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鬼子”,是我們這座小城對混血兒的稱呼。東北人叫“二轉子”,特指父母中有一方是“洋鬼子”。抗日戰爭時,別的地方也管跟著日本人干壞事的漢奸、偽軍叫“二鬼子”。但是,大多數時候,我們這里的人一提“二鬼子”,還是特指混血兒。
當今的中國,大門敞開,無論是“西洋鬼子”還是“東洋鬼子”,滿大街都是,國人和他們擦肩而過,頭也懶得回一下,見怪不怪。連賣烤地瓜的老太太,中國字不識幾個,也會和洋鬼子“好馬吃”、“三克油”地討價還價。但是,上溯五十年,洋鬼子還真不多見,“二鬼子”當然就更稀罕。可我們這座古老的小城,卻生活著幾個很有名的“二鬼子”,給人印象頗深。
馬大衛
馬大衛,是我父親的嫡親師兄,同出山東師范大學歷史系。父親是山師建國后的第二屆本科生,馬大衛是第一屆。在他們那個年代,歷史系還是很令人景仰的專業,可以聆聽到許多大師們的親自授課,如翦伯贊等,令我們這些后生小輩很是羨慕。等我們考入歷史系時,這些大師們基本都已駕鶴仙逝許久了。
馬大衛個子很高,是那種不一般地高,少說也有一米八五到一米九,遠遠走來,在人群中晃晃地像一根打棗桿子。所以是歷史系籃球隊的高中鋒。父親打前鋒,個子雖說比馬大衛矮一大截,但動作靈活,兩人配合默契。投球準是父親一輩子的驕傲,今年都七十六周歲的他,站在罰球線那里,照樣投十個進十個。和馬大衛倆人搭檔,是當時歷史系的驕傲。馬大衛和父親一樣愛好音樂,是學校民樂隊的首席樂手,馬大衛揚琴。父親二胡,如伯牙、鐘子期一般。有時兩人相對而坐,什么也不說,誰也知道誰在想什么。后來。兩個人又一起分來這座古城的百年中學,可真算得上是高山流水、知音永恒了。
小時候,我們兩家同住在一個大雜院里。馬大衛的兒子叫馬綱,和我同歲,斯斯文文的像個女孩子。而我卻天生調皮搗蛋,是我們院里的孩子頭,除了我姐誰也不怕(因為我姐比我還厲害)。馬綱在我的威風下。只有言聽計從的份兒,否則必是哭著回家找他媽去。我說馬綱的性格鐵定隨了馬大衛,善良:敏感、文靜、柔弱。如果不是馬大衛的妻子江姨性格剛強,敢作敢為,他們一家在文革中的命運真的很難說。
馬大衛是個典型的“二鬼子”,鷹鉤鼻,白皮膚,眼睛瓦藍瓦藍的,象姥姥的房東顏格格養的波斯貓。標準一盎格魯撒克遜人。都說洋人開朗外向,可馬大衛卻恰恰相反,他文弱得如舊時的書生,除了在籃球場上,下大雨也沒見他快步走過。母親說。這種性格也許與他獨特的身世有關。
馬大衛的母親馬雪瑩,是上世紀青島百樂門舞廳的當紅舞女,美艷絕倫,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紅透島城。青島曾做過德國人的殖民地,洋氣得很,滿大街常見德式建筑。德國人做事認真,膠濟鐵路到現在還是山東的運輸主干線,老式鐵軌、枕木黑黑的,用了一百多年了不見壞,要是小日本修的,恐怕早就不知翻新多少遍了。三十年代中期,青島港還駐有英國人的兵船。當時有一水兵少尉,發瘋般地愛上了馬雪瑩,天天晚上到百樂門送花。終于有一天,馬雪瑩被水兵帶回了兵船。他們好了大半年,正沉浸在熱戀中時,日本人來了,英國兵船匆匆撤離,那個少尉也不得不走了,從此杳無音信。不久,馬雪瑩發現自己懷孕了,腰身越來越粗,再寬大的裙子也遮掩不住,她只好回到這座小城中的父母家,生下了一個混血兒,這就是馬大衛。
小城民風淳樸,傳統而又固執。做舞女當然是一件見不得人的事,何況還回來生一個“二鬼子”。馬雪瑩難產不敢去醫院。就在一聲聲“大衛、大衛、……”的呼喊聲中,產后大出血而死。馬大衛的姥姥不知道女兒在想她遠去英倫的戀人,還以為女兒在叫自己的孩子,就給這個白皮膚藍眼睛的外孫起名叫馬大衛。
馬大衛生下來就沒有母親,是他姥姥把小米面磨得細細的,做成米粥養大了他。馬雪瑩留下的首飾細軟賣了正好供兒子讀書。“二鬼子”個個都很聰明,馬大衛也一樣,讀書不費力,成績一路領先。可是,他實在是長得和別人太不一樣了,從小就被人好奇地圍著看。小孩子做游戲不喜歡帶他,玩打仗他扮誰也不像。女孩子又不敢親近他,所以養成了內向、敏感的性格,多少有些孤僻。可小城雖小,卻人文繁盛,是見過大世面的,眼皮子沒有那么淺。城里有基督教堂、天主教堂各一,清真寺、真教寺各一,各種文化融會貫通。人們見多也就不怪了。馬大衛長大以后,考入省城中學,隨后進入山師,看他的陌生人自然又添了許多。
馬大衛和父親是好友,但兩個人研究的專題卻不同,父親研究歐洲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化史,馬大衛卻是一個宋史和明清史愛好者。很奇怪啊!中國人研究洋史,一個半洋人卻喜歡中國的文化。琴棋書畫、詩詞歌賦,馬大衛玩得比純中國人還像中國人。他做老師也是很認真的,課講得好,桃李滿天下。為人正氣,學識淵博,還懂經學、考據學,對宋明理學等中國古代思想史也有研究。我大學畢業時的論文,就是于關于明清史的,寫了一篇《清代浙東史家的治學風范》,馬大衛讀后,大大表揚我一番,令我好長時間得意無比,要知道,能得到嚴謹的馬老師的表揚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文革時期。馬大衛自然會受沖擊,紅衛兵小將大多是他的學生,說要把“帝修反”都揪出來,將革命進行到底。馬大衛被逼交代生父的情況。可憐他連母親的樣子都沒有見過,哪里知道父親是什么樣!在暴風驟雨般的批斗中,馬大衛脆弱而又敏感的神經受不了了,幾次產生了輕生的念頭。關鍵時候,還是江姨勇敢,他像江姐一樣沖上前去,把瘦高的馬大衛護在身后,揮舞著手中的一根拖把桿,說誰要是敢上來動馬大衛一根毫毛,她就把誰的頭打出“豆腐腦兒”來,幾個半大毛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好灰溜溜地走了。所以不管外面怎樣鬧得天翻地覆。馬大衛總算是有驚無險地挺過來了。
江姨也是父親和馬大衛大學的同學,是標準的“城市貧民”出身,工人階級家庭,苦大仇深,性格剛強。馬大衛和父親去給她們俄語系女籃做副教練,才認識了她。江姨一直像母親和姐姐一樣護著馬大衛,有了妻子,馬大衛才有了家的安全感,對她很是依戀。他們的女兒馬綸和我姐是同學,后來讀外語專業,畢業后去了歐洲,不知有沒有想過去英國尋找祖父的蹤跡?這種事,馬大衛是從來沒有動過任何念頭的。他生在中國長在中國,說中國話吃中國飯,讀中國書研究中國歷史,除了模樣,身上哪有半分洋味。改革開放后,任別人怎么勸他去英國尋親訪祖,馬大衛也不理會。馬綱后來也做了教師,性格依然象父親馬大衛,文靜,對學生有耐心,脾氣極好。姐弟倆的模樣基本上看不出馬大衛的血統來,只是馬綸的頭發有些淡,馬綱的眼睛泛點灰色罷了。看來江姨在各方面實在是太強了,無產階級到底還是戰勝了資產階級。
晚年的馬大衛已經不再像當年的籃球中鋒了,他的身體不如父親好,瘦弱多病。時常見他在江姨的攙扶下,沿著古街的青石板路散步,手中的竹杖點在地上,清脆地一路響過去,就像伯牙手中的《流水》,在古老的琴弦上劃過,回響在鐘子期的微笑里。
人的審美有四個基本層次:第一層是艷俗,如農村的大花被單、紅襖綠褲;第二層是典雅,小橋流水,玉笛橫吹:第三層是矯情,像畢加索的《格爾尼卡》,不是什么人都能看得懂;最高層次是病態,好好的黃花梨條案不喜歡平整光滑的,卻愛那種滿是樹瘤子的,稱為“滿架葡萄”。琴是樂器中的上品,一般用桐木做成,絕佳的材質是雷擊木,做成琴后保留雷火燒煳的一段,名叫“焦尾”。
馬大衛就是一人中“焦尾”,月白清風時彈來,余音繞梁,終生不絕。
王美麗
王美麗是煙廠的一名女工,是這座小城出名的大美人。
王美麗的外祖父王天順,從小就父母雙亡,在村子里吃百家飯,后來天災人禍,連百家飯也吃不上了,就跟著同村人闖關東,當時只有十六歲。九死一生到了東北,還沒有鋪展開怎么生活,就遇到了胡子,慌亂中和村里人走散了。他在風雪里連滾帶爬地亂逃一氣,撞進了一個達斡爾人的部落,被一位好心的老人救下。王天順雖然瘦弱,卻生得眉清目秀,從小看別人眼色過日子,所以手眼勤快,很會來事,頗得老人歡喜。留下來幾年后,便做了老人的女婿。北地女人像男人一樣強壯能干,地里坑上都一樣。王天順的老婆在勞動之余,一口氣給他生了九個姑娘,雖說沒有兒子是老兩口的遺憾,但九個女兒乖巧聽話,不比兒子差。特別是小女兒九鳳,就是王美麗的母親,最為出色,不光人長得漂亮,還跟隨父親走南闖北地販賣山貨,小小年紀見多識廣。日本人來了以后,地處偏僻的王天順受到最大的影響,就是九鳳有一天忽然不見了,有人告訴王天順,九鳳在鎮上賣山貨,跟上一支抗聯隊伍走了,從此再沒消息。
日本人在東北一待就是十幾年,抗聯的消息斷斷續續,讓王天順很為女兒擔心,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小姑娘,天寒地凍,戰火紛飛,怎么活啊!雅爾塔會議后,蘇聯紅軍出兵中國東北,日本關東軍土崩瓦解。九鳳在這十年中,早已成長為一名出色的女軍人。她按上級指示,帶領一支婦女小分隊,前去幫助蘇聯紅軍開展工作,可她萬萬沒有想到,這件事成了她人生的轉折點。
新中國成立后,由于各種政治原因,我們過分美化了蘇聯紅軍。其實東北人最恨老毛子,說他們有時比日本人還壞。想想江東六十四屯,想想日俄戰爭,什么壞事他們也干。蘇聯出兵中國東北,一邊打日本人,一邊也在當地干了很多壞事。九鳳帶人來到這支蘇聯紅軍的駐地,女翻譯是從長春來的大學生,還沒等她把事情說清楚,這群黃頭發的男人就一擁而上,繳了女戰士們的槍,吱哇亂叫地把她們分別關押在不同的帳篷里。幾天之內,她們多次被輪奸,好幾個姑娘不堪侮辱,含冤自殺。九鳳畢竟在戰火中跌打了十年,終于找到機會帶著幾個人逃了出來。可回到部隊后,上級領導不問原由,卻對她們嚴加審查,說她們敗壞了蘇聯紅軍的名譽,最后竟把她們解職遣散。
九鳳知道自己懷孕后,并沒有選擇自殺,可能她身上流著游牧民族的血液,不像漢族人那樣把貞操看得比天大,祖先豁達開闊、不畏艱難的精神挽救了她。她回到父親的老家山東,生下了王美麗。一個人艱難地撫養著女兒。
五十年代,王美麗和其他孩子一樣,讀書上學,快樂生活。只是她始終不明白,為什么她和別的女孩子長得不一樣,而且人家都有爸爸,可是她沒有。九鳳只是在別人疑問的目光中,說自己在哈爾濱嫁了個蘇聯人,后來男人在戰爭中死了,別的什么也不說。那個年代,死人是常有的事,又是和蘇聯關系最好的時候,同是社會主義陣營聯盟,蘇聯女人嫁中國人也有很多,所以別人也不再過問。就是對王美麗這個卷卷頭發的洋娃娃特別喜愛,她生得實在是太漂亮了,藍眼、金發、白皙的皮膚,加上能歌善舞,很快在小城美名遠揚。不到二十歲,煙廠成立文藝演出隊,就把這個小洋人招去了。
王美麗來到演出隊,很快就融入到熱火朝天的集體生活中。青年人容易相處,在一起彼此影響。玩藝術的又多浪漫,看問題和一般人不一樣。演員更是如此,他們在劇情中演繹別人的生活,有時會和現實中的自己搞混了。煙廠是小城最大的國營單位,演出隊的規模很是可觀,常常可以排演整臺歌劇。現在那些老阿姨們湊在一起,還能大段大段地唱《江姐》,當年的輝煌可見一斑。王美麗特殊的容貌條件,使她常在臺上演卓婭等女主角,和她演對手戲的男演員,沒有一個人不為她傾倒,紛紛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爭著獻殷勤,一時間把她慣壞了。本來是追求純潔愛情的青春年華,她卻一下子越了過去了,直接把感情看作了游戲,鬧不明白這個世界上什么是最珍貴的。王美麗參加工作早。書讀得又不多。九鳳經濟窘迫,只能帶女兒生活在大雜院中。街頭巷尾,多是販夫走卒,勞動人民吃飽喝足,沒有什么國家大事可以討論,也沒有陽春白雪的愛好,被窩里的事是他們娛樂生活的主要內容,且多毫不避諱。大雜院房矮墻薄,夏天開著門窗,什么也聽得見,小孩子在各家跑來跑去,很小就會聽墻腳,王美麗也不例外。二十歲剛出頭,肚子就大過好幾次,自己一點也不覺得難堪。十指涂了紅紅的寇丹,尖尖地夾著瓜子往嘴里送,一邊倚著門框吐瓜子皮,一邊笑話誰家的老婆拴不住自己的男人。風塵氣十足,身上沒有半分姑娘的樣子。九鳳氣得把她吊起來打,可打完就跑沒影了,好幾天不回來,實在拿她沒辦法。
九鳳死于六十年代后期,這個當年立馬揚刀的女抗聯戰士,死的時候非常凄涼,身邊沒有一個人。王美麗正在外地演出,連母親的最后一面都沒見上。也許和那些犧牲在林海雪原的戰友相比,如趙一曼、冷云等,九鳳還是幸運的,她畢竟活到了新社會。想想西路軍的那些女戰士吧,很多人還不如她,什么時代也有冤鬼啊!
沒有了母親的管束,王美麗越加放肆,大白天就領著陌生男人在屋里大呼小叫。這些男人們明知道自己最多是王美麗手中的一張牌,怎么洗也不洗不到她兜里去,可就是忍不住往她手里鉆。紛紛以和她有染而自豪。有人甚至私下里放出話來,說王美麗天生尤物,身上有妖氣,男人一旦沾上就離不開,死在她身上都愿意。女人們恨她恨得咬牙切齒,只有不分黑白地看好自己的男人
王美麗用她獨有的手段征服了一切,在廠里活得順風順水,別人辦不到的事,只要她一出面,立刻手到擒來,她常說的一句話是:天下沒有不吃腥的貓。廠里新調來一副廠長,據說是硬氣得很。在哪個單位都堅持原則。不吃資產階級的糖衣炮彈。廠里分房子他說了算,很多想找他走后門的人都被擋回來了。王美麗也想把九鳳留下的老房子換一換,搬到廠里蓋的新宿舍去。聽說這個副廠長刀槍不入,王美麗就把嘴一撇,對著鏡子將粟色的卷發綰了綰,趁著夜深人靜,直奔副廠長的單身宿舍。下半夜,好事的人還看到那間小屋亮著燈。軍人出身的副廠長,第二天一臉倦容,嘴角卻是滿足的笑意。王美麗不但很快搬了家,而且從此把以前的男人基本都趕跑了,副廠長獨占花魁。因為王美麗說了,副廠長功夫了得,基本可以和她打平手。
王美麗后來還是結婚了,男人當然不是那個副廠長,人家是有家室的。大美女嫁了一個誰也想不到的人。廠里的維修工沈原。沈原來自東北,老輩也是從山東闖關東出去的,相貌平平,甚至可以說有點丑,性格木訥,一說話就眨巴眼兒,還帶點結巴。當所有的男人都爭著向王美麗表達情意的時候,沈原只是默不作聲地幫她冬天釘窗戶,夏天搭涼棚,修自行車,安電燈泡……什么活也干。當時,別人說他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后來這天鵝肉還真讓他吃上了。
王美麗后來自己承認,當初嫁給沈原,是因為她又懷孕了,醫生說她不能再流產了,再流就再也不能生了,這才想到找一個人給肚子里的孩子當爹。可當初在床上信誓旦旦對她好的那些男人,一下子全跑沒影了,只剩下沈原還照常來幫她,王美麗這才知道人心都是怎么長的。但她卻不后悔,別人覺得是那些男人占了她的便宜,可她卻覺得自己同樣也把他們耍了。
王美麗生下了一對雙胞胎女兒。起名叫大美、小美。女兒在沈原的養育下,性格完全不像王美麗。副廠長文革中受沖擊,被打成反革命送去勞改,因為他是淮海戰役的起義國民黨兵出身。王美麗聽到消息,拉上大小美就去找他,可囚車已經把人帶走了。人們這才發現,大小美眉眼極像那個副廠長。
王美麗從此安靜下來,一心一意和沈原過日子。先后為沈原生了兩個兒子,都像母親一樣俊逸無比。改革開放后,廠里的效益不好也不壞。王美麗不到五十歲辦了病退,和沈原在離廠不遠的十字路口開了一家小飯店,賣東北菜,順便做些不倫不類的羅宋湯,配著奶油蛋糕和烤土豆。王美麗穿上俄羅斯的大裙子,扎上頭巾,還真像那么回事,一般人都給蒙住了,看不出她是一個“二鬼子”,還以為真是俄羅斯人。雖然她一天也沒有在中國以外的地方待過。
我和大、小美年齡相當,從小在一起跳皮筋、打沙包,對王美麗非常熟悉。有一次,是春末吧,窗外花開花落,她在家梳頭,我就趴在桌旁觀看,那個時候,她怎么也有四十歲了。而我也有十五六歲的年紀,已經明白什么叫漂亮女人了。只見她藍色的眼睛象秋天的湖水一樣碧澈而透明,高挺的鼻梁,雪白的皮膚,栗色的卷發在微風中輕揚,美得讓人刺目,可以想象二十年前是怎樣的一種輝煌。長大以后,我常想,如果那時,我也是王美麗身邊的男人,可能也會不由自主地喜歡她,不管她是天堂還是地獄。
路平安
路平安,一位天主教神父,來自澳門。他是中葡混血,下巴尖尖的,瘦削的臉上長著濃密的大胡子,個子不高,穿著黑色的袍子。這是我在姥姥保存的照片上看到的樣子。
路神父在這座小城的天主教堂作主事,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個時候還沒有我,而母親也只有七八歲的年紀。姥爺去世以后,姥姥把小姨送到鄉下的娘家,只帶著母親和二舅,租住在顏格格的西屋里。姥姥是虔誠的基督徒,周日鐵定去做禮拜,但她信仰的是基督教,不是天主教。很多人搞不明白基督教和天主教的區別,簡單地說,基督教是新教,是馬丁路德宗教改革后出現的,神職人員可以結婚,有薪水;而天主教是舊教,也就是耶穌原創的宗教,神職人員要全身心奉獻給天主,沒有薪水,也是不可以戀愛結婚的。小城兩所不同風格的教堂就坐落在一條街上。南面是天主教堂,北面是基督教堂,各行其事、互不影響。姥姥常帶母親去基督教堂做禮拜。母親那時候還是小孩子,迷上了天主教堂的管風琴,常常跑到南面的院子里去找莉莉修女,那個面容嬌好,玉手纖纖,修長的手指在管風琴上彈出悠揚樂曲的女子。
莉莉修女是當地人,書香門第出身,受過良好的傳統教育。后來父親棄書經商,往來內地和錫蘭(今斯里蘭卡)販寶石,莉莉跟隨父親游遍南洋諸國,在澳門認識了路平安一家。路平安的父親也是一位珠寶商,發達以后,在當地娶了一位葡萄牙商人的女兒,其實應該算作外室,正妻還遠在福建老宅里。這位葡裔女子只替他生了路平安一個孩子,一直在教會學校讀書。莉莉見到路平安的時候,他已經是個十八歲的青年了,一門心思考神職,外事不問,把路父氣得不行,說是不該聽洋妻的話送兒子去教會學校,兒子迷上洋教。將來做了洋和尚,連香火也留不下了。莉莉當時患了熱病,被北上的父親留在路家靜養,一待就是三年,和路平安朝夕相處。大人們都希望兩個孩子能在一起,一來兩家門當戶對,孩子也般配;二來也可以使路平安放棄做神父的想法,能順利成家立業。可事情的發展并不像人們想的那樣。
莉莉來了以后,路平安一點也沒有放下做神父的理想,還漸漸把天主教義傳授給她,使莉莉也開始信天主。所有的人都感到很奇怪,青年男女在一起,就算沒有談情說愛,也不可能天天湊在一起敬神明啊,還是主的力量偉大。后來,莉莉的父親將女兒帶回了內地,路平安也實現了自己的理想,成功地成為一名神職人員,到各地傳播教義。太平洋戰爭爆發以后,內地和港澳交通不暢,路平安和莉莉也漸漸失去了聯系。
日本投降以后,小城的天主教堂又開始恢復戰前的情景,管風琴在晚風中悠揚,修女們忙著收拾院中的荒草,做禮拜的人進進出出。內戰的陰云加劇了人們對和平的擔心,更加把希望寄托在天主的身上。剛從青島回來的莉莉,漫步走進教堂。初夏的陽光從花玻璃的窗口斜射進來,一束束透明的光柱中浮動著點點塵埃,莉莉就站在這光影的交匯處,默默想著自己的心事。多年來,父母離世,她孤身一人,在亂世中流離,除了主,誰會和她在一起呢?她走到管風琴旁,彈起一首曲子,是她根據蔡文姬的《胡茄十八拍》改的,也是她心的流露。路平安說得對,只有在這里,才能和主靠得更近,只有把自己貼近主,心才會平靜。冥冥中,主正在空中對她微笑。
路平安怎么也想不到會在這座小城碰見莉莉,他走了內地很多地方,行使著他對主的承諾。可戰亂、死亡、疾病等等人世的苦難,一度使他對自己產生了懷疑,我真的可以使罪惡的靈魂走向光明嗎?當那些舉著屠刀的日本人在鮮血中獰笑時,我能做什么?主啊,原諒我吧!如果我不能找到你,請先讓我找到自己。他在這座小小的教堂中停留下來。找沒找到自己不知道。卻找到了莉莉。
路平安和莉莉的到來,使小城晚風中的琴聲更加動聽了。他們常常一起去為窮人祈禱,送些食物給患病的老人,收留流浪的孩子……很多事他們做不到時,就在主的面前請他原諒。人們都很尊敬他們。而且大家都看到,路神父蒼白的臉色比以前紅潤了,布道時的聲音更加溫和,主真的把光明降臨在這所小小的教堂了。
有一次,母親又跑來想看莉莉彈琴。找了一圈卻沒有找到她。教堂里空蕩蕩的沒有人,母親想,他們必是出去了,正好可以去早就想看的閣樓,聽說那里很高很高,可以摸到教堂尖尖的十字架,還有松鼠和小鴿子。膽大的母親頂著滿頭的蜘蛛網鉆進了閣樓,結果卻大失所望,空空的閣樓上什么也沒有,只有從三角小窗戶里可以看到的遠處的天空。她失望地趴在地板上歇息時。卻聽到從不遠處傳來低低的細語和輕輕的啜泣聲。母親悄悄地爬過去,從板壁的縫隙中,依稀看見莉莉修女正把頭靠在路神父的肩上,他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五十年代后期,天主教堂只剩下了路平安和莉莉兩個人。人們忙著大干社會主義,共產黨成了大救星。天主怕是被戰火嚇跑了,基本沒人敢來做禮拜。政府動員兩人參加工作,被路平安婉拒了,他們在院子里開了塊菜地,看守著空空的教堂,最簡單地生活著。三年自然災害時,莉莉修女死于浮腫。姥姥那時候還在做醫生,招呼了一些舊日教友,帶著母親和舅舅們去幫忙處理后事。路平安親自主持了葬禮,平靜地祈禱莉莉的靈魂去天堂。
人們常在小城的老街上看到路平安,他躬著腰,慢慢地走著,臉上瘦得只剩下了一副大胡子。姥姥說起他總是不停地嘆氣,但是她也無能為力,因為那個時候姥姥也是被管制勞動的人。
沒有幾年,路平安也走了。人們把他葬在了莉莉的墓旁。母親說,莉莉修女的墓前,再也看不到鮮花了。但是,他們能靜靜地待在一起,就算什么也沒有,又有什么關系?
姥姥說,路平安的一生大起大落,甚至可以寫成一部新版《紅樓夢》。他出生在富貴鄉里。父親的珠寶可以買下半個澳門,母親也能帶他回歐洲,他卻拋開這一切,選擇了一條苦難的救世之路。他挽救了很多人的靈魂,卻不能把握自己的身世沉浮。他把一切都奉獻給了天主,卻帶著負罪感離開這個世界。
孔子講過:克己復禮以為仁。任何宗教。首先要求人們抑制自己的欲望,以求靈魂的救贖。神的本意是要人間不再有苦難,卻無意中制造了許多牽絆。母親說,路平安臨死的時候,手中緊緊地握著莉莉的照片。是姥姥悄悄地把照片塞進了他胸前貼身的衣兜面。主會原諒他的,姥姥低著頭為他祈禱。
路平安走了,天主教堂一下子空了下來。大家都說,路神父是個好人,他的靈魂,必是去天堂和主在一起了。我卻想,我寧愿他和莉莉在一起。
責任編輯 李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