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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吉他

2010-01-01 00:00:00鐘二毛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10年5期

1

再見。

寶馬調了個頭沖上立交橋,速度不是很快。寶馬車后面兩個扁平橢圓形的尾燈,忽閃忽滅的,這讓站在路邊抽煙的狄安想起童年在外婆家的情景。夏天干旱的時候,在外婆家湘南小鎮的夜晚里??傆泻芏嘟y稱“舅舅”的男人舉著火把,走在無盡的田野里,走在無盡的黑夜里,疏通溝渠,一塊田一塊田地輪流地灌水。這個輪流灌水事兒,叫“放水”。一村男人輪流守夜,你家的田水滿了,馬上塞住入水口,然后扯開他家田的入水口,一直到天亮,全村人的田都灌溉了一遍。很多個夜晚,小狄安摸黑出門尿尿的時候,總會被遠方的忽閃忽滅的火把吸引住,看得入迷,甚至忘了拉起小短褲。

狄安一屁股坐在路邊的一個水泥墩上。街道上所有路燈已經熄滅,隔壁一家生意火爆的川菜館也“嘩嘩”地拉上了卷閘門。十幾個光著膀子的廚師,打著哈欠從一個小門里魚貫而出。廚師們個個都在吸煙,煙頭一閃一熄地映著他們蒼白的臉和整個城市凌晨兩點的夜。居然有一個年輕的廚師認出了狄安:“喂,歌星,還不回家啊。”狄安點了下頭,在喉嚨里“噢”了一聲。算是回應。年輕廚師則把煙頭彈得遠遠的,扯起嗓子喊了一把:“就這么飄來飄去,就這么飄來飄去”,鬧得其他廚師也呵呵地笑了起來。

狄安也笑了起來,對著自己的影子。剛剛回憶起外婆家的火把和年輕廚師的一把嗓子都是令人快樂的事情。就在這個時候,手機“嘀”了一聲,一條短信彈出來:你要出的專輯要多少錢?

發信人是那個有錢女人,張溫馨。這名字真庸俗。狄安拇指按動手機鍵盤的“C”鍵,刪除了。

狄安也不知道為什么要答應張溫馨的宴請。蹭吃的格雷、羅蘭、雷米幾個同學吃得倒是開心,魚翅湯喝了兩碗,沒有一個中國文字的洋酒灌了兩瓶,真是糟蹋。拿這么多錢招待這幫“粗俗”的家伙,張溫馨似乎也有點不容易。想起幾個同學在“王子廚房”里對漂亮的服務員表面溫文而雅、實質一副頤指氣使的模樣,狄安突然之間有了點滿足,也同時有點同情張溫馨來。

兩人具體是什么時候搞上關系的,狄安已經記得不清楚了。狄安只記得,張溫馨把車停在“天堂”外等他的那個夜晚,應該屬于2005年。春,夏,秋,冬。毫無印象。深圳這個城市和海南一樣,哪有什么春夏秋冬,這個城市最著名的深南大道和濱海大道兩邊的綠化帶上,天天都是紅得誘人的美人蕉,還有大簇大簇的黃菊花,交相輝映,打得火熱。那個夜晚,張溫馨穿的也是大紅的裙子,宛如一樹香山紅葉。靜默同時又十分招搖。

2005年的3月,用我的話說就是,狄安早已經是“天堂”酒吧的首席搖滾歌手。狄安和他的“飄”樂隊被酒吧老板應許,每天晚上11點到12點的黃金時間駐場演出。

狄安為何能贏得酒吧老板和觀眾的青睞?你要去過“天堂”你就知道了。無論是廣大搖滾樂愛好者,還是其他樂手或歌手,還是壓根就不懂什么叫搖滾的泡吧者,只要看過狄安的現場演出,都會忍不住往舞臺上扔去一句“?!痢?,有的常來酒吧的則會在“牛×”后添加上“狄安”兩字,搞得好像他和狄安很熟似的。

狄安的“?!痢敝饕憩F在他唱歌時的百分百的投入上,那投入,確實沒有幾個人能比。表情的痛苦啊、扭曲啊、憤怒啊、歇斯底里啊,不是說可以裝就可以裝出來的。就是裝,你能365天天天裝嗎,你能一裝就是7年嗎?

那個三月的晚上正是星期六。狄安記得特別清楚,因為他剛在電話里跟弟弟狄靜大吵了一個小時。弟弟死命都要來深圳闖所謂的世界。狄安氣得肺都要爆炸了,狠狠掛完電話,直奔酒吧。正好趕上點,狄安背上吉他就站在了舞臺上。周六的“天堂”還是很熱鬧的,盡管這個城市有很多可以尋找一夜情的歡場,但總會有那么一些熱愛搖滾的男人女人準時進入“天堂”,在高分貝的鼓點中找到他們心中的天堂。這一點總是讓狄安感到欣慰。這個城市并非只有傳說中的暴發戶和包二奶,這個城市也有非常棒的搖滾愛好者。

那天晚上,狄安也玩得很盡興,從崔健的《不是我明白》到黑豹的《臉譜》到美國的“EAGLES”樂隊的《GET OVER IT》,再到鄭鈞的《灰姑娘》。就在狄安跟身后的鼓手黑哥商量再來首猛烈的歌曲的時候,酒吧里的服務員遞上來一張紙條。此時,黑哥的鼓槌已經下去了,狄安沒有來得及看紙條內容就蹦了起來:“人潮人海中,又看到你,一樣迷人一樣美麗?!?/p>

在唱歌的時候。下面的觀眾寫上來的紙條無非是兩種情況:點歌和評論。點歌最多,占百分之九十左右,評論的大部分是說“?!痢?,少部分是說“假搖滾,下去吧”。不管是說“?!痢边€是“假搖滾”。狄安是從來不在意的,因為他知道自己堅持的是什么。

唱完黑豹的《無地自容》后,狄安打開手里的紙條,借著打在話筒上的黃色燈光,看到一行字:

“你好,你很像我的弟弟,他也是搖滾歌手,也闖過深圳,可惜已經死了。張溫馨”

狄安愣了很久。這是誰啊,說的都是這么不吉利的話,烏鴉嘴啊。狄安不是說,這張紙條是在詛咒他,而是因為他的弟弟狄靜也要來深圳,而且也要玩搖滾,狄安覺得這張紙條在詛咒弟弟狄靜。不聽話的狄靜啊,讓人操心的弟弟啊

想到弟弟,狄安就沒什么心思唱下去了。狄安說完“再見”后,第二張紙條又上來了:“如果可以,12點半,我在酒吧外的車里等你。車牌號是588。張溫馨”

狄安咬牙切齒地走到酒吧外,果然看到588就停在路邊,而且還是寶馬BMW。狄安最討厭的就是開寶馬的女人。因為BMW最早的時候就是“巴伐利亞發動機工廠”的縮寫,格雷說得更絕,認為BMW是BUSINESS、MONEY和WOMAN三單詞的縮寫,生意、錢、女人,俗到家了。

張溫馨留給狄安的第一印象是紅得如鮮血的裙子,鮮艷的紅把她的整張臉都淹沒了。車里的張溫馨笑著同狄安打招呼:“是我寫的紙條,進來車里聊聊?!睆垳剀靶Φ臅r候,左邊的臉會有酒窩,遺憾的是,酒窩里有個黑痣,像一只螞蟻掉進了漩渦,一會兒浮出來,一會兒貓進去。

張溫馨是個香港人。因為她的寶馬車上有兩塊車牌,一塊是香港那邊的黃色塑料牌,一塊是大陸這邊辦的“粵Z”藍色鐵皮車牌。狄安一直以來對香港人就沒有好印象,坐進張溫馨的車里,一開始就板著一張臉說,怎么給我寫這個紙條?

張溫馨用了兩分鐘的時間就把她弟弟的故事講完了:她弟弟是香港朋克搖滾樂隊“k-base”的主唱,曾在深圳幾個大型酒吧表演過。但不幸卷入黑社會,被蠱惑仔亂刀砍死在旺角街頭。

狄安聽得心里七上八下的,沒在車里呆上10分鐘就推開了車門。張溫馨要了狄安的手機。并立即撥打過去說,這是我的手機,有事可以和我聯系,我會經常來看你演出的。

這就是狄安和張溫馨打的第一回交道。狄安看著手機里的未接來電,想了想,還是把號碼給儲存了起來。狄安做了個惡作劇,姓名寫成“張黑痣”。

2

“你出專輯到底需要多少錢?給我一個大概的數字?!庇绣X女人再次發過來短信。狄安手機短信提示音,在黑夜里清脆地響起,狄安轉轉頭發現自己已經坐在路邊有一個小時了,喧囂的城市也有安靜的時候。整條街道沒有行人,沒有車輛,濃密的小葉榕在黃色的燈光里,投下斑駁細碎的黑影,像位打著盹的老頭兒。

狄安不知道這位酒窩里轉著黑痣的女人,到底用心何在。狄安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給她回信息。狄安再次打開手機短信,看那幾個刺眼的小字:專輯、錢、數字。

專輯。多美麗的詞語。狄安抬起上嘴唇。輕聲念叨這兩個字,感覺自己笑了起來。專輯,難道這就是自己的理想?難道理想就在那張輕輕薄薄的碟片上?難道這近十年的青春時光,最后濃縮的就是碟片里不超過一個小時吟唱?

狄安想著想著忍不住把手里空空的“中南海”煙盒撕得粉碎,甩開膀子扔到馬路對面?!爸心虾!笨墒桥惆榈野沧哌^了近10年啊,如今身首各異,等待垃圾工人的收拾。

是的。1996年的時候,狄安就愛上了“中南?!?。1996年。狄安的官方身份是北京某高校的大二學生。民間身份是“青蘋果”校園樂隊吉他手兼主唱和著名的“逃學威龍”。狄安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拿到大學畢業證的,畢業那個夏夜,狄安戰戰兢兢從外語學院劉院長手中接過鮮紅燙金的畢業證書的時候,老教授輕聲說了一句話:“聽說你樂器彈得不錯,走出社會參加工作,以后單位搞什么晚會,年輕人要大膽表演節目,給領導和同事留下個多才多藝的好印象。現在無論是機關還是企業,都很講究企業文化的?!?/p>

狄安不僅在上學的時候辜負了老師的希望。連畢業后也辜負了老院長的希望。狄安望著夜空,想起老院長那張嘴角時刻保持微笑的臉,還有他頭上梳理得一絲不茍的銀發,在摸摸自己雜草般的長發。忍不住噴笑了一下。

迄今為止,狄安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如此討厭自己的專業。狄安看到那些歪歪扭扭的英文字母就想睡覺。聽到那些學習磁帶里傳出的朗朗會話聲。就覺得不如跑到大街上聽那轟隆隆的車流聲。經過校園小樹林的“英語角”里,看到扎堆的同學就想狂奔。狄安后來問弟弟狄靜,你們建筑系有沒有不學無術的?弟弟的回答令人失望:哥,實話說吧,絕大部分都是不學無術。

至于當初為什么要考外語學院,在狄安看來,這完全是父母之命,當然也怪自己沒有覺醒意識。狄安常發表這么一個觀點:咱們生于1970年代中期的人就是可憐。考大學選專業完全是蒙嚓嚓的,哪有什么我要讀什么什么專業的想法和選擇啊,那時候考大學還是千萬人擠獨木橋,學校也是拼命追求升學率。無論是老師、家長還是咱們本人心中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考上大學就OK,管它什么專業不專業。好。終于考上大學,卻發現自己其實對就讀的專業根本沒興趣,怎么辦,還能怎么辦,硬著頭皮讀唄,總得畢業啊,畢業了才能有工作啊。到頭來。干的工作也不是自己喜歡的。還有,你說咱們好不容易畢業了,卻碰上了國家不包分配、自主擇業這股改革東風和“人才高消費”的就業形勢。個人在時代面前簡直就是一只爬在熱鍋上的螞蟻,由不得你有多余的選擇,除非你不怕被燙死。

狄安畢業那年,其實同學們找的工作都還不錯,唯一不足的就是留京的同學少了很多。自從國家推出自主擇業的政策后,中央各大部委和政府機關基本上都不再招收國家公務員,留京指標更是削尖腦袋都難以搞到,習慣了畢業后分配到外交部、各國使領館以及各個政府機關外事部門的同學們不得不分赴全國各地,謀求飯碗。大四整整一年,同學們見面的問候語就是“簽了嗎”,那感覺滄桑啊,個個都像沒有了媽的孩子,又焦慮又楚楚可憐。

在這里,我想說說當初狄安是怎么把工作找在深圳的。當年。在狄安、格雷、羅蘭幾個闖深圳的同學里,我算是最早找到工作的,我現在賣命的這家廣告公司當時到北京廣播學院廣告系招人。我正好在北廣的同學宿舍里用一臺486電腦打求職簡歷。拿著剛打完的簡歷,我買了根五毛錢的“大紅果”冰棍邊吃邊打算坐車返校。廣告公司的兩工作人員正好擺出招牌等待下課的大四畢業生。說不上是貓碰上耗子,還是耗子碰上貓,我把我的第一份簡歷就投了過去。結果就這么成了。深圳這家剛剛創建商務英語專業的專科學校就把我收了進去,我就這么成為了一名人民教師,壓力不大,待遇不錯。

狄安在大學里最好的哥們是我,因為我也是“青蘋果”樂隊的成員。手藝一般但資源稀缺的鼓手。狄安找工作屬于高不成低不就,最后因為我到了深圳,也跟了過來。當時,我挺害怕,這哥們到了深圳,不工作,難道我還養他啊。其實后來狄安告訴我,當時他向一個親戚打聽了,深圳酒吧歌手很活躍,一個晚上的費用300元,他便決定到深圳開始他的音樂生涯。

狄安在深圳的音樂生涯可以說是支離破碎。當然,狄安會說,每個從事藝術工作的人在深圳的經歷,注定要支離破碎,無論你是搞雕塑的、畫畫的、舞蹈的還是寫作的。深圳這個城市太年輕,藝術氛圍可以說還沒有養成,欣賞藝術的人群倒是一大把。但是對不起,他們沒有時間。你搞藝術可以,但你要足夠的堅持,足夠的自戀。否則很難扛下去。當然,搞藝術的,在深圳,也很容易賺錢,這個城市對雕塑需求量最大,對油畫的需求量也不小,樓盤、寫字樓、公司前臺、酒吧、酒店、學校,甚至連公共場所都需要一律歐化的石膏雕塑和色彩鮮艷的巨幅西洋油畫。搞樂器、舞蹈的更沒問題。哪個家庭的孩子不學鋼琴不學跳舞?教他們吧,無論白天黑夜。你的學生有多無少。寫作的相對難點,就這么幾份報紙,那些發自由投稿的版面少得可憐,何況掌管發稿權力的編輯,沒幾個是認真對待自由投稿的,天天見報的就那幾個作者,誰知道里面有什么貓膩。

“我算好的了?!钡野舱勂疬@些總會加這么一句。話沒錯,當年狄安借了我們幾個同學幾百塊錢后,基本上就自力更生了。一路掙扎,一路堅持,冷冷暖暖,唯有自知。

如今,狄安要出專輯了。

專輯。多么美好的一個詞語。狄安又輕聲念了一下,臉型定格在一個微笑的姿勢上。

3

幾個月之后,狄安被有錢女人張溫馨扒光衣裳,重重地壓在大富豪私人俱樂部里造價5萬8千元的性愛水床上的時候,忍不住問了一句:“你最開始是怎么知道我在‘天堂’唱歌的?你為什么要找我?”

如狼似虎的張溫馨除掉自己最后的遮羞布,然后從床頭扯出一張舊報紙說,我是看了這張報紙才知道你的,沒想到你的生活如此單純,和我弟弟完全兩個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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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張報紙,對于狄安來說。太熟悉了,畢竟這是自己第一次上報紙,而且自己最滿意的形象也登在了上面。這份“周末版”的報紙,狄安一直收在床頭下,疲倦的時候、絕望的時候、悲傷的時候,狄安會拿出來讀一遍,不過10分鐘的時間,所有的疲倦、絕望、悲傷將成為過去。狄安會很快沉沉地睡著,第二天醒來,狄安的第一個動作就是拉開吉他包,抱出吉他,旋律即而響起。

那張報紙刊登的是有關他的個人專訪。2005年初的時候,一個年輕女記者突然在“天堂”里找到狄安說,本周末,我們要刊登一組有關深圳文藝青年的文章,我們想做一個你的個人專訪。

狄安裝模作樣地說,還有哪些人啊?女記者說,我們這期做的都是70年代出生的、從事的又是小眾藝術的年輕人。

狄安“哦哦”兩聲就同意了記者的采訪。雖然,狄安很反感“文藝青年”和“小眾藝術”這兩個詞語。文藝青年都是自我標榜出來的。小眾藝術似乎一聽就覺得是前衛另類??俊案拍睢焙汀班孱^”引起大眾注意?!芩橇藞笤僬f。

女記者說,很想知道你們搖滾歌手一天下來的生活細節。

狄安是個很聰敏的采訪對象,知道記者問這問題的目的是什么,想得到哪些方面的信息。

于是,狄安說,很多人都會覺得我們是這個城市的灰色人群。因為他們看到我們的外形要么是長發,要么是光頭,還有的男樂手戴著耳環、鼻環、唇環,穿的衣服也是吊兒郎當的,從來沒有西裝革履過。身上的鐵鏈鐵環都有兩斤重,要是夜里走到街道上,很多人都會避讓三分,覺得我們是不良公民。還有,描述我們的電影看多了,似乎搞搖滾的人個個都是吸毒、亂搞、說臟話、打架斗毆,永遠是好不了的壞孩子。

狄安說,其實,這都是錯誤的認識。搖滾歌手穿著比較另類,并不代表他的生活混亂,或許他需要這種著裝來說明自己的獨立和不一樣。這無可厚非,留個長發,沒有違反法律法規,他們不用上班,自然也沒有違反公司規定,都是他們的自由。至于人們認為吸毒、亂搞那些事情。完全是輿論和媒體的片面宣揚。外國的搖滾樂隊,當然也包括中國一些樂隊,確實存在性、毒品方面的問題。但那不代表整個圈子都是這樣,不能看到一片樹葉就說看到了整個森林。

報社女記者最后以《一個搖滾歌手的24小時》為題,圖文并茂地報道了狄安從下午1點起床、吃飯、排練、演出、睡覺十分單調的生活全過程。女記者的文筆很美,最后寫道:“凌晨兩點,我們的城市已經睡著了。搖滾歌手狄安從‘天堂’酒吧里走出來,走在回家的路上。夜色中。他的吉他上寫有一句話:‘一切因音樂開始,一切因音樂結束’。是的,這就是一個搖滾歌手的簡單生活,一切都因對音樂的熱愛?!?/p>

記者描寫的生活確實是狄安的真實生活:簡單而純凈。我和同班同學格雷對此是最有發言權的,每次去狄安的狗窩里,我們所看到的是一個單身的、對音樂無比熱愛的藝術青年的生活。狄安的出租屋里擺滿了各種外文CD、《我愛搖滾樂》一類的專業雜志,還有墻上釘著他隨手記錄下來的樂譜和歌詞。音樂就是狄安的全部,就是他的生命。我有時忍不住說,你這鳥人,上輩子得罪誰了,讓你愛上這掙不了錢、養不了家的破玩意,真是造孽啊。

狄安當然沒想到,報紙出版的那天,張溫馨剛剛料理完弟弟的后事,從香港過關人境到深圳就看到了這個圖文報道。張溫馨再次重復說,我有個弟弟,也是搞搖滾的,最后卻因為吸毒暴死街頭。

張溫馨說,我出羅湖口岸后,到放在口岸酒店地下車庫里取車,當時一個小男孩正在烈日下賣報,剛經歷過親人失去的痛苦,見不得別人凄慘的樣子,就叫過來,買了一份報紙,結果就在封底看到有關你的報道,當時第一感覺是,照片中的你,真的很像我死去的弟弟,連背吉他的背影都像。于是,我就忍不住根據報道里的提示,到了“天堂”酒吧,去看你演出,然后忍不住給你紙條,約你出來。其實我很看不起搞搖滾的人,覺得很臟,包括我弟弟。但你不一樣,有種說不出的感覺。當然,早之前我也給你講過,我很寂寞,而你消瘦的臉型和身材一直是我夢想的男人。

張溫馨所說的這些,狄安從來都是半信半疑。狄安從小就有仇富心理。狄安出生在城市里。父母都是文藝工作者,父母都是文工團的二胡伴奏。父母從一開始就反對狄安和弟弟狄靜沾藝術的邊。為什么,因為他們搞了一輩子藝術,沒有富裕過一天,房子分不到,工資沒多少,最后還被機構改革落個解聘下崗的下場。所以,父母死命要狄安上了外語學院,狄靜學建筑專業,就是希望兩兒子畢業后能找個好工作。

父母窮怕了。狄安無數次目睹了下崗后的父母,因為他和弟弟上學的學費,長吁短嘆。

狄安曾經發誓自己也要成為有錢人,可卻無奈自己就是不喜歡英語,最后走上了搖滾的不歸路,成為不折不扣的“窮搖”。狗屁,當初打聽到的300元一場的演出費都是假的。那是在夜總會里的價格。自己唱得了夜總會嗎?現在的“天堂”酒吧給的報酬是最好的了,100元一晚,一個月3000元,呵呵,在深圳這個消費天堂,還好,不至于餓死吧。

狄安的仇富心理由此而起。他總覺得有錢人沒幾個好人,他們永遠瞧不起普通百姓,你也永遠看不透他們心里在想什么。

所以,最開始的時候,每次張溫馨坐在酒吧里那個靠墻的吧臺上的時候,狄安總是莫名地激動,一首首歌被他唱得鋒利尖銳,激情無比,像一把閃亮的刀子。狄安知道有個穿著猩紅色裙子的女人在角落里看他表演,然后想約他出去,吃飯或者兜風。她的寶馬就在門口。越是這樣,狄安越是想搞搞惡作劇,一方面盡自己所能,賣弄音樂才華;一方面從來不接受張溫馨的單獨邀請。

4

狄安和有錢女人張溫馨的戰爭。其實也是狄安和自己的戰爭。

其實,張溫馨這種女人,狄安看多了。在深圳這個光怪陸離的都市里,在這個號稱中國夜生活最豐富的經濟特區里,在這個人們動不動就說“才11點呢,夜生活剛剛開始”的城市里,狄安的生活好歹也是夜生活的第一線人員,夜晚到了,大腦就蘇醒了,精神就來了,終于成了正常人。

在“天堂”酒吧里駐唱這么多年。雖然說,“天堂”酒吧是很單一的純粹以搖滾樂為主題的酒吧,唱歌的和聽歌的,百分之八十都是熱愛或者至少有所知曉搖滾的人,而且熟客居多。不喜歡搖滾的人是受不了這里音樂的吵鬧的。別看酒吧里會經常坐著很多裝扮超級酷炫和前衛的男人女人。那都是膜拜搖滾的新一代文藝青年,文藝青年無論是悶騷型的70年代,還是張揚型的80年代,他們終歸是安分的,再亂也亂不了哪兒去。

話雖這么說,但酒吧畢竟是夜生活場所,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所以狄安也是碰到了不少形形色色的“鳥”,不少鳥還真不好惹。

2000年的時候吧,狄安剛到“天堂”唱歌沒多久的一個晚上,那個時候,狄安基本上還是為了站住腳跟謀取一天三頓飯錢的起步階段。

在這里要說一下“天堂”酒吧的老板?!疤焯谩本瓢傻睦习灞旧硪彩歉銚u滾樂隊的,只不過后來支撐不下去了,才做起了批發鋼琴的生意。一臺萬把元的“珠江”一賣就是三四萬,那時候深圳最多暴發戶,他們哪里懂什么鋼琴,反正買了一架擺在家里,那就是品位。鋼琴生意一下子發了,這位中國最早一代的搖滾迷不忘自己的理想,在中國南方開了第一家以搖滾為主題的酒吧。取名“天堂”,希望每一個人熱愛搖滾的人都能找到心中的天堂。

酒吧老板告訴狄安,你要得到觀眾的認可,先不要著急唱你自己的原創作品,先玩吧,唱一些崔健、何勇、張楚、竇唯的成名曲,你英文好,也可以唱唱“滾石”、“披頭四”、“鮑普迪倫”的英文歌,讓大家有一個認識和接受你的過程。

初出茅廬的狄安沒有聽進去酒吧老板的話,唱到第二首就開始一直唱一直唱我和他在大學里“青蘋果”樂隊創作的歌曲,比如《太陽都曬屁股了,愛情怎么還沒有出現》、《飄來飄去》、《逃出金字塔》,這都是青春時代一些風花雪月、獨上高樓強說愁的東西,只不過我們給它編配上了來勢洶洶的搖滾曲風而已。這些炫耀才氣和樂器操作技巧的東西,在大學里放倒了不少青春女生,可到了社會上。不行了。當晚,就有人對著正在唱《飄來飄去》的狄安砸去了空煙盒:“什么玩意。下去吧”。煙盒正砸在狄安吉他的琴弦上。

這是狄安第一次遭遇“倒戈”。年輕好勝的他很快被激怒了,撿起煙盒扔了回去,不偏不正正好落在罵人那桌人的酒杯里。那桌人明顯喝酒喝多了。沖突由此而起。扭打不過進行了5分鐘就被保安拉開,不過狄安左臉挨了一拳,火辣辣地疼。警察很快帶走狄安和已經喝得差不多了的酒客,做了簡單筆錄,并認定責任不在狄安方算了事。酒吧老板守在派出所門口,拍了拍捂著臉的狄安,很有哲理地說:“兄弟,現實的生活就是這樣的,它天生跟理想作對,讓你難受,讓你不舒服,慢慢習慣就好了?!?/p>

酒吧老板的話讓狄安醍醐灌頂。第二天晚上,狄安老老實實唱起了《一無所有》、《無地自容》等老歌,狄安華麗的吉他技藝和收放自如的嗓音博得滿堂喝彩。有一個人送上一張紙條來說,今天是她的生日,想點一首《生日快樂》。狄安于是屁癲屁癲地唱了起來: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

酒吧老板說,為什么最后把狄安留下來當駐唱歌手。就是看到了狄安超強的領悟能力,現實就是這樣,你要一根筋,那就等死吧。

狄安也常感慨說,唱別人的歌,肯定不如唱自己的歌那么爽,但有什么辦法呢,你沒有崔健牛×,你就得唱他的歌。你的歌?你只能自己回家慢慢唱。慢慢琢磨,直到有一天你出專輯了,被認可了。這就是生活,硬邦邦的生活。

因為唱歌而發生的沖突還不算什么,狄安最煩的是被騷擾。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2002年夏天,那天晚上是周末,不知咋的,那晚酒吧爆滿,已經唱得有點名氣了的狄安,一上臺就被掌聲和口哨聲淹沒了,搞得狄安也來了情緒,拇指和食指捏著的撥片把吉他六條琴弦刮得“嘩嘩”響,兩首歌下來,狄安就滿頭大汗、汗濕衣衫了。

夏天的時候,狄安的打扮一般都是上身白色背心、下身半長短褲、腳穿高幫登山鞋,然后散發披頭。兩首歌之后,就有人端著啤酒上來了,要跟狄安喝酒,狄安都會禮節性地喝兩口。有時候還真擔心哪個不懷好意的人在酒里放了迷魂藥。當然,和狄安在舞臺上喝酒的還有不少漂亮性感的女人。

不知道是誰喊了一聲:“都濕透了,脫吧。”這句曖昧的話引來很多附和者,瞬間,大家都對著狄安喊:“脫、脫。”狄安玩得高興,還真脫了下來,當然只是上身的背心。

狄安長得很像國內某個著名音樂人。臉型和身材都削瘦的那種。狄安這么一脫,氣氛更是點燃了,只是這一脫也給狄安帶來了很多麻煩。

一個同性戀朋友看上了狄安的臉蛋和身材。這同性戀朋友還沒等狄安下臺,就迫不及待地沖上去了,一手端酒,一手親密地拍著還沒來得及穿上背心的狄安的腰。

狄安一看這長得五大三粗、卻戴著耳環的哥們就不對勁兒,趕緊喝了一口酒就直奔洗手間。沒想到,同性戀朋友立馬跟了進去,一把從身后把狄安抱住,臉貼在狄安全是汗的背脊上,興奮得氣喘吁吁,雙手則在狄安胸前直搗黃龍。從未見過如此架勢的狄安嚇壞了,“啊”地一聲掙脫跑了。

同性戀朋友又跟了出來,不過已經溫柔了很多,含情脈脈地看著狄安,要了杯酒給狄安:“對不起,我真的喜歡你那削瘦的臉型和身材,我們交個朋友吧?!?/p>

狄安拒絕了。這時候,酒吧老板也過來解圍了。酒吧老板在同性戀朋友耳語了一句:“他有女人。你搞錯對象了,兄弟?!贝耸滤闶蔷痛私Y束。

所以當狄安看到有錢女人張溫馨,總是在晚上11點鐘,準時出現在酒吧靠近吧臺一個角落里看他的時候。每當兩人目光交叉的時候,狄安就覺得暗暗好笑:想跟我玩持久戰?不可能上你的當。這里漂亮性感女人看我的多了,連同性戀我都經歷過了,哼哼。

狄安這么想。是因為自己還沒料到要自費出專輯的事情。到最后,狄安之所以沒有打贏和有錢女人張溫馨的持久戰,是因為狄安被自己擊敗了,被硬邦邦的生活擊敗了。

5

理想是什么?

狄安常常問自己。從1998年畢業來到深圳,一轉眼七八年。這么多年來,狄安就這么無休止地跳啊唱啊,從來不知道明天是星期幾,從來不關心天氣冷暖、菜價漲跌。狄安回到小小出租屋的時候,洗洗澡、看看雜志,不一會兒天就大亮了。狄安甚至昕到隔壁那對開小店的夫妻起床、出門、關門的聲音,他們活著多不容易,每天起早貪黑,經營一個小小的早點店。樓上的老人似乎也在乒乒乓乓忙活起來了,要給小孫子做早餐,小孩吃了拖著沉重的書包上那沒完沒了的學。老人也不容易,兒子離婚了,為了生存去了廣州做生意,丟下一老一小。

多少個東方發白的清晨,狄安就這樣就著隔壁夫妻的關門聲、樓上老人洗鍋刷碗聲,迷迷糊糊入睡。一想想他們都挺不容易時,狄安入睡后的表情是微笑的、自我滿足的。

這種微笑著入睡的狀態截至到2005年。2005年開始,狄安覺得自己應該開始新的一個計劃,那就是推出自己的專輯。在“天堂”里唱了這么多年。走出校園這么多年,無論是技術還是生活閱歷,都已經成熟了,該發出自己的聲音了。

早在2004年開始,狄安就已經成為“天堂”酒吧知名歌手了,一些外地的搖滾樂隊來了深圳后。總會來“天堂”看看狄安唱歌。一些民間樂評人在專業搖滾雜志上介紹深圳搖滾的時候,少不了要描述一下狄安和他的“飄”樂隊。狄安在唱崔健的老歌的同時,也唱自己創作的歌曲了。

狄安是在有錢女人張溫馨請我們幾個同學到“王子廚房”吃飯的那天晚上,說他要出專輯這個事的。我們聽了都為他感到高興。這點我最清楚,專輯順利推出,無論以后他是否一直走搖滾這條路,都是人生的一件大事,有利無害的大事。

狄安開始尋找專輯出版的渠道。一天,狄安在一個名為“搖滾公園”的網絡論壇里看到一則帖子:“石頭”另類音樂機構,全力發掘散落在民間的搖滾音樂。帖子里有北京010的咨詢電話、一些他們出版發行過的地下搖滾樂隊的專輯封面、專輯制作流程、錄音和后期人員與機構,等等,看上去十分完備和規范。

雖然說唱了很多年,但對于音像制品出版來說,狄安絕對是個新手。狄安在一個下午,試著給這個音樂機構打去了電話。電話通了,是一個說話很嗲的女人接的:“喂,你好,找哪位?”

“你好,我是深圳一個搖滾樂隊的主唱,在網上論壇里看到你們的帖子,想問問你們出專輯的事情?!?/p>

“哦。你在哪里?”

“深圳。廣東這邊?!?/p>

“深圳啊,我去過,那里很富啊,海鮮天天吃。深圳還有搖滾樂嗎?”

“是的。這里的搖滾力量還不小?!?/p>

“是嗎?你把你們錄的小樣寄過來看看再說。”

狄安感覺自己被羞辱了一番,但還是一字一句地記下了那個長長的北京地址。

狄安還是覺得先做好歌曲再找出版機構,要不光嘴上談談,見不到東西,沒用。

放下電話,狄安就拿出筆刷刷寫下自己潛心準備好的10首歌的曲目:

1、《我不要天堂》

2、《飛翔》

3、《上帝》

4、《逃出金字塔》

5、《瓢來飄去》

6、《我不指望你理解》

7、《資訊時代》

8、《我唱我歌——這八年的搖滾生活》

9、《別跟我談理想》

10、《粉碎》

狄安繼續寫道:

“這10首歌中,《逃出金字塔》、《飄來飄去》是我在北京讀上學時寫的歌,那時候,我們的樂隊叫‘青蘋果’。那時候,我們總想逃出校園。不知天高地厚地喊著“擁抱明天”,作品雖然幼稚但十分真誠樸素,我愿意收錄它們,一如珍藏我們每個人最珍貴的青春歲月和年少輕狂。

《我不指望你理解》、《資訊時代》、《我唱我歌——這八年的搖滾生活》、《別跟我談理想》,敘事的成分很多,也許你光看我的歌詞就能明白我要說什么。是的,我不需要你們的理解,我有我的理想,這一路上,我冷暖自知。感謝給予我生命的父母,兒子這一路走得很孤獨,讓你們擔心了。

《飛翔》、《上帝》,是我目前的狀態。我覺得自己的狀態很好,對音樂仍然保持著原始的沖動和無比的敬畏。我會繼續飛翔。我會把搖滾敬重為我心中的上帝。

《我不要天堂》、《粉碎》是我在深圳的好朋友鐘二毛給我寫的兩首歌。鐘二毛有一個晚上對我說。在追求理想的路途中,他發現有時候‘天堂’這兩個字很虛無,而且往往當你到達天堂后,你才發現天堂不過如此,而且新的不快樂一定會準時跟隨而來,所以說天堂并不快樂。這就是《我不要天堂》的寫作背景。至于《粉碎》,鐘二毛說,我們70年代出生的人,骨子里其實很傳統,可現實中卻又無時無刻不在經受著開放觀念的沖擊,多年以來,理想不斷地建立,卻又不斷地被粉碎。

狄安扔下筆,望著白紙上的一行行黑色小字,滿足地微笑著。它們一個個都仿佛充滿著生命的機能,不一會兒就活蹦亂跳起來,跳在狄安的睫毛上、嘴唇上、鼻尖上、發梢上,做各種柔軟的舞蹈動作。狄安伸出手在自己的眼前抓了抓,什么也沒有,可是自己的手一離開,瞳孔里就又出現了這些可愛的文字天使。它們正在盡情地舞蹈著。

狄安享受地閉上眼,美美地享受著這種瞬間的幻覺,真的就像童話一樣。多年的搖滾生涯,之所以沒有白天黑夜的排練,多少個絕望的夜晚。就這么被一個瞬間的幻覺代替了。狄安真的就在童話里睡著了,糖果娃娃出來了、水晶姑娘出來了……如果不用醒來該多好啊。

6

狄安的弟弟狄靜偷偷地跑來深圳,奔著做一名搖滾歌手的理想。

是父親告訴狄安這個消息的。60歲的父親在電話里嘶啞著嗓子說:“你們這兩兄弟怎么就如此相似呢,你這個當哥哥的,本來是學外語的,同學都到了大使館。最差的也去了外資公司,偏偏你搞起了搖滾,混得人不人鬼不鬼的,這也罷了。現在呢,你弟弟又要學你這個榜樣了,建筑系的高材生畢業分到設計院,那么好的工作做了不到一年,也要辭職了,跑到深圳,又要搞搖滾。當年真不該冒這開除的危險超生了你弟弟。唉,你們兩兄弟真是要氣死我們啊。我拉了一輩子的二胡,在文工團里,可如今有什么用呢,下崗啦,沒人管啦。這個年代根本就不是搞藝術的年代。你步了我的后塵,你弟弟又步了你的后塵。你說我們狄家是怎么回事啊,就這么跟藝術有緣嗎?我明天給國家文化部寫個申請,讓他們給咱們家封個‘藝術之家’的光榮稱號吧。唉!”

狄安不知道該對又是生氣又是自嘲的老父親說什么。時代真的變化大啊。記得小時候,80年代的時候,文工團也是國家單位啊,大院里住的鄰居都是藝術家。各種傳統樂器演奏、各地傳統戲曲名段、傳統雜技和魔術表演,隨時可以聽見、看到。一幫視藝術為生命的老藝術家就在身邊。上學的時候可以看到第一排平房的李叔叔在搖頭晃腦地“啊呀呀呀”地吊嗓子,他是文工團里演花臉的頭號人物。放學的時候,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幾個哥哥,在院子里練習頂碗雜技,那一個個塑料做的練功碗一會兒“當”的一聲掉下來,滾得好遠,師傅見了忍不住又是一陣臭罵。

那個時候,進出文工團大院的孩子的優越感,并不比進出縣政府大院的格雷差多少。人人都會覺得文工團里的孩子,和他們的父母一樣,有文化有修養。而且多才多藝。不過那會還真是的,文工團的孩子穿著是最干凈最好看的,尤其是女孩子,那額頭上的劉海被家長梳得是一絲不茍。幾乎每個班的班花都是從文工團大院走出的姑娘。

那個時候,狄安多神氣啊,幾乎沒怎么學,就每天這么看著父母拉二胡,自己就學會了。每到六一兒童節,準有狄安“二泉映月”的壓軸表演。后來到了中學也是,初三的時候,狄安就跟隔壁齊哥哥學會了六根弦的木吉他。80年代末的時候,港臺流行文化已經吹到大陸內地,長得像外國人的費翔的《冬天里的一把火》把每個人都燒得一愣一愣的;還有這種聽了就想蹦蹦跳跳的歌啊;還有這種在舞臺上可以搔首弄姿的動作啊,一個男演員的演出服裝還可以如此鮮艷啊,還有那發型怎么還可以做成波浪的造型呢。那個時候,每個年輕人都著急趕時髦,狄安就用一把吉他把趕時髦的人比下去了。狄安成了更時髦的人。

當時,狄安父母還挺高興的,覺得兒子學新東西學得快,哪里想到他會因為彈吉他迷戀上了國外的樂隊,然后認識并更迷戀搖滾樂,到了大學還親自組建自己的樂隊,要將搖滾進行到底了。狄安大二回家過年的時候,父母就被大兒子的一頭長發搞發火了。

當時,父母已經不斷聽到“市場經濟”和“下崗”兩個詞,已經明白搞藝術不吃香了。所以,看到狄安那文藝青年的樣,怒火騰地起來了,硬是逼著狄安在大年三十晚上把長發剪了。

這就是狄安自己經歷過的變化。如今文工團已經蕭條不成樣子了。再也看不到那些吊嗓子、練頂碗的叔叔、哥哥們了。這就是時代的變化,實實在在,歷歷在目。

對于弟弟偷偷跑來深圳的事情,狄安總覺得自己有責任。弟弟出生于80年代,他懂事后,中國正在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無論是人的觀念還是社會的面貌,都是在不斷地變化中,那個時候“市場”、“下?!?、“出國”等詞匯已經泛濫成災。弟弟本來是對藝術沒有一點興趣的,他書包里裝得最多的是科幻小說和漫畫雜志。是狄安要求弟弟學吉他的。狄安為什么要弟弟跟他學習吉他?原因有點自私:狄安想找個人陪練,練那變化多樣的和弦和指法。

狄靜就是在被動學習中對吉他逐漸產生興趣的。慢慢的。狄安發現弟弟的指法熟練程度竟然超過了自己,一首《月亮代表我的心》,弟弟練習三遍后,就不用看譜了,和弦與和弦之間的連接基本不會斷開。

弟弟取得如此長進時,狄安順利考上了大學。兩兄弟聚集在一個小房間里的吉他學習由此中斷。沒想到的是,弟弟和他一樣到了大學后,也瘋狂地熱愛上了搖滾樂。

當然,如果狄安參加工作后也和其他同學一樣。朝九晚五地上班工作,也許弟弟狄靜也不會走上搖滾的道路。狄安覺得自己間接地引導了弟弟的人生之路。

弟弟上了大學后,吉他在他手里也就是一個興趣愛好,頂多在學校里搞晚會的時候彈唱一曲《同桌的你》,或者作為同學生日聚會上一個向漂亮女生炫耀的機會。僅此而已。

事情發生轉折是在2003年的暑假。馬上進入大四了的狄靜從武漢來到深圳,在一家地產公司實習。白天弟弟要實習,狄安就在晚上帶弟弟看看夜景,吃吃海鮮,這一圈活動下來之后,正好是晚上10點多,狄安也可以到“天堂”唱歌了。

一天,弟弟和另外兩個一起來深圳實習的同學說,我們也要去“天堂”給狄安捧場。狄安考慮到第二天是周末,就答應了。

那天晚上,對于狄安來說,很平常,但卻給弟弟帶來了無比的震撼。那天晚上,狄靜看到的是各種各樣的男女,舞臺上盡情釋放的哥哥、一陣比一陣猛烈的喝彩聲、一個比一個漂亮、性感的女人端酒上臺慰勞哥哥。

狄靜覺得整個晚上的感覺棒極了。絢麗、迷人、陶醉、繁華……

兩個月的實習結束,弟弟回到學校,給狄安寫了封電子郵件:

我給爸爸媽媽打電話了,說你在深圳的生活很好,叫他們不用擔心。另外。我現在仍在努力地學習吉他,我想有一天我也要做一名出色的搖滾歌手。

讀完這封郵件,狄安心急火燎地給弟弟的宿舍打電話:我跟你說,學建筑是最好的,我不希望你搞搖滾。

弟弟一手握電話,一手仍在輕輕撥弄著吉他的琴弦,問:“為什么?”

狄安想不出什么話:“不為什么。你聽我一句話,畢業后好好工作,不要搞搖滾。當愛好可以,但絕對不能成為你的工作?!?/p>

弟弟沒有聽進去勸告。兩年之后,他來了。奔著做一名搖滾歌手的理想,來了。

7

那個一直在打狄安主意的有錢女人——張溫馨。又寂寞地坐在“天堂”酒吧靠近吧臺位置的一個角落里了。她總是端著一杯紅酒,搖晃著高高地杯子。然后仰頭30度角,一干而盡。

狄安也習慣每天晚上向那個角落里望望,一旦發現了張溫馨,狄安的歌就會唱得起勁,似乎有點故意挑釁對方的味道。有錢女人也會寫紙條給狄安,邀請過來喝酒,或者開車出去兜風。狄安最討厭有-錢人了,偏不吃這一套,氣得有錢女人沒轍?;蛘?,狄安就把我們幾個同學一起叫來,要請就多請幾個,去吃魚翅、燕窩、鮑魚,拿錢當紙燒。

這些伎倆,對于張溫馨來說毫無作用,因為張溫馨就是有錢,而且還沉得住氣。張溫馨心里似乎在說,哼,老娘總有一天要收了你這個孫猴子。張溫馨最后勝利了,直接把狄安壓在了價值5萬8千元的性愛床上。

狄安又在挑釁張溫馨了。

狄安一上來就蹦了起來:“第一首歌,《姑娘漂亮》。”

“姑娘姑娘,你漂亮漂亮。

警察警察,你拿著手槍。

你說你要汽車,你說你要洋房。

我不能偷也不能搶,我只有一張吱吱嘎嘎的床。”

唱歌的時候,狄安加了很多道白:

“我的名字叫狄安,來到這個城市快八年了。我的理想就是bki)”真真地搖滾,好好表達我內心要說的話。

這個城市很臟,這個城市到處都是包二奶。到處都是天亮之后說分手。這個城市很亂,到處都是工地,到處都是拖欠工資。

我很貧窮,但我熱愛我的貧窮。因為我熱愛我的理想。我向在座所有熱愛理想的人致敬。熱愛理想的人才是最?!痢!?/p>

狄安做了一個敬禮的動作,像大學軍訓那樣,鏗鏘有力。下面的人起哄了,“?!痢?、“牛×”地喊著。狄安左邊看到張溫馨半明半暗的臉,還有那杯盛有紅酒的玻璃杯。同時,狄安右邊看到一直站著鼓掌的琪琪,琪琪手里拿著一杯快見底的礦泉水。

琪琪就是狄安心中的漂亮姑娘。但狄安不愿意對她說出“愛”字,因為自己一無所有。琪琪也不想觸痛狄安的自尊,既心照不宣,又保持距離。

琪琪那天穿著純白色的小T恤,直筒藍色牛仔褲,匡威白色帆布球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蛇@在狄安心里就是天使的打扮。如果再給琪琪裝上一對白色羽毛翅膀,天使就真的要飛起來了。

狄安除了用“天使”來形容琪琪,真的再也不知道該用其它的什么詞語。在一個城市里飄蕩了這么多年,狄安突然覺得心里特別踏實起來,原因就是自己心里愛上了這個打扮簡單的小女孩。是的。就是小女孩,80年代出生的小女孩。

狄安接著又唱了:“第二首歌,許巍的《禮物》,我也把這首歌當作禮物,送給我的最好最好的朋友琪琪,她在那兒。謝謝你,琪琪?!?/p>

狄安說完“她在那兒”后,還伸手指了一下。酒吧里所有的男女都往琪琪這里看,調音臺的小伙子也瞬即把一束暖色燈光,追在琪琪的臉上,讓包括有錢女人張溫馨在內的所有觀眾看了個一清二楚。琪琪倒鎮靜,歪著頭笑了笑,向舞臺上的狄安揮舞了下手里的杯子。

狄安接著說:“我的新專輯即將出版發行,琪琪天籟般的聲音,將出現在這張專輯里的兩首歌里?!?/p>

臺下的男女再次將頭扭向琪琪這邊。調音臺的小伙子再次把一束暖色燈光追在琪琪的臉上。那天晚上的焦點哪里是舞臺上的狄安吶,分明是琪琪嘛。琪琪感覺自己長這么大了,這是第一次體會到什么叫明星的滋味。

當然,琪琪當晚已經做好了所有準備。因為,狄安跟她說了,晚上過來的任務就是排練下他寫的《飛翔》,在歌的前奏加入琪琪的和聲。

輪到琪琪了。狄安向琪琪揮揮手,琪琪就躥上臺去了。狄安給琪琪搬來一個支架,把麥克風安上去,然后旋松一個螺絲,把話筒臺的高度降下來:“琪琪,來,看看高度是否合適?!辩麋髡具^去,正好,嘴唇一出聲,麥克風就響了。狄安歪著頭沖琪琪鼓了個眼睛,笑笑:“那就開始了?!?/p>

當晚,琪琪很幸福,那么多人給自己鼓掌;狄安很驕傲,這個自己內心深深喜歡的女孩的表現實在是太棒了。

另外一個女人呢?有錢女人張溫馨表情平靜得像一灣湖水,一個人搖晃著杯里的紅酒。狄安路過吧臺上洗手間的時候,張溫馨對狄安淡淡地說:“要出專輯了,但愿你順利?!?/p>

8

“垃圾!歌是垃圾!人也是垃圾!”

狄安喝醉了,躺在馬路上大聲地喊:“垃圾!歌是垃圾!人也是垃圾!”

晚上10點的深圳,車正多。汽車尾燈一閃一滅的,街道上的霓虹燈也是一閃一滅的,狄安躺在冰涼的馬路上。感覺自己似乎又回到外婆家,看到了一望無際的田野,和人們舉者火把灌溉稻田的情景。狄安覺得舒服極了,美妙極了。狄安閉上了眼睛,任路上的汽車喇叭按得此起彼伏。

“去你媽的城市,去你媽的理想。”

狄安這么往路上一躺,自然導致路面交通大堵塞。開著大貨車的廣東佬正在大聲放著《老鼠愛大米》,要加速沖過紅燈,突然一個急剎車,嚇出一身冷汗:地上躺著一個大活人啊,幸好開了大燈,要不這車一軋過去,那人可就是身首各異了。廣東佬連忙下來踢狄安,發現對方一動不動。

廣東佬嘴里一邊罵著“丟你老母”,一邊報警。后面的車輛不知道前面是怎么回事,不耐煩地猛按喇叭。廣東佬伸出頭去喊:“按個鳥啊,都要死人了?!?/p>

開著摩托車的交警同志帶走了人事不省的狄安。去的地方不是警察局,而是急救中心。交警找到狄安的手機,一按撥號鍵,正是琪琪的號碼。

交警說:“你是這個號碼使用者的朋友嗎?”

加完班剛走出公司大樓的琪琪說:“我是,我是他……女朋友。怎么了?你是誰?”

交警說:“我是警察,你朋友出事了,現在在人民醫院急救中心09病房,你快過來?!?/p>

琪琪又問:“是深圳的人民醫院嗎?”

交警有點不耐煩了:“不是深圳,難道還是北京啊?”

琪琪很納悶。因為那幾天狄安應該是不在深圳,他去了北京跟音樂機構談專輯出版的事情,按道理應該是后天才回到深圳。怎么他就回到深圳了呢,而且回來了也沒跟自己聯系。

琪琪來不及多想,10分鐘后趕到了急救中心看到了已經蘇醒了的狄安。交警看到有人過來,戴好手套就走了,不一會兒,交警又轉身回來了,問琪琪:“你這朋友精神沒問題吧,喝醉了嘴里還直說‘垃圾’、‘垃圾’?!?/p>

看著狄安一臉灰塵的樣子,琪琪趴在床沿上就哭了起來。狄安一臉漠然的表情說:“北京的人說我的東西是垃圾。他媽的,他們才是垃圾?!?/p>

琪琪終于弄懂了狄安醉酒的原因。

狄安拿著在“天堂”酒吧錄好的四首歌曲小樣去了北京,找到在網站上看到的“石頭”另類音樂機構,商量專輯出版的事情。四首歌曲分別是有琪琪“嗚嗚”聲音的《飛翔》、《逃出金字塔》、《我不去天堂》和《粉碎》。

畢業七年了,這是狄安第一次回北京。火車上,一路風景往后倒退。大片大片的村莊、麥田、平原出現,又消失,北京越來越近。狄安真后悔沒有把吉他帶上。要不他真想即興地彈唱一下,抒發出內心激動的心情。自己熱愛搖滾的光陰近10年,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顧,一頭扎進搖滾的胸懷就是近10年,如今就要實現理想了,怎不叫人激動?!

出了北京西站,狄安直奔“石頭”音樂機構?!笆^”在海淀區的一棟舊樓房里。

狄安進入舊樓房,通過一條黑糊糊、臟兮兮的過道,看到了一扇寫著“石頭”的大鐵門。鐵門上確實貼著很多地下搖滾樂隊的專輯封面,上面有兩支樂隊狄安還很熟悉,他們來深圳演出的時候是狄安給他們找的住處。

這個音樂機構的辦公室也就兩房一廳那么大。接待狄安的是個小姑娘,說話很嗲:“喲,你從深圳來的啊?你這樣,你先把小樣留下,我們總監要先試聽,然后你明天再過來吧?!?/p>

狄安說:“可以啊。能不能跟你們總監聊聊,關于我這個專輯,我自己有些想法?!?/p>

“那不行,我們總監正在里面聽東西。對了。你明天來之前,先來個電話。”

狄安想想也是,就走出了這棟舊樓。然后就在附近找了個招待所住下了。狄安計劃把專輯的事情定下來了,再找北京的老同學好好玩幾天。

第二天一早,狄安就醒來了,趕緊用冷水洗了把臉,然后就給音樂機構打電話了。電話沒人接,狄安這才意識到是自己太著急了,還不到上班時間呢。

時間終于過了9點,狄安再次打電話過去。那個說話很嗲的女孩說:“我們總監還沒聽到你的小樣,你明天再打電話來吧?!?/p>

對方“啪”地掛斷了電話,顯得十分不耐煩。狄安覺得不對勁:“什么意思,又要推后一天?”

就這樣,狄安又耐著性子等了一天。到了上午10點,狄安說:“怎么樣了,我可以過來談談了吧?”

沒想到,說話很嗲的女孩又說:“我們總監說。還沒聽你的小樣?!?/p>

狄安一聽就火了,撂下電話直接進了音樂機構。這個時候,一個年紀跟狄安差不多的光頭青年,正在和說話很嗲的女孩在談笑。兩人不知道說到什么事了,笑得女的花枝招展、顛三倒四的,時不時還伸出粉拳一邊打那光頭,一邊說“你好壞”。

說話很嗲的女孩看到是狄安沖了進來,立即把笑和粉拳收了起來,并對狄安說:“沒叫你來啊,你怎么來了。你……你跟我們總監說吧?!?/p>

那個光頭青年就是總監??偙O半個屁股坐在電腦桌上。總監說:“你的小樣,聽了一半,就聽不下去了。太垃圾了?!?/p>

狄安氣得直哆嗦:“剛剛不是說,你還沒聽嗎?”

“我說聽了就聽了。”總監說完,從一個紙盒里找了半天才找到狄安的小樣光盤,推進了電腦里,“看好了,我再聽一次?!?/p>

小樣里的第一首歌是《飛翔》,第一個f和弦起來了,接著琪琪天籟般“嗚嗚”的聲音也出來了,狄安第一句歌詞“我常常在夢里夢見我自由地飛翔”也出來了。這時候,總監停止了播放,說:“你這些東西,大街上到處都有,所以我說是垃圾?,F在是商品時代,你這東西做不成商品。懂嗎?”

狄安還以為總監會發表幾句看法。狄安耐著性子說:“你說什么不是垃圾?”

“沒時間跟你探討這些。別以為你頭發長就是搖滾。我以前的頭發比你更長。”總監說。

“那我問你,你憑什么說我的東西是垃圾?”

“不憑什么。我一聽就覺得是垃圾。我這里每天都有很多垃圾送過來。垃圾不垃圾我還不知道?走,走,走,拿回去你的東西?!?/p>

“既然每天收到這么多垃圾,你干嗎還開這個公司?”

“從垃圾中選出一點稍微不是垃圾的東西。賺錢啊?!?/p>

狄安火了:“王八蛋。”

光頭不甘示弱,推了狄安一把:“我操。你罵誰?滾,歌是垃圾,你也是垃圾。”

“呸!”狄安就這么穿過黑糊糊的過道,離開了音樂機構,離開了北京,沒有見任何同學,沒有逛任何地方。

回到深圳,狄安特別想大醉一場,于是就一個人在樓下點了一盤羊肉餃子和一瓶“二鍋頭”,吃完喝好后走上夜幕降臨的街頭,結果沒走兩步,就醉倒在了馬路上了。

馬路,冰涼。

9

狄安從急救中心出來一周后,琪琪把狄安在北京談專輯被捉弄的遭遇跟我說了。琪琪說,她想幫狄安實現他出專輯的理想。

我問,怎么幫?

琪琪說開了:“我這一周,偷偷地拿著狄安的小樣光盤,特快專遞給了幾家唱片公司,有北京的,有廣州的,也有一些小型音樂機構。這兩天我打電話過去,獲得的反饋信息確實不盡如人意。我還特意到廣州一家唱片公司。和他們老總見了面。把狄安熱愛搖滾近10年的感人事情說給人家聽了,那個老總最后跟我說了實話,大概意思就是現在的音像市場確實很艱難,沒有幾家公司會花大力氣包裝一個不出名的新人的,更何況還是搖滾樂,所以說狄安在北京的遭遇也是正常的。不過那個音樂機構的狗屁總監說話確實是太傷人了點。

當然。也并非是說,狄安的專輯就沒一點戲了。北京一家公司的人說,如果狄安實在想出專輯的話。也可以通過合作的方式出版。怎么合作呢,就是自費出版。北京派專業的錄音師、設備,以及負責最后的封面設計、制作等??蛇@費用貴啊,發行一萬張CD的話,每張7元8角,也就是說,整個下來的費用大概是8萬。然后,我們自己負責這一萬張CD的發行,也就是說這一萬張最后能賣到多少錢,都歸我們自己了。”

我說:“一張碟可以賣個15元吧。那一萬張就可以賣到15萬,這樣說來,除去8萬成本,不還有賺嗎?”

“哥哥,你太天真了。關鍵是搖滾樂這東西能賣得動嗎?實話說,狄安也就是在深圳才有人知道他的名字。這一萬張碟三年之內能賣兩千張,就算不錯了?!辩麋髡f。

我看著琪琪,眼睛瞪得大大的。這個80后不能小看啊,懂的東西不少啊,“那你的意思?”

琪琪說:“我想說服狄安,不要出一萬張,5000張就可以了。這樣的話,費用也就四五萬塊錢,我就可以支持他一萬元?!?/p>

我說:“我也支持一萬元?!?/p>

琪琪一個勁兒地說“謝謝”:“得讓狄安記著這筆賬,有一天他有錢了,還是要還的。”

當晚,琪琪拿著一萬元就去了“天堂”酒吧找狄安。狄安一個人正在房間里抽煙,明顯瘦了很多。

琪琪小心翼翼地把自己這一周為狄安出專輯忙碌的事情,說給狄安聽。狄安很感動,眼淚都流出來了,抱著琪琪說:“理想為什么總是斗不過現實啊。堅持了這么多年,出張專輯都要如此坎坷。這是為什么,為什么?”

琪琪最后又把出版CD的數目的事說了:“我們要不先出5000張,如果銷量可以的話,再發行一批?!?/p>

狄安不干了:“怎么也要出一萬張,出5000張算什么呀,不被人笑話嗎?”

琪琪說:“親愛的,出一萬張,這錢從哪里籌啊?我出一萬,你同學出一萬,你自己剛才也說,你全部的積蓄也只有兩萬,那也還差四萬啊。”

狄安低下了頭,頭發亂得像頭獅子。良久,狄安說:“我考慮一下,看能不能想到辦法,再多籌四萬塊錢,如果實在不行,那就發行5000張吧。時間到了,我要唱歌了?!?/p>

琪琪說:“那我就跟北京那邊回話了,就說我們決定要出版了,讓他們下周派來錄音師什么的,好不好?”

“好?!钡野矡o限感激地摸了摸琪琪的頭,提著吉他出去了。

心情極其郁悶而又無奈的狄安,一上臺就聲嘶力竭地唱起了何勇的成名曲《垃圾場》:

“我們生活的世界

就像一個垃圾場

只要你活著

你就不能停止幻想

有人減肥有人餓死沒糧”

幾首憤怒、狂躁的歌下來,狄安就碰到了正端著玻璃杯、搖晃著紅酒的有錢女人張溫馨。張溫馨和以前一樣不咸不淡地問:“專輯出來沒有?我等著去買啊?!?/p>

狄安也沒好話:“出個屁,不出了。”

張溫馨勾過頭來說:“怎么了,碰到困難了?”

狄安不知道該說什么,走到酒吧門口抽起煙來。

張溫馨跟了出來:“你今天很郁悶啊。”

張溫馨陰魂不散。

狄安說:“是啊,超級郁悶,你想怎么樣啊?”

張溫馨說:“那我們開車出去兜兜風,沒準我能幫你解決困難?!?/p>

狄安很煩這些動不動就說“兜風”的女人。狄安沒有經歷過,但也聽說過:這個城市有很多有錢的女人,她們單身或者有家有口,但她們寂寞,她們花錢找“鴨子”,甚至包養小白臉。狄安心想,一我不是“鴨子”;二我也不喜歡被人包養,憑什么要和你有錢女人張溫馨出去兜風?但是昕到“沒準我能幫你解決困難”時。狄安心里震了一下。

“你怎么幫我?”狄安說。

“你要我怎么幫?走,上車說?!睆垳剀啊班帧钡匾宦?,按開了寶馬車門。

這是狄安第二次坐張溫馨的車。第一次完全是惡作劇。讓張溫馨請自己幾個同學在“王子廚房”吃了頓大餐。那一頓花費六千,簡直是在吃人民幣。

張溫馨在車里再次說起,狄安如何像她的也是搞搖滾的弟弟。

狄安一聽這些就煩了,說:“你不是在香港工作嗎,怎么經??吹侥銇怼焯谩芇E?”

張溫馨說:“我已經在深圳買了房子了,每天下午下班后,就從香港過來深圳,一天下來在深圳的時間要多過在香港的時間?!?/p>

心情煩躁得很的狄安,不想跟這個普通話說得有點拗口的女人胡扯,覺得很沒意思,揶揄了一句:“你是富婆啊?!?/p>

張溫馨又開口了:“你出專輯的事是不是碰到困難了,我給你提供贊助吧。”

“你贊助?”

“沒問題?!比齻€字迅速地從張溫馨的嘴里蹦出來,普通話說得異常的清晰,“你說個數字,多少錢?”

“那你的條件是什么?”狄安問。

“沒什么條件。友情贊助。我們交個朋友?!睆垳剀澳贸鲆粡埣垪l說,“想好了,找個晚上來我家取錢。這是地址?!?/p>

10

狄安弟弟狄靜正式開始了他的搖滾人生。

弟弟從內地辭職來深圳一個月了,狄安才發現自己因忙著籌錢、出專輯,都忘了去看看兄弟。弟弟到深圳后,給狄安打過一個電話。說他住在同學家里,一切都已經安頓好,不用擔心。

狄安一想起弟弟說要搞搖滾的事情就難受。他已經夠難受的了。他不喜歡24歲的弟弟也跟著難受。搖滾是那么好玩的嗎?弟弟啊,弟弟,你真是不知道這水有多深?

狄安準備晚上去看看弟弟。一起吃個飯。然而。一打電話卻是關機。下午6點了還關機,難道還在睡覺,難道他真的過上夜生活,黑白顛倒?

狄安立即給所有認識的搖滾樂手打電話,問是否知道有個叫狄靜的小伙子。在哪個酒吧唱搖滾?這些樂手都是靠酒吧生存的人。自然對每個酒吧的情況了如指掌。電話沒打兩個,一個吹薩克斯的四川小伙子告訴狄安:“那小子是你弟弟啊。他在‘夢幻’酒吧唱歌,靠,他唱搖滾可你比猛多了,號稱‘中國南方第一朋克’?!?/p>

狄安知道“夢幻”這個酒吧。香港人開的,玩的也大多是香港人和老外。狄安早年闖深圳的時候。迫于生存,跑過一次這個場子。狄安印象最深的是這個酒吧里的人,那瘋得很,都是吃了“搖頭丸”的男女,一到夏天,女的穿得少啊,只剩下三點式了,一過凌晨。男女之間的動作大膽得簡直是旁無他人,摸摸捏捏,就差沒脫衣服真刀真槍干起來。還有。這個酒吧里,每個男女的問候只有一句:“high不high?”為此。酒吧老板對于歌手的選擇只有一個標準:你能不能讓現場的男女high起來?

晚上10點,狄安進入“夢幻”。這場子還是那裝修,迷宮一樣。里面已經“鑼鼓喧天”了,三三兩兩打扮妖艷的女人叼著煙進進出出,讓人頓時覺得熱血沸騰、躁動不安。

狄安撩開布簾就看到了舞臺上的弟弟。弟弟正在唱歌。那是唱歌嗎?狄安看到的弟弟完全是一個瘋子:肩上背著吉他,可卻沒見他彈幾下。倒是其他幾個樂手玩得很瘋,鼓手已經脫光了衣服,只剩下褲衩,貝斯手和鍵盤手搖頭得厲害,長發甩著汗水胡亂地貼住眼睛、鼻子。不知道弟弟在唱些什么,只見他表情激動,仿佛脖子上的青筋都要爆炸了。弟弟一會兒蹦起來,一會兒跳到舞池中間,躺在地上。張牙舞爪。弟弟越是這樣,舞池里的男女越起哄得不行,頭搖得更厲害了。

高分貝的噪音又起來了。弟弟再次發出殺豬般的叫聲,一遍一遍地問:“你們high嗎?這里是‘中國南方第一朋克’。歐耶!”

弟弟的話一說完,一個脫得光光的女人跑上去了,這女人搶過話筒:“?!?,讓我和你high?!边@女人從身后抱住了弟弟,自顧自搖起了頭。弟弟一面扶著話筒一面說:“high吧。”

狄安感覺有股熱血沖上了自己的腦門。狄安沖上了舞臺,一把拖下了正在搖頭的弟弟。弟弟還莫名其妙呢,一拳沖過去,把狄安打了個趔趄。弟弟一看是狄安,忙問:“哥,你這是干什么?”

保安沖了上來,以為發生了打架斗毆事件。狄靜和保安說:“沒事?!钡野簿透艿茏呦挛枧_,來到酒吧外面。舞臺上的那個女人似乎不過癮。大呼:“‘中國南方第一朋克’,牛×,來high啊?!?/p>

酒吧外,素來兄弟情深的狄安和狄靜大吵起來。

“這是不是搖滾,與你無關。我們不是一個年代的人,你有你的搖滾風格,我有我的搖滾風格。我就喜歡形式,我就討厭內容。”狄靜喊道。

“狗屁風格。你是不是也吃‘搖頭丸’了?”狄安扯住狄靜。

“我沒吃就不可以搖頭嗎?我在享受朋克帶給我的瘋狂和快樂。朋克,哥,你懂嗎?死亡金屬,你懂嗎?”狄靜仰起他同樣削瘦而輪廓分明的臉。

“啪”的一聲。狄安給了弟弟一巴掌:“你這樣玩下去。會把自己玩完的。不可能有出路。有點理想好不好?”

弟弟一聲不吭,很久之后,咬牙切齒地說:“你有出路嗎,你玩了這么多年的搖滾,你出了專輯嗎?你開過演唱會嗎?你是崔健嗎?你是誰?你跟我一樣。什么也不是!”

“我是你哥!”狄安吼了起來,瞬間又壓低了聲音,“求你別玩了,去做你的建筑設計吧,難道要我給你跪下嗎?”

“我給你跪下?!钡异o雙膝像兩截松木一樣,在水泥地發出沉悶的巨響。

狄安不知道該說什么,扭頭大步離開了“夢幻”。狄安滿臉通紅,充滿了憤怒和恥辱。狄安低著頭,摸摸口袋。煙沒了?!皦艋谩崩镉謧鞒龅艿艿募饫穆曇?“你high嗎?今天晚上讓我們high到底,讓理想他媽的去死吧!”

此時,有錢女人張溫馨又發來短信:你出專輯要多少錢?

狄安沒有像以前那樣直接刪除短信,而是讀了一遍又一遍。狄安認真地回了短信:四萬。

短信很快又來了:過來,我贊助。地址就是上次寫給你的那個。

狄安摸摸褲袋,找出一張紙條,看了看,然后直奔高爾夫私人俱樂部。

狄安知道有錢女人的目的是什么,當自己被張溫馨壓倒在造價5萬8千元的性愛水床上的時候。張溫馨迷戀地摸著狄安削瘦的臉說:“你真是酷杲了?!?/p>

在那個溫柔如水的夜里,張溫馨像一個耐心的獵人。終于舉起了擦得油亮油亮的獵槍,把狄安擊倒。

然而。接下來的并非是張溫馨想象的那樣:獵物血染滿山,獵者氣勢磅礴?!螒{張溫馨如何挑逗,狄安就是無法給予最堅硬的回應。獵物確實是倒下來了,完完全全地倒了。

這個場面,狄安也很失望。他知道自己此行夜奔的目的,帶刀夜奔,沒想到刀卻失去了鋒利和光芒。狄安在松軟、蕩漾的水床上,閉上眼。可以聽到水的聲音。一會兒像港灣里的浪花輕輕拍岸,一會兒如山間溪水汩汩長流。狄安使勁在想象,這是一個性感的凡問美人,在水聲中沖他走來,嬌媚地微笑,越來越近,薄霧包裹著她,還有絲滑飽滿的身體……越來越近,幾乎觸手可及,可摸,可抓,可撕咬。終于抓到了,可卻是一把吉他。

一把吉他!

一把黑黝黝的吉他,琴頭多余的鋼弦在黑暗中顫動,發著冷冷的光,仿佛剛被彈過。那該是一曲憤怒的、充滿爆炸感的重金屬搖滾樂!

狄安就這樣在幻想中失敗,滿頭沾著冷冷的汗水??謶?、罪惡、恥辱、疲倦。所有的感覺占據著身體,讓他感覺到自己周身都在緊縮。像冬天枯萎的野菊花。

張溫馨也從幻想中坐了起來。水床瞬間恢復了平靜。

“給我彈首歌吧?!?/p>

沒等狄安坐起來,張溫馨從衣柜里抱出了一把吉他。

“這是我弟的遺物?!睆垳剀鞍鸭M狄安懷里,“你彈,我就會想起他。”

狄安右手扣到琴弦上,能感覺這把琴閑置有一段時間了。弦有點松。

“彈吧。我聽。”張溫馨已經坐到了床下,一束剛扭開的暗紅的燈光正好打在她的腳下。人被隔在黑暗中,臉上的落寞比黑還黑。狄安第一次覺得這個女人是多么可憐。

那天晚上,狄安唱了一夜的歌,曲調大多比較悲傷、抒情、舒緩。狄安覺得自己從第一首歌起。就注入了滿滿的情緒,覺得這些悲傷之歌,其實就是唱給他和有錢女人張溫馨聽的。

唱的第一首歌是黑豹樂隊的《怕你為自己流淚》:

一切一場夢

一切將成空

一切留在孤獨回憶中

一切不是夢

一切也不是一場空

不要把我關在門外

11

第一次和有錢女人張溫馨獨處的那個晚上,狄安就露出了破綻。那天晚上,琪琪來到“天堂”,想把北京那邊的情況告訴狄安。按道理,每天晚上,狄安一般都會是在酒吧里的,除了和同學或者其他樂手吃飯去??社麋髯笥业鹊?1點,馬上就到狄安唱歌的時間了,還是不見他人影。連老板都在找他了。琪琪連忙打狄安的手機,結果也是關機的。

當晚,狄安12點多才回到“天堂”。屬于狄安的那半個小時的演出時間,老板找人頂過去了。琪琪著急地問:“你都去哪了?”

狄安撒謊說:“去找弟弟了,兩人鬧崩了。”

琪琪說:“那你怎么忘了演出時間呢?”

狄安岔開話題說:“北京那邊怎么答復的?”

琪琪說:“他們下周來,讓我們把所有的歌都排練熟練,并且確定發行的數量?!?/p>

狄安說:“你答復他們。發行一萬張。我能再找四萬塊錢的,你放心?!?/p>

琪琪說:“時間都這么緊了,你去哪找啊?”

狄安說:“我自有辦法?!?/p>

時間很晚了,狄安把琪琪送回家后,又直奔張溫馨的私人俱樂部。雖然不能在身體上滿足張溫馨,但狄安答應了在一周之內,自己是屬于這個有錢女人的,隨叫隨到,陪吃陪聊陪玩陪睡,抱著她死去的弟弟的吉他,整夜整夜地唱歌。

張溫馨是在第五個晚上付的錢。四萬塊錢,四個“磚頭”,其實并沒有多少,兩個褲袋一揣就行了。對于張溫馨來說,四萬塊錢不過是幾頓“王子廚房”?;蛘哒f不過是幾套一線名牌時裝。

可對狄安來說,這,意味著理想,意味著理想又朝自己走近了一步:那該是多么美好的時刻,我也有了自己的專輯,我的專輯擺在各大音像店、書店里公開發售;我要把這些專輯送給每一個同學,讓他們知道當年的逃課大王也有今天:唱片公司還會組織我到全國簽售;各路媒體都會追蹤報道,《漫漫十年搖滾長路。深圳歌手一鳴驚人》這新聞標題多棒……

狄安把手插進褲袋里,感覺到里面的一沓錢,硬硬的,暖暖的。手抽出來,聞聞,居然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香味,好聞極了。

然而,就在狄安感覺即將得到理想的時候,他卻失去了另外一個重要的東西:愛情。

從狄安第一次奔赴張溫馨密室、錯過表演時間、很久之后才回到“天堂”酒吧起,敏感的琪琪就覺得男朋友狄安有點異樣。果然,連續幾天,琪琪發現狄安唱完歌后,就不愿意呆在酒吧里和其他樂手聊天了,而總是想把自己送回家,然后自己也回家,說什么“馬上要錄音了,要多睡覺”。

為什么狄安對于找四萬塊錢的事,那么胸有成竹?難道是有什么秘密不能告訴我?琪琪越想越覺得不對。于是就在狄安和張溫馨合約的最后一個晚上,進行了跟蹤。

琪琪坐在出租車里,親眼目睹了這么一個過程:狄安先是坐出租車到了一個商場門口,沒兩分鐘,一個提著大包小包的女人出來了。女人摟著狄安進了停在路邊的寶馬車里。然后絕塵而去。

琪琪繼續跟蹤發現,狄安和女人進了一個豪華神秘的酒店,然后就再也沒有出來。

琪琪的第一個念頭就是:狄安被富婆包養了。

琪琪的第二個念頭就是:狄安真他媽的惡心。

琪琪的第三個念頭就是:不能放過這對狗男女。

可憐的琪琪就這樣守在酒店門口,直到天亮。整夜,琪琪一想起自己盡最大力量幫助狄安實現理想、而狄安卻撒謊欺騙自己、并跟一個女人搞在一起時,悲憤萬分。

琪琪從天亮又等到中午,又困又渴又餓。琪琪就是不挪動半步,一定要等到狄安和那女人出來。

12點,狄安和挽著狄安的女人出來了。琪琪所有憤怒都爆發出來了,還沒等對方反應過來,狄安和張溫馨分別被掮了兩巴掌,“啪啪”,耳光響亮。

琪琪揚長而去。狄安這才發現是女友琪琪,連忙追上去。琪琪停住:“你想說什么?”

狄安說:“你聽我解釋。”

“啪”,又是一個耳光響亮。琪琪走了,并且瞬即在路拐彎的書報亭買了張電話卡,把手機號碼都換了。

狄安再也聯系不上琪琪,琪琪再也不來“天堂”酒吧。兩人的愛情就在一個響亮的耳光中結束了。

湊夠了八萬塊錢,狄安的專輯錄音、合成、后期制作,順利進行。為了紀念他和琪琪的愛情,《飛翔》這首歌直接用的是小樣里的錄音,因為里面有琪琪天籟般“嗚嗚”的和聲。那是一只鳥的翅膀劃過天空的聲音。

也同樣是為了紀念這份愛情。紀念這份沒有破碎的愛情,狄安最后把專輯名字改成《粉碎》。

專輯封面上寫著:這張唱片送給我的10年搖滾生涯和一場粉碎的愛情。

狄安不知道的是,這所有的一切,對于琪琪來說都是無濟于事的,因為琪琪很快離開了深圳,到了西北一個很小的城市。那個小城里沒有搖滾,更不可能買到狄安的搖滾唱片。那個小城只有永遠唱不完的卡拉OK和永不過時的“四大天王”。

12

一箱子的理想從北京寄出,到達深圳搖滾歌手狄安手里的時候,正是2005年底,一個陽光很好的清晨。

快遞公司的兩個小伙子艱難地把一個29英寸彩色電視機包裝箱挪到了狄安的門前。一個小伙子讓狄安在交貨單上簽字,一邊小心地問:“老板,這箱子里是啥東西。這么沉?”

狄安說:“是唱片?就CD啊?!?/p>

小伙子說:“哦,什么碟啊,這么多?!?/p>

嫡安說:“我自己的專輯。”

小伙子說:“你是歌星啊?”

狄安說:“嗯?!?/p>

狄安費了好大的勁才將包裝扯開。

碼得整整齊齊的一萬張唱片就在里面,“粉碎”兩字印在狄安的胸膛上,一把舊吉他的碎片把狄安的臉覆蓋得零零碎碎。

理想。理想實現了,所有的理想就在眼前。就在這箱子里。狄安不敢拿出一張CD,生怕一碰它們呢,理想又縮回去了。不見了。

狄安一會兒躺床上,一會兒看著箱子,一會兒來回走著,一會兒站在窗前,看那欲望兇猛的城市。整個上午,狄安就這樣艱難度過。這一個上午的時間似乎比自己搖滾10年的時間還要漫長。

從下午開始。狄安恢復正常。狄安仍然不甘心地撥打琪琪的電話。電話關機!琪琪是真的消失了。狄安多想把這個消息告訴她,然后站在人潮洶涌的大街上,等待飛奔而來的她,把這個彩色的夢親手交給她,讓她撫摸,讓她聆聽。

悲傷之后,狄安把電話打給了“天堂”酒吧老板。狄安問酒吧老板有沒有認識大書店或者音像店的人。

酒吧老板說:“沒有。”

“唱片出來了,總得搞搞宣傳吧。難道這一萬張CD就這么陪伴我到死啊?”狄安說。

“我這邊能幫你的就是,今晚搞個你的個人專輯發布專場演唱會,對,就今晚,正好周末,我現在就叫人給你做海報?!本瓢衫习迨莻€很直爽的人。

狄安的第三個電話打給了一個曾經采訪過他的女記者。女記者在電話里很果斷地說:“抱歉。你出專輯的新聞肯定登不出來的,事情太小了?!?/p>

三個電話之后,狄安找來了一個大旅行包,裝上一百張CD出了門。狄安來到市里最大一家音像連鎖店。推銷新專輯。

“你好,我自己剛出了一張新專輯,因為北京那邊不負責咱深圳這里的發行。我想看看我們能不能合作一下,把這唱片賣出去?!钡野舱f。

“什么唱片?我看看?!苯哟野驳囊粋€中年男子說。

“搖滾唱片。我本人是深圳‘天堂’酒吧的駐唱歌手,搞搖滾搞了10年?!钡野舶咽稚爝M旅行包里,拿唱片。

“哎呀,搖滾啊。很難賣的?!敝心昴凶記]看專輯就嘆氣了。

中年男子沒怎么看狄安遞過來的CD就推了回去:“你這東西沒市場,我們最多就是讓你把碟擺在貨架上,等于替你賣,然后一個月后來結算,我們五五分成?!?/p>

狄安張了半天嘴,最后又說:“那這碟你們準備定價多少錢呢?”

“兄弟啊,我跟你說,我完全是在幫你,你不要覺得五五分成太虧。不論你這碟定什么價,一個月內能賣10張就算不錯了,可能一張都賣不出去。你看,除了崔健、黑豹,我們就沒賣什么搖滾樂了。搖滾樂的市場,我相信你比我更了解?!敝心昴凶泳谷环Q狄安“兄弟”,讓狄安頗為詫異。不過這“兄弟”一出口,狄安感覺他說的話蠻有道理的。

“那行,我放50張在你這賣。”狄安說。

“10張夠了,放多了我們難保管?!敝心昴凶诱f。

一個下午,狄安跑了11家音像店,把旅行包里的100張CD終于倒出去了。有兩家音像店死活只答應收留兩張,還說完全是盛情難卻。

推銷過程中,狄安談不上悲傷,一個華麗的夢做完后,早應該意料到清晨的冰涼。晚上的演出專場。狄安把專輯里的lO首歌全部唱了一遍。汗水流在臉上、眼睛里,嘴里,狄安都抽不出空去擦擦,狄安的嘴唇始終緊貼在話筒邊上。狄安害怕自己丟失了任何一句歌詞。這些一句句的歌詞都是自己10年的心血,它勝過青春、勝過愛情、甚至勝過生命。10年凝聚成一個夜晚,狄安沒有說多少的話,除了不停地唱。

狄安在唱到《我不要天堂》的時候,眼淚和著汗水流了下來,狄安用嘴唇裝著,都是咸和苦的味道。

“我走過很多地方

那些記憶陪我度過內心的荒涼

多少次我躺在床上看著天亮

故鄉成了永遠回不去的地方我仍然走在路上但我要去的地方不再是那天堂我做夢都在想象一個溫暖的家家是我今天正在奔跑的方向行囊仍裝著理想只是我不再迷戀鏡中月的天堂我千回百轉走過城市和村莊逐漸發現安靜生活是我的向往我不要天堂

我要實實在在

看一只小鳥飛過窗臺

聽一朵浪花夜里拍岸

我不要天堂我

要自由自在

讓我去呼喚童年玩伴

讓我去找回最初的愛”

天堂在哪里?在自己新的專輯里嗎?專輯出來了,可那不是天堂。

10首歌,不到一個小時就唱完了。或許是狄安都是在唱自己的歌,或許是狄安這些自己的歌太沒名氣,下面的觀眾興致并不怎么高昂。不少人甚至都提前離開了酒吧。

酒吧老板想得周到,特意在吧臺空了個位置。服務員擺了些狄安的CD在上面,并立了個牌子。服務員和狄安都很尷尬,因為一個晚上就賣出兩張碟。一支新買的簽字筆,蓋著筆帽安靜地躺著。

狄安覺得胸悶得很,到酒吧外抽煙?!疤焯谩眱蓚€斗大的霓虹燈就掛在狄安的頭上。

此刻,酒吧里正播放著披頭士樂隊靈魂人物約翰·列依的經典老歌《上帝》:

“我不相信耶穌

我不相信肯尼迪

我不相信披頭士

我只相信我自己

夢已結束

還有什么可說?

夢已結束”

寫完《上帝》后,1980年12月8日,這位歷史上偉大的搖滾教父,在曼哈頓寓所遭到歌迷槍殺,終年40歲。

夢已結束。

狄安在想:“專輯出來了,難道我的夢也結束了?”

13

狄安個人專輯發布專場演唱會結束后,不到一個小時,狄安就出事了。

當晚,狄安突然想起弟弟狄靜來。自從上次在“夢幻”酒吧和弟弟大鬧一場后,狄安忙著專輯的事情,一直沒有找過弟弟,弟弟也沒找過狄安?;蛟S弟弟還在生狄安打他那一耳光的氣吧。

狄安決定去“夢幻”酒吧找弟弟,這個號稱“中國南方第一朋克”的弟弟,這個叫人不放心的弟弟。

“夢幻”依舊是“high”聲一片,三三兩兩的妖艷女人進進出出,那些一看就知道吃了搖頭丸的前衛青年正飄在半空中,欲仙欲死。

弟弟不在舞臺上。狄安這才意識到時間已經是午夜12點,或許弟弟的演出時間已經結束了。狄安打了弟弟手機,通了但沒人接聽。狄安問一個手托托盤的服務員:“那個‘中國南方第一朋克’的歌手去哪里了?”

“他?他剛唱完,好像剛被老三帶走了。”服務員說。

“什么?老三是誰?”狄安聽得莫名其妙。

“老三你都不知道啊?黑社會大哥老三啊?!狈諉T輕蔑地笑著,“那個搖滾歌手好像被老三包了吧,他最喜歡臉型削瘦、身材高挑的男人?!?/p>

,

狄安拔腿就往外沖。遠遠地,狄安就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那個瘦高的背影就是弟弟狄靜,一個粗壯的男人正摟著弟弟的腰穿過馬路,隨后鉆進了路面的一輛黑色轎車里。

狄安的呼喊已經被洶涌的車流聲淹沒了。狄安立即坐上出租車,叮囑司機緊跟前面的黑色轎車。黑色轎車開得實在是猛,出租車始終落在后面。

車估計開了50分鐘,前面的黑色轎車才在一個偏僻的度假村里停了下來。就在弟弟和那粗壯男人等待大堂電梯的時候,狄安終于追了上來。

狄安拉著弟弟的手就往外拖。狄安太氣憤了,狄安太激動了,使出了渾身的力氣,把瘦弱的弟弟一拖就拖倒了。

狄靜怎么也沒想到是哥哥:“你要干什么?你快走啊。”

狄安喊道:“我要帶你回家?!?/p>

黑社會大哥老三走過來了:“兄弟,有話好說,別大吵大鬧的,別人聽到了不好。”

“他是我弟弟,你不要害他?!钡野仓币暲先f。

“你弟弟?聽說你也是個搖滾歌手。好,別出這么大聲,半夜三更的,到我房間里,你們弟兄慢慢說?!崩先齽傉f完,電梯門開了,跟在老三后面的三個保鏢一把把狄安、狄靜推進了電梯。

老三的房間就在二樓。一出電梯門。狄安就又拉著狄靜下電梯。老三和三個保鏢二話不說,一拳把狄安打倒在冰涼的地板上。

狄安爬起來對老三說:“他是我弟弟,你放過他?!?/p>

老三說:“他是你弟弟?他現在是我弟弟!滾。”

“變態!”狄安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突然站起來,一拳擊中了老三長滿粉刺的鼻子,鼻血當場飛了出來。

狄安這一拳的結果是,狄安被兩保鏢拖進了一個房間里。關上門,摔到在地的老三喊了一聲:“剁個手指?!?/p>

一道白光一閃而過。刀起,刀落。被按在桌子上動彈不得的狄安,在一陣劇烈的疼痛中昏倒在地。

15分鐘后,狄安在疼痛中醒來。狄安一睜開眼就看到了掉在地上的半截拇指,血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肆意流動。狄安右手的半截拇指被剁掉了。

狄安忘記了劇痛,撿起地上的半截拇指就往外沖。凌晨的度假村里,空無一人,狄安嘶啞的喊聲沖破夜空。

捧著半截拇指的狄安,在茫茫黑夜中,不知道跑了多久的路程,終于搭上一輛出租車,向醫院飛奔。急診科的值班醫生看了看狄安手里的半截拇指說:“失血過多,已經壞死。接不上了?!?/p>

狄安靠在醫院的墻上,慢慢地溜了下來。醫院接待大廳里的燈光亮如白晝,醫生護士匆匆忙忙地跑動著。抱著孩子的母親溫柔地哄著孩子,沒有人看到狄安蒼白的臉龐。

凌晨兩點,弟弟狄靜和兩個警察來到醫院。弟弟說,老三半路把他趕下車,倉皇逃離,他立即報警,警察根據車牌號剛剛將他們抓獲。

筆錄很快做完,走出醫院,狄安坐在馬路牙子上。狄安突然想起了什么,立即讓弟弟馬上回去把吉他取過來。吉他送來了,狄安抱起吉他就彈,卻發現短了半截的拇指,要撥到琴弦已經很困難了。

滂沱般的淚水洶涌而出,順著狄安的臉,落在吉他琴箱上,無聲無息。

14

故事并沒有結束。

狄安出事之后三個月,作為狄安的死黨,該死的我才知道事情的經過。那天,我又失戀了。我插著口袋走在大街上,漫無目的,一個十足的失敗者。大街兩側的木棉樹開始吐艷,春天來了。

我想起給狄安打個電話。他的唱片肯定出來了,這家伙該一定很牛×了。

電話通了很久沒人接。一會兒,狄安打過來了,電話里首先聽到的是咚咚的沉悶聲,我知道,那是架子鼓聲,他們正在排練。我大聲說,媽的,唱片出了當明星了就不理兄弟了。這么久沒個信,發財了先還我那一萬塊錢。狄安叫我晚上到“天堂”。

我到達“天堂”的時候,狄安已經站在舞臺上。人依舊那么多,“?!痢?、“?!痢钡暮袈曇琅f那么猛、一曲完后端個酒杯爭著上去和狄安喝酒的女人依舊那么美麗性感。一綹頭發貼在狄安腦門上,汗水就順著頭發流下,像一道柔軟的光,隨著身體的搖動,一閃一滅。

畢竟干過樂隊,我發現了事情有點不一樣。一是,狄安自始至終沒有使用吉他,取而代之的是一把小小的手鈴,他的吉他落寞地立在身后;二是,站在前排的主音吉他換人了,不是以前的豆哥,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更年輕的小伙子。小伙子戴著低低的棒球帽,頭幾乎沒有抬起過,但稍微專業一點的人都聽得出來,這小子的琴玩得真棒、真用心。

狄安下來了,像往常一樣,背上吉他,奔我而來,一只大手把我的肩膀拍得生疼。我們走出“天堂”,買了兩瓶水,沿著一個無名街巷走了幾十米,坐在馬路牙子上。街燈已滅,四處黑暗。

狄安伸出右手。左手擦亮打火機。我從四個指縫中,看到了狄安的臉。汗還沒有完全晾干,那綹貼在腦門上的頭發仍在。

是的,我從四個指縫中,看到了狄安的臉。

打火機滅了。狄安談起他現在的情況。那個主音吉他手是弟弟狄靜,樂隊的名字已經更改,名為“brotber”,“兄弟”的意思。

“《粉碎》那張唱片有很多需要改動的地方,我們最近又重排了一遍?!钡野舱f,“重排之后,這張唱片還是要推出來?!?/p>

“還叫《粉碎》嗎?”我問。

“不叫了。叫《不死的心》?!钡野舱f。

一大段的沉默,在我們兩人之間,在黑夜中彌漫開來。

此刻,一把全身黑色的吉他,安安靜靜地躺在狄安的懷里,像個玩累回家沉睡的孩子。這把吉他購于我們大學同學畢業五周年北京聚會的那個秋天。狄安沒有參加,他覺得自己一事無成。我們在北京狂歡的時候,狄安傾其所有買了這把昂貴的琴。然后在夜里把琴身全部漆成黑色。

黑吉他在黑暗中泛著光。微光。

責任編輯 房義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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