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霧

1

吳曉清兩次到過曾經生活過的窯山，那個窯山叫雷陽，是個不大的窯山，都沒有見到他很想見到的章胖子，這讓吳曉清十分失望。

讓吳曉清不理解的是，每次去雷陽之前，他都跟王安明打過電話的，叫他轉告章胖子。說近日要去雷陽看他。而吳曉清每到窯山，叫王安明帶著他去章胖子家時，老是找不到人，門上掛著一把冰冷的鐵鎖。王安明就叫他耐心地等一下，然后，匆忙地去章胖子的店子尋找，卻也不見人影。王安明抹著汗珠，向他無奈地攤攤手，吳曉清也十分無奈地抿抿嘴巴。心想，難道就這么巧合嗎?我每次一來，他章胖子就有事去了嗎?或者說。是不是他不想見我就故意躲避我呢?

我有什么值得他故意躲避的呢?吳曉清無法猜測章胖子的心思，畢竟，兩人已有二十多年沒見面了。

吳曉清自從離開窯山之后，讀書工作結婚生子，在長沙苦苦地奔波掙扎，以致這么多年來，他幾乎沒有與章胖子聯系過。為此，他感到愧疚，這種愧疚一直橫亙于胸。要曉得，章胖子與他是怎樣的關系嘞。直到大前年，與吳曉清在采煤隊挖過煤的王安明，為女兒上大學的事，千辛萬苦地找到吳曉清求他幫忙。老伙計來了，吳曉清自然不遺余力。當吳曉清問起章胖子的情況時，王安明告訴他，窯山早已倒閉了，被一個老板買走了，章胖子也跟大家一樣，一刀切了。他問章胖子現在做些什么，王安明說，他在馬路邊開了一家早餐店。吳曉清說，你能不能把他家的電話告訴我?王安明說，章胖子家沒有電話。吳曉清怔了怔，現在家里沒有安電話的很少了嘞。王安明還說，你如果要跟章胖子聯系，可以打我家的電話么，或者，我叫章胖子到我家打電話給你好嗎?吳曉清很高興，覺得這個王安明好像是章胖子派來的使者，忽然就把他與章胖子之間隔斷多年的紐帶連接起來了。老天爺似乎總是耍弄人，一定要在某個時刻才遲遲地給你降臨一個契機。吳曉清做得很穩當，不僅把家里的電話告訴王安明，還把手機號碼也告訴了他。然后，吳曉清就等待著章胖子的電話。他很想聽到章胖子那渾厚而響亮的聲音，然后，說說往事說說現在，把兩人的友誼重續下去。讓吳曉清不明白的是，他一直沒有接到過章胖子的電話。吳曉清就打電話問王安明，喂，你叫他來你家打電話了嗎?王安明埋怨說。怎么沒有呢?老子喊過這個家伙多少次了，他只說有事有事有事，不曉得有什么鬼腦殼事。

吳曉清放下電話，懊喪極了，不明白章胖子為什么不愿意打電話，他難道忘記兩人的友情了嗎?他是不是在遮掩著什么呢?即使有什么，他倆之間還需要遮掩嗎?

吳曉清嘆息道，如果章胖子家有電話，就不存在這個麻煩了。

2

吳曉清與章胖子不是一般關系。

兩人從小就在一起玩耍——那是在另一個窯山——章胖子的爺老倌是個優秀的電工。家里有很多工具。當時，十二歲的章胖子就曉得接電線裝保險絲了，更重要的是曉得修單車了，他總是把他爺老倌的那部破爛單車拆了裝，裝了拆，游刃有余。他的聰明，惹得吳曉清非常羨慕，不明白他為什么這樣心靈手巧，而自己簡直蠢得像豬。

章胖子從小就長得像他爺老倌那樣高大結實，像個北方侉子，站在吳曉清跟前像個小大人，這又惹得吳曉清埋怨自己的爺老倌，為什么讓我長得這般矮小呢?怎么像一條秋絲瓜呢?所以，面對章胖子，讓吳曉清感到很不好意思。心想，章胖子這么聰明，長大之后，肯定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嘞，至少是個工程師吧。工程師多牛皮嘞，戴著眼鏡，設計圖紙，工人們都要按照他的意圖辦。

相比之下，吳曉清從小就對自己的未來感到了一絲迷惘。

兩人讀了初中就下鄉去了，插隊之地只相隔二十多里，他倆的境遇卻相差甚遠。吳曉清每天在田土里賣死力氣，曬得像黑不溜秋的油茄子。章胖子呢，卻修理抽水機或是碾米機，他穿著他爺老倌的舊工作服，滿身油污污的，寬大的工具皮帶系在腰間，儼然像個工人。由于很少曬太陽，章胖子的皮膚仍然白皙，加上伙食好，又是魚肉又是酒的，農民都把他當作座上賓，你說哪有不胖之理?他好像不是來鄉村受苦的，是來享福的嘞。這又讓吳曉清羨慕不已，自慚形穢。吳曉清想，如果自己也像他那樣喜歡動手動腦筋，有一技之長，哪里又會天天曬太陽淋雨水呢?

兩年的知青生活飛快就過去了，他倆招工來到了雷陽這個窯山。一開始，兩人都是采煤工，這到底讓吳曉清心理上終于平衡了，從窯下出來兩人都是非洲人，洗了澡，眼睛圈子的煤灰洗不掉，又是兩只大熊貓。當然，吳曉清這種微妙的心理一點也沒有透露出來，不然，肯定會引起章胖子的不滿。章胖子雖然很留戀鄉村修理工的生活，而到窯山來，畢竟吃國家糧了，畢竟是個工人了，只是不適應這種苦力的干活。吳曉清原以為兩人會當一世的窯牯佬，誰也不比誰強。哪料沒過半年，章胖子就調到了電工班，從窯牯佬飛躍成電工了，落水雞變成鳳凰了，這讓吳曉清又羨慕得要死，說嫉妒也不過分，看見章胖子也是要理不理的。娘賣腸子的，章胖子從此就不是非洲人和大熊貓了。腰間又挎著寬大的工具皮帶了，這個章胖子難道繼承了父輩的衣缽嗎?他的運氣哪里這樣好呢?所以，每次在大巷里碰上輕松悠閑的章胖子，像個非洲人的吳曉清都沒有臉跟他打招呼了，趕緊把礦帽往下一拉，蓋著腦殼，灰溜溜地走開了，像一只地老鼠似的。兩人區別太大了，吳曉清的工作危險而又勞累，章胖子的工作安全而又輕松。吳曉清還被矸石打斷了左腳，幸虧沒有留下后遺癥，不然，這一輩子就完蛋了。

所以，吳曉清迷惑得很，這難道就是所謂的命運嗎?

更要命的是，當時追求章胖子的妹子家一大群，像湖鴨子似地跟在他屁股后面轉，轉得章胖子眉開眼笑的，轉得吳曉清心里吐血。章胖子長得高大結實，五官端正，雄赳赳氣昂昂的，加之工種又好，你說哪個妹子家不喜歡呢?這一切，吳曉清哪里又比得上呢?真是一根卵毛都比不上。說來可憐，當時，吳曉清在追一個還在插隊的黃妹子，此妹子的爺老倌也是個走窯的。那個黃妹子矮小不說(大概只有一米四幾吧)還一臉蠟黃，像得了黃膽肝炎。你說吳曉清哪里看得上她呢?問題是，你看不上又如何呢?沒有其他的妹子家愿意跟他來往了。即便是這樣一個落腳子貨，也僅僅跟他只接觸了三天，他連黃妹子的手也沒有摸一下，黃妹子就把他甩掉了。此妹子的態度非常堅決，理由只有一個，你是走窯的，太危險了嘞。你說吳曉清能不黯然神傷嗎?你說吳曉清不想一頭撞死嗎?吳曉清的情緒十分低落，如果他的心理承受力太脆弱的話，那么，這次打擊非讓他癲了不可。

三年過去了，章胖子已經成家了，吳曉清還是孤雁一只。

章胖子在眾多的追求者中，最終挑選了張玉珍。張玉珍身材也高大。與他十分相配，尤其張玉珍還是地面電工，兩個電工組成一個家庭，還能不火花閃爍嗎?還能不讓人羨慕嗎?兩個電工結婚那天，吳曉清沒有去喝喜酒，這似乎不太合情理，這么要好的朋友結婚了，你說哪有不去之理呢?其實，吳曉清是出于極度的自卑，只是叫人給他搭了份子，然后，就借口回家看爺娘去了。那時，吳曉清的對象，還不曉得蹲在哪個岳母娘的肚子里，這讓他沮喪極了。雖然章胖子對吳曉清的態度與往常無異，見了面，總是熱情地叫吳曉清去他家耍耍，說我們兄弟要好好地喝它幾杯，說我們兄弟要好好地說說話。吳曉清呢，卻一次也沒有去過，你說那杯酒他喝得下去嗎?他心里痛苦啊自卑啊絕望啊。吳曉清甚至有過輕生的念頭，他想躲開別人，悄悄地走到死巷里，靜靜地結束此生。后來，尤其是看見章胖子夫妻帶著那個胖崽，笑呵呵地走在馬路上時，他就像地老鼠一般溜之乎也。

章胖子呢，紅光滿面，中氣十足，嗓門很大，對生活充滿了無限的幸福感。

3

現在，吳曉清的教學任務比較輕松，手里帶了幾個研究生，時間上很自由，想去雷陽就去了。當然，鑒于前兩次的教訓，吳曉清這次去雷陽時，沒有打王安明的電話，他不想驚動章胖子，想來一個突然襲擊，獲取一點意外之喜。所以，直接就讓黃小國把車開到了雷陽。黃小國是他社會上的朋友，前兩次，也是他送吳曉清去雷陽的。

雷陽早已大變，那個水泥籃球場也沒有了，被一堆亂七八糟的房子所占據，有擺水果攤子的，有縫紉店，有賣雜貨的，有麻將店，還有小小的網吧。垃圾遍地，花花綠綠，蠅蚊嗡嗡，那般氣味讓人感到十分惡心。當年，吳曉清考上大學離開這里時。雖然一切也是十分的簡陋，畢竟還是干凈和整潔的。他曾經問過王安明，這些垃圾怎么不運走呢?王安明回答說，誰來運?叫車來運是要錢的嘞，誰也不愿意出錢嘞。

黃小國是城里長大的，顯然對窯山的環境感到很不習慣甚至厭惡，他說他就不下車了，拿出手機耍俄羅斯方塊。吳曉清也沒有勉強，就獨自走了。一路上，他碰見的都是陌生的面孔，其中也對某人似乎有一絲熟悉，而歲月已經把吳曉清熟悉的那部分遮蔽了，所以，他不敢冒昧地叫別人。當然，他們也沒有認出吳曉清來。吳曉清當年清瘦，像根絲瓜，留著平頭。現在卻微微地發福了，溜光溜光的長發，寬大的黑框眼鏡，金黃色的T恤，白色的休閑褲，以及白色的休閑皮鞋，讓人一看就是城里人，大概是學者之類。吳曉清提著煙酒之類的禮物，是送給章胖子的。

吳曉清前兩次到過王安明的家，所以，就直接去了。

王安明在跟三個又丑又老的女人打麻將，白門東風八條，吆喝喧天的，看見吳曉清突然闖進來，王安明抬頭驚訝地說，咦，你怎么也不打個電話呢?就連忙對那三個女人說，不打了嘞，不打了嘞。又指著吳曉清說，這位你們都不認識吧?以前和我是一個采煤隊的，叫吳曉清，現在人家是大教授了，我他娘的是什么呢?區區麻壇老將而已。王安明自嘲地說。

吳曉清禮貌地朝三個女人笑了笑，女人們卻嘻嘻哈哈地說，人家都說你們白天是教授，晚上是野獸嘞，你說這對不對呀?

吳曉清寬容地笑了笑，沒有說話，聞到屋里有一股濃重的酸壇子氣味。

王安明讓出板凳叫吳曉清坐，吳曉清把手中的禮物揚了揚，說，不坐了吧?然后，給王安明丟了個眼色。

王安明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就對三個女人說，我要陪他有事去了，你們叫劉滿生來吧，說罷，也顧不得女人們的不滿了，馬上就走了出來，說，你這個教授蠻狡猾嘞，電話也沒來一個，悄悄地進村，是想搞突然襲擊吧?哈哈，章胖子肯定沒料到你會來這一手的，他一定在家的，今早上，我還到他店里吃了米粉嘞。

吳曉清微笑地扶了扶眼鏡，為自己的計策感到得意，章胖子想躲我，我偏偏要見他。我忘不了小時候那份深厚的友情，忘不了我在鄉下饑餓時跑到他那里飽餐一頓的情景，更忘不了他對我的悲觀失望進行不倦的安慰和勸說。雖然對他在鄉下和窯山的工作羨慕和嫉妒過，那也是人性的一種正常反應，不足為怪。現在，雖然我教書，他沒有了工作，這并不會造成我們感情上的隔閡，我來看他，也并非想在他面前顯示，這個平常心我還是有的。

王安明沒有帶著吳曉清去章胖子的家，而是直接去他的店子。

王安明幽默地說，嘿嘿，他今天是和尚跑不了廟也跑不了嘞。

王安明的房子在山坡上，他們順著山坡下來，走到了那條灰塵撲撲的馬路上，然后，再橫越鐵路，店子就在馬路旁邊。吳曉清一看，那一線有幾家店鋪，有賣雜貨的，有修車的，有飯店，還有一家叫來來來的小歌廳。

王安明指著其中的一家店子，說，喏，那就是章胖子。

吳曉清朝店里一看，里面除了兩張圓木桌子，幾把舊木凳子，門邊還有一個鐵皮大火爐，火爐上坐著一只鋁質鍋子，熱氣騰騰的。另外，就顯得空蕩蕩的了。布滿煤灰的吊扇，在天花板上飛速地旋轉著，一張破舊的躺竹椅上，躺著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在打著響亮的呼嚕。

吳曉清迷惑地盯一眼王安明，意思是，那就是章胖子嗎?莫不是他的爺老倌吧?

王安明卻斷然地點點頭。

兩人走進去，王安明大聲地說，章胖子，你看誰來看你了?

喊了幾聲，章胖子才疲憊地睜開眼睛，朝吳曉清看一眼，懶洋洋地說，哦，是你嘞。聲音里沒有了中氣，軟綿綿的，像大病剛愈。

吳曉清高興地說，我來了兩次，都沒見到你嘞。

他把禮物放在桌子上，章胖子居然連謝謝也沒有說，更沒有對吳曉清曾經來過兩次感到抱憾。

章胖子甚至沒有起身，也沒有跟吳曉清握手，只是稍稍地抬起身子，沒有一種多年不見的極度興奮和激動，甚至也沒有叫他坐，當然，更沒有發煙和倒茶。他就一直那樣躺著。

吳曉清陡然感到了一種少有的冷，這種冷，徹底地擊碎了他的興奮和激動。同時，也讓他感到十分奇怪，難道章胖子把自己視為陌路人了嗎?或者說，把自己視為一面之交的人了嗎?吳曉清沒有見怪，覺得自己要寬容一些，畢竟自己的境況要比他強得多。

王安明眼尖，擔心吳曉清尷尬，急忙說，你坐吧。

吳曉清看一眼板凳上的灰塵，沒有擦拭就坐下了，他不想有意地拉開彼此的距離，他想尋求一種平等和溫馨。他趕忙摸出藍殼子的芙蓉王，遞給章胖子和王安明。章胖子接過煙，點燃抽了起來。他打著赤膊，仍然是那樣胖，肚子上的脂肪一層層地折疊著，穿一條寬大的灰色短褲，腳上是棕色的塑料拖板，有一只拖板的邊沿還缺掉一塊，像被狗咬掉了。章胖子的臉上沒有笑容，眼角上的皺紋像兩把小小的蒲扇，長長的眉毛也有了幾根白。吳曉清是想來好好地與他敘敘舊的，章胖子卻沒有這個意思，也不問他是多久來的，吃過中飯沒有，連起碼的禮節也沒有了。

那時，剛到中午。

吳曉清雖然提醒自己一定要理解，要寬容，要有平常心，心里終究還是感到有點不是滋味，章胖子這是怎么啦?難道我這么遠跑來看他也錯了嗎?難道他就麻木到這種地步了嗎?吳曉清拋開心中的種種不快，強顏歡笑，無話找話地問，你這個店子怎么沒人吃飯呢?

章胖子冷冷地說。只搞早餐的嘞。

哦。

然后，又是沉默。

雖然這間房子很寬敞，天花板也高，吳曉清卻感到了一種無可言說的壓抑，也似乎有了一絲后悔，自己興致勃勃地來。卻遇到一張冷臉，熱臉碰上了冷屁股。此時，他也暗暗責怪自己笨拙的嘴巴，不曉得說些什么來活躍氣氛。我在學校是個有名的幽默鬼，任何緊張和尷尬的局面，我都可以三五兩句就輕而易舉地打破它，而且不讓對方感到難堪。而面對章胖子，我卻感到無能無力。滿肚子的幽默感蕩然無存，竟然默默無言地呆坐。

唯有吊扇在呼呼地轉動，給這種沉默而尷尬的場面帶來了可憐的響動。

天氣炎熱，吳曉清的嗓子渴得十分厲害，他想問是否有茶水，又說不出口，也曾想去車里拿礦泉水，又擔心給章胖子以難堪。雖然有吊扇在腦殼上旋轉，他還是感到熱烘烘的，很可能是那個大火爐的緣故吧?吳曉清希望章胖子能夠帶他去家里坐坐，家里畢竟要清涼一些吧?而這個話，又是他說的嗎?

如果照這樣默默地坐下去，非把人悶死不可。吳曉清硬著頭皮，裝著輕松的口氣地問，我早就聽王安明說了，你的崽蠻不錯嘞。

這時，章胖子把煙屁股一彈，彈到了門外，情緒有所變化，似乎有些興致了，他慢吞吞地說，是呀，我那個崽搞電腦很有一手嘞，去年到廣東被一家老板看中了，老板為了考考他，就拿一個國際著名的商標給他做，我崽就給他做了，做得跟真的沒有絲毫的區別。老板十分高興，說要高薪聘用他，每月一萬塊。我崽不愿意，曉得搞這個事是犯法的，所以，搞了幾天就要走人。那個老板實在舍不得，就帶他去麗江還有九寨溝耍了一趟，聽說花了三萬塊錢嘞，意思還是想把他留下來。我崽堅決不愿意，最后還是回來了，老板還說了，只要他想去，打個電話就可以了，他卻還是不愿意去。現在，章胖子的肥下巴往馬路上一翹，說，他在開中巴嘞。

哦。吳曉清贊嘆地說，那不錯嘞。又覺得自己言不由衷，他的崽在清華讀研究生，學的是電腦軟件，且前在一家世界排名第二的軟件公司實習。

吳曉清又問，你每早上能賺多少錢?

他說，幾十塊吧。

哦。

這個店鋪顯然不是章胖子的，是租用別人的。

吳曉清就問每月的租金是多少，章胖子說，一年八百塊。

哦。

吳曉清為了打開章胖子的話匣子，讓氣氛不至于太緊張，然后，就問起了張玉珍。當年，張玉珍還是窯山女子籃球隊的，屬于生龍活虎的妹子家。

章胖子淡然地說，早上我下米粉，她就收錢，忙完這一陣子，就打麻將去了。哎，我姨妹子玉珠你還記得吧?他忽然把目光轉向吳曉清，似乎是逼著他從記憶中把自己的姨妹子拉出來。

吳曉清連忙說，記得記得。

章胖子有些得意地說，她蠻不錯嘞，嫁了一個好男人嘞，還是大學生嘞，我姨妹夫原來也在窯山嘞，后來就考上了公務員嘞，一家伙考到湘潭的一個區里嘞，去年當上副區長了嘞，是處級干部嘞，玉珠也好了嘞，當上了財務科長嘞。

吳曉清當然是記得玉珠的，那時，聽說玉珠讀書死不行，每次考試都是吃鴨蛋，經常被她爺老倌追著打，弄得雞飛狗跳的。吳曉清不明白那個大學生是怎樣看中她的。當然，這也算是她人生的福氣吧。中國不是有句老話么，一人當官，雞犬升天。

哦，那好嘞。吳曉清說罷，感到又有點言不由衷。

又問。你爺娘呢?

章胖子嘆一聲，說，我爺老倌大前年就去世了，腦溢血。我娘老子是去年走的，肺癌。

哦，對不起，吳曉清說。

章胖子淡淡地說，沒什么，人反正是要走的嘛，只不過是個遲早。

也是，也是。吳曉清連忙附和。

章胖子忽然說，我大前年在長沙搞了四個月嘞。

吳曉清一聽，怪怨地說，你怎么不來找我?你也不是不曉得我在哪里嘛，老朋友來了，也讓我盡盡地主之誼嘛。

章胖子說，我在給別人守倉庫，離不開，再說，我也曉得你很忙。

吳曉清說，我就是再忙。也要跟老朋友見上一面嘛。

章胖子聽罷，沒有吱聲，懷疑地瞟了吳曉清一眼。

問過章胖子家的情況，吳曉清原以為他也要問問自家的情況，包括他的妻兒，他的爺娘和兄弟。當年是鄰居，兩家人的關系是很不錯的。章胖子卻似乎對于吳曉清的情況了如指掌，好像用不著再費口舌了，也似乎是覺得用不著問吳曉清了，吳家的情況比他家好得多，懸殊太大。

其實，像這種干巴巴的艱難的談話，吳曉清早已興味索然，提不起說話的興趣了，這好像是公安在審訊罪犯，沒有更多的感情色彩。當然，吳曉清還是強壓住心中的不快，把微笑泛濫在臉上。我原以為，兩人見面之后，一定會出現那種談笑風生的局面，誰料一絲一毫也沒有，我們之間的友情和有趣的話題，已經隨著歲月的流逝蕩然無存了。或許，只有像我這樣衣食無憂的人，才有興趣和時間來談笑風生?來悠然地品味和回憶過去共同走過的日子?對于章胖子這類連生存都感到危機的人，關注的也許僅僅是今天吧?比如說，今早上賣出了多少碗米粉，今天燒掉了多少煤炭，今天用了多少水電，等等。或者說，談笑風生以及悠然的回憶，對于他來說，實在是一種奢侈，談笑風生以及悠然的回憶，已經被生存的壓力所完全遮蔽了。

吳曉清已無話可說了，心情也十分的復雜，簡直難以形容。他覺得沒有理由繼續坐下去了，眼前的章胖子就像是他生命中的一個匆匆過客，陌生而冷漠。他更沒有想到的是，自己極其渴望見到的章胖子，竟然是如此地對待他。

吳曉清看看王安明，然后，斷然地對章胖子說，我要走了。

章胖子輕輕地哦一聲，沒有說任何挽留的話，更沒有說吃過中飯再走，他連一點客氣和禮節也沒有了。我不想責怪他，也不能夠責怪他，我只是感到十分的驚愕。其實，我是希望他說這個話的，希望他能夠留下我。我并不是要吃他這餐飯，而是企圖在飯桌上找回過去的友情和笑容，讓酒精來刺激和激活我們回憶的神經。就像當年在鄉下我去他那里時。他不僅留我吃飯，還留我睡覺，在昏黃飄忽的油燈下，寒風呼嘯，兩人躺在硬床板上滔滔不絕，說各自插隊的生活，說村里有趣的逸事，還說未來的理想。他說過，他的理想是當一名工程師，他問我的理想是什么，我說當老師。我現在當上老師了，而他呢?

聽吳曉清說要走了，章胖子這才終于起了身，他只是把身體倚在店子門口，并沒有走出來送吳曉清，臉色仍然是淡漠的，他似乎很吝嗇那幾步路，也似乎對停靠在路上的車子抱有一種不屑，他馬馬虎虎地揚了揚手，似乎在催促車子快點開動。

吳曉清坐在車里，也揚了揚手，突然傷感起來。望著靠在門邊的白發蒼蒼的章胖子，心想，如果我不染發，不也是白發蒼蒼的嗎?

也許。我根本就沒有必要來看他?他根本也不想見到我?

吳曉清狠狠地抽了幾口煙，噗一聲，不快地吐了出來，頓時，車內煙霧彌漫。

責任編輯 房義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