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縱然不能決定自己的人生長度,但至少可以拓展自己人生的寬度。
——題記
一
八年前的同一天。周平是帶著一顆失落的心離開家的,今天她懷著八年前同樣的心情又回到了這座當初令她痛心疾首的城市。當年,她是坐著火車離開的,今天也是。所不同的是,當初她是帶著憤懣和希望出走的,今天心里卻只有絕望!
火車在隆隆的轟鳴中顛簸著,而此時周平的心里卻平靜如水。自從得知自己得了宮頸癌晚期,經過一個星期的震驚、彷徨、萎靡,已從極度的絕望中漸漸擺脫了出來。盡管她已不記得第一次拿到病例,是怎樣從醫院回到出租屋的,但與最后那家醫院的醫生的對話她還是記憶猶新的。
那是深圳一所全國知名的婦科醫院,也是周平為確診而就診的第三所醫院。
醫生看完病理化驗單,問周平:“有人陪同嗎?”
周平:“我自己來的。”
醫生:“最好讓你的家人來跟我見一面。”
周平:“在這里我沒有家人。”
醫生:“有朋友也可以啊。”
周平:“不用了。您認為我還能活多久?”
周平的直率讓可以做她媽媽年齡的醫生遲疑了一下:“……你錯過了最佳的治療時期,如果手術在一個月內做或許還有些作用……”
周平:“手術的治愈率有多少?”
醫生合上病例:“……這個……很低……已發生轉移……”
周平勉強微笑著告別醫生,失落地從看車處推上自行車往單位趕去,似乎什么也沒有發生。她是一家出版社的編輯,覺得一個月內做一次無用的手術沒時間更沒必要。病情既然如此,聽天由命或許是最好的選擇。她負責編輯的幾本書得交接,起碼需要半個月的時間。出版社對她很器重,訣別自己人生之前,她無論如何得把工作交接完畢,善始善終,之后回家看看十幾年里沒有好好說過話的母親,然后就是慢慢等待上帝對自己的最后安排……
對于周平辭職,出版社總編輯老俞感到突然:“是待遇方面的問題?”
周平努力裝出一絲輕松的笑:“很好!是我想回家了。”
老總:“看你氣色好像身體出現了點問題。有病可以看病嘛,社里會盡力幫助你解決的……”
周平無法掩飾嘴角那絲苦笑:“該葉落歸根了……”一著急,不想卻說出這么個不著邊際的理由來。
老總一臉愕然。看著周平如同一個外星人:“才三十歲出頭的人會有如此的想法?”
周平:“生理年齡是一回事,而心理年齡又是一回事。人的差異化不同。”
老總看出周平完全沒有開玩笑的意思,再次挽留已無意義,只好打電話讓辦公室的人將她的辭職書收下。
在交接工作的二十多個日夜里,周平感覺身子越來越沉,呼吸也越來越快。她意識到死神留給自己的日子已為數不多。關于自己的病情,她誰也沒有告訴。她不敢想象人們知道后,人來人往,被或同情或憐憫的各類安慰包圍著,自己會不會像一只小鳥那樣催人淚下?她想象不出自己會不會跟著流淚,或許不會——她不記得自己活了三十多歲曾經流過幾次眼淚!這一點姥姥說隨她的媽媽,除了長相和身材,說話聲音、甚至連走路姿勢都像。這是見過她們母女的熟人的共同感覺。可是兩個極其相像的人為什么不能好好相處,反而形同敵人呢?這個周平想了幾十年也沒能想出個子丑寅卯來。從她記事起,與母親和平相處的日子總是少于對峙狀態,的爭吵成了她們生活的主旋律……
周平記得在她到達深圳半年后,曾給媽媽高建中去過一次長途電話——那是周平鼓足勇氣打的第一個電話,也可能是一次“示威”電話吧。那時周平已進入了這家自負盈虧的出版社,工作和待遇比她在北京時好了不知多少倍。她打電話的目的就是告訴母親:離開她自己活得依然很好!電話那邊接通,聽到周平燕子一般歡快的聲音,那邊只是平靜地問:“有事嗎?”
周平立刻有些氣惱:“有您這么當媽的嗎?您女兒出來半年了,就不想問問情況?”
那邊的母親:“你的聲音不是已經說明你現在狀況很好嗎?很好了干嗎還要問?”
面對不近人情的母親,周平知道再說下去只會又是一場新的戰爭的開始,便氣極敗壞地把電話掛斷,兩手已不知放在哪里合適。她本來也有與母親和解的意愿,畢竟母親生育了自己一場,想想十幾年里她一個人帶著自己的辛苦和不易,周平也會感覺眼圈有些發澀……可聽到母親那句冰冷得沒有半點熱乎勁的問話,讓她的心情一下跌落回了半年前的起點!
半年前,周平是和母親經過一場激烈的爭吵之后南下深圳的。本來周平在北京一家雜志社有著一份不錯的工作,離開北京也不僅是因為不堪與母親關系的長期對峙和冷漠,也有自己剛剛離婚情緒失落的原因在催動,是她高中時的一個同學給她在深圳聯系了這份工作。畢竟要離開自己的家了,不舍的心情還有些纏繞,便去詢問母親的想法。
吃過晚飯,周平在客廳看新聞聯播的母親身邊坐下,拉起母親的一只手,話不知從何而說了。
高建中有些吃驚地看著周平,將抓在女兒手里的那只手閃電一樣抽了出來:“有事嗎?”
周平有些失落,但還是微笑著:“我得去深圳了……”
高建中眼睛一直盯著電視屏幕:“去唄。”
周平:“那您放心?”
高建中:“你對自己放心就成——其實你的主意一定,來我這里只是走走形式。”
周平:“可是您是母親!”
高建中:“自己最了解自己,自己的事情得自己拿主意。誰也不能管你一輩子。”
周平:“沒您這么當母親的!”
高建中:“母親各有各的做法,但目的最后都是一樣的。”
周平:“試問我是不是你的親生女兒?”
高建中還是緊盯著電視:“這個沒錯,否則站在我眼前說話的肯定會是另一個人。”
周平覺得身體有些顫抖,說話也開始顫抖:“……您…不可理喻!”說完摔門進了自己的房間。
第二天,周平背起大包小包準備去火車站,發現茶幾上多了一個水果袋和旁邊那一沓紅、藍色非一版本的人民幣。周平沒去理它們,甚至有些憎恨它們!她像逃避瘟疫一樣逃離了那個充滿著鋼鐵和石頭本質氣息的、冷酷的家……是怎么乘的地鐵,是怎么上的火車,周平已完全沒有了記憶,憤懣溢滿她的胸腔。
在火車硬臥上躺下,周平的身體還有些輕微顫抖,好歹思緒有了彎度。其實,她早該預料到跟母親征求意見的最終結果,就像她離婚時征求她意見時的情景如出一轍。一年半前,那天是周日,她下廚給母親做了兩個菜。
餐桌上,她問母親:“您是什么意見?”
高建中只管吃她的飯:“想離就離唄。”
周平:“怎么是我想離?分明是他提出來的嘛!”
高建中:“誰提的都一樣,婚姻就是兩條鋼軌,哪一條彎曲了、偏離了,最后的結果都是一樣。湊合不是辦法。”
周平:“那什么是辦法?”
高建中:“不知道,那得問你們自己了。”
周平:“您這當媽的總得有個意見吧。”
高建中:“連包辦婚姻都廢除了。我能有什么意見?”
周平:“這樣的大事,您準備袖手旁觀?”
高建中:“人活著就沒有大事。是大是小都是自我的感覺而已。”
周平感覺嘴里的飯菜越來越沒了味道,索性撂下飯碗坐地鐵到王府井逛街去了——她已經養成習慣了,心情好的時候逛街,心情不好的時候也更離不開逛街。百貨大樓、東安商場,都逛遍了,沒有自己喜歡的一件衣服或佩飾,索性又乘地鐵去了西單,晚上又去了百盛,紛亂的心情還是沒能理順……
打那以后,母女更是成了陌路人。一起做飯,一起吃飯,彼此沒了言語,偶爾才會有一些眼神的交流。至于是哪天離的婚,財產如何分配的,周平懶得說,高建中一天早出晚歸的也從沒有要過問的興趣。
二
火車終于到達北京站,周平裹著厚厚的長羽絨服緩慢地最后一個開始下車。身上只是一個小小的挎包,但此時她覺得自己的身體好像承載不起這唯一的行李,一只腳剛剛邁下臺階,迎面而來的一股寒風似乎要把已瘦了一圈的自己撲倒。她趕緊扶一把車箱的扶手,才將自己虛弱的身體挺住。這時,女乘務員趕緊上前去扶她,卻被她用微笑拒絕了。
走出熙攘的驗票口。外邊到處是拉客的男女們,如同膏藥,熱情得讓人心煩。好不容易掙脫各種各類的“托們”,周平看看手表才不到下午四點,再望望四周,高樓大廈變化得讓她有些陌生。她頂著灰白的天空準備沿著地鐵環線慢慢步行回家,以便細細品味一下或許是自己最后一個冬天的凜冽——畢竟家離火車站才只有五六站的路程。
她向崇文門方向走去。呼嘯的西北風卷著沙土在周平的臉上、身上抽打著。此時的她,沒有以往對于北京冬天的畏懼和厭惡。相反,感覺北京的冬天是那么的厚重和飽滿。有棱有角,像個男子漢!
不知不覺,她已來到一家中藥店門口。她摸摸口袋里那本厚厚的病例,突然覺得應該開點中藥,以便讓母親慢慢去接受即將失去女兒的感受——盡管周平猜不出,知道真相后母親會是什么態度。母親不是說,人活著就沒有大事嗎?那么她這次的病情算不算大事呢?想到這里,她又在心里笑著自己:我回來是干嗎的?可不是為了與母親證明什么是大事,什么是小事的!彼此爭論了多少年,也彼此冷淡了多少年,有結果嗎?她現在已厭惡了相互爭論,也厭惡了相互冷漠,平靜是她唯一的所求;這個世界上好的與壞的,美的與丑的,都是別人的事情了。與她沒半點瓜葛了!自己不管活多久,只要不給別人增添負擔和麻煩是她的唯一愿望……
這樣想著,她走進了中藥店。她在一位坐堂的老中醫面前輕輕坐下,又慢慢摸出自己的病例,交與老中醫。老中醫帶上老花鏡,細細地看著,最后從眼鏡上方看了一眼周平那張又白又黃的臉:“還是去大醫院看看吧,興許希望大些。”
周平苦笑一下:“沒用了。治也是徒勞,最后只會人財兩空。”
老中醫:“那也得治啊,畢竟是一條生命呢。”
周平:“治了,或許會搭上更多的生命。還是請您給隨便開點藥吧。”
老中醫:“藥怎么可以隨便開呢,姑娘?”
周平:“我的病情家人都不知道,開藥只是為了安撫一下別人的心而已。”
老中醫明白了,在處方單上龍飛鳳舞起來,最后摘下老花鏡,把處方單推到周平跟前:“……不過,效果不會明顯。”
周平起身道謝,然后去藥房抓藥了。
提著中藥包走在大街上,周平能聞到中藥的清香味:伴著藥香和鞭子一樣抽動的西北風,周平瘦弱的身體在一家家店鋪門前的玻璃櫥窗里忽高忽矮、忽胖忽瘦地錯過……與她擦肩而過的人們,周平心里充滿著羨慕和祝福,而匆匆閃過的人們卻似乎無視她的存在一樣。
周平慢慢踱回家。母親還沒有回來。回家開門時讓她很吃驚,八年未踏入的家門,不想習慣性地用八年前的鑰匙一捅門便開了。進到屋里,客廳的布局還是八年前的模樣;再去推開自己原先的臥室,也是依然如故。被子還是原先的被子,床單還是原先的床單,窗簾還是原來的窗簾,只是顏色退去了不少,但依然一塵不染;不同之處,就是她原來床頭上方那張小照片被換成了一副大的相片,相框好像還是斬新的……看著臥室的一切。周平感到八年前的這間令自己厭惡的屋子竟然變得如此的親切和溫暖!
正在她沉浸于回憶之時,母親回來了。兩雙眼睛對峙了足足半分鐘,高建中移開自己的目光:“回來了?”
周平表情有點尷尬:“嗯。”
高建中:“說吧,這次遇到什么難事了?”
周平盡量保持平靜:“沒有,就是回來看看您。”
高建中用眼光少有地打量了一遍周平:“不會的!說吧,出什么事情了?”
周平只好摸出病例,遞給母親:“您自己看吧。沒希望了。”
高建中接過病例,戴上老花鏡看了起來。
這時,周平打量起眼前已五十八歲的母親,咽喉處不禁有些堵塞。是啊,才短短八年的時間,原先烏黑油亮的一頭短發已變成了銀白,枯干而又稀薄了,而平展的額頭也已嵌進深深的皺紋,人也好像矮了一些;只是身板還是那么硬朗。目光還是那樣矍鑠。
看完病例,高建中摘下老花鏡,眼睛還是盯在已合上的病例上:“……先吃飯吧。一切明天再說。”
說完奔向了廚房,沒想到給病入膏肓的女兒倒杯水,也沒有問她想吃點什么。
第二天一早,在南方睡慣了懶覺的周平被母親喊了起來。等周平來到客廳,母親眼前的茶幾上已堆滿了各種本子,旁邊是母親剛剛謄寫的通訊錄,足足有四五張稿紙。
高建中看一眼女兒:“……這個病不能放棄,得治!”
周平苦笑一下:“沒那個必要了。”
高建中仍然盯著她的通訊錄:“有一點希望就不能放棄。”
周平還是苦笑著:“治療的最后結果可能就是人去財空。”
高建中:“糊涂,沒有人,財又有什么用?人只要活著就沒有大事。不是大事就不能放棄!”
周平:“醫生都說我過了最佳治療期了。”
高建中:“那是醫院的醫生,可你自己是自己最好的醫生!”
周平:“自己?”
高建中:“人的潛能有多大你知道嗎?只要你不放棄,沒人能放棄你;你站起來了,其它的就得倒下!如果你把我當成你的媽媽,你就聽我這一回!”
周平發現母親的目光還是像當年那樣得犀利和堅毅,處處透著陽剛和強勢!在這種眼光的逼視下,別無選擇!
三
第三天晚上,拿著病例外出跑了一天的高建中,回到家一口氣喝干了一杯水,然后示意女兒在自己的身邊坐下:“我考慮好久了,治病就像打仗,既然是打仗我們兩個人就必須合成一個人,心、物也得合成一體。你有多少錢全部交給我來保管,自己一分錢都不能留。”
看到女兒表情有些愕然,高建中聲音似乎吼了起來,布滿血絲的目光直勾勾地盯著女兒:“告訴你。如果你不是我的女兒,我不會找這份罪來受!如果你不再自暴自棄,就勇敢地拋棄一切雜念!”
望著母親極具震懾力的雙目,周平把自己積攢多年的存折和現金都乖乖地交了出來。
高建中沒有關心錢的具體數字,又恢復了原先的神情:“從今天起,你必須學會忘記自己的實際病情,就當是感冒了,發燒了;另外,我們每花一分錢都要記賬,數目多少,什么時間支出,為何支出,都要明明白白。賬由你來記錄,每天也要記日記——要記住這是你的份內事,要像對待工作那樣認真、準確!對了,深圳那邊還有多少東西沒有處理?”
周平:“只是些家電和家具,送人算了。”
高建中:“不行!得委托朋友變賣了。以后用錢的去處多了。”
周平:“那怎么好意思?都送人了。”
高建中:“都現在了,還死要面子!送了也得要回來。那是你的保命錢,知道嗎?如果你沒有這病,是你做了一件好事,可現在不是……給你一個月的時間抓緊處理,處理多少是多少。”
與母親生活了三十多年,周平是清楚母親的金錢觀的。平時她總是把錢掰成兩半來花,但對于老家和親朋好友,她又是一個慷慨的人。
高建中出生在膠東半島的一個平原上的大村子,全村加起來接近五千人口,除了三年自然災害,他們家的生活不窮也不富,那得益于他們的村子人多地也多,而并非得益于她那當村支書的父親高喜亮。
高建中在家排行老二,上有一姐。下有兩個妹妹和兩個弟弟。因為前面四個均系女孩,所以她那當教師的舅舅,在給她起了“引弟”的乳名后,又給她起了個大氣而又男性化十足的學名——高建中,就是希望自她以后能夠給父母引生一個男孩子,并且希望她長大后能夠像男孩子一樣在事業上有所出息。
果然,高建中沒有辜負她的名字,在學校是優秀學生,下田種地、織布、繡花也是出類拔萃。只可惜生不逢時,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將她的大學夢粉碎了。
其實高建中上大學的機會是全村機會最多的,她是全村少有的幾個高中畢業生之一,個人的勞動表現也突出,父親又是村支部書記。每次推薦工農兵大學生,社員們都是小會贊成,大會舉手,但都被她的父親給擋回去了。還有幾次招工的機會也在她父親的堅持下讓給了其他幾個雇農子弟……開始高建中和家里對大公無私的父親還有些怨言,在家里她也哭過,也數落過,但面對鐵面無私的父親都是無濟于事,最后也只能打掉牙往自己肚子里咽,話也從此漸漸的少了。經歷多了讓高建中悟出,任何事情都得靠自己,任何人都靠不住!性格一旦形成,價值觀和人生觀便會出現偏差和突兀。
還有一件事情差點讓父親給扼殺了,那就是自己的初戀——用高喜亮的話就是,與一個自北京遣返回鄉的黑五類子弟周善耕發生的“荒唐事”!
清末民國初,周善耕的祖父是宅科村最大的地主,四合院高屋建瓴,良田二百余畝,租子年年收,長工、短工也是雇了十幾口子人。門頭高大自不必說,家里先后培養出的兩個留洋學生,著實讓宅科村的老老少少嘴上添了太多的夸張和自豪!周善耕的父親周學承便是其中之一。對于美利堅和大不列顛,宅科村的人們是分不清的,但都在傳說周家二公子周學承那一次留洋到地球的背面,坐了一個半多月的輪船才到達,路途看來實在是太遠。在洋毛子那里待了七年,也讓老家的人們猜測和演繹了七個春秋。周學承出去時分明還是個放牛孩子的身高,回來時一米八九的身高成了全村最高的人。人們又開始議論,看來牛肉和牛奶確實是個好東西!
周學承回國后在家里待了幾天就去了南京。具體做什么,人們說不太清楚,但都知道他的事情跟飛機和大炮有關,還知道他娶了南方的一個大學老師的女人做了太太,說起話來就像唱歌一樣。再后來聽說一家又遷入了剛剛收復的北京城,生了兒也育了女……他們的一切在老家人們的嘴里都會被神話,被夸大。直到一九五八年一家被遣返回村,人們才把他們從神話里掰扯開,心里不禁好笑:原來他們回到老家都是一群廢人!不是嗎?他們力氣沒有一把,地耕不了,壟打不了,連收個麥子也好像在繡花……看來專他們的政是太有必要了!連個莊稼都伺候不了,還能干些什么?
有一次是在記工屋里,高建中為了周善耕把一個生產隊里的人都給嚇呆了!
那時的記工屋是生產隊里最為熱鬧的地方。在濃烈的旱煙味彌漫中,為了張三到底是七分或是八分工分會爭得面紅耳赤,罵爹罵娘;脾氣相投的會幫襯著說話,不對付的也會無理咬三分;隊長和記工員點著名字核對著每一個人的工分數,周圍黑壓壓的人群也會蛤蟆吵灣般地品評著隊長和記工員核對的工分數是否公允;清靜寡欲者會躲在煤油燈照不到的旮旯里,或是家長里短,或是竊竊私語,或是打情罵俏,或是開著粗俗的玩笑……
那天,當周善耕拿著記工本擠到記工員桌前填寫工分時,家里兄弟九個的叫寶柱的小伙子在黑壓壓的人群里突然又拿周善耕尋開心:“還‘善耕’呢,他最不擅的就是‘耕’了!不知道‘耕人’咋樣……”
于是低矮的土坯屋里爆炸了一樣,轟然涌起一陣笑浪……
也不知是天生看不慣有人受欺負,也不知是為上大學、就工無果憋著一股子悶氣,高建中扔掉手里的記工本,箭步沖上去,一個響亮的耳光打在了寶柱那張壞笑還沒收攏的臉上!笑聲戛然而止,屋子里一片寂靜,全是驚果的人們。
寶柱捂著滲血的嘴角,結巴著:“……管你…屁事?他…他是…是你男人?”
高建中怒目圓睜:“是又怎樣?就是看不慣你欺負人。”
寶柱嘟噥著:“那你不是狗拿耗子?”
高建中:“今晚打的就是你這只耗子!”說著又要沖上前去,被同伴給拉住了。
寶柱被嚇呆了:“仗著你爹是支書包庇敵人啊?耕人又沒耕著你!”
高建中不知哪來的怒氣和力氣,被人一把沒拉住,一只腳已踢到了寶柱的臉上,那張臉頓時成了一張京劇臉譜……
高建中的打人事件,被成分為貧農的寶柱上訪了一年多最終還是不了了之。被打者傷勢不重,再加上高建中父親的特殊身份。最終高家賠了寶柱一百斤麥子算是劃了個句號。
本來不相干的兩個人,卻被村里老人的唾沫星子擠兌到了一起。經過那次打人事件,人們發現,越活話越少的高建中真的跟周善耕越走越近了。田間休息,晚上記工分,兩個人老愛湊在一起。街面上閑話漸漸多了起來,傳到了高家,也傳到了周家,兩家都緊張了起來。高家緊張的是自己貧下中農的成份,怎么也不能結下與周家那樣“黑五類”的親家:周家緊張的是自己那樣的高成分怎么也不能連累了一個有文化、有正義感、有主見的好姑娘,何況她的爹是村支書,又何況人家閨女比自己的兒子還小了七八歲呢!于是兩家人都心照不宣地將兩人往兩邊勸,越是勸,高建中越往里鉆。勸急了,就撂下話:“俺這輩子除了周善耕誰還不嫁了呢!”孩子大了不由爹和娘,只能眼看著自己的女兒往火坑里跳,心里再急也是沒法子的事情。
既然女兒的婚事不遂愿,何況又攀上了個黑五類,并且還成為那年“三干會”(指村、公社、縣三級干部)上的笑話,高喜亮那本來就干癟的腦袋也就抬不起了,所以高建中結婚的事情就不再是件簡單的事情,是階級與原則的大事!高建中“出門”(準確地說高建中早已被父親趕出了家門)的那天,高家及親朋好友沒一人出席。周家也沒有擺席,擺了也不會有人沾邊,所以“婚禮”充其量只是一頓“年夜飯”的規格和規模!
高建中和周善耕的婚房,擠在生產隊牲口棚旁邊的一間土房里,是周家擠出的一間原來的偏房。周家原先的宅子當然還在,正房成了村大隊的辦公室,其它的房子也在土改時成了七八戶貧下中農的家。好歹周家當時的人口少,加上高建中也只有五個人,又都是成年人,生活上也能填飽肚子。
嫁了個黑五類,高建中自然也成了個“準黑五類”。盡管政治上不受歧視,但下地勞動也是被分配最累最重的農活——這可是高喜亮私下叮囑生產隊長按黨的政策辦事的結果。母親和姊妹也偷偷給她塞過吃食之類,但都被高建中給拒絕了。
日子在動蕩中流失,到了一九八零年,周善耕一家終于盼到了落實政策的那一天!這一天來晚了十幾年,六十年代末,周學承和她的老婆先后相差兩天或上吊或跳井自盡了,妹妹在家待到30多才被遠嫁它鄉跟了一個腿腳殘疾的皮匠去了東北。那些年唯一讓他們興奮的是他們的女兒平平來到了這個世界上,讓他們多了些許的安慰和土炕上的樂趣。面對回遷北京,周善耕顯得異常興奮,而高建中卻平靜得像什么也沒有發生。
是啊,面對一個陌生的城市和環境,一個不曾離開過鄉村的、已近而立之年的婦女該如何面對呢?但是她又得必須面對——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嘛!記得他們離開村子的那天是個小雨淅瀝的秋天,濕氣中透著一股陰冷。送行的人們涌滿了他們房前的場院,送雞蛋的、送花生的,好像到了農貿市場。女人們哭成一個個淚人,看不出是悲是喜,而男人們則幫著往拖拉機上搬運行李……
高建中沒有哭,她努力在人群里尋找著什么……一道老淚縱橫的目光與她對接了,又閃電似的迅速在她的視線里消失了。她想前去尋找,那個略顯佝僂的背影卻躲進了老高的草垛后面……從此,父親那雙不曾有過的淚眼永遠印在了她的心里!
四
北京的一切都是新鮮的,也是陌生的,在高建中和女兒周平的感覺里就是在天天做夢。房子很大,還是周學承當年住過的房子。周善耕的工作早已安排好,還是去了他原先的工作單位——一家全國很知名的理論雜志社:孩子被安排插班去了周善耕單位附近的一所小學;可就是高建中暫時需要等待,接收她的那家紡織廠不知什么原因一直沒有通知她上班。
又過了兩個月,實在在家憋悶不住的高建中一路打聽著,徒步走了一個上午,下午兩點多終于在北京西郊找到了那家國營紡織廠,問明情況,門衛把她領進了勞資科。
了解情況后,勞資科長來回打量著粗手笨腳的她:“紡織活可是個手巧活,你能行?”
高建中撇嘴一笑:“俺…我在我們老家一冬天用土織布機織的布都夠一家十幾口穿,何況這里是電織布呢!”她在凳子上坐下,拍拍自做的布棉鞋,“這個就是我親手做的。”說著又從鞋子里抽出繡著一幅栩栩如生的花鳥圖案的繡花鞋墊,“這個也是我自己繡的,手不會比你們城里的人笨多少吧?”
看著勞資科的人們還是有些吃不準,高建中站起身:“不是吹牛,我到這兒不用一年,你們就得選我當勞模!”
頭一次遇到這么個厲害的農村婦女,勞資科長還真讓她給唬住了;再說,高建中屬于落實政策,不同于其它形式的就業,所以當場準備發給她上班通知書。
在核對名字時,又讓勞資科長犯了嘀咕:“‘高建中’是你?”
高建中此時已系好鞋帶:“沒錯,用了二十多年了,換了自己還不高興呢!”說完,逗得大伙笑滿了一屋子。
回到家里,高建中把通知書往飯桌上一拍,對那爺倆說:“從明天開始,你們倆就自力更生吧,我得去上班了。每天三班倒。”
周善耕:“那我們吃飯怎么辦?”
高建中:“吃食堂,自己做,隨便。”
周平:“那我呢?”
高建中:“你也一樣,得自己學做飯了!”
周平:“我才七歲呢”
高建中:“我七歲的時候,家里的豬都是我一個人喂的。”
爺倆都知道高建中的脾氣——說一不二,高興與否都得接受。
從此,高建中搬到了廠職工宿舍,一周回家兩三次;周善耕除了上班,在家里當起了爹和媽……
日子到了滿街蟬叫的時節,高建中把廠里組織的紡織技能比賽第二名的獎狀拿回家了。爺倆鬧著準備為她慶賀時,卻發現她努著嘴一臉的遺憾。再提比賽的事情,她一臉的不耐煩:“第二名有什么好慶賀的?好了,吃飯,吃飯!”
到了滿天飄雪的季節,高建中把市里技能比賽的第一名的獎狀拿回了家,這回爺倆都不再敢提慶賀的事兒。
高建中把親手做的一桌子菜端上桌,發現爺倆面面相覷,一言不發,有些急了:“為什么不祝賀我?”
一向木訥的周善耕:“誰知道你的心有多大?萬一再惹你不高興了,我們不是找不自在?!”
高建中笑了:“我一個女人的心能有多大?干好了自己的就夠了。但是第二名肯定不夠,要干就要干第一,否則就是沒干好!這個道理你不會不懂吧?”
怎么會不懂呢,與她結婚這么多年了,無論是在家織布,還是下地收割,她輸過誰?就是去挖河,推小車又有幾個爺們能比得過她?她是一個要強不要命的人。不愿輸給別人,更不愿輸給自己!他心里清楚,如果當初不是怕自己輸給父親和“寶柱們”,她恐怕是不會嫁給他的。有一天,周善耕躺在暖暖和和的土炕上跟她開過一次玩笑:“你身上除了那幾個女人的零件。哪里不是一個活脫脫的男人?連名字都是……”那回兒,她頭一次沒有反駁,只是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在北京過了第二個年的春上,高建中當上了班長:秋天升任了車間副主任,后來人了黨,又成了車間主任,工會副主席……
在那個大樹特樹標兵的年代,高建中的職務如同乘上了直升飛機,與丈夫和女兒的距離卻越來越遠。原先一個禮拜還能回家一兩次,到當上了工會主席。有時候爺倆半個月也難得見她一次;即便是回家了,也是大文件、小匯報地一直寫或看到半夜。菜很少買,飯很少做,家務指不上了。時間久了,這讓在學術和工作上也是忙得應接不暇的丈夫感到實在不能理解和憤怒;女兒也是十天、半個月吃不上母親做的一頓飯,每天總是去老遠的食堂里重復著吃老三樣,心里也委屈得不行。
周善耕咬牙又堅持了半年時間,一天半夜里,他推醒身邊呼嚕聲連天的高建中,終于忍無可忍向她攤牌了:“我看我們該尋找另一種生活方式了?”
高建中:“什么方式?”
周善耕:“離婚。”
高建中:“為什么?”
周善耕:“我厭惡了這種沒有妻子還要當爹當媽的生活了!”
高建中:“那我來又當媽又當爹怎樣?”
周善耕:“那我也厭惡透了!”其實他沒有明說,沒有了肌膚相悅,沒有了妻子的溫柔,他周善耕還是個男人嗎?
高建中盯著他的目光:“你決定了?”
周善耕:“決定了。”
高建中:“那就離唄。”
周善耕:“你提條件吧。”
高建中:“我的條件就是帶著平平活出個樣子來給你看看!”
周善耕:“平平不能歸你!”
高建中:“放心,沒人搶你的女兒,等她大學畢業了就還給你。我就是想讓你知道,無論是爹是娘都能干好工作,還能把孩子拉扯好!”
周善耕:“那房子歸你倆住。”
高建中:“自己留著吧,我們有我們的活法。”
不到半個鐘頭,離婚協議內容就已協商妥當。第三天一早,高建中帶著女兒還有兩人的衣服匆匆離開了家……
五
其實在高建中看來,從家里搬出來是件極其容易的事情,兩個人的幾套衣服往宿舍里一放就有了她和女兒平平的家,只是孩子轉學的事情讓她費了一些周折。原本自己的紡織廠就有一所小學,她也打算讓女兒就近而讀。可經不起同事們的七嘴八舌,只好到附近一所名氣頗大的學校試試運氣,不想,讓她憋了許多天的氣!
那所學校的校長知道高建中是國營廠工會主席的身份后,提出廠里如出一萬元的借讀費或者贊助費,她女兒上學的事情就好辦得很,否則事情就難辦多了——這不是敲竹杠嗎?高建中把那位校長數落了個無地自容,連挖“社會主義墻角”那樣的詞匯都用上了,最后只好領著女兒進廠辦小學就讀了。
知道給女兒安排到了廠辦學校就讀,周善耕立馬找了過來:“上這樣的學校能考上大學?”
高建中:“你怎么斷定廠辦學校就不能考上?”
周善耕:“在這樣的地方只能是瞎耽誤工夫!”
高建中:“沒有耽誤人的時間,只有浪費時間的人!要是塊鋼坯子,走到哪都是塊好鋼;要是根地瓜秧子。跑到哪里還是扶不上墻!”
跟她過了半輩子,盡管自己也是個拿筆桿子的人,可在爭論方面他總是個失敗者和聽眾。周善耕知道說不過她。只好隨她去了……
日子在清淡中過下去。女兒周平開始感覺跟著媽媽生活比爸爸時規律了許多,飯菜也可口了許多,好多時候媽媽晚上都會邊看書邊陪自己做功課:放學了還有許多同學一起玩耍、游戲。這樣的日子只過了不到兩年,隨著母親調到市二輕局工作,家也搬到了鬧市區,媽媽不是開會就是下基層早出晚歸,周平的日子又回到了從前,再加上已步入青春期,時常會覺得生活枯燥而乏味,莫名的情緒騷動也時常發作;最讓高建中不能容忍的是,周平對化妝品和新衣服的興趣越來越超過了對學業的興趣,她感覺必須得跟女兒談談了。
高建中撇一眼正在對著鏡子自我欣賞的周平:“你感覺什么是美?”
周平不假思索:“漂亮唄。”
高建中:“告訴你吧,美,在每一個時間段的表現都是不同的,你這個年齡只有學業好了才是最美麗的。就像許多花,在沒有盛開之前可能是平淡的——它那是在積蓄能量,為盛開做著準備。一旦怒放,就會絢麗多彩!你明白嗎?”
這幾年聽慣了母親講大道理了。懵懵懂懂的周平認為媽媽在跟她講一個童話,心里不禁頓生怨氣:“要是那花被倒春寒給凍死了,讓人給連根拔掉了呢?”
看著女兒得意的笑臉。高建中被噎住了:“……你簡直不可救藥!”
周平也是針鋒相對:“就不可救藥了,有本事您把我掐死啊!”
高建中被氣得臉色青紫,揮起厚重的大手向女兒稚嫩的臉上扇去!
周平捂著印有五個指印的臉愣了半天,突然哇地一聲哭喊著沖出了家門。
高建中沒追她也沒喊她,一屁股蹲坐在沙發里,木雞一樣……
當天深夜,高建中正坐在茶幾前看一份文件,周平耷拉著腦袋回來了。
這一晚周平過得十分的寒心!被母親一巴掌打走后,她去了父親那里。父親已建立了新的家庭,繼母尹小栗是個年輕又漂亮的女人,看著一臉淚水的周平就像看著一個天外來客,一臉的不屑。父親在新的家庭里還是個配角的角色,左顧右盼身邊的兩個人,不知道要去先安慰哪一個。慌亂中竟然忘記問女兒為何而流淚,是否吃過晚飯,也忘記了給兩個陌生人相互介紹,只是果呆地縮在沙發里大口大口地抽著煙,全然不顧兩個橫眉冷對的人……
看著木訥而軟弱的父親,周平又一次摔門而去,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在喧鬧的大街上走著。此時她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為多余的人,偌大的世界竟然沒有一隅屬于自己的地方!冷酷的母親,膽小的父親,哪個也不是她心里的依托,未來也只能靠自己來拯救自己了!想到這里,她心里好像爆發出一種無敵的力量,快步向家里走去……
看到母親還在茶幾上看著什么,周平像個沒事人似的哼著小曲,踩著舞步徑直向臥室飄去。剛要關門,突然又回過頭來沖著高建中很嚴肅地說:“……我以后知道自己該做什么了,也不會讓您操心了。但您聽明白,我這不是向您道歉!”說著把門在身后關上了。
果然,從此以后,無論是學習,還是燒水做飯等生活瑣事,周平再沒有讓高建中催促,也沒有讓她擔心,更沒有挨她的數落。仿佛一夜間丑小鴨變成了白天鵝,讓高建中在心里喜得不得了,平時很少喜形于色的她,在家里偶爾也會哼幾句小曲……心里嘀咕著:這個閨女像小時候的自己!
真正讓高建中對自己和這個世界吃驚的一件事,發生在女兒高考前的一個深夜。那天,她照例下基層調研,等回到家已是深夜一點多。她剛剛在沙發上坐下想伸伸累得打不成彎的雙腿,就聽女兒的房間里傳出語無倫次的、含混不清的自言自語,心頭不禁一緊。憑直覺她知道女兒在發高燒。她明白,在這個關鍵的時刻病倒,可能就會改變女兒一生的人生軌跡!
她顧不得一雙疲勞異常的腿,一個箭步沖進女兒的臥室,用手一摸,知道女兒的高燒不會低于四十度。她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力氣,抱起比自己還要高大的女兒,一路上沒有停歇,沒有磕絆,一口氣跑了5站路,終于把女兒送到了醫院。高燒引起肺炎,不得不在醫院里待了一周。由于救治及時,周平那年離高考還差3天時出的醫院,全國高考總算順利地參加了。
事后,連高建中自己都疑惑不解:一個人到底有多少、多大的潛能?她思索著,人類為什么被稱作高級動物?其標志不是人類具有豐富的思維和使用工具的能力,而是人類的潛能大多數尚未被認知和發揮。由此,她也得出一個結論:人類被冠以高級動物的時代其實尚未到來……
所以,對于女兒的病情,高建中從來沒有悲觀。她隱隱約約意識到,只要女兒周平提高自信心,以樂觀的心態配合治療,或許會有一線希望。
她給周平做好早飯,自己沒有胃口吃。她著急的是想去新華書店買幾本心理方面的書籍給女兒看,也給自己看。
下午她還要去單位一趟,給領導們申請把徒有虛名的調研員一職給辭了。假如他們實在不同意,提前退休也好,請假也好,反正眼下為女兒治病的事情就是她心里最大的事情!原則也好,規章也罷,她眼下都顧不上了。
她原本還有一個愿望,現在也不能實現了。她去年回過一次老家,那是她出來后的第一次回家,是為了給父親奔喪。她給家里的親朋好友都帶了禮物——不能讓家人和村里人笑話自己這個住首都的人過得寒酸!她給父親刻了一座當地最高最好的墓碑,然后把母親安置好。
在村里轉了幾天,高建中冒出了一個想法。自己走了多少年,也把老家忘了多少年。每個月國家都會發給自己工資,攢了幾十年,也沒有什么用處——女兒已不需要自己;她早已想好,她的財產不會留給女兒半分,古今中外吃遺產的后代又有幾個成了氣候?看著已污染得不成樣子的橫穿宅科村的九曲河,她的想法成熟了。她把自己決定投資整治九曲河的想法給年輕的村支書說了,等退休那天就回來做這件事。為了女兒的病,這次她不得不食回言,丟回人了!眼下,挽救生命比什么都迫切,比什么都重要……這么想著,她不知不覺已來到王府井。
進入熙熙攘攘的新華書店里,她費了好長時間才找到有關心理書籍的專柜。面對林林總總的書目,一時有些茫然。抬頭間,突然一道熟悉的目光觸到了她。仔細看去,原來是周善耕。
高建中走過去:“退休了?”
周善耕點點頭:“五年了。”
高建中:“再有兩年也該輪到我了。”
周善耕:“過得好吧?”
高建中:“你看呢?”
周善耕把一本新書遞上:“我出的新書。”
高建中接過去:“有時間一定拜讀。”
周善耕:“這么客氣……平平還好吧?”
高建中:“……很好!”
周善耕點點頭:“聽說在深圳?”
高建中同樣點點頭:“回來了。”
周善耕:“我想見見她。”
高建中:“以后吧。”
周善耕:“為什么?”
高建中:“現在不方便。”
周善耕:“我是她的父親還不方便?”
高建中:“……她病了……很重!”
周善耕:“所以我更要見她!”
高建中:“……等她病好了我把她給你送去。現在不行。”
周善耕:“我現在已經沒有親人了,我孤零零一個人,我需要她。”
高建中:“五年前我就說過,小尹不會跟你過一輩子的。”
周善耕:“后悔當初沒聽你的話。”
高建中:“一個男人總不能把后悔掛嘴上!”
周善耕:“……”
高建中:“自己多多想想自己的問題吧。一個人成就自己的是你自己,打敗的還是你自己,別怨神疑鬼了!”
說著轉身消失在人群中了……
六
周平的病情越來越重了,疼痛得已離不開止痛藥了!
當初選擇這家醫院,高建中是經過了許多關系介紹多家篩選最后確定的。女兒的病越來越重,她已沒有更多的時間選擇了,騎驢找馬、死馬當活馬醫是她的不二選擇。盡管如此,但在她的心里一直有一種預感和信心,那就是女兒一定會好起來的!她相信人的潛能和自信心;人定勝天不是一種夸大的口號,而是一種實實在在的、人類本身完全能夠發揮的作用。
又出去跑了一天的高建中,晚上回到周平的病房已是九點多。今天她拿著女兒的病例和化驗單又跑了幾家醫院和中醫門診。她相信大醫院的高科技,也看重民間偏方的獨特作用。她記得自己小的時候經常看到鄉親們用一些土方和偏方把一些大醫院都治不好的病給治愈了……
看著女兒被疼痛扭曲的臉,神傷寫在了臉上。只是片刻,她的臉又變得嚴肅起來:“平平,今天的日記寫了嗎?”
周平痛苦地:“……都…都疼成這樣了……還寫什么日記啊?!
高建中深深地咽了口唾沫:“說好的事情怎么能改?!”
周平有氣無力地:“明……天吧。”
高建中臉上飄著烏云:“不行,今天的事情必須今天完成!現在就寫!”
沒有商量的余地,周平只好一手捂著小腹,一手執筆艱難地在薄皮本子上寫了起來。
十點鐘母女倆吃過晚飯,周平又疼痛得叫嚷著要吃止痛藥。白天,醫生已明確地告訴高建中,要想使治療效果明顯,就必須立刻停止服用止痛藥。
看著被疼痛折磨得在病床上縮成一團的女兒,高建中眼睛有些發澀。當把背背對女兒的時候,她的語氣便變得無比有力:“這樣吧,從現在起你吃止疼藥我就不吃飯,你不吃藥我就吃飯;你再喊疼,我就拿藥瓶拍一次自己的手背。看看誰更有毅力,我說到做到!”
周平立刻爬了起來,雙臂抱住了高建中:“媽。我聽您的!”
高建中轉過身,也抱住了女兒:“平平,我們不是都說好了嗎?我們倆已經是一個人了,所以我們得一起奮爭,媽媽以后還需要你照顧,養老送終呢。”
兩雙眼睛都已變得模糊不堪,汩汩的淚水打濕了對方的衣領和后背……
放療和化療是癌癥患者必須經過的醫治流程。也是最為痛苦、最受煎熬的過程!
周平的反應期是在放療和化療進行到20天后開始的。先是咽喉疼痛吃不下食物,之后就是抑制不住的、嗷嗷的嘔吐。對于食物沒有食欲,更是無法下咽。
高建中那次特意為女兒回家包的餃子。嘔吐剛剛停止的時候,母親為周平端上了餃子,不想女兒食欲全無。高建中想了想:“平平,你每吃一個餃子,我就替你寫一篇日記或者記一天的賬目。你看怎樣?”
周平顧不上胃口上翻:“一言為定!'’不想一口氣吃了12個餃子,高建中替她寫了6篇日記,記了6天的賬。
周平開始脫發是住院后兩個月開始的。每次梳理頭發,她都會凝望著手里大把的頭發發呆,心情變得極差,整個人都沒了精神。
這天是周平化療的間歇期,高建中突然說?“你去拍些照片吧,也好做個紀念。”
周平有些吃驚:“……我這個樣子?再說那又得花不少錢呢。”
高建中:“所以要趁著頭發多的時候拍啊!花錢怕什么?心里高興了不比買藥吃劃算?”
來到一家影摟,攝影師問:“照幾張?”
周平:“一張。”
高建中:“不,照十張,再給做個影集。”
周平:“媽,得花一千多呢!”
高建中:“花唄。總之這樣比吃一千元的藥合適!”
交款,化妝,換衣服,拍照,一周后,當周平從母親手里接過相冊時,興奮得成了一個小姑娘:剛才還是一張蠟黃的臉瞬間變得紅潤而富有光澤。她拉住高建中的手:“媽媽,謝謝!”
高建中把她的手合上去,喜悅掛在了一張原本憔悴的臉上……
住院兩個月后,周平的頭發掉得只剩下了稀疏的幾縷,人卻比原先胖了不少,臉色也紅潤了許多。盡管如此,她漸漸地已不再照鏡子,即使走過醫院的玻璃大門,也盡量把目光撇向一邊,以免看到自己的影子。
高建中猜出了女兒的心思。是啊,哪一個女人不喜歡自己總是有一頭漂亮的頭發,有一副整潔亮麗的容顏?否則,就會失去自信。那個時期,因為周平要每周做三次定位治療,所以不能洗澡。她知道,盡管女兒的病情還是特別嚴重,但是一直習慣整潔、甚至有點潔癖的女兒還是承受了巨大的心理壓力。
北京初春的天氣還有些反復無常,卻畢竟不再寒冷。周日那天,窗外風和日麗。盡管今天沒有放療或者化療,但母女倆還是安既定的作息時間七點鐘準時起床了。周平睡病床,高建中睡加床,收拾床鋪都是簡單得不能再簡單,只十分鐘的時間她們晨練的身影就出現在了病房的走廊上。
晨練只進行了一刻鐘,高建中停了下來:“今天沒有治療。我們去逛街怎樣?”
周平顯得很為難:“我這個樣子……”
高建中:“今天是你陪我。”
周平:“那好吧。”
吃過早飯,母女彼此相攙出了醫院的大門。來到大門口,高建中招手要了一輛的士,周平心里很是疑惑:“逛街干嗎還打的啊?”
高建中:“今天我們逛得街遠唄。”坐進的士里,對司機說,“去西四。”
坐在后座的周平:“您今天怎么這么腐敗啊。來北京這么多年還沒聽您說過打過的呢。”
坐在副駕駛座上的高建中:“還不興我老太婆打破自己的紀錄?”
周平:“媽,您這不挺幽默的嘛,從前可一點沒看出來。”
高建中:“我也需要進步嘛……”
不知不覺中,車子已來到了西四一家假發專賣店。當周平看清楚店名時疑惑了:“媽,我們來這干嘛?”
高建中將女兒往店里推:“給你做一個漂亮的假發啊。”
周平:“我要它有什么用?”
高建中:“等你出院了,出去旅游,參加聚會,逛街都用得上。”
周平此時明白了,原來母親對此蓄意已久,心里一股熱流涌了上來……
第三個月上,周平不再每天待在醫院,吃住都回到了家里,這讓她的主治大夫吃驚不小。當初經過全面檢查,大家判定她最多只有兩個月的生存期,不想奇跡真的發生了!前天再次給她做了全面檢查,各項指標也是驚人的樂觀,幾乎接近常人值!所以,對于高建中提出的“流動式治療法”,醫生也是完全贊成,大開綠燈……
轉眼到了初秋時節,周平的身體已基本康復,醫院給出的各項體檢報告完全正常!
頭一天重新去上班的高建中回家時給女兒帶回了一件包裝精美的禮物。周平打開一看是一條充滿春天氣息的上等真絲圍巾,興奮得她又是蹦又是跳,完全忘記了自己已是個三十四的人了!
。等周平冷靜下來,仔細打量著標簽,才知道母親是花了九百六十元買的,便怪罪起來:“這是干嗎呢,花這么多錢買一條圍巾!為了我的病,你不舍得吃,不舍得穿,心里想的總是我,就是沒有自己……”
高建中:“那好啊,今天你請我看一場電影吧。”
周平:“我可身無分文,錢可是都上繳了。”
高建中笑笑:“你可以從我這里借高利貸啊。”
周平做著鬼臉:“現代版的周扒皮!”
高建中:“周扒皮可是你們本家!”
兩人興奮地在沙發里滾作一團,如同兩個孩子。
還是高建中先停止了“混戰”:“平平,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周平想了半天,又重新興高采烈起來:“啊,是我的生日!”
高建中若有所思:“說真話,你長這么大了,我還沒好好給你過過生日,今天我們去個地方怎么樣?”
周平:“哪里?”
高建中:“北京飯店!”
周平剛要拍手,突然又變了臉:“不去。媽,我能理解您,可為了我的病。我們已經花了469786元啦;我還知道,您已經借了別人五萬了。以后我還要定期去復查呢……”
高建中:“今天不提不高興的事。不過,你說的也有道理。”頓了頓,“那我們就去王府井小吃街吃爆肚去。不過,每人不能少了兩碗!”
周平與母親擊掌:“一言為定!”
七
那晚,高建中的心情很好,胃口也很好,一口氣吃了3碗爆肚,還吃了兩個鐵板魷魚串。周平也是興致昂然,吃了一碗半后,喘了好長時間的粗氣,還是硬著頭皮把最后那半碗吃干凈了。
飯后,母女倆又來到了夜市,朦朧的燈光下熙熙攘攘,熱鬧非凡。
她們在一個賣毛絨玩具的攤子邊停下來,攤子上盡是琳瑯滿目的可愛的動物工藝品。問了許多種價格,高建中拉起女兒就走。
周平:“再看一會兒吧,多可愛呀!”
高建中:“平平,你病也好得差不多了。以后的打算有了嗎?”
周平打量著母親:“……”
高建中:“從今天起,你該考慮自力更生的事情了。”
周平:“……?”
高建中:“在這個世界上,沒人能照顧你一輩子,有兒有女也不行!我們就從做玩具開始!”
周平:“我們?”
高建中:“我小的時候跟你姥姥學過縫布老虎,布肥豬——那是我們村里的祖傳,原來只有過年才做呢。我們先從這兩個做起,后邊再慢慢琢磨。”
周平:“這能行?”
高建中:“自己相信行就能行!”
周平:“我是曾經的大學生,曾經的編輯,去做工藝品?”
高建中有些氣惱:“你從我肚子里也是赤條條地出來的,當初跟三教九流的出生沒什么區別!”
周平:“那也會讓人抬不起頭來。”
高建中:“虧你讀了那么多的書!難道你沒聽說過,只有丟人的人,沒有丟人的事!”
周平:“理論是理論,現實是現實。”
高建中:“只一句話,假如沒有別的打算,做還是不做?”
周平:“那只能先試試?”
高建中:“不能試,要做就得當作事業做!”
周平:“可我現在的想法就只能是試試!”
高建中扭頭便走,來到站牌前,一輛公共汽車正好停下。她跳上車,完全不去理會后邊苦苦追趕的周平,一個人揚長而去……
第二天一早,高建中剛剛起來,才發現周平已做好早飯等著自己了。她只顧一個人吃飯。仿佛旁邊的女兒不存在一樣。
周平給母親往碗里夾了一個煎雞蛋:“我們什么時候去買材料?”
高建中板著臉:“想明白了再說。”
周平甜甜地笑著:“想不明白哪敢跟您說呀!細細想想,自己也是死過一回兒的人了,還有什么可怕的事情?”
高建中:“不能半途而廢。”
周平壞笑著:“放心,當成百年工程!”
高建中:“那我得回趟老家。讓你姥姥再給我說說,畢竟扔下30多年了。”
周平:“那我也去。”
高建中:“你的身體還受不了。過個十天半月的我就回來了。”、
第二十一天的傍晚,高建中果然回來了。帶著一編織袋子材料,還帶著兩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高建中讓周平喊胖一點的叫“老姑”,瘦一點的叫“姥姥”。周平卻喊不出口。盡管她受過高等教育,知道人人平等,但她卻憎恨農村人,特別是宅科村的人!在她的記憶里,宅科村的人都是些墻頭草,沒任何的正義感可言,遇到事情只會躲避,這也包括她的親姥姥、姨們,還有舅舅。
晚上,高建中只能和周平睡在一起,她的臥室被“姥姥”和“老姑”占據了。
想想白天的事情,高建中就是氣憤之極:“為什么不叫人?”
周平滿不在乎:“干嗎要叫她們?想想當年,全村人是怎么對待我們的?”
高建中:“那些都過去了,你要學會忘記。”
周平背過身去:“忘記不了!”
高建中:“那是個無奈的年代,不能怪他們。其實他們都很純樸,善良。聽說你病了,要學布老虎縫制,她們都是放下懷里的孫子、外孫女跟我來的。”
周平:“還不是看我們現在比她們好了?!”
高建中起身而坐:“你簡直是狹隘之極!”說完,熄燈睡去……
布老虎和布肥豬的樣品都已做好,大大小小做出了十幾套。盡管周平平時懶得與兩位老太太答腔,但看著眼前活靈活現的虎們和豬們,也是興奮得愛不釋手!
高建中帶著周平又來到王府井夜市的那個毛絨工藝品攤,把一兜子老虎和豬“放”了出來。
年老的攤主一看便咂起了嘴:“自己做的?”
高建中點點頭:“聽您口音是本地人?”
攤主:“是。在這十幾年了。”
高建中:“看著好賣不?”
攤主:“應該不愁。”
高建中:“先收下賣賣看?”
攤主:“想賣多少?”
高建中:“以后我們長期合作。你看著定。”
攤主:“看你們不像是手藝人。躉的?“
高建中:“正準備自己做。”
攤主:“數量和質量能保證就不愁。”
高建中:“那沒問題。您以后瞧好吧。”
攤主:“那放下吧,我先看看行市再跟您定。”
高建中:“行,就讓您費心了!”
攤主:“客氣了!您慢走。”
第三天早上,家里的電話響了起來,是攤主打來的,說原先的貨已脫銷,一個二十元,一對三十五元都脫銷了。攤主還說,以后按一個十五元和一對二十五元跟她們結算,讓她們有多少貨都送來。最后重復囑咐,千萬要在晚上六點前送到攤位上去!
高建中和周平算了算,材料成本平均每個只有一元三角,假如每天每人做十個,就是一筆可觀的收入!越算心里越高興,越算眼前越亮堂,手和腳就不由自己地響動了起來。把正在埋頭做著老虎和肥豬的“姥姥”和“老姑”搞得懵懵懂懂……
半個月后,周平也能做出略顯笨拙的老虎和豬了。兩個老太太看后都說“奇好奇好”、“不急不急”,高建中卻說“做事就是不認真,死牛蹄子不分丫”!又過了一周,周平做的與老太太做的放在一起。誰也分不清誰是誰的了……
一個冬天做下來,高建中讓周平打開賬本一算,她們四個一共做了近三千個老虎和肥豬,收回的貨款是四萬三千六百五十五元,除去成本和生活費用七千多元,她們純收入了三萬六千多元!過年兩個老太太回去,高建中每人給了三千元,還一人買了一身新衣新鞋,高興得兩個老太太露出豁牙直說給得太多,明年開春說什么還得讓她們回來!
這一冬,高建中又讓周平去天橋、紅廟、紫竹院等夜市聯系了幾個攤位。供貨缺口越來越大,最后只好不再開發銷貨渠道。高建中叮囑周平:生意就是一個信譽,缺了這個就不成了生意。她讓女兒想想解決的辦法,快過年了,她也沒想出來,高建中便不再催她……八
眼看春節要到了,供貨卻出現了高潮。好話說盡,幾個攤位才放棄了進貨的要求。
臘月二十八吃過早飯,高建中突然對周平說:“你該去看看你爸爸。”
周平:“他什么時候想到過我們?”
高建中:“他畢竟是你的父親。”
周平:“那也不去。”
高建中:“你呀,總是放不下過去!他都六十六了,還能活幾年?”
周平停頓了一下:“……我們一起去?”
高建中:“好吧。”
于是兩個人去了超市,又搭車去了沙灘。在一幢豬血色大樓的四樓上,周平敲開了父親的家門。
周善耕是在大約兩分鐘后出來開的家門。看樣子。老毛病糖尿病又加重了,身體已虛弱得厲害。快二十年沒能謀面,父女兩個都顯得尷尬,之后就是過分的客氣。
歲月真是只無情的魔爪,把一個高高大大的白面書生周善耕,只用了二十年的工夫就改變成了一個兩腮坍陷、腰背佝僂的耄耋老人!高建中和周平的心里有刀子在攪動……
周平:“爸爸,您還好吧?”
周善耕:“這個歲數了,沒有好壞區分了。”他抹一下眼角,“你的病沒事了?”
周平從椅子上站起:“多虧了媽媽!只是還得去定期復查,沒事了。”
周善耕看著也是突然蒼老了許多的高建中:“謝謝你了!你也老多了。”
高建中:“我答應過你的,等平平完全好了就給你送來。今天我是來給你送女兒的。”
周善耕:“何必那么認真,你也需要她。”
高建中:“人活著,說過的話就得作數。”
周善耕:“你還是那么較真兒。你呀,‘認真’讓你一輩子受了太多的委屈。”
高建中:“是啊,可活著也踏實啊。”
周善耕:“好了,我們爭論了一輩子,今兒我還是認輸。”
高建中:“過年讓平平留下陪你吧。”
周善耕:“那你怎么辦?”
高建中:“我得回老家陪陪娘。她都八十一了。”
周善耕:“是個一輩子沒表達過一次自己意見的老人啊。替我給她老人家賠個不是!
高建中:“怎么說?”
周善耕:“告訴她,我沒能珍惜,把她的二閨女半路給扔了……到明白了,也老了……“
高建中:“……不說了,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空氣一陣凝重之后,高建中把女兒正在跟老家人學做工藝品的事情說給了周善耕。
聽后,周善耕不禁長嘆一聲:“人啊,都在每天劃著各自的圓啊。想想也是,地球是圓的,人生也是圓的。一個人光溜溜地自這個圓球上而來,歷經一個個不能預見的苦與難,又會化作泥土、光溜溜地回到原先的起點……祖父曾一心供我父親讀書來擺脫宅科村,擺脫是擺脫了。可最后還是沒擺脫!本想平平是徹底離開了,不想她的今后還是離不開那片粘得是雨天就能讓人拔不出腿的黑土啊。人生太有趣了,也太無奈了……”
高建中:“其實人生本來就沒有定式。”
周善耕:“是啊。可也太有戲劇性了。”
高建中:“你女兒都把過年的東西買好了,您爺倆好好過個年吧。走了。”
周善耕:“走了?我送送你。”
高建中:“不用了,過完年還回來看你。”
高建中走后,周平把父親雜亂不堪的屋子花了大半天的時間好歹收拾出了眉目。
看著滿頭大汗的女兒,周善耕給周平遞上毛巾:“別收拾了,再收拾心里也是亂的。”
周平擦著汗:“……”
周善耕:“人都是活著,有的人有長度,沒寬度;而有的人又恰恰相反。差別可真是太大了。”
周平:“……?”
周善耕:“你媽就是個有寬度的人。不像你爸爸,活了一輩子什么也沒留下。”
周平:“別這么說,您也辛苦了一輩子,不是留下好幾本書嗎?”
周善耕:“可那里邊有多少是屬于自己的真實體會?又有多少是真實的情感?”
周平:“可畢竟是您辛苦的付出啊。”
周善耕:“沒有真實哪里有價值?沒有價值的辛苦再多也是白費!”
周平:“您跟媽媽當初真實嗎?”
周善耕:“都不真實。她是為了賭氣。而我是為了活下去。”
周平:“覺著委屈嗎?”
周善耕:“也委屈,也后悔。”
周平:“……?”
周善耕:“開始委屈娶了你媽媽——回到老家也總覺著自己是一個城里人,是在首都出生的人,娶了一個農村的五大三粗的丫頭,能不心里委屈?后來后悔離開了你媽媽,她那樣的人才是妻子,才是伴兒!還是那句話,明白了,也老了。”
周平:“今天爸爸講的可都是心里話呀!”
周善耕:“嗯。所以今天爸爸感覺很輕松,很坦然——一生里從來沒有過的坦然!”
聊著聊著。時間已是下午。周善耕還是個粗心的人,沒有問女兒餓不餓,也忘了讓女兒喝水……九
回到老家的高建中被大伙兒當成了菩薩。炕頭做針線的娘們,大街上曬太陽的爺們,都夸贊她心眼好——當初明明說好了去幫幾天忙的兩個老太太回來變得又白又胖:穿著又新又亮堂衣服不說,還揣著鼓鼓囊囊的從小也不曾掙過的三千元人民幣回來,自己有了凱旋的榮耀,家里、村里人也是高興、羨慕!所以,高建中一回來,大伙兒蜂擁而至,大媳婦、老娘們都讓她過完年把自己帶上,免費游首都不說,還能帶回大把的鈔票。
高建中盤腿坐上炕:“大伙兒都不用爭。過完年就怕你們嫌自己的手長得少。要去北京歡迎,不去在炕頭上也不少掙!”
大伙兒不明白了,于是有人問:“炕頭上咋掙錢?”
高建中:“以后你們在家縫,俺回來收購。價錢跟在北京的一樣!”
大伙兒終于明白了,都紛紛拉扯著高建中先到自己家去吃飯。有的說:“聽說你在北京也是個大官,去家里坐坐也沾沾你的喜氣!”
高建中:“就是總理回到老家,也是老少爺們!俺哪里也不能去,都除夕了,過年俺得守著娘呢!”
有了準話,也有了希望,于是大伙兒紛紛散去。
正月初一,給姥姥電話拜完年,周平跟高建中說起了自己的打算:“媽,我想我們得多組織一些老家的婦女來北京。除了供應零售商,我覺得我們自己也得開個專賣店,把業務擴大……”
高建中很興奮:“我們想到一起了!有一點我們不同,我想把生產放在老家。一來,她們在家不影響生活和種地;二來,也可以節約人員集中北京的成本。你看怎樣?”
周平:“還是老姜大大的辣,雙手贊成!”
在老家安排好近期的“生產任務”,又確定了老家的一家物流公司后,高建中帶著寶柱剛剛高中畢業的小女兒回到了北京。
那天去找已是爺爺身份的寶柱商量她女兒到北京的事情,寶柱問:“還記著那年的事?”
高建中:“記著。哪能忘呢?”
寶柱:“看來你是不記仇兒了。”
高建中:“是我打了你,咋還成俺記仇兒了?”
寶柱:“不是還讓你家賠了一百斤麥子來著?”
高建中:“等俺把閨女給你照顧滿意了,你蒸大饅頭請我!”
兩人朗朗笑著,都笑彎了腰……
回到北京的家,已是晚上九點多。
周平:“催貨的電話都打爆了。”
高建中:“這樣某種情況也是好事。這說明我們的產品銷路好;壓壓他們的貨,他們也會珍惜與我們合作的機會。”
周平頻頻地點頭。
高建中:“說說你的規劃。”
周平頓了頓:“如果在半年內產品還是這么暢銷,我們應該在老家將作坊式生產改成工廠式生產;我們還應該注冊自己的商標,開發其它動物的系列產品,為出口外銷做好準備……”
高建中抱住女兒:“孩子,我們想到一起去了!媽媽真得感謝你遭遇的這次大難啊!”
周平:“其實我們的性格和思路很像,所以我們老吵架。”
高建中:“相同為什么還要吵架?”
周平:“兩個性格相同的人,就像一副鐵軌,誰也離不開誰,但不能疊加在一起。”
高建中把女兒摟得更緊了:“平平,你真的長大了!”
周平:“我本來就是個大人了嘛。”
高建中:“但在媽媽的心里,孩子再大也是孩子。”
周平:“那我下輩子還當您的女兒!”
高建中:“要當個兒子!對了,你知道為什么讓你叫‘平平’?”
周乎:“是平平安安的意思?”
高建中:“……你爸爸原來給你起的名字叫‘萍萍’。當初我們兩個商量好了,這輩子就要你這一個孩子。你知道,那個時候,我們那樣的家庭是看不到光明和前途的。為了不讓以后的孩子再當‘牛鬼蛇神’,過著低人一等的生活,我們決定只要你一個孩子。其實我特別喜歡男孩,所以把你的名字改成了‘平平’……”
周平沒能聽完母親的話,身體已在母親的懷里顫抖不已了。
高建中:“知道我當初為什么堅持讓你每天記賬,記日記嗎?”
周平:“……”
高建中:“其實一個人身體有多么重的病并不重要,怕的是心理上有病;身體的病可以依靠科學手段來減緩或者治愈,心理上一旦得病就是絕癥。讓你每天記賬,寫日記就是讓你有規律地做事情,讓你從病人的意識里跳出來,來分散自己對身體病情的注意力,讓你感覺跟平常人沒什么不一樣,每天都有自己的事情做,就像在上班……”
周平點點頭:“……”
高建中:“另外,精神和情緒也是影響一個人身體的決定因素。為什么要你去拍影集、做假發?就是為了不斷給你一些生活的激情,一些生活的美好,以激發你的精神,對生活充滿希望和信心……”
周平緊緊地把高建中抱在懷里,淚水婆娑:“媽媽,我懂了!下輩子讓我來做您的媽媽,來報答你的愛!”
高建中從周平的懷里直起身來:“……傻孩子,哪有下一輩子啊,就是有那也只能下一輩子再說了。”她拉住女兒的雙手,“愛,是一個虛無又實在的東西。有時候,愛就是一杯茶,有時候又是一句問候,有時候或許就是一個眼神……愛啊,是個讓人喜,讓人哭,讓人累,讓人死的東西,恐怕再下去幾萬年也沒人說得清楚!”
周平:“媽媽,你像個哲學家。”
高建中:“什么哲學家呀,這些都是活著慢慢品味出來的。”
望著窗外一輪皓月,高建中突然覺得好像有好久好久沒能欣賞到月亮了,心中頓時涌出一股酸楚……
她突然抓住周平的雙肩,很認真也很嚴肅地說:“平平,兩年內你得還我20萬!”
周平:“您要錢干嗎?”
高建中:“我得回老家修修那條河,兌現承諾。一個人活著就不能食言!”
周平使勁地點著頭:“一定!一定!!”……
責任編輯 李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