自然是一拍即合。他老兄就高興得像個孩子一樣，說:“我請你喝酒?！比缓?，顛兒顛兒地走了。

我們兩個留在學校的那幾天，每天都是他掏腰包買酒買菜請我打牙祭。按當時的政策，他人學時工齡已超過五年。可以帶工資上學。這在同學當中，算得上是有錢一族了。我的舍友走光之后，他干脆把鋪蓋卷兒都搬了過來。平時，這老兄跟別人說話總愛講短句子，言簡意賅。但在酒后，他卻很健談。有時情之所至，還會淚流滿面。他告訴我，父母與他之間的關系很冷很冷。這一點，我后來親身感受到了。此時暫且按下不表。從小到大，父母幾乎從不管他。外祖父母把他帶到上初中，隨后因為年老體衰，就把他送回了父母身邊。上初中期間，二老相繼過世，他承受不了這樣的打擊，行為就開始有些怪異起來。初中畢業(yè)之后。不滿16歲就去插隊，兩年后又在當?shù)卣泄?。在農(nóng)村、工廠的時候，由于他的言行難以被人接受，從而被視為異類。在父母那里，也沒有感受到應有的親情，他招工、參加高考的時候，父母竟連問都沒問過一句。對此，他很傷心，很無助，有種被人拋棄的感覺。聽了他的這些話，我明白了，他的外表看似冷漠孤僻，其實內(nèi)心柔軟脆弱，渴望溫情。而他那些在外人看來不合情理的言行，沒準兒就是期盼引起別人注意的另類表現(xiàn)。

第二學期發(fā)生的一件事，證實了我的判斷。在學校春季運動會上，我的一個同學參加跨欄比賽，不小心摔了個大跟頭，把胳膊給弄折了。千真萬確，我沒弄錯，是胳膊。依我看，以這位同學的基本功而論，報此項目有逞能之嫌。比賽跑步摔斷了胳膊而非腿，便是明證。于是，就住院，就手術，就躺在病床上不能動彈。俺讀書的大學，在一個縣城的郊區(qū)，傷號住在縣醫(yī)院。如此，陪床照料就成了問題。半仙便自告奮勇，每天下了課就騎個破自行車往病房跑，盡心盡力地照顧傷號，還不時掏錢買些個水果、奶粉、雞蛋之類的給他補養(yǎng)。一來二去的，兩人遂也成為莫逆。傷好之后，原本有些高傲的跨欄英雄如此評價半仙:“外冷內(nèi)熱，一個好人?！?/p>

半仙盡管不時有冷言冷語的蹦出，但也僅此而已，并不怎么惹是生非。時間久了，老師、同學們習以為常，也沒有人去招惹他。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憂之。對一些看不慣的人和事，沒想到半仙也有忍耐不住寂寞，“仗義執(zhí)言”的時候。大一暑假結束以后，一天上午，我們幾個已經(jīng)返校的同學正聚在一個房間天南地北地瞎扯，一個正積極爭取脫離“政協(xié)”、擔任著組長一類小干部的同學推門走了進來，很嚴肅地對我們說:“趁著大多數(shù)同學還沒到，我們幾個先回來的去把教室、院子的衛(wèi)生打掃一下吧。大家不會白干，我會向輔導員和班長、支部書記他們匯報的?！边€沒等大家反應過來，半仙就走到那哥們兒跟前，不認識一樣上上下下盯著他看，看得他有些發(fā)毛之后，方才冒出句:“以前，我一直以為你是個正直的人?！毖粤T，揚長而去。那哥們兒站在那里，呆若木雞，半天沒回過神兒來。

我們上大學的時候，剛剛開始由集體桌飯制改變?yōu)閭€人打飯制，管理經(jīng)驗相對不足，賣飯師傅與學生之間，吵架乃至斗毆的事情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一天中午打飯的時候，我們系低一級的幾個小兄弟，因為排隊“夾塞兒”的事，同賣飯師傅掐起來了。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一個小兄弟委托同學拿著自己的碗先去食堂代為排隊，自己隨后趕到。輪到他打飯時，賣飯師傅認為他的行為屬于“夾塞兒”，請他到后邊去排隊。這位小兄弟就指出，剛才有個花枝招展的藝術系女生，同自家是一樣的情況，為啥僅僅沖賣飯師傅飛了個媚眼就能被認可，而自己卻不能。賣飯師傅就擺出一副我是賣飯師傅我怕誰的架勢，說我就這樣了你能把我咋的。而這位小兄弟比較認死理兒一些，寧可不打飯也要把此事理論清楚。在理論的過程中。賣飯師傅的理論和語言功底自然相形見絀。情急之下，使用一些肢體語言是難免的。打飯的人多，賣飯的人少，眾多好事者一哄而上，把那位賣飯師傅從工作崗位上拖了出來，不再廢話，用實際行動繼續(xù)跟他理論。一時間，拳腳飛舞，飯湯四濺，亂成一團。也怪那時大學的設施不夠先進健全，買、賣飯雙方只隔著一道破舊的條桌。眼見得賣飯師傅招架不住，正在現(xiàn)場的半仙站出來主持公道了。他極力勸阻那些義憤填膺的小兄弟們說:“人之常情，人之常情呵(我想這是指賣飯師傅的行為)。適可而止，適可而止吧!”那些理論得興起的小兄弟們卻并不買賬，言語一時不合，就把他一同給理論了，當然不是用語言。于是，他的嘴也腫了，牙也出血了，樣子自然也就更加狼狽了。

事發(fā)之后，一連好多天，半仙有空就揣把不知哪兒弄來的破菜刀，兩眼直勾勾地瞪著，在那幾個領頭理論的小兄弟宿舍附近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那幾個看上去挺猛的小兄弟被嚇破了膽，整天東躲西藏，如喪家之犬一般惶惶不可終日。直到有一天，由他們的班長親自帶隊，幾個小兄弟湊錢買了一堆水果，到半仙宿舍登門道歉，深刻檢討了自己的錯誤言行，此事方才罷休。據(jù)說，那位班長一進門，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緊緊抱住了半仙的雙臂。忙不迭地說好話，但死活就是不敢撒手。

事后，我曾問過半仙，整天拿把菜刀，樣子怪嚇人的，誰勸也不聽，就不怕真砍了人出事嗎?他狡黠地笑了一聲，說:“我是嚇唬嚇唬他們玩兒的，叫他們知道，隨便打人可不是件簡單的事情，還當真砍他們不成?！?/p>

好像是從大二的下學期。半仙開始嘗試著以自己獨有的方式接近班級里的一些女生?；蛟S是對自身的條件缺乏信心，他所接觸的，無論從哪方面看，都屬于資質(zhì)極其平常之女。但遺憾的是，她們自己并不這樣看。

事情還是從打抱不平開頭的。一個三十大幾、拖家?guī)Э诘睦贤瑢W，老愛甜言蜜語地跟在幾個小女生身后，“大哥賢妹”地起膩。大家背地里議論紛紛，但無人好意思當面去說。半仙看不下去了，就跑去“正告”(他自己的用語)那位老兄放尊重些，畢竟男女有別，這樣老沒正經(jīng)的影響很不好。在“正告”的過程中，他還使用了一種天上飛的高貴動物與一種地下爬的劣等動物之間，在意念層面某種關系的類比。結果是那位老同學大光其火，指責半仙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懷著陰暗的心理看待別人，把正常的同學交往給想歪了。隨后，采取先發(fā)制人的戰(zhàn)術，跑到輔導員、班干部那里好一通告狀，弄得不亦樂乎。

事后，那位賽跑折過胳膊的同學對半仙說了一段很富有哲理的話，大意如下:癩蛤蟆想不想吃、能不能吃得到天鵝肉，那是它和天鵝之間的事情，又勞你操得哪門子閑心?退一步說，即使天鵝真的被癩蛤蟆吃到了自己的肉，那也只能怪自己不小心，或者干脆就是心甘情愿，怨不得別人。再或者，她們原本未必就是天鵝呢。半仙耐心地聽完，只是笑了笑，說:“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呵。”

一天晚飯后散步時，我看見一個常被那位讓半仙正告過的老同學糾纏的女生，情緒激烈地正在數(shù)落著半仙什么，而半仙則低眉順眼地站在那兒聽。等那女生離開之后，我問半仙所為何事，他訕笑著說:“她不是黨員嗎，我問她黨的大門是否還對我這號人開著。如果是，我就積極申請，也好隨時向她匯報思想進步情況什么的。她就火了，說我癡心妄想。”

有個長得極其豐滿的女生，人稱“航空母艦”。也是被那位老同學粘糊的對象之一。一天，她正在教室外的樹下看書，半仙探頭探腦地挨了過來。他一本正經(jīng)地對那女生說:“我看有些階級敵人賊心不死，你可要提高警惕，不要因為年輕天真而吃虧上當呵?！痹撆宦?，很不耐煩:“你神經(jīng)病呵，上當不上當關你什么事?真是吃飽了撐的!”半仙卻不惱，依舊不緊不慢地說:“我不管你誰管你?誰讓咱們是階級兄妹呢。我總不能看著階級姐妹往火坑里跳而無動于衷吧?”該女就有些柳眉倒豎，杏眼圓睜起來:“你算個什么東西，誰和你是兄妹啊?少在這里無理取鬧!”半仙仍然不急不躁，笑著說:“我還一直以為你是個淑女呢。”該女被徹底激怒，噌地站起來，指著半仙一字一頓地吼道:“你、給、我、滾、蛋!”

還有個長相、打扮以及行為都極其低調(diào)的女生，從無男生問津。她自己看上去也無非分之想，直到大三下學期了，仍是形單影只。于是，半仙便想趁虛而入。一天，他湊到該女跟前說:“我看咱倆同是天涯淪落人，應該互相關心、互相愛護、互相幫助才是?！痹撆箾]惱，氣定神閑地對半仙說:“請你記住這一點:即使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只剩下了你，咱們之間也不可能發(fā)生任何事情?！?/p>

屢敗屢戰(zhàn)的半仙，到了也沒在我們班級的同學中尋覓到自己的異性知音。

大四的時候，半仙終于戀愛了。女方是藝術系的。生著一張銀盆大臉，唇紅齒白的，頗有幾分風情。她常到我們班級來聽古典文學、美學等選修課。至于是不是真的聽、聽不聽得懂，沒人知道，反正看上去像是在聽。聽來聽去，就跟半仙扯上了。我們當時都納悶兒，她究竟因何看上了半仙呢?難道是被其古學功底所折服?半仙的優(yōu)點可并不是那么容易被人讀懂并接受的。后來我才知道，此女其實是個久經(jīng)滄海難為水的個中老手。跟半仙套近乎，也許只是在寂寞時期換個玩法而已。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處于嚴重感情饑渴癥之中的半仙，卻不顧一切地投入了進去，并最終因此而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之旅。

戀愛之后的半仙，神情春光明媚起來，衣著光鮮整潔起來，背也不駝了，也不怕皮膚過敏了，腮幫子見天刮得鐵青。和我們在一起的時候，總?cè)滩蛔∫f他女友的好處:給他洗衣服、給他打飯、吃不了的飯票送給他、聽他讀古詩、啥事都依著他，等等。而半仙的工資積蓄，也基本都轉(zhuǎn)移到了女友的身上、口中。

有一天，一個人稱“越共”的同學到半仙宿舍閑扯。之所以叫他越共，是因為他生得高顴骨、凹眼晴、黑皮膚，像極了電影中的越南游擊隊員。越共是個情場高手，換過女朋友多人。越共聽說半仙戀愛了，就問他的女朋友是哪方神圣。半仙就說了女友的芳名。越共聽完之后，神情曖昧地壞笑起來:“啊?她呵，哈哈，哈哈哈!”把個半仙笑得心里直發(fā)虛。

此后好些天，半仙就跟掉了魂兒似的，神情陰郁，有空就跟我嘟噥:“越共他媽的什么意思呵。難道小牛(他女友姓牛)著了這小子的手了不成?”以至于痛苦萬狀，難以排解。從半仙的表現(xiàn)，我能感覺得到，他確實是動了真情了。

四年的大學生活轉(zhuǎn)瞬即逝，不知不覺間，我們已面臨畢業(yè)分配。半仙對大學生活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不舍，老是跟我嘮叨:“怎么這么快就畢業(yè)了呢，難道真的就這么走了嗎?”有時說著說著，突然就會走神兒發(fā)愣。

在畢業(yè)分配去向上，半仙與女友發(fā)生了第一次大的分歧。他的女友來自本省東部沿海的一座大城市，那兒的人地理優(yōu)越感都比較強烈一些。而他來自中部一座比較土氣的小城市。按當時的畢業(yè)生分配政策，在哪來哪去的原則下，來自大城市的想去中小城市比較容易一些，而來自中小城市的想去大城市則異常困難。以半仙的條件而言，要分到那座沿海大城市去，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把希望寄托在愛情力量之上的半仙，就跟女友商量，要她跟自己一同去那個小城市。沒想到，這更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女友連眼都沒打一個就回絕了他。半仙就萬分緊張地問他倆之間的關系咋辦。女友本著人道主義的精神，倒是沒有讓他的希望徹底破滅。她告訴半仙，面包會有的，愛情也會有的，但前提是必須使盡渾身解數(shù)調(diào)到那座大城市工作。否則的結果是啥，她沒有說，留給了半仙自己去琢磨。半仙就越發(fā)地神不守舍起來。

辦完畢業(yè)手續(xù)，送走了女友之后，半仙的背又駝了，衣衫又有些不整了。一連兩個晚上，他抄著手，在宿舍、教室以及與女友經(jīng)常約會的地方走來走去。通宵達旦。順便說一句，半仙和我是在所有同學都走了以后，方才離校的。

畢業(yè)之后，半仙回到了那個小城市的一所中學做了語文教師。在當老師期間，除了上課，半仙主要忙于三件事:一是有空就往那座他心向往之的大城市跑:二是徒勞無益地到處打聽調(diào)動事宜:三是寫詩抒發(fā)對女友的情思。有時，還把他寫的詩寄給我們幾個朋友看。這些詩，未必有多高的藝術水準，但卻表達了半仙的真實感情，比如下面的句子:“每當太陽升起的時候/我都深情地遙望東方/那里不僅有美麗的大海，還居住著我心愛的姑娘。每當太陽落山的時候，我依然凝視著東方/親愛的姑娘呵，此時，你可是在眺望夕陽?”

當半仙正在沒頭蒼蠅一樣瞎忙活著的時候。傳來了女友另覓高枝的消息。在諸多挽救努力均告無效之后，一天夜里，半仙吞下了足以致命的藥物。

在離開人世之前，半仙給我和那位折過胳膊的同學分別寄了一封內(nèi)容相同的信。大致意思如下:我本是個內(nèi)心脆弱之人，渴望親情、愛情和友情。我非常畏懼孤獨，也很自卑，曾嘗試著給自己包上一層堅硬的外殼自保，但效果甚微。我十分懷念美好的大學時光，那是我生命中最為快樂的一段日子，只可惜它過于短暫。前些天，我專程回了趟母校，誰也沒找，只是在那些留給我很多歡樂的地方轉(zhuǎn)了一宿，我很滿足。如今，親情、愛情都已離我遠去，親愛的同學又天各一方，我什么都沒有了，已然失去了繼續(xù)生活下去的意義。你們或許會說，既然連死都不怕了，還有什么可怕的進而不能生活下去?而我覺得，一個人在無人理會的情況下茍延殘喘，才是最為可怕的事情，我實在沒有勇氣去面對。我理解女朋友的選擇，對多數(shù)人來講這是個很現(xiàn)實的問題。所以，我不會記恨她的。永別了，親愛的朋友，我非常感謝你們所給予我的寶貴友情，真誠地祝愿你們快樂無憂地生活下去。

我和那位折過胳膊的仁兄恰巧分在了同一座小城市，離半仙工作的城市不到100公里。收到半仙的信之后，我們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簡單一商量，我們就連夜登上了開往半仙家鄉(xiāng)的火車。

我們還是去晚了。當我們費盡周折地找到半仙的家時，得知在兩天之前，他就已經(jīng)走了。此時我們才知道，半仙的家庭條件并不差，他的父母都是有一定地位和知識水平的人。令我們吃驚的是，對于兒子的辭世，他們沒有表示出絲毫的悲傷哀痛。相反，在看似平靜的表情背后，對我們的到來倒是隱隱約約地有些不耐煩。我不知道，應當怎樣去形容他們的表現(xiàn)。是堅強、冷靜，還是麻木、冷酷?我想，在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初步理解了半仙何以會作出這樣的選擇。

愿你在天之靈安息，好人半仙!

責任編輯 房義經(j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