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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斯夫婦的夜宴

2010-01-01 00:00:00王方晨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10年5期

1

羅斯永遠難忘自己的三個不眠之夜。每當回想起這段經(jīng)歷。羅斯都會感到,這形同自戕的行為,仿佛只有一個目的:

成就一段婚姻,以將自己埋葬!

2

他們經(jīng)人介紹認識。紐蘭在市五中教書。兩人接觸了兩三個月,關(guān)系也沒有實質(zhì)性進展。在紐蘭之前,羅斯有過三次失敗的戀愛經(jīng)歷。憑他的經(jīng)驗,他斷定兩人已沒有發(fā)展成為戀人的可能。他從紐蘭身上看不到任何激情,而且越來越感到紐蘭舉止古板。雙方每次相處都很冷淡,不到兩個小時,就都盼望分手。這使他開始想到放棄。

就在這時候,紐蘭突然提出讓他夜里收聽調(diào)頻電臺,可他只有一臺破舊的14英寸黑白電視機。

為此,他專門跑了趟電器店,買了部袖珍收音機。心想,即使兩人沒有結(jié)果,這臺小收音機也可以作為自己又談過一次戀愛的見證。沒想到他竟感到有些激動。

羅斯認定,紐蘭可能要通過電臺給他點歌什么的。想到這個,他就真的激動起來。看來紐蘭并不像她表面上那樣冷漠,羅斯看到的只是假象。羅斯很自然地懷疑起過去兩三個月里對紐蘭的判斷。她是名老師。當然要比別的姑娘矜持一些。妖妖冶冶的,算什么呢?

羅斯心里差不多甜蜜起來。可是他又想到這也可能是紐蘭準備通過電臺來拒絕他。他一下子感到不耐煩了。當面什么話不好說呀,誰離不開誰呀,用得著這么假惺惺?

夜里,他厭煩得很。有心不打開收音機,最后還是那種希望探究結(jié)果的心理占了上風。

時間到了。紐蘭的聲音,緩緩流淌出來,跟她平常刻板的說話聲判若兩人,他還是一下子就聽了出來!

那一刻,他的思維停留在半信半疑的懸浮狀態(tài)。等他確定無疑那是紐蘭的聲音在輕柔地接答聽眾的電話時,他已經(jīng)屏息了足有五分鐘。

他長長地吸進一口氣。臉上不知覺地泛起了一團燦爛的笑容。

就這樣,兩個人的聯(lián)系才得以維持下去,而他所期望的那種激情仍然沒有出現(xiàn)。

幾天前,他想到自己有必要再次作出決斷了。紐蘭從不間斷每天晚上去做節(jié)目,羅斯只偶爾送她去電臺。她也沒有一次邀請他去播音室看看。在他們看來,送她去電臺。或邀請他去播音室同樣都是無關(guān)緊要的。他不送她,她也不會埋怨他,而她不邀請他,他也不會為此煩惱。

這天,羅斯把她送到電臺門口。她只不過剛一轉(zhuǎn)身,羅斯就很難聽地破口大罵了一句。她馬上轉(zhuǎn)過身來,他卻對她一笑,表情很像個壞蛋。她走進門口的步子說明,她已經(jīng)意識到這次分手到底意味著什么了。

羅斯沒有在電臺門外停留。他一路罵著,一路朝宿舍趕。

同時,他決定做一個為愛情而失眠的男人,一直等到紐蘭趕來看到他長久缺乏睡眠的疲憊的面容,或者他自己堅持不住,放棄這種奇怪的決定,而這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紐蘭永遠地在他生活中消失。

趕回宿舍,星橋熱線已經(jīng)接近尾聲。

紐蘭的聲音,溫柔動人,像被陽光照徹的清水,在收音機里蕩漾。它在給很多收音機前的聽眾帶來溫馨的夢幻。肯定有很多人像羅斯一樣不愿意看到它的消失,并希望永遠地擁有它。

但又有誰能夠如愿以償?shù)匕褖艋昧糇∧?它只能屬于另一個遙不可及的世界。

羅斯幾乎不相信那是真的,但它卻是存在的。他跟紐蘭在一起的時候,更加相信它不是真的,但它仍然存在。

節(jié)目結(jié)束了,接下來的節(jié)目簡直耳不忍聞。

他擰偏了音律旋鈕。就讓那片空洞虛幻的沙沙聲一直響著。

他想不出自己在以后的時間里干什么,這漫長的不眠之夜,該怎么消磨掉。

3

第二個晚上。

羅斯雙目大睜,發(fā)著干澀的綠光,怎么看都像是一頭在荒野里等候食物的餓狼。

紐蘭的聲音。從他胸膛上的那部袖珍收音機里傳出來。對他來說,這種聽起來有些奇異的親切的聲音,也只能從收音機里聽到,同時也是種遙不可及的夢境。

羅斯已經(jīng)一整天沒合一下眼皮。這天中午,他想到自己如果再不倒下就會受不住了。困倦常常像張大網(wǎng)從天而降,他拼足了勁兒支撐著,才沒被這張大網(wǎng)俘獲。但從昨天起,他幾乎不覺得徹夜清醒會有什么困難。眼皮下面就像沒有一點水分。卻并不覺得干澀難忍。

廣播電臺每晚十點半的星橋熱線節(jié)目,準時從收音機里響起。

在紐蘭的悄聲細語里,任何傷痛和疲勞,都會得到平復(fù)似的。

一個小時過后,羅斯伸手把調(diào)頻鈕擰偏,然后打開床頭燈,背靠床頭,伴著收音機里平穩(wěn)的沙沙聲,靜候時光流逝。一直到下個晚上,才重新把旋鈕調(diào)回原處。而在白日里,他也并不出門。

他幾乎吃光了所有貯存的餅干方便面和四川榨菜,胃口還是很好。

4

第三個不眠之夜。

羅斯早早做好了準備,吃得飽飽、喝得足足、刷牙洗臉、重整衣裝。然后就像個虔誠的圣徒,在床上躺下來,等待收音機里再次響起紐蘭親切得令人絕望的聲音。

星橋熱線的標志音樂過后,隨之發(fā)出的。卻是另一個與紐蘭截然不同的女聲。

羅斯愣在那里,好像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他感到萬分沮喪。

突然,他騰地站了起來。他來回走動著。

一個小時的時間過去了,但他還不想停下。他已經(jīng)把收音機調(diào)成了沙沙聲。他變得更加興奮了,眼睛睜得更大,好像整個人都變成了兩個圓溜溜的眼珠子,一無遺漏地映照著房間里的一切。有好幾次,他想沖出門去,要到電臺看看今晚頂替紐蘭的究竟是個什么樣的女人,但他都克制住了。

暗淡的晨光。終于投進窗內(nèi)。羅斯剛要松口氣,卻聽到了敲門聲。

紐蘭像枝潮濕的花朵浮現(xiàn)在幽暗的門口。

“我感冒了。”她說著,看都沒看他一眼,就從他身旁走了進去。

她坐在羅斯的硬板床上,一下一下抽著被晨風吹紅的鼻子。看樣子她會這樣不停抽下去的。可她的目光已經(jīng)落在了那個躺在被窩里。還在沙沙作響的小收音機上。

“昨晚你聽節(jié)目了嗎?”她問羅斯,沒等羅斯回答,就主動告訴他,“那個主持人是臨時換上的。”

羅斯沒吭聲,而紐蘭也并不想聽他講什么。收音機讓她感到愉快。她瞧著收音機的神情。可一點也不像個剛剛從外面走進來的人。

羅斯默默地打亮了房間里的每盞燈。他站在明亮的光線里,對自己說,我有兩天三夜沒合一下眼皮了。

他清楚地看到了自己兩眼布滿血絲的形象,他在心里自我憐惜地說,紐蘭,你能相信嗎?我兩天三夜沒合過眼。

他在心里大聲說:

“紐蘭紐蘭,你沒看出來。我有兩天三夜沒合過眼嗎!紐蘭同志,難道你真的沒看出來嗎?我的好紐蘭同志!”

但紐蘭確實像是什么也沒看出來。

羅斯還是穿著件淡藍色的襯衫。是在八天前穿上的,奇跡般地沒被他弄皺。腰間一條牛仔短褲,看不出新舊。這是夏天,他在家里也不穿短褲倒是奇怪了。

腿上露出的汗毛紛紛亂亂,不用說也沒有長得長一些。

唯一使他顯得有些失魂落魄的是他趿拉著涼鞋。

那是雙真皮涼鞋,趿拉在腳上可能會對涼鞋造成致命的損害。他應(yīng)該想到這個的。他不是有錢的年輕人。

紐蘭似乎沒有發(fā)現(xiàn)他有什么不同,就使他止不住想到,一個人兩天三夜沒睡覺,已經(jīng)約等于自戕行為。這么折騰卻還沒點變化,他是鐵打的嗎?

5

兩天三夜過去了,羅斯沒有睡過一分鐘。

但羅斯仍然沒有取得預(yù)想到的勝利。紐蘭沒有發(fā)現(xiàn)他是個兩天三夜沒睡覺的人。

他感到自己說不出的不幸。

紐蘭感冒了。紐蘭是個病人,而他即使兩天三夜沒合眼也仍很健康。他沒有理由責怪一個病人的疏忽。

而在所有的消息都阻隔了的兩天三夜之后,紐蘭又能走到他的宿舍里來,只能說明一個問題,她跑不了要嫁給他!

6

這年的元旦,兩人舉行了儉樸的婚禮。

羅斯明知自己走進了一個與愛情無關(guān)的婚姻。但他還不覺得自己是個例外,因此也并不覺得遺憾。

新婚之夜,紐蘭穿著件粉紅內(nèi)衣,面孔朝里地側(cè)身躺著,羅斯看不見她的臉。他向她伸過手去,她卻突然像不高興似地說了一句:

“把燈關(guān)上。”

他的手也便停在了她的肩頭上面。

“把燈關(guān)上!”紐蘭又說,聽起來還是不像因為羞澀。

但羅斯心里已經(jīng)充滿了沖動。他隨手關(guān)了燈,俯在紐蘭的身上,并把灼熱的嘴唇送上去。

“幫我脫衣服。”紐蘭又小聲說。

羅斯就開始手忙腳亂地替她脫衣服。

衣服脫完了,他也知道自己已經(jīng)等不及了。

短短七天婚假過去,紐蘭又要去上課。

早晨。羅斯懶懶地躺在被窩里,看著自己放在被子上的手。

兩只手在被子里捂了一夜,變得柔軟潤澤。

獨身時他也常是這樣的,醒來之后并不起床,而是靠著床頭的欄桿,靜靜地等待天色亮透。

但他卻是頭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的兩只手又大又美。也比別的時候白了許多。

他覺得心里充滿了一股顧影自憐的情緒。這股情緒像團朦朧的煙霧,把他團團包圍在里面。

晚飯后。羅斯去送紐蘭到電臺做節(jié)目。這項工作她已中斷了將近一個月。

來到電臺門口,紐蘭照舊沒想到讓羅斯進去。

羅斯在街上徘徊了一陣,就一個人回到家里。

他打開收音機。他聽到了自己業(yè)已熟悉的另一個紐蘭的聲音。

這是夢幻般的真實,是他渴望擁有的真實。它是存在的,距離他是那么的近,近到使他不相信它又是那樣遙遠。

紐蘭回來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還在癡迷地微笑著。收音機里還在沙沙地響著。他忘了去接紐蘭。但紐蘭并不在意。

他關(guān)掉收音機,心中隱隱有些愧意。他站起來,要替紐蘭做點什么。但紐蘭已經(jīng)有條不紊地把外衣脫下來,自己掛在衣帽架上,換上輕便的拖鞋,然后又去衛(wèi)生間洗漱了。

羅斯無所事事地站在房間中央。

突然,他像有了新發(fā)現(xiàn)一樣,迅速爬到床上,把自己脫了個精光,鉆進被子,只露顆腦袋。

紐蘭從衛(wèi)生間走出來。看見他把被子拉在了眼睛那兒。他的眼睛閉著,像是睡著了。她輕輕扯開被角,也鉆了進去,順手關(guān)上燈。躺平。

羅斯很長時間沒動靜,她也不動,就像床上空無一人。

羅斯的手終于開始活動,像只在黑暗里探測吉兇的老鼠。

“我懷孕了。”

紐蘭翻過身去,說。

7

最初的三個月,羅斯一直想要搞清楚,結(jié)婚七天能否判斷一個人是否懷孕。

他知道這個問題在別人看來一定會顯得很愚蠢。

有很多次,他走上大街,滿心指望自己能對某個匆匆的行人開口,但總在關(guān)鍵時刻失去了勇氣。

從陌生人的臉色上看,他已經(jīng)是副愚蠢的樣子。

他向書本求助。

他熱心地買來許多婚育方面的書籍,細心地查看。顯然紐蘭也誤解了他的做法,把這當成了他準備做名合格父親的熱情。

而當羅斯越來越感到困惑時,出了件事。

紐蘭在主持節(jié)目時嘔吐了起來。節(jié)目不得不臨時中斷。

羅斯已經(jīng)沒有了表示懷疑的理由。

那天晚上,他主動把手放在紐蘭微微隆起的小腹上,輕輕摩挲著。但紐蘭沒料到,連他自己也沒料到,沖動竟像在新婚之夜一樣,由天而降。他一下子翻在她的身上,把手伸下去,就要扶著進入。可這一回紐蘭的力氣出奇地大。她像頭豹子一樣,兇猛地抵制他。為了用力,牙咬得發(fā)出了響聲。

“都快三個月了!”羅斯強硬地說,呼吸聲粗粗的,像頭公牛。

“不行!”紐蘭堅決地回答,比豹子更兇猛。

“都快三個月了……”羅斯還沒有放棄自己的企圖。

“這決不行!”紐蘭也決不退卻。

“沒有一本書上寫著妊娠期就不能……”羅斯說。“我輕著點不就行了嗎?”

但他的沖動仿佛潮水,已經(jīng)在消退。

他聽到了那種嘩嘩的響聲。

他像棵被潮水沖上岸來的海帶一樣平躺下來,眼神茫然地仰望著黑暗的屋頂。紐蘭明明在他身邊,他也覺得像是重新躺在了他單身宿舍里的硬板床上。紐蘭說了什么,他也沒聽見。

他沮喪地隨著硬板床悠悠蕩蕩。時而像飄到了荒野里,時而像飄到了高高的云端。

8

紐蘭的妊娠反應(yīng)很厲害,她不能再去做節(jié)目。

羅斯意識到這個的時候,身上打了個冷顫。

他即將迎來的,是一個個沒有紐蘭從星橋熱線里發(fā)出聲音的夜晚。

找了個借口,羅斯從家里走了出去。

9

在一個地方生活慣了。很不容易發(fā)現(xiàn)每天有什么不同。

就像認定它還是那個老樣子。羅斯根本沒留心看一看。

他漫步走著,就走到了不遠處的黃河飯店。他停在那里,也沒抬頭看看是不是黃河飯店,黃河飯店與往日相比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變化。

這天晚上黃河飯店是與往日不同的。

在黃河飯店的門口,擺放著數(shù)以千計的自行車。往日這里可不是擺放自行車的地方。羅斯身在自行車叢中卻不自知。

只聽“呼啦”一聲,人群從黃河飯店里涌了出來。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自己被淹沒在了里面。

人聲、車鈴聲、人車相互碰撞聲響成一片。羅斯慌忙躲閃著,但左右都是人,只好站住了,就看見有人在向他招手。

別人擋住了他的視線,他還是認出那是他過去的一個熟人。

“你也來聽講座了,我怎么沒看見你?”熟人程光走過來說。

“講座?”羅斯一愣。

程光笑了,還自責起來。

“你看我,就沒想到通知你一聲,曹老師的傳銷課講得很透徹。”他說,“你在文聯(lián)上班,有的是時間,千千這個也是換換腦子。”又問,“總是看不見你,都干什么了?”

人已經(jīng)差不多走光了。羅斯不知覺地嘆了聲,說:

“我還能干什么?老婆懷孕了。”

程光笑著拍了下他的肩膀。

“真有你的!”程光說,“幾個月了?”

“三個月。”羅斯說。

“三個月?你是三個月前結(jié)婚的吧。一炮就中,更了不起了!”

“唉!”羅斯苦苦一笑,再次嘆出了聲。

他原本是這就告辭的。但他遲疑起來。他在打算問一問從三個月前就開始困擾他的那個疑問。程光的孩子都上小學五年級了,他是過來人,一定會很清楚。可話就在嘴邊,羅斯卻說不出來。

程光把他的神色看在眼里。很同情似地說:

“女人懷孕,男人就要受罪了,你總得把精力發(fā)泄出來才行。這么著吧,你跟我跑傳銷算了。眼看要有孩子了,經(jīng)濟上也應(yīng)該有所準備。傳銷很來錢的。你還記得曾在你們單位工作的王玉珉吧。他的老婆現(xiàn)在一年什么也不干,就有將近二十萬的收入。傳銷的方式就如同一個金字塔,王玉珉老婆現(xiàn)在就是在金字塔的頂上。你發(fā)展的下線會員越多,你的收入也越多。你老婆不是在學校里嗎?她也能幫助你的。哎,算了,這樣的好事也就是告訴親戚朋友,鍋里的粥是有限的,都來搶,能搶到多少?”

10

羅斯辭別程光,情緒好多了。

紐蘭還沒睡,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一只手很夸張地卡著腰,很有些孕婦的樣子了。

羅斯裝著沒看見,進門就去刷牙洗臉。

紐蘭又嘔起來。他順手拎起腳邊的垃圾筐走過去。紐蘭用不著垃圾筐。她只是干嘔。由上自下地望去,仍能看出她臉上的痛苦。她用手示意了一下,他便把牙刷拔出來,為她拍背。忽然,他有了一個奇怪的念頭,就很輕地說出來:

“這是何苦呢?”

他相信紐蘭沒有聽到。

紐蘭不嘔了,站起來躺到床上。

羅斯重又開始刷牙。他忽然有了種感受,那就是他覺得自己很不愿意跟紐蘭一起躺到床上。他為什么要跟她一起躺在床上呢?他思考著。

牙刷被他握得很熱,嘴里的牙膏沫也變成溫吞吞的了,但他還沒有停止。他感到牙齒已被磨去一層。他真想齜出牙齒看看,是不是已變得雪白。但他怕被自己逗笑了。這個晚上他一點都不想笑。

他把牙刷放回牙缸。在走過電視機時還想到要不要打開,這個念頭只不過一閃就消失了。

他站在了床前。

紐蘭躺在床上,一副被妊娠折磨得不堪忍受的樣子。他似乎感到自己重新回到床上來的必要就是紐蘭肚子里的孩子。他想,他得改變觀念了。他不要總是想到自己在跟紐蘭在一起。而應(yīng)該想到跟他們在一起的還有孩子。或者干脆這樣認為,他在為那幼小的孩子驅(qū)除孤獨和恐懼。

羅斯有了種殺身成仁的感受。他下意識地挺了一下胸膛。解開衣扣的動作,很像個大義凜然面對敵人屠刀的革命志士。

在他眼前,美麗的鮮花,儼然開遍了原野。幸福的下一代,正茁壯成長。

“我要流產(chǎn)。”

羅斯一愣。紐蘭說過之后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去。

他不用再做證實,紐蘭的確是這樣說的。

她的聲音像一柄在空中飛過的利劍,割著空氣,“嗖”的一聲。他還能聽得到它的余音。

可是他沒有過多的反應(yīng)。

他默不作聲地上床躺下,然后就像什么也不想地注視著對面的墻壁。

突然。紐蘭哭了起來,哇!哇!哇!像吃飯時噎住了。

這是她第一次在羅斯面前哭泣。

過去羅斯不止一次聽人說起過。男人就怕女人哭。女人一哭,男人的心就軟下來。而此時羅斯也說不清自己心中是什么感受。

他迷惑起來。他很想知道什么樣的感受才叫心軟,而他也相信自己此刻的心并不是硬的。

既然不硬,又怎么能軟下來呢?

至于怕女人哭。羅斯更沒體驗了。

他確定自己一點也不怕。他只是有點迷惑,迷惑自己是不是正在心軟。

最后。他確定什么也不是。這就讓他感到奇怪了。他既覺得自己奇怪,也覺得這個正在哭泣的女人奇怪。

羅斯眼看著紐蘭哭泣。

過了一會兒。她卻自己停了下來。

羅斯又覺得她不哭了更奇怪。

一切都像羅斯剛上床時一樣了,紐蘭呀,早知這樣,何必要哭?

紐蘭開口了,聲音出人意料地冷靜:

“我看了出來,你不想要這個孩子。”

羅斯沒吭聲。他是不是在思考紐蘭的話呢?他的心是不是受到了極大的震動?

“你不想要這個孩子。”紐蘭聲音平穩(wěn),一點也不像剛剛哭過的樣子。

她出了口長氣,像是終于把一件事物看透了一樣。

你把一件事物看透了,自然就丟掉了對這件事物的期望。

紐蘭就像這個樣子。但隨后發(fā)生的事情證明,她還不止這樣。

她用不著放棄期望,因為她從來就沒有期望。

“我見到個朋友。”羅斯鬼使神差地說起了另外的話題。“他跑傳銷掙了不少錢。你也可能見過這個人。”

他出了身冷汗。

他覺得自己說的話一定會重新惹得紐蘭哭起來。他倒不是怕她哭。在今后的日子里,他顯然是不會怕她哭的。

他一句話不說也罷了,頂多會讓紐蘭把他當成無情無義,自私冷酷,而這樣的話題,只能說明他這個人不可救藥了。他不光是冷酷。而且懵懂顢頇,沒頭沒腦。賽過白癡。即使他根本不把紐蘭的話放在心上,他也應(yīng)該裝出來像是很傷心的樣子,因為她懷的可是他的孩子呀。

可是紐蘭沒有再哭。她只是輕聲說:

“眼熱人家干什么?一個人有一份工資就可以了。”

“我答應(yīng)了他,”羅斯從紐蘭的話里聽出來,她是并不介意的,就覺得心里坦然多了,“他們推銷的萬麗洗滌用品在我們這里很有市場,我準備買份試試。”

“好了,睡吧。”紐蘭說。

他們睡了。

羅斯凄涼地想到,紐蘭從來沒有對他抱有任何期望。她說要流產(chǎn),并不是要嚇唬他。她只是想到就說了。她哭泣。似乎是想得到他的勸慰,但他沒勸,她自己也好了。她終于提出了一個尖銳的問題,那就是關(guān)于他對那個還未出生的孩子的態(tài)度。他沒表態(tài),她也并沒追問,就像沒說一樣。

他們睡了,相互沒有期望。

但到了深夜,羅斯朦朧聽到了紐蘭干嘔的聲音,醒過來時發(fā)現(xiàn)紐蘭還在睡著。他一陣緊張,身子繃直了。

她在發(fā)出肉體的溫暖。

羅斯不由得想到,一個男人,躺在一塊熱力四射的活肉旁邊,要說沒有期望,那百分之百是假的。

羅斯掐著自己,手指甲深深地嵌在不爭氣的下賤無恥的肉里。

羅斯對傳銷投入了極大的熱情。一下子從程光那里買來了三份萬麗牌洗滌用品。

整整一個夏天,羅斯都在熟識或不太熟識的朋友之間走動。為了試驗洗滌品的特效。光樣品就用去了多半箱,卻仍沒給自己找到一個下線。

三千多塊錢的成本,眼看就要泡湯了。結(jié)果還是紐蘭幫了他一把。她經(jīng)常在同事之間說起這種透明皂絕對地具有環(huán)保護膚作用,又加上試驗,有的同事就相信了,但沒人愿意成箱成箱地買。這又不是物資緊缺,買上一箱肥皂那不是犯病嗎?紐蘭在這個城市里有不少親戚,又當稀罕物一樣地送出一些,家里的三箱肥皂很快就只剩下了箱底的幾塊。

那天,紐蘭把那只做試驗用的魚缸從學校里帶回家。魚缸里的水是浸泡過肥皂的。可魚兒照樣活得很好。家里還有十幾條金魚,都是羅斯為了做試驗才買來的。

看著游來游去的魚兒,羅斯忍不住說:

“這種肥皂很好吧。”

紐蘭哼一聲,說:

“好是好,可你掙來的錢呢?”

羅斯就不說話了。

想想這些日子是他們相識以來相處得最融洽的時候,可是羅斯猛地意識到自己的可笑了。

三千多塊錢的成本,買套中檔音響還有剩余,可他忙了幾個月,又搭上紐蘭的相助,滿打滿算也只收回五百塊錢。他想到自己當初的熱情,好像是在著急地證明自己的失敗。

他一下子頹傷起來。目光固定在那幾塊剩下的已明顯變瘦的肥皂上。

“這幾塊別賣了,”紐蘭淡淡說,“留著自己用吧。”

她坐下來。現(xiàn)在她的身子已經(jīng)很顯沉重了。

羅斯站了一陣。就默默走進廚房。

12

有一天,羅斯推著自行車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忽然就看見了程光。

這已是初春天氣,很多人都變得懶洋洋的,老的少的都像在準備受孕一樣。

程光穿著件看不出新舊的棕色西裝,胳膊下挾著只黑皮包,腳步匆匆,整條大街就他一個人像是急著去辦什么事。

羅斯猛地把臉扭到一邊。心里又想,自己怎么像是怕程光看到了一樣?當初他聽了程光的花言巧語,凈賠了兩三千塊,還搭上了工夫,應(yīng)該是程光怕見他才對。

這么想著,程光已經(jīng)在叫他了。“老婆該生了吧,”程光說,“你怎么不告訴我一聲呢?”

聽他責備,羅斯臉上就帶出了歉意。“大伙兒都這么忙。”他說。

“男孩女孩?”

“男孩。”羅斯說。

“幾個月了?”

“三個多月吧。”

“我抽空兒一定去看看。”程光說著,就盯著羅斯的臉看了一陣,“咦?臉色不大好呢。”羅斯用手在臉上抹抹,程光就笑了,“我理解我理解,剛開禁嘛。”

“什么?”

行人從他們身邊走過的時候,都朝他們看。程光擺擺手。

“不說了不說了。”他鄭重起來。“上次沒能讓你掙到錢,我對不住你,”他說,“我一定會讓你發(fā)財?shù)?”

羅斯聽了,反倒真地感到過意不去了。

“都是我沒本事,”他說,“我沒能讓人家相信產(chǎn)品的可靠性。”

程光說:

“誰開始干時都這樣。守著好東西也賣不出去。以后多聽聽講座就好了。再有講座的時候,我跟你聯(lián)系。”

羅斯心想,自己絕對不上這個當,那么好的東西商店里怎么不見它的影子?大街上這么多商店,還用人四處跑來跑去裝神弄鬼,搞得像做地下工作?羅斯再看程光的樣子,忽然覺得他很可笑。

“那太謝謝你了,”他嘴上還是這么說道。

程光走掉了。

羅斯停在那里扶著車子,半天也沒動地方。

陽光從輝煌的天空照下來,幾乎穿透了他僵硬的身子。他變成了街上的樹木,花草,盡可能地伸展著枝葉,以盡可能地接受陽光的撫愛。

他走神了,腦子里空蕩蕩,但他身子里,已確乎有什么東西在漸漸蘇醒過來。

他微微地搖晃著,身子也像是變軟了,就要隨陽光傾瀉到地上,卻見他猛地騎上車子,逆著街上的人流,飛快地朝家趕去。

13

羅斯很不愿回憶紐蘭妊娠、孩子出生的這一年多的時間是怎樣過去的。

那就像個暗無天日的深淵,一旦陷入。所有的掙扎都是徒勞。

羅斯沒有那種欣喜的自豪的感受,他相信紐蘭也沒有。

妊娠反應(yīng)使紐蘭整天陰郁不堪,像面烏云密布的天空一樣籠罩著他們的生活。他即使想高興也高興不起來。他常常想到。如果是自己懷了孕一定會跟紐蘭相反。他要為自己能夠孕育生命而感動,他還要可憐那些不能孕育生命的人,他還要感激那個讓他受孕的人。

但這樣的想法是滑稽的。

有一次,他看到一本書,是寫南太平洋上的一個原始部落,男人會在女人懷孕期間更加頻繁地跟女人同房,認為這是在給女人肚子里的胎兒提供營養(yǎng),一旦孩子生下來,男人就會冠冕堂皇地取而代之,將女人趕下地,自己躺在床上坐起月子來,因為胎兒是依靠父親的精液才得以生長的。

但顯然這種觀念是在羅斯的生活中行不通的。結(jié)婚才七天,他就和紐蘭中斷了性生活。理由很簡單,她懷孕了,羅斯對孩子而言成了多余的東西。也許到現(xiàn)在為止,在紐蘭的眼里,羅斯對孩子都是一個多余的東西,而實際上她還要處處使用他。

她惡心廚房油煙。他就親手做飯。

她夜里睡不著覺,他得給她揉腰。

大量的婚育書籍,讓他感到孕婦的生活時刻充滿了危險,也讓他不敢惹她生氣。他想到為什么她不能夠因為自己正在懷孕而感到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快樂呢?他斷定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像紐蘭一樣。他止不住為娶到像她這樣的老婆而自認倒楣。

夜里,當他撫摸著紐蘭隆起的肚皮以解除她的不適時。那種應(yīng)該產(chǎn)生的甜蜜的感覺從未降臨過一次。

他不但為自己感到悲哀,而且還經(jīng)常產(chǎn)生一些可怕的念頭。只要他手上猛一用勁,——將會出現(xiàn)什么樣的結(jié)果呢?他恐懼起來,真地像做了一次殺人犯。

他不敢順著那樣的思路想下去。

紐蘭的預(yù)產(chǎn)期臨近,他把母親從千里之遙的鄉(xiāng)下老家叫了來。雖然他在這個城市里工作了將近七年。但因為大部分時間過的是單身生活,母親也沒機會離開鄉(xiāng)下到城里來。

他讓母親盡早來城市還有另一層目的,也是他的孝心。那就是希望母親能在這里玩一玩,看看城里的新鮮。

沒想到預(yù)產(chǎn)期一推再推,母親再也坐不住了。

婆媳兩人雖然沒有發(fā)生沖突,但紐蘭的臉色總像掉在冰窟一樣,一天到晚痛苦呻吟,也不大跟母親說話。

母親終于開口對他說:

“你們的東西我都不會用,還怕給你們弄壞了。紐蘭再不生,我就先回去。家里你奶奶還病在床上,也得我伺候。紐蘭的娘家在這里,有事也可以叫她家里人來照看一下。紐蘭生的時候再叫我來好了。”

羅斯知道母親決不是輕易說這番話的,他聽了非常難受,卻還裝出笑臉,說:

“再推也出不了十月,你沒到過城市,還不放心地四處看看?”

母親嘆了聲:

“唉!”

忽然看見桌子上有顆飯粒,就伸手撿起來,放進魚缸里。

當時魚缸里只有五條金魚了,他們早不用它們做試驗,只用清水養(yǎng)著,卻一條條地死掉了,像離不開萬麗牌肥皂水似的。

恰巧紐蘭下課回來,一眼就瞧見了母親的動作。

“明明有魚食,喂大米干什么?”紐蘭面無表情地說,“看看。金魚不吃吧。”

她走到臥室里去,母親默默地去用撈子撈那米粒。

“不用撈了,它不吃是它不餓,它餓了就吃了,”羅斯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似地說,“你看,這個虎頭要吃了吧。”

這天晚上,母親早早走進自己睡覺的小屋,紐蘭也沒看電視,她還有學生作業(yè)要批改。

羅斯很不放心母親,隨著走過去,發(fā)現(xiàn)母親已把小包袱收拾好了。

羅斯心里一緊,母親看見了他,忙擦了把臉,抬起頭來。

母親說:

“我把包袱收拾好,省得走時慌張。”

羅斯張了幾次嘴。也沒發(fā)出聲音。他已經(jīng)徹底地失敗了。

他只能是條金魚。注定要在一個狹小的魚缸里游來游去。

母親沒走。

第二天,紐蘭連站起來都覺得吃力,可她還要讓羅斯送她上課。母親很擔心,勸她要去,但她不聽。羅斯也只好送她。

所幸教室離他們住的地方不遠,羅斯把她送到課堂就回來了。一見母親憂心忡忡的樣子,就說:

“孕婦臨產(chǎn)前走動走動比坐著好。再說醫(yī)院也不遠,跟學校對門,老師們跟醫(yī)院里的人都熟悉。”

話音剛落,就見一個老師飛跑過來說:

“紐蘭快生了,老師們把她放到了車上,你們快去吧!”

趕到醫(yī)院,相熟的醫(yī)生給安排好了病房。

在護士站,羅斯看一眼時鐘,發(fā)現(xiàn)才是上午八點半。醫(yī)生檢查之后,就讓耐心地等著。

紐蘭聽從醫(yī)生的意見,在病房里讓羅斯攙扶著走來走去。羅斯看母親插不上手,就說:

“娘,你先回去吧,生的時候再叫你也來得及。”

母親也不多話,見這里有的是醫(yī)生護士。她已經(jīng)知道自己在鄉(xiāng)間見識過的那一套行不通。就叮囑羅斯一聲多問問大夫,走了。

整個上午,紐蘭就在病房里不停走動著。

羅斯攙扶著她,還要為她揉腰。中午的時候,他的手都酸了。

母親送來了午飯,但紐蘭看都不看。母親讓她吃一口,還說吃了飯到時候才有勁兒。她就像沒聽見一樣。羅斯說,“這里還有巧克力,巧克力熱量大。”母親說,“巧克力當什么?”午飯涼了,母親就說,“我去熱熱。”

一頓飯,反復(fù)熱了幾次,紐蘭也沒吃一口。

羅斯心里一個勁兒地念叨著。快生下來吧。他覺得自己在做場惡夢。他沒能意識到自己是在迎接兒子的到來。似乎這需要很大的力量,但他顯然已經(jīng)不再具備。他既不能夠感到精神緊張了,更沒有一點欣喜。

下午兩點鐘十五分,紐蘭官口開全,進了產(chǎn)房。

羅斯和母親被擋在門外,聲聲哀號刺著他的耳鼓。

醫(yī)護人員進進出出,才不過五六個人,就讓羅斯覺得自己是處在人頭攢動的廣場上。

有個好心的護士走過來,對他們說,胎位很正常,不會有事的,你們放心吧。羅斯就一愣,他像不知道她在說什么。

時間過得很慢,紐蘭的呼號聲一直沒有中斷。羅斯轉(zhuǎn)臉看看母親。他什么也沒看出來。

母親在椅子邊上坐著,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滑落下來一樣。

羅斯走過去,給她挪挪椅子。

她受到驚動,抬頭發(fā)現(xiàn)是他,臉上就很無奈地一笑。

母親在鄉(xiāng)下是個很能干的人,而現(xiàn)在,就連羅斯看上去,也覺得她忽然變得無用了。

這時候,醫(yī)院里分管婦產(chǎn)科的副院長和總護士長也被人叫了來。羅斯一見就有了種不祥的預(yù)感。

那位副院長和總護士長走進產(chǎn)房,羅斯隨后跟上去,伸手撩開了產(chǎn)房的門簾。

他一眼看到一個小小的濕漉漉的頭顱。正夾在兩條岔開的腿間。他真不知道自己心里到底是什么感受。

“放下!”一名護士朝他嚷一聲。

他默默回到母親身邊。

“快了,”他說,身上就像一點力氣也沒有。

紐蘭仍然在產(chǎn)房里號叫著。羅斯還聽見了很多人的聲音。

“用力用力!”他們一聲聲地催促著。

他還聽見紐蘭的哀求聲。但他聽不清楚她在哀求什么。

快生下來吧。羅斯在心里無力地喃喃著。

羅斯突然跳起來,拉住一個走出來的醫(yī)生。

“大夫,”他喘息著說,“你們快幫幫她。你們得想個辦法。”

他知道自己失態(tài)了。自己的樣子,就像條剛從水里爬出來的狗,就連喘息聲也非常相似。

他努力鎮(zhèn)靜了一些。

“再生不下來就剖腹產(chǎn)吧。”他說。

“我們會考慮的。”醫(yī)生說,“現(xiàn)在還沒有采取剖腹產(chǎn)的必要。請跟我們來。”

羅斯和母親跟她走進產(chǎn)房。

守在產(chǎn)床邊的幾個助產(chǎn)師讓開位置,各自用衣袖擦著額頭上的汗。但那位副院長沒有走開,她還在跟另外一名醫(yī)生在紐蘭的肚子上使勁,就像廚房大師傅在揉搓一塊面團。

羅斯的目光向紐蘭的腹部一掃,胸口忽然涌動起來。隱隱作嘔。

那就是紐蘭的腿。它們是那樣丑陋,他對它們一點也不熟悉。這是真的。他一點也不熟悉它們。

嬰兒頭顱,就在那兩腿間懸掛著。羅斯也根本沒能想到那就是他的即將出生的兒子。他倒是覺得那很像紐蘭正在排出一截糞便。

他再也受不住了。他使勁繃著嘴。

母親站在產(chǎn)床的另一側(cè),很專注地按照醫(yī)生的要求一手拉著紐蘭的胳膊。一手在她肚子上不停揉搓。羅斯也做著相同的動作。

紐蘭繼續(xù)哀號著。副院長突然嚷道:

“咬緊牙,忍著點兒!誰生孩子像你這樣?你這么叫能把勁兒用上嗎?自己生孩子自己不準備受苦,是想讓別人替你疼嗎?要叫要罵,生了孩子回家叫罵去!罵那個狗東西當初只圖快活!你自己說。要不要這個孩子!你不想要這個孩子,那好辦!”

紐蘭的聲音卻更大了:

“嗷!”

這時候,羅斯一下子哭起來。

他相信沒有任何人知道他為什么哭,也許他的母親知道。

產(chǎn)房里的醫(yī)護人員都認為他是被女人生孩子的情景嚇住了。紐蘭顯然也是這么認為的。后來她不止一次地問過他,但他都不想再說什么。

他想忘掉。

當時他和母親都被副院長趕了出來。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產(chǎn)房里靜息了。一名護士在產(chǎn)房門口向他們招手:

“過來看吧,是個男孩。”

一個嬰兒的哭聲,這才很低也很荒謬地響了起來。

14

羅斯趕回家。

同樣是幾個月來聞慣的嬰兒尿臊味,今天聞起來卻很不同。

他像只大蝴蝶。闖進了濃濃的花香里。

紐蘭正給嬰兒把屎,看見了他就叫他來幫忙擦屁股。

他拿起手紙,仔細地在嬰兒屁股揩著。

紐蘭就說:

“嬰兒屎不臭,你給他擦屎不覺得臟。等你老了,拉的屎才臭,到時候還得孩子伺候,沾光的到頭來還是大人。”

羅斯很贊同這個觀點。

他又仔細地看看嬰兒的屎,鼻子離嬰兒屁股那么近,仍舊一點也沒有惡心的感覺,倒像是看到了朵朵鮮艷的迎春花瓣。

嬰兒起名羅正,四個月了,長得虎頭虎腦的,誰也沒逗他,卻只管咧著沒齒的嘴,無聲地笑。

羅斯把他抱在懷里。他才這么小,羅斯想親他,就知道要躲羅斯臉上的胡子。羅斯忍不住哈哈笑了,忽然想起一件事。他很突兀地回頭對紐蘭說:

“你什么時候再去電臺主持節(jié)目?”

紐蘭正在整理嬰兒的尿布,她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他的不同。

“看來是不可能了,”她說,“過去這么長時間,電臺肯定已找到更合適的了。”

羅斯“噢”一聲,猛地感到有些悵然若失。

吃過午飯,紐蘭先帶孩子上床了。

孩子含著乳頭,不大一會兒就入睡了。

羅斯輕輕走過來,靠著她的身子躺下來。

“我把碗筷刷凈了。”他說。紐蘭聽出了他聲音里的顫抖。“我自己也,洗了,”

他的聲音很低,像是很羞慚似的。

紐蘭的神經(jīng)止不住繃緊了。他的手已經(jīng)慢慢地從背后伸了過來,紐蘭下意識地把它擋住,但不知怎么,身子一軟,竟仰面躺下了。

嬰兒嘴上很有力,依然緊緊地吮著乳頭,也沒有受到一點驚動。

羅斯迫不及待地翻到紐蘭身上。

他已經(jīng)完全把嬰兒忘記了。

紐蘭沒有拒絕,這多少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不過是在三天前。他要求歡。就被紐蘭三言兩語說得興致全無。

“你想要我死嗎?”紐蘭說,“不知道剛生過孩子最容易受感染?”

他囁嚅著:

“書上說四十五天就可以……”

紐蘭打斷他:

“你就對這個留意!”

羅斯的意識很快就趨于空白,他微微地但極有張力地閉著眼睛。這種狀態(tài)的脆弱顯而易見,而他所期望的快感也即將從這種狀態(tài)下降臨。從他靠著紐蘭的身子躺下來,他就沒打算讓這整個過程拖長,不能不說還是出于對紐蘭身體狀況的考慮。

但是現(xiàn)在,他已想不到這個了。

那種強烈的快感,只能夠?qū)儆谒约骸K澙醯伢w會著,像只氣球,迅速膨脹著上升,上升,眼看就要猝然碎裂……

紐蘭在說什么,羅斯似乎不可能聽到。紐蘭還在動著,他忘了她是不是一直在動。但他仍然聽到了,也覺出了她的運動。她的身子倒是死一樣地躺著的,她只是屈起胳膊,用手推了一下他的胸脯。他覺出了她這局部的運動。

“我的產(chǎn)假沒幾天了,”紐蘭說,“你考慮過沒有,請誰來帶孩子?喂,你聽見了沒有?”

“哦……”羅斯聽到的卻只是一些模糊的語言的碎片。

“讓你媽來吧。”

羅斯猛地一怔。

“哦……”他感到了紐蘭身體的松弛。

他重新上升起來。

“別壓著珠珠。”

“沒有。”羅斯咬著牙,堅強的意念使他神奇地分離成了兩個人。

,他還在上升著。

“你告訴我,”紐蘭說,“我生珠珠的時候你為什么哭?”

“為什么……”

“說呀。”

“我……”

“你是不是……”

羅斯心里說,完了。他重又變成一個人。他所期望的那一刻從他身旁疲頓地溜了過去,就像溜過一條陰冷粘濕的蛇。

“你讓我很疼,”他聽見紐蘭說。她在用手紙擦身子。“我每次都很疼。臟死了。”

這是紐蘭冷靜的充滿厭惡的聲音。

羅斯還從中聽出了悲壯的意味,好像她剛剛做了一次偉大的施舍。

15

程光打來了電話。紐蘭接的。

他們家里很少有電話打來找羅斯。一般情況下都是紐蘭家里人打來的,電話鈴聲一響常常是紐蘭忙著去接。

程光沒報自己的名字,紐蘭就警惕起來,把電話給了羅斯,并不走開,抱著孩子在旁邊走來走去。

羅斯哼哼哈哈的。程光到底說了什么,紐蘭也不清楚,但她的預(yù)感是強烈的,那就是她肯定這個電話跟去年羅斯傳銷萬麗牌洗滌劑有關(guān)系。羅斯剛把電話掛上,她就警告說:

“你可再不要上人家的當了。”

羅斯嘴上就說:

“我哪會呢?”

但是這天晚上羅斯仍舊離開了家。紐蘭追在后面,想問清楚他要去干什么,他就隨口說是去找一個朋友。

“朋友?”

羅斯感到紐蘭聲音里隱藏著譏笑。

“是個朋友。”他強調(diào)說。

“你在騙我,”紐蘭顧不得去譏笑他了。“羅斯,你為什么騙我?”

她知道羅斯在這個城市里幾乎沒有朋友。她在說這兩句話的時候心里充滿了委屈。

“我沒有騙你!”羅斯面不改色。

“我是去找一個朋友,”他說,“他住在青島路。他住十號樓。”

但在紐蘭的眼里,他更像是在說假話了。她靜止在那里,一時還沒想到該對他采取什么樣的態(tài)度。

她隱隱約約地聽到有個聲音在自己心里說,羅斯。你想吵架嗎!

她想她咬碎了牙也不能說出這句話。她說了這句話就等于他們真的吵了架。他們在過去的日子里雖然不夠融洽,但還沒有真正吵過架。吵架肯定不是鬧著玩的,一旦開了頭,就將一發(fā)而不可收。

所以說,紐蘭在這時候還算是理智的。她眼睜睜地看著羅斯走了。

羅斯也是第一次對紐蘭說假話。如果紐蘭并不阻攔他,他可能永遠也想不到這樣做的。

離開家門后,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竟感到了一種奇異的快感。

走著走著,他恍然大悟。

他找到了那種做丈夫的感覺。

是的,跟紐蘭結(jié)婚已有一年多,還生了孩子,但他從來沒有給自己以明確的定位。

他只是跟紐蘭住在同一所房子里而已。

現(xiàn)在,他欺騙了紐蘭,而且想到每個丈夫都會這樣對妻子說謊的。

還沒走出一百米,他體會到的就已不是說謊后的激動和快感了,而純粹是從女人的視野里逃脫的丈夫的感覺。

16

羅斯要去黃河飯店參加傳銷講座。

程光的那個電話如果不是在今天打來,即使僅僅早一天,羅斯也不會答應(yīng)的。他不相信傳銷,而且堅信即使聽過講座以后也不會相信。但他還是如約前往。甚至在程光還沒講清楚,在他剛剛從紐蘭手中接過來電話,他就想到,自己會答應(yīng)的。紐蘭抱著孩子在他旁邊走來走去時,他拿定主意這事一定不向紐蘭吐露半個字,就只對著話筒嗯嗯哈哈。

程光正在黃河飯店門口等他,一見他來,顯得非常高興。

講座是在黃河飯店的二樓會議室進行的。程光領(lǐng)著羅斯,在后面找了個座位。

他們坐下來。羅斯左右打量一下,發(fā)現(xiàn)偌大的會議室里幾乎座無虛席,少說也有二三百人。

羅斯平時不出家門,見到人多眼神就不管用。

過了好半天,他才注意到主席臺上的兩個人。

左邊的那個是寶石經(jīng)理,右邊的是彭老師,程光告訴他。

他的眼睛漸漸管用了,遠遠地看見寶石經(jīng)理背后的小黑板上寫著幾行字,或者說是首蹩腳的詩歌。細細地看去,見是這樣的話:

和我分享太陽

你有燦爛輝煌

和我分享月色

你有嫵媚漂亮

和我分享大海

你有無比寬廣

和我分享藍天

你有至高無上

分享,分享

塑造你完美人生

分享,分享

實現(xiàn)你所有的夢想。

羅斯差點笑出聲來,又自覺地忍住了。

這時又聽那彭老師說:

“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夢想,都希望自己有筆錢去實現(xiàn)這個夢想,想通過這一途徑奮斗,可能你要幾十年,而通過多層次銷售,可能只要三五年。我們一些杰出的領(lǐng)袖,一個月的收入對一些高收入的家庭來說也是天文數(shù)字。我們一般的鉆石經(jīng)理每月收入大約是五萬元左右,一年就是六十萬元,相當于一般人奮斗五十年的收入。注意,這里不是說不要奮斗,而是可以縮短奮斗的歷程!”

人們傾聽著,會議室里回蕩著麥克風單薄的尾音。

羅斯很想看看程光的反應(yīng)。但他忽然感到一陣窒息。他往椅背上靠了靠,緊緊地抓著兩只扶手。

彭老師還在講著:

“傳統(tǒng)的生意總要經(jīng)過各種代理商、批發(fā)商、零售商,最后才能到消費者手里,每個環(huán)節(jié)都需要龐大的周轉(zhuǎn)費用,而我們只要把產(chǎn)品的價值介紹給消費者,把中間費用全部免了下來,真正地多勞多得……”

羅斯猛地朝程光轉(zhuǎn)過頭去。

“我想出去一下。”他說。

他悄悄離開會場,但程光不放心,也跟了出去。

在黃河飯店前的噴水池前,他們停下來。

涼爽的夜風,讓羅斯好受了一些。他長長地呼了一口氣。

“我說過了,你得注意身體。”程光說。

“我沒事。”羅斯說。他坐在石凳上,程光也坐下來。

噴水池里沒有水。淡淡的星光,照著那幾片用鐵皮做成的荷花花瓣,使那花瓣更顯生硬而古怪。

周圍很靜。

黃河飯店的樓上,只有幾個房間透著燈光。

處處可以看出這家飯店經(jīng)營不善的跡象。

“看你精神不振,怎么了?”程光忽然又問羅斯。

“沒有啊,我精神很好。”羅斯忙說。

程光一笑。

“別不好意思了,那個事兒,誰不喜歡啊。”他說。

但他又像是出神了,眼睛看著圍墻邊上黑黢黢的荼蘼架,半天也沒動一動。羅斯以為荼蘼架的形狀引起了他的想像,那兒的確又像聚集著很多人。又像是一群驚奔的馬群,又像是一座森嚴的城堡,但他突然嘆息了一聲。

“我也跟你一樣,天天都干,”他說,“這成了我和孔麗娟在一起生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如果哪天我坐在了金字塔的塔尖,就當個一般的鉆石經(jīng)理也好了,那我就可以找別的女人,哦,不,我永遠不會去找別的女人。自己老婆多好,你說是嗎?”

羅斯渾然不覺地點點頭,好像明白了,但他的目光卻在期望程光把話說得更透徹一些。

程光領(lǐng)會了。

“一是方便,二是保險,”程光說,“這是任何別的女人都無法替代的兩大優(yōu)點。”

程光猛地大聲叫道:

“孔麗娟我愛你!”

羅斯嚇了一跳,他卻笑起來。

“咱進去吧。”羅斯拉拉他的胳膊。

他們重返會場。

17

羅斯輕輕躺下來。

鋪床、脫衣都是在黑暗中進行的。他沒有找到枕頭,就把褲子疊起來,放在腦袋下面。

剛要閉上眼睛,隔壁房間里就傳來了紐蘭從孩子身邊起床的動靜。他就像看到了紐蘭在黑暗中摸索著走過來的樣子。他竭力屏住呼吸,但紐蘭還是越來越近了。他差一點沖著房門叫一聲,這里沒人!他卻不能叫。

有一剎那,他想到自己有無必要鉆到床底下藏起來,或者從窗子里跳出去。顯然這些想法都非常幼稚,只有孩子才會這樣做,他是個大人。他必須面對現(xiàn)實。而現(xiàn)實就是,紐蘭走了過來,在床上摸到了他。

“你怎么在這里睡?”紐蘭小聲說,“這小床上什么都有。”

“就是沒有枕頭。”羅斯咕噥一句,向里翻過身去。

“這張小床三四個月沒打掃了,”紐蘭說,“快到大床上睡去吧。”紐蘭的聲音變化不大。

“我就在這里睡,”羅斯說,“我累了,我差不多有一年零兩個月沒睡過一個好覺了。”

“你太自私了,”紐蘭說,“你沒睡過好覺,難道我睡過好覺嗎?”

“你睡沒睡好覺我不管,今天我就要一個人睡。”

“你真是太自私了!你想撒手不管,孩子夜里要把尿,換尿布,喝奶粉,這些事你想全都扔給我。”

羅斯冷笑一聲。

“你是他的母親。”他說,“他從你身邊醒來。”

“這不是理由。”紐蘭說,但聲音一直變化不大。

“既然你總是跟他一起醒來。為什么還要再叫醒我?”羅斯說,“每個男人夜里都會睡得很死,你讓一個正睡得很死的男人醒過來,那是你不會知道男人的感受。”

“你真是太自私了。”紐蘭反復(fù)地低聲說。

我不能跟他吵架。她在心里叮嚀著自己。兩口子一旦吵架吵開了頭。就完了。

“你不去我也不去,”紐蘭說,“我也在這張床上睡。”她爬到床上來。床很小,又放著很多東西,兩個人就只好擠在一起。

“我很臟,”羅斯說,“我會把你弄臟的。”

紐蘭卻雙手摟住了他。他感到喘不過氣來。他在想要不要粗暴一些,把紐蘭推開,但是孩子在隔壁哭了起來。

紐蘭動也不動。

孩子還在哭著。

他們都不動。

時間在孩子的哭聲里一點一滴地過去。

羅斯清楚地感到自己像鋼鐵一樣堅強。他挺立在了被夜幕籠罩的曠野上。目光里充滿了永恒。而在他不遠的地方。則是另一個堅強的身影。

他們的目光相互交叉。但沒有一點的融合。

他們的目光也相互穿過了各自的身體,依舊如石像一般永恒。

紐蘭猛地爬起來,離開了他。

孩子的哭聲漸漸止息了。

羅斯透過墻壁,把她的每個動作都看在了眼里。他翻過一個身。堅強的身軀陡然間就像一灘水,泄在了床上。

他無力地躺著,仿佛一個不幸的中彈者。他想到那顆子彈正打在了他的心靈。

屋里里重又寂靜下來。

羅斯備感疲乏。在他腦子里剛剛有些迷迷糊糊的時候,他再次聽到了紐蘭的聲音。

“我把珠珠抱來了。”紐蘭說。

哦,我的上帝!羅斯心里不禁喟然長嘆。哦,我的姥姥!

18

第二天一早,程光就打電話,問羅斯對昨晚的講座有什么感想。

羅斯頭腦昏沉,覺得幾乎沒什么印象,就說:

“很好。”

“再聽兩次就人門了,”程光在那邊說,“我保證今年一年讓你脫離赤貧階層。”

羅斯笑了。

“我想了起來,”他說,“我的感想就是錢非常重要。”

“看看,明白了吧。假清高沒什么好處的。”

羅斯連連點頭稱是。

他忽然想到自己是條魚,眼前晃動著一個金燦燦的釣鉤。他躲來躲去,那釣鉤就跟著變換模樣,不停地增加隱蔽性和誘惑性。

他還看見那個在岸上垂釣的人臉上。是怎樣一種含而不露的期望的神情。

可是他又忽然感到自己同樣也是一名垂釣者。

他在玩著一個釣魚的游戲呢。

“你昨天不是說去朋友家嗎?”等他放下電話。紐蘭就問他。

“是呀,”羅斯說,“我是去找一個朋友了。程光是我的朋友。”

紐蘭心里很生氣,但沒流露出來。

“我提醒過你了,不要再信傳銷那一套。”她說。

“我沒有信呀。”

羅斯說,還模仿外國人,兩手一攤,肩頭一聳,表情極度夸張。

19

紐蘭正收拾東西準備到她娘家去。

大后天紐蘭就要上班了。

她往塑料兜里裝著一疊疊的尿布,塑料兜已被裝得面積滿滿,可她還在往里裝,好像她有在娘家住上一年的打算,好像她的兒子這輩子再也離不開尿布似的。只不過去住兩天,就帶上了兩袋奶粉,準備了兩只奶嘴兒。

兩只塑料袋都裝滿了,她還在想是否忘記了什么東西。

羅斯抱著孩子,站著不動。他認為紐蘭不會再想起什么來了。但紐蘭又想了起來,就說:

“肥皂。”

羅斯忍不住說:

“你娘家沒肥皂嗎?”

紐蘭瞪他一眼:

“我說的是萬麗牌肥皂!”

也許紐蘭這樣說并沒有什么用意,但羅斯仍舊覺得她在借此譏諷他。

孩子兩只手亂抓,也不管他臉上的部位是多么重要。他的一只眼被孩子的手指摳了一下,嘴被另一個小巴掌抓得很疼。小孩子的手很有勁,這是他近來的親身體驗。他不能硬把孩子的手拿開,這跟你讓一只烏龜咬住了手指頭,不能硬從烏龜嘴里往外抽一樣,你得想辦法把烏龜?shù)念^浸在水里。烏龜自會松口。這也跟讓螞蟥咬住一樣,得用技巧。有人不懂,硬是揪著螞蟥尾巴往外拽,結(jié)果螞蟥越鉆越深。有經(jīng)驗的人可不這么辦。有經(jīng)驗的人會脫下鞋子,在螞蟥身上啪啪猛打,直到把螞蟥打暈了,當然腿也被打青了。

這兩個比喻都不適用在孩子的身上,但實際情況的確跟這兩個比喻相似。

羅斯在孩子手背上輕輕撓了一陣。孩子的手就從他嘴上拿開了。他的一只眼睛。也看見紐蘭已經(jīng)準備齊全了。

“萬麗牌洗衣皂就是好,”他聽見她說,像是在做廣告。“用萬麗牌洗衣皂洗尿布,效果更好,”她又說。

羅斯感到非常可笑,她就像是鉆進了電視屏幕里。

她這么珍視萬麗牌洗衣皂,羅斯就沒有別的想法了。他知道這種肥皂現(xiàn)在只剩下三四塊,就連洗孩子的尿布她也不輕易使用。而是隔上幾天用上一次,更不會用來洗滌別的東西了。孩子的尿布被她洗得比做饅頭的屜布還干凈,拿尿布給羅斯做條褲子,羅斯都不相信自己曾經(jīng)穿過這么干凈的衣服。

他把孩子交給紐蘭,可紐蘭又還給了他。

“你不去嗎?”紐蘭說,“多長時間了你都沒去?”

“我去干什么?”羅斯說,“除了吃,還是吃。我就沒別的事?”

“你還成了忙人呢。”紐蘭說著。提著東西往外走。

“我……”羅斯一時語塞,“我就是很忙。”

紐蘭在門外停下來,又回頭說:

“快走吧。你忙你早早回來。你不看看。讓我一個人怎么去,又抱孩子,又提東西。”

出了大門不遠,就是公共汽車站。

坐在氣喘喘的汽車上,羅斯抱著孩子,驀然想到,自己此刻所起到的作用,也正是這輛笨重的公共汽車的作用。

他在負責將紐蘭母子運輸?shù)剿麄兊哪康牡亍D菦Q然不是他的目的地,而且也越來越成為他在潛意識里試圖逃離的地方。

他每次去那里都會覺得比上一次更陌生。

20

紐蘭父母把他們迎接進門,羅斯就感到自己的運輸任務(wù)完成了。

他們一家人親親熱熱的,跟八百年音訊阻隔似的。這更讓羅斯感到自己在那里就像個多余的人。

紐蘭還有一個沒出嫁的妹妹,這時候她們都到另一個房間去了,只留下紐父在陪著羅斯。

老人沏好了茶水,問這問那,一片用心也非常明白。他是要與女婿攀談。但羅斯的興致很低。他并不是故意這樣。他從一進門就在努力,但還是打不起精神。

他和紐父分坐在兩只單人沙發(fā)上,中間只隔著一張茶幾。

老人特有的氣味一陣一陣撲來。臉上的老人斑清晰可見,可他覺得他們離得那么遠。

小茶幾就如同浩瀚的太平洋。他即使有心構(gòu)筑一條聯(lián)接?xùn)|西兩岸的橋梁,也只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就只有遙望著紐父,就像遙望一座在云海里若隱若現(xiàn)的山峰。

一直到吃過午飯,羅斯也想不起自己說了什么。

生活的中心在孩子身上,對此他是理解的。

紐父自動起身去刷鍋洗碗,紐母抱著孩子,紐蘭妹妹幫著逗他,紐蘭自己輕輕松松地在旁觀看。

羅斯在她們的笑語里坐著,似乎誰也沒有注意到他。

突然,紐蘭向他轉(zhuǎn)過臉來,說:

“你不是很忙嗎?你先回去吧。我要在這里住兩天。星期天我回去,下星期一有我的課。”

紐母就說:

“你看你,怎么剛吃完飯讓小羅走呢?小羅也住下吧。”

羅斯站起來,說:

“我真的有事。”

紐母還要挽留,可紐蘭看了她一眼。

羅斯注意到了紐蘭的眼神,那是種什么眼神呢?羅斯相信她們之間存在著不想被他知道的秘密。她們在做一場密謀。

羅斯告辭了紐蘭父母,來到街上。

他突然跑了起來。

他發(fā)現(xiàn)天氣已經(jīng)相當暖和了,但他還穿著很厚的衣服。他邊跑邊解衣扣,引得人們都看他。但他還在跑。

路過幾位賣花姑娘的身邊時,他從賣花姑娘神情里看到了詫異,好像他是個花癡,來搶她們的花。而且她們的神情就像面鏡子,使羅斯看清了自己蓬亂的頭發(fā)。他恍惚記起自己出門前連臉也沒洗,頭也沒梳。他要到紐蘭父母家里來,紐蘭也沒想到讓他打扮一下。

羅斯走到一位身材矮小的賣花姑娘跟前:

“來支玫瑰!”

賣花姑娘下意識地退后一步。

蓬頭垢面的羅斯,感到有必要替自己的行為做出解釋:

“我要送給我自己。今天是情人節(jié)。今天是2006年2月14日。還沒找到情人的男人應(yīng)該記住,在每年的2月14日,可以買支鮮紅的玫瑰花,送給自己。”

羅斯嗅著玫瑰,在賣花姑娘的竊竊私語中向前走去。

“花癡,花癡。那是個花癡。”

“花癡愛花,天經(jīng)地義!”羅斯猛地回過頭,對她們怒視著,大聲說。而她們則像一群麻雀,一哄而散了。

21

羅斯在路上就盤算好了怎樣度過一個浪漫的愛情之夜。

他順便買了一瓶白蘭地和一包餅干。

餅干很便宜,白蘭地很貴,在買白蘭地的時候他猶豫了一下。他還沒喝過這種洋酒,不知道它的味道,但他看到了手里的玫瑰,堅決認為只有白蘭地才102能配它。他選的是種國產(chǎn)的最便宜的白蘭地。

從商店里走出來,他渾然不知地為自己的出手小氣解釋。在那些琳瑯滿目的白蘭地品種中,這一種的瓶子形狀是最為優(yōu)美的。它看起來像是只孔雀,在扭頭欣賞自己張開的大尾巴。

他已經(jīng)花光了兜里剩余的錢,也沒再買別的。

到了家里,就把白蘭地放在床頭柜上。又找出了以前錄制的紐蘭主持星橋熱線的錄音帶,放進床頭的錄音機里,然后就拉上所有的窗簾,造成一種家里沒人的假象。

現(xiàn)在。屋子里很靜,很暗。

羅斯感到很像是在深夜。

他看著那張床,感到出奇地大,就像一個廣場。

他飛快地脫光了衣服,從床的這邊滾到那邊。

他本想笑出聲來的,但他有所考慮,怕從窗下走過的人聽見了疑心,就克制著。

他滾來滾去,還像猴子似的,翻了好幾個跟斗,直到精疲力盡,身上變得汗涔涔的才停下來。

靜息一會兒,就伸手把開了錄音機。

聽著錄音,羅斯開始喝酒。

沒料想白蘭地并不好喝。他像喝了口馬尿一樣,差點沒噴出來。但他不能相信自己的生活就注定這樣沒品位,就強忍著,一點一點地嘬吸。

為了抵消白蘭地帶來的不適,就盡量多吃餅干。

A面的錄音不知不覺地聽完了,就繼續(xù)聽B面,而白蘭地卻只喝了很少。

他一點酒意也沒有,也不想再喝,把手里的半塊餅干丟開,就躺了下來。

從房子外的聲音判斷,夜晚似乎已經(jīng)來臨。

羅斯身上冷起來。

他拉開被子,蓋上自己。扭頭看看朝床頭柜上看看,在錄音機指示燈的微光里,只能看清那幽暗的酒液閃著溫柔的亮光,瓶子的形狀消失了。使那酒液像是顫巍巍地懸浮在了空氣中。他也沒看見玫瑰花,伸手一摸才摸到了。他拿過來,躺平了,將玫瑰花放在胸上。

突然,他沖動起來,渾身燥熱,好像身上的每個器官都在渴望接觸到那花朵似的。它們?nèi)鋭又蛩熘郑吡ο雺蛑?/p>

羅斯聽到了它們的嘶喊,就像他身上發(fā)生了一場史無前例的戰(zhàn)亂。

他開始用手安撫它們,身子越繃越緊,節(jié)奏越來越快……

最后,他懷抱著玫瑰花,漸漸睡去。

22

電話鈴在他耳邊響了好大一陣,才讓他醒來。

他的意識朦朧,拿到電話的同時,卻首先想到了程光。

“程光……”他說。

“我是紐蘭。”紐蘭在電話里說,“這么長時間才來接電話,你干什么了?”

“我……我睡了。”羅斯口齒不清地說。

“這才晚上七點,你就睡了?”

羅斯清醒過來,臉上似笑非笑。

他看著手里的玫瑰花。

“這才七點嗎?”他說,“誰說七點就不能睡?”

紐蘭沉默了一下。

“沒事我掛了。”羅斯說。

“怎么沒事?”紐蘭慌忙說,“我們不是商量過嗎,叫你媽來看孩子?今天你給你媽打個電話,問問她什么時候能來?”

羅斯臉一沉。“我們商量過了嗎?”羅斯說。

“你怎么能忘了呢?”

“我絕不會忘的,是你記錯了。”羅斯強硬地說,把電話掛了。

羅斯回到床上。

電話鈴又響了,他也不去管它。

他懷抱著玫瑰花,心想,我在過一個愛情之夜。

忽然,他聽到了錄音機里的沙沙聲。他知道錄音機出了故障,帶子放完應(yīng)該跳鍵的,但它沒跳。

他把帶子翻過來。他想看看這一回跳不跳。

星橋熱線節(jié)目重又開始了。

他卻又聽到了電話鈴聲。

他心里怦然一動,就把錄音機聲音開得大大的,然后跑去摘了電話。

羅斯把話筒高高地舉在空中,舉在往屆星橋熱線女主持人的聲音中。

23

羅斯一覺睡到第二天九點半。

腦子里仍舊昏沉沉,但他還能記起昨天晚上發(fā)生的事情。

他想到應(yīng)該了解一下紐蘭在話筒里昕到她自己的聲音的感受,就主動撥通了岳父家的電話。他一點也不否認自己懷揣著一種惡作劇的心理。

電話通了。接電話的是紐母,他一下子就聽了出來。

但紐母聽不出他的聲音。

他發(fā)覺自己聲音沙啞,就清了清嗓子,但她還是聽不出。

“我找紐蘭!”他大聲說。

紐母還是一再詢問,仿佛有壞人要將她女兒掠走似的。

“你是哪位?”紐母問。

羅斯想她是能夠聽出的我聲音的,我的聲音雖然有些沙啞,但我的聲音具有獨特的悲涼的意味。這種聲音沒有誰能替代。

“我是羅斯!”他不禁不耐煩起來。

紐母又問:

“你是干什么的?”

羅斯悻悻地想到,這很像審問。

他確定紐母是故意裝著聽不出他的聲音。她故意裝著聽不清,是要聽他叫她一聲媽。他覺得自己識破了她。

他暗暗地拿定主意,她越想讓他叫,他越不叫。

就在他要放棄的時候,紐蘭來了。

紐蘭在電話里說:

“我是紐蘭。”

羅斯聽得出紐蘭的聲音是愉快的。她肯定誤認為他打來電話是因為他已改變了態(tài)度。

羅斯馬上斷定,昨晚他沒去聽的電話,并不是紐蘭打來的。

紐蘭甚至笑出了聲。

“我想好了,”羅斯重重地說,“最穩(wěn)妥的辦法就是,你上班,我在家看孩子。你還可以去主持星橋熱線。”

紐蘭可能怔住了。他沒聽到她的聲音。

“我要看著孩子長大。”羅斯說。

“你,”紐蘭反應(yīng)過來,“你不干別的啦?”

“不過三五年的時間,這是你媽說的。”羅斯說,“怎么熬不過去?我不會讓我媽來的,也不會讓你媽來,你應(yīng)該明白為什么。姥姥看不著外孫,這也是你媽說的……”

“等我回去再說好不好?”紐蘭急著說。“等我回去再商量。”

“不用商量了,”羅斯說,“我已經(jīng)決定了。”

羅斯掛上電話,坐下來,心里有股不可言傳的快意,仿佛剛剛報復(fù)了一個仇人。

過了一會兒,他平靜了一些,就思考昨晚那個電話該是誰打來的。

沒用多想,他就確定是程光。

他覺得很不好意思。

主動給程光去電話,發(fā)現(xiàn)果真是他。

“昨晚你搞什么鬼?給我聽星橋熱線是什么意思?我仿佛聽著是紐蘭的聲音,該不是你的錄音吧。”

程光不知道紐蘭是羅斯的妻子。

紐蘭從電臺退出一年有余,但他還能記得住她的名字,說明他曾是紐蘭的熱心聽眾。

羅斯一旦想到他就是那些每天在深夜十點半守候在收音機旁的聽眾中間的一個,兩人之間的距離陡然拉近了許多。

“我要見你。”羅斯說。他表現(xiàn)得有些急切,認為程光顯然覺察到了,就又加上一句,“你們還有沒有別的產(chǎn)品呀?”

“別急,”程光說,“一口吃不成個胖子,再聽上兩堂課,你就容易上路了。”

羅斯的眼睛瞄見了他沒有喝下多少的那瓶白蘭地,就說:

“你說個地方,我請客。我請你喝白蘭地。”

程光就樂了。

“你不請我喝,我也準備讓你發(fā)大財,”程光說,“因為我說過了。”

“我今天很想請你,”羅斯繼續(xù)要求,“我對街上的酒店不熟,你就替我挑個地方吧。”

程光看來不想喝酒。他說:

“等你發(fā)了大財,再請我不遲。”

羅斯就說:

“老程,你就給我個機會吧,給我個學習的機會!”

他自己都覺得誠懇到了極點。

程光卻又樂了。

“哈哈哈,”他笑著說,“你以為我天天把傳銷掛在嘴上?我不想多說到它。”

“那么,”羅斯頓一頓,說,“就談?wù)勑菢驘峋€。你對星橋熱線有什么感想?你對現(xiàn)在的新主持人有什么感想?你對紐蘭有什么感想?你對一個男人每天都要準時打開收音機收聽星橋熱線有什么感想?”

程光就動搖了。

“好吧,”他說,“咱去西三區(qū)快餐店,那里離你家也不遠。我常去那里的。”

不大一會兒,羅斯就懷揣著那瓶白蘭地,匆匆出了家門。

24

見到程光時,羅斯隱約感到自己不應(yīng)該欺騙程光。

羅斯相信,自己即使再聽上一百場傳銷講座,也不會再買一分錢的萬麗洗滌劑。

一個要靠傾聽電臺熱線節(jié)目來給自己的夜晚增加些許溫暖的人,不比那些失去了雙肢,在人群的腳下挪動著乞討的人更可憐嗎?

羅斯遠遠就看見西三區(qū)快餐店的門口蹲踞著那樣一個乞丐。

程光就站在乞丐的旁邊,胳膊下還是夾著那只人造革黑皮包。

羅斯心中一顫,甚至想掉頭回去,但是程光看見了他。他就只好走過去。

乞丐向他伸出一只枯瘦骯臟的手掌,眼睛混濁無光,但仍隱隱透出一絲悲涼,仿佛心靈的湖面上結(jié)著層永遠不會融化的寒冰。

羅斯遲疑了一下,在那手掌里丟了一塊錢。

也是湊巧了,他摸到的就是一塊錢。

如果是十塊錢。他會怎樣呢?考慮到程光在場,他有可能不好意思再把錢放回衣袋,但最終的結(jié)果將是錢給了別人,心疼留給了自己。

現(xiàn)在羅斯用不著心疼。他的悲憫之心也沒有受到絲毫影響。

他已經(jīng)決定不再欺騙程光了。

只要坐下,他也不談星橋熱線,張口就對程光說,你看錯人了,你再去找別人吧。

但事情壞就壞在程光流了眼淚。

一股干燥的風沙。從街上吹過來,正好吹在程光的眼上。

程光就流淚了,屈起一根手指,擦拭起來。

這讓羅斯不由得想到,他的心里可能非常激動。他自以為自己的努力就要得逞,眼?目或許就是他心底喜悅的自然流露。

羅斯暗暗冷笑了一聲。他拿出白蘭地在程光面前一晃:

“這是別人送我的,我喝不慣,也不知好壞。咱們喝酒議紐蘭好不好?”

程光擦干了眼淚,笑著說:

“好,好,我就沒你這些古怪的念頭。咱去那邊角上坐吧。”

在向座位走去的時候,程光很自然地摟住了羅斯的肩膀。

他的手,輕輕在羅斯肩膀上拍了一下,嘴里還像發(fā)出了一聲輕輕的嘆息。

兩個人對面坐下來,程光就說:

“唉,羅斯,你也不用騙我了。”

羅斯猛地緊張起來,還認為他識破了他,但他接著說:

“你的婚姻生活出了問題。”

羅斯不想承認,但神情里已顯出了狼狽。

“我們都過了浪漫的年紀了,”程光說,“卻還在迷戀收音機里的一個無聊節(jié)目,還有個連面都沒見過的女主持人。你自己說說這很正常嗎?”

羅斯無話可說。

他們要的菜很快就上來了。剛才程光還要了瓶雪碧,羅斯誤以為他還約了女士,現(xiàn)在見他倒上酒,像行家似的把雪碧摻在酒里。他不知道這種喝法,就看得有些走神。

程光舉起杯子,說:

“白蘭地這東西,有其名無其實,沒點甜頭兒,咱們喝不慣的。來,干杯!為誰呢?就為世上的好女人吧。可是世上哪個女人不好呢?我只能說為像紐蘭那樣的好女人干杯!那就為紐蘭干杯!”

羅斯不禁感到非常滑稽。他也舉起了杯子:

“為紐蘭干杯!”

“我要是能娶到紐蘭那樣的好女人,死而無憾。”程光抹抹嘴,說道。

“你怎么就知道紐蘭是個好女人呢?”羅斯問他。“她一旦走到你的跟前,都有可能是一個丑八怪。一個母夜叉。”

“你這就不懂我的意思了。”

“請講。”

“對我來說,紐蘭就是個聲音。”

“聲音?”

“對。那聲音是讓人向往的。著迷的,跟她本人無關(guān)。”程光說,“聲音是虛的,虛的才好。一落到實處,不好的不用說了,好的也會變得不那么好。”

羅斯笑道:

“你倒很能繞。”

“我不是繞,我這是切身體驗。我不指望世上會有個像紐蘭那樣的好女人。那樣的女人只能是聲音。”程光說,“是深夜里遙遠的聲音,在你耳畔若有若無地響著,你以為沒有,但它的確存在,你以為有。卻稍縱即逝。羅斯,我給你說句真心話,過日子就是過日子,你不能把老婆當成紐蘭那樣的人。在你向往她的時候,你盡管去聽她的錄音,沒有錄音就回憶過去聽過的聲音。但你就是不能把她當成紐蘭。”

羅斯又問他,“你以為紐蘭在生活中是什么樣子?”

程光說:

“她可能就是一個丑八怪,是個母夜叉,但我情愿把她想像成一個絕代佳人。哎,羅斯,你還指望她怎么樣呢?你指望她對你言聽計從吧?你指望她是你的紅塵知己?指望她是個標準的賢妻良母,又會處理家庭關(guān)系,又能體貼周到伺候你穿衣吃飯?算了吧。羅斯。我看了這么些年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只有這句話印象深刻。妻子在門內(nèi)問晚歸的丈夫大山為什么還要回來,大山就說,回家睡覺唄。明白了吧,如果你娶了紐蘭,只要她不是性冷淡,你就夠幸運了。”

羅斯一臉苦相。

“不會是她連這個也不滿足你吧。”程光壓低聲音,“那可就慘了。”

“哪里哪里。”羅斯慌忙否認。

“我也這么認為,”程光瞅著羅斯,“什么能讓一個男人的臉色如此灰暗?只有女人。來,來,為了我們共同的幸福生活,為了我們共同的情人紐蘭,再次干杯!”

25

吃完飯,兩人從餐飲店走出來。

羅斯昏昏沉沉,腳步趔趄著,猛地發(fā)覺自己正緊緊地扯著程光的胳膊,仿佛怕他突然走掉,就很不好意思,松開了。

兩人又說了幾句話,就要分手,可羅斯突然停下來,看著程光,嘴一個勁兒地翕動著。

“要不要我送你呀,”程光疑心地問他,“你等著,我給你叫出租。”

“我,我能行,”羅斯說,“老程,我想問你,有沒有別的萬麗牌產(chǎn)品?”

程光就看著他笑了:

“我倒忘了,明天晚上黃河飯店又有場講座。你再去聽聽吧。”

“要有別的產(chǎn)品你可要告訴我。”

“放心。”

出租車來了,程光要推著羅斯上去。羅斯倒像清醒了,程光一點也推不動他。

“不用不用,”他嘴里說著,還打手勢讓出租車開走。

那司機靜靜地等著,程光看出來羅斯真的不想坐,就不再勉強,自己夾著皮包走了。出租車也朝他走去的方向開去。

羅斯走了兩步,回頭看見出租車正從他的身邊開過去,卷起的一只白塑料袋,附著在他的那件棕色西服上,他反復(fù)揪了兩次才把它揪下來。

羅斯又轉(zhuǎn)身走了幾步。

他停在一簇冬青樹叢后面,遠遠地注視著程光有些駝背的身影,直到他在車水馬龍的街上消失。

26

羅斯有過兩天三夜不合一下眼皮的經(jīng)歷,接下來的一天半時間,理論上是很容易熬過去的。

這也是他在以后相當長的時間里所能享受到的最后的自由。他不想錯過。想要叫回程光已是不可能了。他用了半天時間考慮撥通程光家的電話的理由,卻沒得到結(jié)果。

他開始了漫無目的孤獨的游逛。

事實上他熟悉這個城市的每條街道就是從這天開始的。

西三區(qū)在海口路上。羅斯順海口路一直向東走,很快就走到了西五路的路口。

他估算了一下,照這樣的速度,他半個下午就可把海口路走完。這樣走下去,他擔心體力吃不消。

他改變了策略,那就是每逢看到一家商店就走進去,真是累了就找座位歇歇。

這個招兒倒是有效,日薄西山時,他也只走了不到兩三百米,一點兒也不覺得疲乏。

在這兩三百米中,只有市中區(qū)法院給他留下了不愉快的記憶。他走到市中區(qū)法院門前時,突發(fā)奇想,衙門口,往南開,而這是社會主義的法院,難道它會將我拒之門外?

但他剛剛踏進大門,就受到了門衛(wèi)的盤問。

你找誰?哪個單位的?有沒有證件?

羅斯一句也沒答出來,那門衛(wèi)就變得不那么友善了,揮揮手攆他出去。他想說我要告狀,又怕弄假成真,就灰溜溜地退了出來。

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了街上,心里卻在臉紅脖子粗地跟那門衛(wèi)吵架。

“我要進去告狀!”

“你還告狀?”

“我怎么就不能告狀?誰剝奪了我告狀的權(quán)利?”

“哼,人家不告你就好。”

“這么說,你認為我是壞人?你看我是壞人的樣子嗎?”

“我沒工夫給你歪纏。你說吧,你告什么狀?”

“我……”

“小心我辦你擾亂公務(wù)罪!”

“我要離婚!”

“你離婚?”

“我離婚,我有上法院離婚的權(quán)利!”

“你還離婚?”

“我為什么就不能離婚?我也是個公民,我有老婆紐蘭,我就能離婚!”

“你有老婆馬蘭也不準你離婚。我說了算!”

羅斯忿忿不平地想,這法院,什么法院?不過一個門衛(wèi),就能說了算。

他的腳步很快,一眨眼就把法院拋到了身后。

他的心情猛地沉重起來。他停住腳步。心想。門衛(wèi)說得對,他有老婆也不能離婚。

他走進了一家玩具店。

他看到玩具就像看到了兒子。

他把每件玩具都瀏覽了一遍。他想起自己至今也只給兒子買了兩只氣球。一串風鈴,一只花里胡棒棰,總共花了不到二十塊錢,而這里的玩具稍微像些樣子的,就得四五十塊錢。

他懷著對兒子的愧意,看中了一支跟真槍一模一樣的玩具機關(guān)槍。

他兜里的錢不夠。如果帶夠了錢,他馬上就會買下來。

他想像著兒子威風凜凜地端著機關(guān)槍向人群瘋狂掃射的情景,備感自豪和欣慰。

他還看到那個法院門衛(wèi)在兒子兇猛的火力下一次次應(yīng)聲倒地。

他禁不住撲哧笑了一聲。

“我就買這個機關(guān)槍。”他指著機關(guān)槍對售貨員說。

那售貨員以猜疑的目光,畏葸地打量著他。

“我的錢不夠。請給我留著好嗎?”還沒昕到售貨員說什么,他就走開了。

他聽到背后很遲才響起售貨員很有禮貌的聲音:

“歡迎再來。”

走到海口路中段的藍海賓館時,已是晚上十點多鐘了,但藍海賓館的燈火依然通明。

羅斯既不累,也不餓。

他停在賓館對面的一根電線桿下面,靜靜地朝賓館遙望。

形形色色的高級轎車,在賓館里出出進進,倒像是漸漸繁忙了起來。遠遠的。他只能隱約看到一些人的影子在賓館門口閃來閃去。

但是奇怪了,突然。他清晰地發(fā)現(xiàn)了走下車來的市長。

一個女人陪同市長走下來。那是一個衣著華麗的女人。羅斯并不認識市長。他只是常在電視上看見,但他幾乎是武斷地斷定,那個已被女人挽住胳膊的,就是本市的常務(wù)副市長周利貞。

羅斯止不住跨過街道,站到賓館旁邊的一個電話亭旁。

他又有了新發(fā)現(xiàn)。

在以后的一個半小時里,他就親眼目睹了本市十二名政界名人,其中包括市人大主任張大智、政協(xié)主席王小兵。

他本來并不想搞惡作劇。卻一下子碰掉了電話亭上的話筒。在他重新掛上去的一剎那,他興奮起來。

“110!110!大事不好,藍海賓館突然闖入一伙持槍匪徒!”

他飛快地跑開了。

以前羅斯并不承認自己膽小。現(xiàn)在他承認了。

他只不過謊報了一次警情,就嚇得不敢走在海口路上了。

他心里怦怦跳著,轉(zhuǎn)入了附近一條黑暗而曲折的小街,還不住地往后看著,生怕有人追上來。

一連穿過了兩條街道,他才算定下了神。心想,自己再也不會那樣給公安機關(guān)添麻煩了。

整整一夜,羅斯也沒停止走動。

不知不覺地,天就亮了。

白天的時間比夜里好過,光在百貨大樓,就花去了他三個多小時。

他逛夠了,就坐在干凈的椅子上休息。那副優(yōu)游自在的神情,就像那椅子是專門為他一個人設(shè)計的。

27

他所盼望的夜晚,終于來臨。

他成了頭一批走進講座會場的聽眾。

這天來聽講座的人很多,程光來的時候就沒有座位了。

羅斯向他擺擺手,意思是讓他走過去,兩人擠一擠,坐在一起。但程光發(fā)現(xiàn)要穿過人堆是很不容易的,就沒有過來。羅斯覺得很遺憾。

臺上的老師開講了。羅斯很想知道他的級別,心想如果程光在跟前程光就會告訴他。他不想問別人,但他旁邊的那個人對他發(fā)生了興趣,小聲問他是不是第一次來聽講座。他點點頭。那人又說:

“我也有一條準則,做事不能貪大,發(fā)財也要從發(fā)小財做起,你從我這里買只牙膏,才九塊八毛錢。已經(jīng)接近優(yōu)惠價八塊八,也就是說,從你第一次購買牙膏的同時,就已經(jīng)開始贏利……”

羅斯打斷他:

“你賣的牙膏也是萬麗牌產(chǎn)品吧。”

那人怕別人聽到,就很局促。

忽然,會場大亂,人們紛紛站了起來。

羅斯一陣驚慌,還要向門口擠,就有一只手拉住了他。

“蹲下!”程光低聲說。

他們蹲下來,仿佛沒腿的殘疾人一樣,巧妙地在眾多的人腿和椅子縫隙中向一旁移動。

羅斯聽到一陣吼叫:

“都別動,都別動!”

但人們還是拼命要往外逃。在會場里像一股翻涌的浪濤。

程光伸手打開了窗子,說一聲,“跑!”一縱身就從窗子里跳了出去。

羅斯隨后笨拙地往上爬。一探頭看見門外的檢查人員正朝這里趕來,正要再退回去,程光使勁一拉他,把他拉到地上。

兩人拔腿就跑。檢查人員為了防備再有人越窗而逃,就守在了窗下,也沒追過來。兩人顧不得看路,跌跌撞撞跑出黃河飯店,隱藏在街旁的墻根下面。

一場虛驚過后,羅斯也就想到自己該回家了。

人生自由被他集中在三天內(nèi)消費干凈。

什么東西都一樣,消費完之后,也就覺得不過那么回事,就像他喝過了白蘭地,一輩子再不喝它,也不會再產(chǎn)生想喝它的欲望。

只用了三天時間,他就覺得自己解決了一生中可能出現(xiàn)的所有牽扯不清的問題。

“有了新產(chǎn)品別忘了告訴我一聲。”羅斯輕輕松松地辭別了程光。

“一定的。”程光在他背后說。

這時候,他覺得程光的確比那些白天里靠乞討為生的殘疾人還要可憐。傳銷組織眼看就要土崩瓦解了,人家只不過口頭上懇求他一次,他竟還對人家口口聲聲,一定的,一定的。

28

紐蘭已經(jīng)哄睡了孩子,羅斯一眼就發(fā)現(xiàn)她的神情有些變化。

他認為這也許是燈光不明的緣故。但他并不想仔細打量。

他想起自己有相當長的時間里沒有正眼看一下紐蘭了。他的目光總是匆匆地從她臉上掠過去。

“你回來這么晚?”紐蘭問他。

果然,紐蘭的口氣也已發(fā)生了變化。

羅斯心中一震,但他立刻克制住了,不動聲色地走向里面的小房間。

“羅斯!”紐蘭又叫他。

他掌握著分寸。他停下來,并不讓紐蘭聯(lián)想到這是被她叫住的。

他主動停下來,就是要宣布一項重大的決定。本來他是準備以將來的實際行動,一點一滴地進行宣布的,但現(xiàn)在他改變主意了。他要鄭重其事地來宣布。就像舉行一場莊嚴肅穆的升國旗儀式。

羅斯沉著地在紐蘭面前坐下來。

“紐蘭,我決定了,”他說,聲音低沉有力。“我要把我們的孩子看大。下一步的安排就是。你平時上班,我在家看孩子,但我有個條件,那就是晚上的時間一定要屬于我自己。我要自己在里面的小屋里休息,請你到時候不要打擾我。”

紐蘭幾次要打斷他,都被他擺手制止了。

現(xiàn)在他說完了,就站起來,準備往小屋里走。

“羅斯,咱們再商量一下。”紐蘭忙說。

“不用商量了,”羅斯說。“我不會讓我家里人來的,你最清楚為什么。我也不想請你媽來。”

“羅斯,我不清楚。”

“你應(yīng)該清楚。”

紐蘭搖著頭:

“我真的不清楚。”

“你還要我再說嗎?反正是我自己來看孩子,你不用問我家里的事。至于你家里的。你自己解決吧。我在你家什么都聽到了,姥姥看外孫丟人,你和你妹妹也怕你母親來看孩子會累著。”

紐蘭就說:

“你為什么這樣賭氣?我們也可以請保姆的。”

“我沒賭氣,”羅斯說,“我就是保姆。以后每到星期一至星期五,哦,我想了起來,你們星期六也要上課,這六天時間除去每天的早飯。午飯晚飯都是由我準備。萬一我?guī)е橹槌鋈チ嘶夭粊恚陀赡銇泶鷦凇I踔聊氵€可以在晚上去主持星橋熱線。我這樣的安排你沒有什么可說的了吧。”

“你以為你能,你什么都會?”紐蘭說。

羅斯冷笑道:

“你真糊涂!刷鍋做飯,上街買菜,包孩子,抱孩子,喂孩子,把屎把尿,墊尿布,我做的還少嗎?”

他不說了。他站起來,向小屋走去。

紐蘭靜靜地坐著,突然就跑進臥室。

羅斯在小屋里躺下,紐蘭手里拿著那支半干的玫瑰花,走了進來。

“我以為這是你買給我的,”紐蘭重重地說,“現(xiàn)在我知道了,你是給自己買的!”猛地丟到他懷里,抽身跑了回去。

“以后記住,不要進小屋打攪我!”羅斯沖外面叫一聲。

他拿起那支玫瑰。一動不動地看著。

很沉的睡意襲上來,一歪頭,就睡了過去。

29

第二天,羅斯抱著孩子出門,從小商品市場選購了一只竹編的嬰兒坐椅,回來后就牢牢地綁在了自行車后座上。

從這天開始,人們常常看見羅斯把孩子馱在車座上,從學校大門里騎出去,還常常看見他回來的時候。孩子已經(jīng)在嬰兒坐椅上睡著了。

最初的幾天,父子倆走得不遠,只不過出了門就把孩子抱下來,一起走進街旁的店鋪里去。

漸漸地父子倆就走到很遠了。

在他們幾乎逛遍了本市所有的街道時,就到了炎熱的夏季。孩子被曬得黑丘丘的。像只小豬。父親也顯得壯實了許多,不像過去那樣因缺少戶外活動而蒼白虛弱。

在孩子滿周歲時,他們活動的地點就基本上固定在勝利廣場、大型商店和少年宮。那里有更多的場所供孩子練習走路。

十一月份。孩子穿上了臃腫的棉衣,但仍然走得很好,使很多在公共場所看孩子的老人陡生羨慕之心。

羅斯每天混在老人和孩子堆里,一點也不覺厭煩。

但是天氣越來越冷。父子倆只得減少出門的次數(shù)。

在家里給孩子講故事講累了,就打開電視機,而電視上不會總是兒童節(jié)目。在看到那種反映知識分子題材的影視片時,羅斯尤為反感知識分子百無一用的形象。夫人不在家,知識分子就在廚房里手忙腳亂,弄得四處一團糟。他指著那個狼狽的男人。對孩子說:

“珠珠,認準了。那是個傻x!男人除了不能生孩子,沒有做不到的事。”

也有綜藝節(jié)目上的男人故作笨拙,抱著孩子橫不是豎不是。羅斯就叫孩子:

“珠珠。替爸爸把電視砸了!”

下雪了。父子倆呆在屋里。

羅斯忽然想起很久沒得到程光的消息了。給程光撥了電話。聽程光像是剛從床上醒來。

“老程,你怎么把我忘了?”羅斯責備他。

“沒忘沒忘。”程光說。

“有新產(chǎn)品一定告訴我呀。”

“一定。”

“我可在等你的電話啊。”

掛上電話了。羅斯才想起來忘了讓珠珠對程光說聲伯伯好。

30

以后又是很長時間沒有程光的消息。

等羅斯再次碰上他時。羅斯剛從幼兒園出來。

“你來這里干什么?”程光問他。

“我送孩子上幼兒園。”羅斯說。

程光恍然大悟。

“噢。你孩子都上幼兒園了?”

“可不是,孩子快兩歲半了。”羅斯淡淡地說。

羅斯猶豫了一下,問他:

“萬麗又出新產(chǎn)品了吧?”

程光有些難堪。

“我,我會給你聯(lián)系的。”說著,要走。

他穿的是一件深棕色的明亮的高檔皮夾克,看得出。最近剛打了油。

“算了,我就買萬麗洗衣皂吧。”羅斯說,“紐蘭很喜歡萬麗洗衣皂,她說萬麗洗衣皂真的不傷手,可我以前買的都用完了。”

程光愣了半天。

“紐蘭?你是說紐蘭?”

“哦,”羅斯忙說,“不就是兩年前的那個星橋熱線主持人嗎?”

“你認識紐蘭?”

“我怎么能認識她?”

程光點點頭。

“我說過了,我會讓你發(fā)財?shù)摹!?/p>

他走開了。一個學生家長就上前提醒羅斯:

“這個人是個瘋子,他逮誰讓誰參加傳銷。你小心別上他的當。”

羅斯感到非常疑惑。遠遠地,他還能看清程光身上穿的是件闊氣的皮夾克。心里想著。口里就說出來:

“一個穿著這么好的皮夾克的人,怎么可能是瘋子呢?”

那位家長說:

“你沒仔細看,他腳上的皮鞋都快露出腳趾頭了!”

羅斯心想我倒沒注意到這個,下一次見了他,一定得留心看看。

31

從幼兒園附近走散。羅斯也沒回家。

他騎著車子,在街上慢慢游蕩。對本市所有的街道,他都耳熟能詳。

街上沒有一點新鮮了,他顯得無所事事。

每天上班前都會出現(xiàn)的一番忙碌過去后,街上就呈現(xiàn)著一派安逸。

羅斯悠閑地來到一個十字路口。發(fā)現(xiàn)一個外地人正向值勤民警問路。那民警一問三不知,羅斯聽到了,就說:

“你順這條街往東走,約二百米,有條小街,叫修正路,順修正路向南,遇到一家包子鋪,就拐過去,抬頭就能看見一座很高的樓房……”

問路的人高興了。就說:

“可能就是這座樓房吧,億羊公司肯定在那里。”

羅斯一撇嘴:

“不對,這座樓房后面,還有條小胡同,那里有很多招牌。在一張干洗房招牌后面,有扇小窗子,你從路上就能看見窗子里的人。那就是億羊公司。億羊公司的牌子讓一輛卡車撞掉了,就沒再掛上。民警同志可能知道,億羊公司門前的路很窄。”

問路人臉上笑容消失:

“你該不會騙我吧。”

“你愛信不信,有民警同志在這里,我敢騙你?”

那問路人疑疑思思地走了,民警就對他豎起大拇指。

“給人指路這種事,”羅斯不以為然地說,“對我來說,小菜一碟!”

羅斯有意停留在路邊,看有沒有人問路再問到他。

他認為這是學雷鋒做好事了,但民警卻對他疑心起來,不時看他一眼,眼神也很不對頭。

在為三撥問路的人指點迷津之后,他也就知趣地離開。

他在街上走來走去,非常希望有什么東西能夠吸引住他的腳步。

但他失望極了,街上已經(jīng)沒有什么能夠勾起他的哪怕一丁點兒的好奇心。即使這是又一年的春天,也沒什么新奇之處。街上所有的店鋪,在他眼里也都是千篇一律的。

他開始往家的位置靠攏。耳朵隱隱聽到了從學校操場上傳來的哨子聲。

突然,他停了下來。

他意外地有了新發(fā)現(xiàn)。

這新發(fā)現(xiàn)其實也不是新的。

過江龍性保健用品店,五年前就在那里開張了,他只是從沒有進去過。每當他想走進去時,他都會感到非常別扭,像是自己為人非常低級。過去他曾試圖抱著孩子進去看看,把孩子舉過肩膀,以遮住自己的臉孔。但沒等進門勇氣就自動消失了。他只是在不遠處偷偷朝店鋪打量。

櫥窗里擺放著維妙維肖的男女生殖器模型。他很想看到有什么人來買它們。

現(xiàn)在,羅斯決定走進去看看。他已是一個兩歲半的孩子的爹了,還有什么可害羞的?

羅斯鼓足勇氣,第一次站到了過江龍性保健用品店里。

年輕的女售貨員,面帶微笑。落落大方地接待了他。他聽出來她所介紹的全是男人用品。

“我要女人用的,”他張口打斷她,“我要最強的!”

很快,羅斯就從店里走了出來。他有些迫不及待地趕回家里,馬上著手淘米、和面。

在熬小米粥的同時。他就細細切好了蔥花,拌上鹽和香油,并將買來的本能面劑撒在了蔥花上面。

他搟了兩只蔥花面餅,很快就用電餅鐺做熟了。

蔥花面餅被烤得兩面金黃,散發(fā)著縷縷誘人的香味。

米粥熬好后。羅斯又把剩下的粉末全投了進去。

他在這樣做的時候,心里充滿了冷靜。動作熟練,有條不紊。

在確信沒有什么可使紐蘭疑心后,又在自己的小屋里休息了一陣,他才沒事兒人一樣離開家門。

32

這天,羅斯給孩子買回了三年前看中的那種玩具機關(guān)槍。

下午五點多鐘,他帶著機關(guān)槍走進幼兒園。每個看到他的人,都被他嚇了一跳。珠珠班上的老師,還下意識地做了個保護孩子的動作。他相信自己從老師眼里看到了恐懼。

路上,孩子端著機關(guān)槍,一刻不停地朝人群掃射著。

在孩子快樂兇猛的噠噠聲里。羅斯自己則變成一輛天下無敵的巨型坦克。

父子倆走進家門,孩子迎面給了他媽媽一梭子。

羅斯相信自己又一次從一個女人眼里看到了恐懼,但這的確跟孩子的模擬掃射無關(guān),也跟他從孩子班上的老師眼里看到的不同。這是一種對自己身體的恐懼。雖然被紐蘭隱藏得很深,但還是從她被春情激蕩著的身體上,從每根頭發(fā)、每片皮膚、每股鼻息里流露出來。

空氣里彌漫著春天的味道。羅斯只不過剛剛來到家里,就差點被憋了過去。

但他決定什么也不給!

“我累壞了,有個朋友找我搬家,我的朋友叫程光。”羅斯慌忙說道。

羅斯一個箭步,扎進了他的小屋,將自己牢固地封閉在里面。

此時,羅斯聽到四處呼呼隆隆,早已淹沒了兒子的噠噠聲。也許,那就是春天洶涌而至的腳步。

責任編輯 房義經(j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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