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看守所長

A神秘的男人

昨夜無風，尺余厚的新雪酥酥松松地覆蓋了冰層，很是均勻，太陽升起來的時候，鴨綠江上耀眼地白。偶爾會看到貓兒狗兒的足跡，像一組音符跳躍在明凈的雪毯上，使漫長而寧靜的江面靈動了許多。江邊小城已從昨夜的沉睡中醒來。被陽光鍍亮的屋頂，一些煙囪緩慢地吐著白氣。此時披了厚實積雪的小城有些慵懶，仿佛剛從被窩爬起的孩子，身子雖然坐立著，神志卻仍舊停留在溫暖的夢里。

王燕騎著自行車從江邊的柏油路走來，她很想騎得再快些，可車輪子像是吃了酒，在雪地上歪來扭去地打擺子。這是今冬第幾場雪了?第四場或第五場吧。剛過三九天。寒冷的日子排著長隊橫在前面。按說這樣的早晨這樣的景致。是可以用浪漫的心境沿著江邊悠閑地賞下去，可她不能。她心里裝著看守所五百多口子的冷暖。

王燕平時都是十天半月才回家一次，如果不是有一個老母親，那個家就可以忽略不計了。昨晚母親打電話說有重要事情，讓她趕快回家一趟。其實還是談她的婚事。王燕35歲了，一直沒成家，急得她母親到處托人給她介紹對象。前幾天。老母親的熟人給介紹了一個離婚的男人，母親約到家里替王燕考察了一眼，覺得蠻不錯的。男人38歲，開了一家服裝外貿公司，條件非常優越，唯一不盡如人意的是他帶了一個5歲的女兒。不過王燕這個年齡，已經是傍晚的剩菜了，再不處理就爛在攤上了，能找到這么好的男人，也算是撞了大運了。況且男人帶了個女孩，對家庭沒多大的負擔。男人長得魁梧，看起來很老實，人也很勤快，那天介紹人帶著到家里，趕上午飯時間，老母親就挽留他們在家里吃飯，男人也不客氣，說大媽我來做飯吧。老母親正想試探一下他會不會做飯，女兒在看守所是個大忙人，很需要一個會做飯的男人。老母親在客廳跟介紹人聊天，不到一個小時，四個菜端上桌了。老母親品嘗后，覺得一點兒不比飯店的廚師差。介紹人私下跟老母親說:“他認識你家王燕，對王燕印象特別好，知道咱老姐倆認識，主動找上門讓我介紹，這事情要抓緊。很多剛畢業的女大學生都在追他，遲了就不是咱家女婿了。”老母親心里就特焦急，恨不得找根狗鏈子，馬上套住他的脖子拴在家里。

母親給王燕嘮叨這事的時候，王燕覺得奇怪，如果真是有錢的老板，條件特別好，能主動找上門娶自己?別說他帶了一個女兒，就是帶著一群女兒，人家也不會找一個看守所的警察。她不想給母親解釋太多，說多了母親也不理解。于是就說:“我不想找，一個人挺好的。”

母親生氣地罵她，說:“這次你要聽我的，你抽時間跟人家見一面，要不你就再也別回家了，我沒你這個女兒!”

王燕就應付說:“好好，等我有空看一眼。”

說是這么說。等到自己有空了，指不定又到了哪個春夏秋冬。王燕總說自己是一個不孝的女兒，老母親快七十歲了，姐姐不在本地，照料母親的職責理應交給自己，可她還不如幾百里外的姐姐回家次數多。姐姐難免責怪她，說她比國務院總理還忙，忙得不知道自己的親娘是誰了。

姐姐說:“在你眼里滿大街的人都是你親爹親娘，就咱娘是外人。”

姐姐的話有些偏激。王燕就笑，笑著對姐姐說:“姐，你要罵我就痛快地罵，罵完了咱倆心里都舒坦。我干了這份差事，你說我該咋整?”

姐姐說:“差事歸差事，你脫不開身，就不能找個老公幫著照顧娘呀?”

王燕說:“找老公專門照顧娘?太奢侈了，再說大男人照顧娘，不細致，我想請個保姆，可娘不答應。”

姐姐用眼挖她說:“你能耐!還請保姆哩，咱娘一分錢掰成兩半花。看病都不舍得錢。舍得請保姆?你要是真能耐，給咱娘一百萬，咱們連保姆她媽一起請來!”

王燕嘿嘿地笑。說:“你把我賣了吧姐，賣了我也不值一百萬。”

其實姐姐的要求并不高，就是讓她找個老公能照顧娘。王燕是不折不扣的大美女，長了一雙迷人的眼睛，深眼窩，雙眼皮，長睫毛，眼睛一眨巴，睫毛忽閃忽閃的，能把男人的心忽閃得“怦怦”跳。按照王燕的條件。找個老公就像到菜地拔棵蔥那么簡單。最初追在王燕屁股后面的男人能有一個排，她也挑三揀四地跟其中幾個戀愛了一些日子，還跟其中兩個帥哥籌劃好了結婚議程，但后來帥哥們都撤退了，原因很簡單，王燕的那份差事太折磨人。

王燕警校畢業后分到看守所當上了監管民警。看守所警力緊張，每名民警需要看管二十多個在押人員。這二十多人什么貨色都有，殺人販毒的、偷盜搶劫的、敲詐勒索的、行賄受賄的……這些人有的一審被宣判死刑，等待高院核準。有的正等待起訴，整天喊冤叫屈，尋機自殺。王燕整天跟這些人打發日子，沒白沒黑地折磨自己的神經，十幾年下來，人蒼老得不成樣子了，尤其當所長這三年，頭發花白了許多，就連最熟悉她的親朋好友見了面，都直眨巴眼不敢認。母親心疼王燕，說我家燕兒掙幾個錢不容易，不到四十歲的人，頭發比我還花白。王燕跟身邊人自嘲，一個大美女，怎么越長越困難了?

自從發現自己白了頭發。王燕就放棄了結婚的念頭。眼下連自己的老母親都照顧不好，以后怎么照顧老公和孩子?她覺得在工作職責之外，作為一個女人，無法再承擔家庭的這份責任。

一個人靜靜地往前走，前方的路口不需要人等候。這就是王燕的心態。

王燕騎著自行車，腦子里想著看守所的事情。不想眼前一輛紅色寶馬轎車橫著擋在她的面前，她急忙剎車，輪子一滑摔倒了。這誰呀?有這么開車的嗎?她爬起來喊叫，抬頭一看，面前站著一個女人。

“喲，這不是劉慧敏嗎?”王燕愣住了。

劉慧敏是看守所民警李曉東的妻子，在房地產公司當會計，掙了幾個錢，平時就是一副趾高氣揚的架勢，因為李曉東是一名普通民警，沒少挖苦李曉東。

王燕說:“大清早的，找我有事?”

劉慧敏穿一件時尚的裘皮短款上衣，腳上蹬一雙高腰馬靴，正用眼睛挖著王燕。她說:“王所長，我不明白，世上的男人比狗還多，你追誰不可以，怎么盯著我們家那根爛菜梗了?”

王燕蒙了，說:“你這話……我聽不明白呀?”

“別裝蒜了，你跟李曉東那點破事，你以為我不知道?”

王燕的臉一下子漲紅了:“你這話從哪兒說起?我跟李曉東是同事，清清白白，你不要聽別人嚼舌頭。”

劉慧敏說:“要是嚼舌頭最好。我今天是想告訴你，李曉東跟我鬧離婚，都是你引起來的，我不希望你拆散我們的家庭。”

王燕說:“雖然李曉東跟我沒任何關系，但我可以了解一下情況，盡量勸說他不要折騰。你沒事了吧?我急著上班。”

王燕趕到看守所門口，門前馬路上的積雪已經清掃干凈，幾個民警在看守所厚重的大鐵門前，歡天喜地地堆雪人。快樂的樣子像是在過節。

民警李曉東38歲，長得很陽光，前幾年從派出所調來，妻子劉慧敏就說看守所不是人呆的地方。還不如派出所。劉慧敏社會關系不少，她想把李曉東調到市公安局辦公室，李曉東卻選擇留在看守所，據說這個選擇跟所長王燕有瓜葛。李曉東是一個大大咧咧的人，喜歡開玩笑，有一次李曉東抓起手電筒當麥克風，一本正經地送到王燕嘴邊說:“王所長我采訪你一個問題，為什么你現在還是獨身一人?”

王燕愣了一下。回答說:“車位都滿了，我在等車位，等你離了婚，我就撿漏了。”

李曉東說:“那你等吧，等到海枯石爛!”

說罷，李曉東忍不住呵呵笑了。身邊的民警們也都笑了。有人笑著添油加醋，動員李曉東趕快把某某人踹了，給王所長提供車位。這個說，你要是跟著王所長革命了，我送一萬塊錢的彩禮;那個說，從今兒我可叫你妹夫，請妹夫多多關照……

都是一些玩笑話。王燕也跟著起哄，拉出一副大太太的架勢。說李曉東，給我倒杯水去!李曉東乖乖地端一杯水。雙手遞給王燕，一副怕老婆的模樣，逗得大家人仰馬翻。

李曉東最初不理解王燕，在他看來，王燕不結婚真是一種資源浪費。他曾熱心給王燕介紹男朋友，被王燕一口回絕。他有些生氣，說你總不能一輩子不結婚吧?婚姻是緣分，說不定我給你介紹的這個小伙子，就是一直等候你的人，不管有沒有緣分，你總要跟人家見一面吧?王燕說。我不見，見了負不起責任，讓他繼續等吧。

后來跟她相處久了，李曉東慢慢體味到她內心的苦衷，也明白了她說的責任。李曉東平時就多了一份細心，生活中留意照顧王燕，做了一個同事應該做的一切，且做得光明磊落，做得順乎人情，周邊人誰都沒覺得有什么不妥之處。王燕在所里頗受尊敬，能幫她做些事情是大家的心愿。私下里，李曉東對身邊的民警說，王所長是我見過的最好的女人。這話似乎有些不妥，言下之意。他選擇的劉慧敏有問題了。不過當時并沒有人在意，只是最近傳出他跟妻子鬧離婚，重新品味這句話，就品出新的味道了。

李曉東扎根看守所，的確因為王燕的緣故。她被王燕的人格魅力吸引了，覺得能夠在她身邊工作，吃苦也是一種快樂，到后來就放棄了調離看守所的打算，也跟王燕一樣。沒白沒黑地耗在看守所里，經常一周都不回家。

至于他跟妻子劉慧敏鬧離婚的事，禍根不在王燕身上。而是劉慧敏戀上了房地產老總。盡管劉慧敏看不起李曉東，可又不想放棄孩子。但是李曉東發現妻子跟房地產老總的關系后，就下決心要跟妻子分開，不想背著個虛名過日子。

李曉東家距離看守所不遠，昨晚輪休回家了，他是一大早趕來掃雪的。看到王燕推著自行車走過來，李曉東忙迎上去，接過她手里的自行車說，突然發現她臉上有傷，忙問:“王所，你的臉怎么啦?”

王燕下意識地抹了一把，感覺臉上火辣辣的，忙說:“騎自行車摔了一跤，路滑。”

民警女管教喊:“王所。你看我們堆的雪人像誰?”

王燕仔細盯一眼，雪人的一些明顯特征都像自己。就笑著說:“你們糟蹋我呀?我有這么難看嗎?誰出的主意?”

女管教說:“李曉東的，他說把你堆在這里當門神，給咱看守所看大門!”

王燕說:“我成門神了?”

說著。她也童心萌動，小碎步跑上去堆雪人。

B靚麗的女殺人犯

王燕走進看守所的第一件事，就是從一個個監室門前走過，察看熟悉的每一張臉。多年跟在押人員打交道，她能夠從在押人員的眼神中，穿透他們的內心世界，捕捉他們情緒的微妙變化。也怪了，倘若哪一天不看他們一眼。她吃飯睡覺都不香，這些人竟然成為她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似乎她就是為這些人活著的。

這個時間，在押人員剛起床洗漱，水龍頭和廁所門口都排了隊。看守所監室緊張，每個監室都住了二十多人，早晨經常因為上廁所吵架。

王燕走到3號女監室，掀起監視窗口的布簾子朝里面看，發現梁媛媛洗漱完畢，端坐在地板上，雙目微閉，像一尊活佛一動不動。她覺得不對勁兒，就喊了一聲:“粱媛媛!”

粱媛媛迅速站起來回答:“到!”

王燕朝她招招手:“你過來，今天這么早就洗漱完了?幾點起床的?”

梁媛媛站直，挺著胸脯回答:“報告警官，六點半。”

“六點半?怎么提前一個小時起床?”

“我、我琢磨這些天該來了……”

“什么該來了?你不是剛來了嗎?”

王燕以為梁媛媛說的是例假。一周前她來例假的時候，總是肚子疼，王燕察覺后，專門給她買了一個暖水袋，還用紅棗和紅糖煮水給她喝。

“不是那個，是裁定書。”

“哦——你呀，該吃吃該睡睡，想這么多干啥?”

梁媛媛才23歲，家在農村，沒文化也沒技術。在城里打工找不到事情做，就借錢考了一個駕駛本，從一個出租車司機手里轉租了一輛車。可開了不到兩個月，不但沒掙錢，還把車撞壞了。那個出租車司機找她要錢的時候，她覺得自己走投無路，索性把出租車司機掐死了。估計那個司機臨死的時候都想不明白，梁媛媛怎么會突然掐住他的脖子。

梁媛媛一審被判為死刑，二審又被駁回上訴，眼下正等待最高法院的死刑核準裁定書。她心里一天天數著剩余的日子，按照正常的推算，感覺裁定書該下來了，所以這幾天她都是早早起床，把自己打扮好，坐在地板等待著自己生命的最后時刻。

王燕心想，梁媛媛內心起了變化，這不是好兆頭，早飯后應該找她好好聊聊了。在押人員心態平靜，是看守所追求的最高境界。

吃早飯的時候，王燕去了在押人員的大伙房檢查伙食情況。其實在押人員的早餐跟民警的差不多，饅頭、咸菜和米粥，就是沒有雞蛋。王燕發現大米稀粥顏色泛紅，品嘗了一口，覺得味道不對，忙問炊事員怎么搞的，炊事員吭哧半天才說，昨晚把大米泡在鍋里，鐵鍋脫銹，米粥就變成了紅顏色。王燕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在押人員喝了這種稀粥會怎么想?會不會覺得民警們不把他們當人看?

王燕立即把民警召集到在押人員的大鐵鍋前，說你們看看，這米粥能喝嗎?一股鐵銹味。為什么昨晚就把大米下鍋里?就是早晨圖省事!我們民警伙房怎么沒這么干?你們思想還是有問題，把在押人員不當人看，嗯?以后再發生類似的情況，我就給你們處分!

王燕是一個性格溫順的女人，平時很少發脾氣。但在這些敏感問題上絕不姑息遷就。看守所的在押人員是一個特殊的群體，他們有的陰險兇狠勝過豺狼，有的喜怒無常如同精神病人，有的心灰意冷形似枯木，有的單純幼稚就像幼兒園的孩子……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征，就是情感脆弱。任何細微的外界干擾都可能引起打架斗毆、自虐自戕的事件發生。如果因為工作疏忽造成在押人員斗毆致死、自殺身亡、越監出逃的嚴重事故，就要追究監管民警的責任，輕者脫下警服，重者就從鐵門外進入鐵門內，成為被監管的對象。這種事情全國監管場所每年都有發生，稍有疏漏悲劇就可能落到自己頭上。

王燕在看守所干了十多年。膽子越來越小了，晚上睡覺都不踏實。她當監管民警的時候，只要保證自己分管的幾十個在押人員不出問題就行了。當所長就不一樣了，必須保證看守所500多在押人員不出問題，保證看守所每一名民警不出問題。

“傻子才當看守所長!”這是王燕常說的一句話。

李曉東看到王燕沒吃早飯，忙跑回宿舍拿了幾塊巧克力和一個蘋果，送到王燕辦公室，卻找不到人影了。李曉東就直接去了監控室，問監控民警說:“王所去哪里了?把她搜出來。”

監控民警指著一個監視屏說:“喏，值班室。”

王燕在向值班女管教了解昨晚的情況。得知昨晚又收了三名犯罪嫌疑人，其中有一個女人因為殺人進來的。她翻閱了收監時的記錄，女人叫徐夢婷，35歲，離婚后跟一個廚師結婚，因不堪忍受廚師的虐待，投毒殺死了廚師。

“她的情緒怎么樣?”王燕看完記錄問值班女管教。

“很不好，昨晚又哭又叫，讓我們趕快槍斃了她。”

王燕拔腿朝過渡監室走去，要看一眼這個叫徐夢婷的女人。犯罪嫌疑人剛收進來的時候。都關押在過渡監室里進行培訓，民警們要告訴他們在看守所能夠享受的權利、法律訴訟程序，以及在看守所應當遵守的紀律。培訓一周或兩周后，他們的情緒趨于穩定了，才編人其他在押人員的監室里。徐夢婷眼下正是危險期，如果不盡快穩定她的情緒，很容易發生意外情況。

這時候，李曉東追上來，把巧克力和蘋果塞給王燕說，吃兩口吧，別空著肚子到處亂跑。王燕說一會兒得空吃，李曉東不答應，用眼睛盯著她說，就現在吃，一會兒就到中午了。王燕被逼得沒辦法，三兩口吞下一塊巧克力，嗚嚕著嘴說:“你抽空找我，有事情跟你聊聊，聊點兒私事。”

王燕多年的經驗，看守所民警需要排除一切外部干擾，保持一個好心境，細致地揣摩在押人員復雜多變的內心世界。李曉東遇到重大的家庭變故。一旦影響心境，工作上出了紕漏。無論對他還是對看守所都是重大損失。作為所長，王燕覺得有責任介入李曉東的私人情感。

李曉東說:“現在我就有空你說吧，慢點吃我看著難受。”

王燕說:“現在不行，我要去見徐夢婷。”

王燕去了談話室，讓女管教把徐夢婷提出來。因為擔心徐夢婷情緒激動。女管教給她戴上了腳鐐和手銬。徐夢婷個子高高的，皮膚白皙，一臉賢妻良母相。她穿一件素雅的藍底白花棉衣，腳下一雙紅布鞋，嘴角掛了些許微笑，走路飄然而富有韻致，不像一個在押犯人，倒很像是一個來串門的客人。按照王燕的想象，這女人走進屋子一定尋死尋活地鬧騰，不曾想如此地安靜。全不像值班女管教介紹的那樣情緒失控。

王燕跟她一撞面。感覺有一團熱浪襲過來，打了她一個趔趄，心里說。這個女人也能殺人?徐夢婷在王燕面前站定，值班女管教介紹說:“這是我們所長，你老老實實回答所長的問話。”徐夢婷抬眼皮看了王燕一眼。又把目光移到窗外。窗外隱約可見遠處的皚皚白雪，還有屋頂盤旋的鴿子。

王燕低頭看到徐夢婷腳鐐上包裹的絨布散開了，露出銀白的鎖鏈，急忙彎下腰，把散開的絨布纏緊了。她的這個舉動，讓徐夢婷不知所措，呆立在那里。

自從王燕當了所長后，對在押人員實行人性化管理，提出創建“陽光看守所”的理念，核心問題就是把在押人員當人看。看守所不是監獄，而是在押人員進行法律訴訟的地方。王燕告誡民警們說，在押人員犯了法，自有國法懲罰，但沒有伏法前，他們享有一定的生存權利。如果我們剝奪了他們應該享有的正當權益，我們就違反了法律，成為罪人。有一次，一個20多歲的小伙子因為斗毆致人重傷，被收進看守所，按照規定，他進來后首先要剃光頭，但小伙子拒不執行，跟監管民警鬧騰起來。王燕問小伙子為什么不執行看守所規定，小伙子眼淚汪汪地說，他從小沒剃光頭，在他看來，被執行死刑的人才會被剃光了頭發。

王燕下令取消了剃光頭的規定，并在現有的條件下盡力改善在押人員的伙食和居住條件，給每個監室配上了空調。由于看守所線路老化，她就把民警宿舍和辦公室的空調全部取消，保證監室內的空調正常運轉。她還讓民警們把鐐銬用紅絨布纏裹了，這樣腳鐐就不會把在押人員的腳腕勒出血印，大冬天也不會有涼冰冰的感覺。

最初王燕的作法遭到一些監管民警的質疑，有人說看守所不是養老院，犯罪嫌疑人不是大爺，太嬌寵了容易養成得寸進尺的毛病，給監管工作增加難度。然而半年過后，在押人員不但沒有刁難監管人員。反而主動配合看守所的工作，讓監管民警省去了很多麻煩。

王燕拖了一把椅子。示意徐夢婷坐下，徐夢婷也不客氣，坐下后說:“你想問什么問吧，該說的我都已經說了。”

王燕對女管教說:“給她打開手銬。”

女管教有些猶豫，看著王燕不說話。王燕說聽我的，打開吧，我第一眼看到徐夢婷，就知道她是一個懂道理的人，我想一個人跟她聊幾句。監管民警給徐夢婷打開手銬，走出門的時候說:“我就在門外等著，有什么事情喊我一嗓子。”女管教瞅了徐夢婷一眼。顯然這些話是說給她聽的。

徐夢婷的狀態跟昨晚判若兩人。從昨晚收進看守所到今天早晨，她幾乎沒合眼。把該想的事情都想了一遍，想完之后，她的心就死了。

王燕說:“你的案情我已經看過了。也沒什么問的，就是想告訴你，從現在開始要認真準備你的訴訟，只要有一線希望，就決不能放棄。”

徐夢婷搓著兩手說:“我什么也不用準備，就等著死了。”

王燕搖頭。“你不要這么說，你的情況很特殊。你老公對你屬于虐待，從情理和法理上說，都還有申訴的必要。”

徐夢婷愣了一下，咬牙說:“我不申訴，告訴你們，去年咱們市那起女嬰碎尸案，也是我干的!”

王燕心里一驚，差點叫出聲來。去年的女嬰碎尸案至今未破，刑警隊長是王燕警校的同學，多次跟王燕打招呼，讓她注意從看守所在押人員身上找線索。尤其是因為偷盜和殺人進來的犯罪嫌疑人。

王燕擔心被徐夢婷看出來，忙裝著揉眼睛，不慌不忙地說:“是嗎?真的假的?你說說看。”

徐夢婷就詳細描敘殺害女嬰后碎尸的過程，王燕聽完后，朝門外喊了一聲，女管教進來給她重新戴上了手銬。在她走出談話室的時候，背后傳來王燕很輕的話音，你的生命是父母給的，珍愛生命，也是對父母的一種孝心。

她忍不住回頭，看到王燕朝她微笑著點頭。

C女死刑犯臨終的愿望

王燕忙不迭地給刑警隊長打電話，介紹了徐夢婷的情況，刑警隊長一聽就笑了，說:“你聽她瞎編，一點兒不著邊際。”

王燕一下子明白了。徐夢婷欺騙了她。

王燕回宿舍拎著幾件進口化妝品，去了三號女監室，在女管教的陪同下，把梁媛媛帶到談話室。

梁媛媛以為高院核準裁定書下達了，神色有些緊張，走路都磕磕絆絆的。王燕覺察到后，忙勸慰她說:“今天找你沒什么大事，隨便聊天。這些化妝品是別人送我的，你不嫌棄拿去用吧。”

說著，王燕把化妝品遞給梁媛媛。梁媛媛自從進了看守所，沒一個親人來看她，就連換季的衣服和婦女用品，都是王燕掏錢給她買的。

梁媛媛沒有伸手去接化妝品。她說:“謝謝警官，我恐怕用不上了。”

王燕瞪她一眼說:“我過去跟你說的話你都忘了?活一天也要活得精彩，活得有意義，拿去用吧。味道兒挺好聞的，你聞聞?”

王燕打開護膚霜，送到梁媛媛鼻子下讓她聞。梁媛媛翕動幾下鼻翼。不等張嘴說話，眼窩里的淚水就流出來了。

一邊的女管教忙用紙巾替她擦拭了淚水，用責備的口氣說:“這些東西王所舍不得用，送給你，你也不說聲謝謝?”

梁媛媛就用哽咽的聲音說:“謝謝王警官。”

王燕發現梁媛媛眼睛里有許多血絲，就問她昨晚是不是沒睡好，梁媛媛垂著頭，一直不吭氣。王燕裝出不高興的樣子，說梁媛媛，你信不過我了?梁媛媛連忙搖頭說，不是不是，我最相信你王警官，我昨晚……昨晚我想爸爸媽媽了，特別想臨死前能見他們一面，不知道王警官能不能幫我這個忙。

王燕很吃驚，梁嬡媛進看守所的時候，檔案里寫得很清楚，父母雙亡，現在怎么突然想見父母了?仔細一問才知道，梁媛媛剛出生后就被親生父母送人了，她是跟著養父養母長大的，這么多年不知道親生父母在哪里，不知道自己的兄弟姐妹長得什么樣子。看著梁媛媛祈求的眼神，王燕心里很難受，她用力點點頭，答應一定想辦法幫她找到親生父母。

梁媛媛對親生父母的情況說不出個子丑寅卯，只知道親生父母居住在寬窄巷一帶。寬窄巷太大了，怎么找呀?王燕還想再問一些細節，李曉東走進談話室，說押送車輛已經準備好了，王燕這才想起今天有一批判決的犯人，要送往省城監獄服刑。

其實上個月就有5個判決的犯人需要送往省城監獄。從看守所到省城，往返最少需要花費5000塊錢，這些錢是看守所支出，人數太少跑一趟不值得，王燕把5名已判決的犯人就暫時留在看守所，跟這個月判決的7名犯人一起押解了。

王燕和李曉東來到看守所后院，一輛依維柯警車停在監室外，從監室提取的犯人正在民警的監視下登車。一名女犯人看到王燕走過來，突然掉頭朝后面走，民警一把抓住她大喊:“干什么你?上車!”女犯人掙扎著走到王燕面前，彎腰深深鞠躬說:“王警官，我走了，謝謝你對我的照顧。”

王燕說:“走吧，好好改造。”女犯人轉身的瞬間，王燕發現她身上的棉衣，有一個扣子開了，忙喊:“你等一下!”

她快步走上去，彎腰給女犯人扣緊了棉衣扣子，又從兜里掏出李曉東給她的那個蘋果，遞給女犯人，讓她拿著路上吃。女犯人伸出戴著手銬的雙手。顫顫地接過蘋果，再次彎腰鞠躬，然后抬眼仔細看了看王燕，想說什么，可嘴唇抖動了半天，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王燕揮揮手說:“走吧，都在等你了。”

她轉身，先是退著走了兩步。然后猛然轉身跑向警車。

女管教檢查完警車，向王燕敬禮說:“王所，我們走了。”

王燕握了握女管教的手。“路上小心，該花的錢就花。出門別節省。”

送走押解犯人的警車，王燕騎上自行車，去寬窄巷下面的三個派出所尋找梁媛媛父母的線索。梁嬡媛給王燕提供的唯一的證物。就是當年她被送人的時候，肚子上戴的一塊紅布兜兜，上面用絲線繡了四個字:一生平安。

派出所的民警聽了王燕的介紹，都表示愛莫能助。如果梁嬡嬡在親生父母那里上過戶口，還可以大致確定一個尋找范圍，可梁媛媛出生幾天就送人了。戶口落在養父養母那里，要想找到她的親生父母，必須拿著這塊布兜兜挨家挨戶探聽。如果她的親生父母遷出寬窄巷一帶，就更無法查找了。王燕犯難了。說不定梁媛媛的死刑裁定書這幾天就到了。挨家挨戶打聽，猴年馬月能有個結果?派出所一位民警給王燕出了個主意。讓她把紅布兜兜拍照掛在網上，同時把照片分發給幾個派出所的片警，請他們幫助查找。王燕覺得這個辦法好，就借用派出所的數碼照相機給紅布兜兜拍照，當時就傳到了社區網上。

王燕在照片下面寫了這樣一段話:一個出生幾天就被親生父母送人的女孩。二十三年后身患不治之癥，非常渴望離開這個世上的時候，能看一眼自己的親生父母，這塊紅布兜兜是她被送人的時候，從親生父母那里帶走的唯一證物，希望有知情者盡快提供線索。圓她一個夢。

紅布兜兜的照片在社區網發出后，很快得到了網民們的支持，短短三四天的時間。就有上千條留言。王燕根據留言的地址和電話，騎自行車逐個尋訪，一天跑下來，走訪了四十多戶人家，毫無收獲。路燈已經亮起來了，王燕騎著自行車匆忙返回看守所，離開看守所一天了，她心里像長了草一樣亂亂的，擔心看守所出什么事情。

正擔心著，她的手機突然響了，把她嚇了一跳，忙掏出手機接聽，原來是母親打來的。母親說:“燕兒，我覺得頭昏，你趕快回來一趟，越快越好!”王燕的心突突跳，這些日子母親的身體不太好，有幾次暈倒過去，她打算帶母親去醫院好好檢查一下，可總騰不出空閑。

王燕就問:“媽，你哪兒不舒服?”

母親說:“你別問了，回家就知道了。”母親說話的語速很快，顯得很匆忙，不等王燕再啰嗦，就扣了電話。

王燕風風火火趕回家，看到開門的母親滿臉笑容，懸著的心放下了。只要母親身體沒事，別的事情都不重要。

她說:“媽，你沒事吧?催得這么急?”

母親壓低聲音說:“那個男的來了，在廚房做飯。”

王燕朝廚房走去，要看看主動要娶自己的男人到底是誰。推開廚房門，他看到一個男人正在灶上忙碌，面容被一團水霧繚繞著，只能看清一個輪廓。王燕覺得很面熟，卻又一時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就用力咳嗽一聲。

男人愣了一下，朝前走了兩步說:“王所，你……怎么有空回家了?”

他的聲音因為慌張，感覺有些顫顫的。聽他叫自己王所，王燕一個激靈，吃驚地喊道:“是你?!”

男人兩手在圍裙上擦拭著，不知該如何是好。這個神秘的男人，是一年前從看守所出去的在押人員陳松濤。

陳松濤當年從財經大學畢業后，被招聘到某公司負責商貿出口，三四年后就被提升為公司副老總，并成為公司的股東之一。結婚后，他跟妻子生了一個女兒，他們各自忙自己的事情，在一起的日子并不多，夫妻感情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女兒2歲的時候，妻子出國經商，跟他提出離婚，他沒說任何話就答應了。既然女人有外心，勉強拼湊在一起也沒有什么快樂和幸福，況且這樣的女人，離了也好。只是，離婚后，妻子把女兒丟給他撫養，讓他這個大男人手忙腳亂的。

后來，因為工作上的摩擦，公司老總故意給陳松濤制造麻煩，他覺得自己不適合留在公司了，就向老總提出辭職。老總當然想把他趕出公司，可他是股東之一，要帶走上百萬資產，眼下公司缺少運轉資金，他是不是成心拆臺呀?老總憋著一肚子火氣，好言挽留陳松濤，說公司眼下離不開她，希望他能再堅持一年半載，等公司找到接替人選再走也不遲。老總說得很動情，陳松濤也就不好再堅持了，心想一年半載也快，打個噴嚏就過去了。陳松濤雖然才華出眾，可社會經驗太少了，當檢察院辦事員突然出現在他辦公室的時候，他才醒悟過來。

他的罪名是貪污，數額20多萬，按照這個數目，他要被判刑十多年。告他貪污的是一封匿名信，有關部門根據匿名信清查了公司財務的賬目，果然查出了問題。陳松濤心里清楚，這是老總和財務女總l監合伙設圈套把他埋了進去，他們做得天衣無縫。

這個意外的打擊，讓陳松濤一下子垮了，坐在監室里呆呆出神，面如枯槁，監管民警找他談心，磨破了嘴皮子，他就是不張嘴說話。

王燕覺得陳松濤的情況有些反常，就親自找他聊天。開導了一下午，他只說了一句話:“我冤枉。”

很多在押犯人進了看守所都會喊冤叫屈，其實未必有多大的冤枉。但陳松濤說這話的時候神色麻木，聲音雖然不大，卻萬般凄楚。王燕覺得他不像說謊的樣子，就鼓勵他聘請律師訴訟，他卻搖頭，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

回到監室后，陳松濤不吃不喝，躺在地板上等死。王燕正無計可施的時候，陳松濤的父母到看守所探望他了。父母在外地一個小縣城上班，聽說兒子出事了，就匆匆忙忙趕過來。

王燕把陳松濤的父母帶進了辦公室，給他們端了茶，一口一個大叔大嬸地叫著。兩位誠實的好人做夢也想不到自己的兒子會犯罪，從家里來的時候就心慌，走路順著墻根，仿佛全世界的人都在注視著他們夫妻。在他們看來，看守所是一個陰暗潮濕的地方，是一個充滿呻吟和嚎叫的地方，是一個見不得人的地方，現在他們突然享受到客人一般的待遇，竟然有些不知所措了。從他們口中，王燕了解到陳松濤家中有一個剛上幼兒園的女兒，請了一位50多歲的大媽當保姆。陳松濤平日里對大媽不錯，他進了看守所后，大媽并沒有甩手而去，依舊像往常一樣守候在他家中，接送孩子去幼兒園。

陳松濤的母親說:“我們都沒有退休，還要回去上班，只能把孩子帶走，可孩子不跟我們，保姆也不答應，說就算一分錢不拿，也要留在這里照看孩子，把一個家交給保姆，我們哪能放心?屋里的東西倒不怕丟失，就怕保姆把孩子帶走了。”

王燕覺得這種可能性不大，如果保姆真是這種人，陳松濤出事后，早就逃之夭夭，不可能留守到現在。她安慰他們說:“大叔大嬸不用擔心，我這就跟你們去家里看看，把孩子的事情安排好。”

王燕覺得，只要把陳松濤的孩子安排好，一定能溫暖陳松濤的心，讓他的情緒恢復正常，理智地準備訴訟的事情。

陳松濤家的保姆是一個很善良的大媽，她告訴王燕說，這幾年陳松濤對她像親人一樣，現在陳松濤有難了，就算一輩子回不來，她也要把孩子帶大了。保姆說著，眼里的淚水禁不住流出來。保姆的善良感動了王燕，她抱起陳松濤的小女孩，親了一口說:“寶貝，爸爸出國了，要很久才回來，你跟著阿姨要聽話。”

小女孩很乖地說:“阿姨告訴我了，爸爸出國找媽媽去了，讓媽媽趕快回家陪我玩。”

王燕的鼻子有些酸，勉強擠出一臉微笑給孩子看。

看守所召開每周情況分析會的時候，王燕把陳松濤女兒的事情在會上說了，民警們當即表態，在休班的時候輪流去陳松濤家看一眼，幫保姆接送孩子，處理家中的一些事情。隨后。王燕自掏腰包，聘請了本市最好的律師為陳松濤代理訴訟。根據律師的建議，王燕又聘請了一位高級會計師，整理分析陳松濤貪污的賬目問題。

律師和會計師找陳松濤談話，了解案情的一些細節，陳松濤并不配合，在他看來，這都是看守所做樣子糊弄他的。

民警李曉東實在看不下去了，就對陳松濤發脾氣說:“我從來沒有遇到你這種不知好歹的人，王所自己出錢給你請律師請會計師，幫你打官司，你卻愛搭理不搭理的樣子，有沒有良心呀?王所長隔三岔五地去幼兒園接送你女兒，還騙孩子，說你出國找她媽媽了，女兒天天在家等你回去。你可以在監獄呆一輩子，可女兒能等你一輩子嗎?”

李曉東的話捅到了陳松濤的軟肋，他的眼睛濕潤了。

王燕說:“你女兒倩倩在幼兒園很懂事，昨天老師表揚她了，說她吃飯吃得干凈。”

陳松濤眼神里含著感激，看著王燕說:“王警官，我有話要跟你說。”

陳松濤在王燕和民警們的感化下，重新找回了生活的自信，積極配合律師和會計師梳理案情，掌握了確鑿的證據，經法院開庭審理，最終認定陳松濤通過報銷發票等手段，非法獲取公司一萬多人民幣，判處一年有期徒刑。公司財務利用陳松濤報銷的發票做文章，誣陷陳松濤貪污20多萬元，已觸犯法律，將另案處理。

按照規定，被判處一年以下有期徒刑的犯人，不再轉送監獄服刑，而是留在看守所執行。陳松濤接到判決書后，已經在看守所呆5個月了，實際服刑日期只剩下半年多。

自從判決后，陳松濤的日子一下子陽光燦爛了。雖然身在監室，可他對女兒的情況了如指掌。“六一”兒童節的時候，王燕還代表家長參加了幼兒園組織的活動，用攝像機把陳松濤女兒表演的節目錄下來，帶給陳松濤看。陳松濤心里非常感動，暗自發誓出去后一定報答王燕的恩德。

其實王燕對每一名在押犯人都傾注了愛心，她把在押人員當成了病人，自稱自己是醫院的院長。陳松濤在看守所的日子里，經常跟監室里的人議論王燕，不管殺人犯還是貪污犯，都說她是一個好人。說她不像一個看守所長，像姐姐、像妹妹、像幼兒園長，也有人說像母親的。從身邊人嘴里。陳松濤慢慢地閱讀著王燕，知道她至今未婚，知道她的頭發是當所長后花白了的，知道她家中有一個無人照顧的老母親，知道她關照在押人員妻兒老少的一個個感人故事。

陳松濤刑滿后，注冊了一家服裝貿易公司。他心里有一個想法，就是掙了錢去報答王燕，報答所有幫助他的人。曾經跟陳松濤有交往的客戶，了解他的能力和人品，也對他的遭遇抱有同情，特意把一些生意交給他去做，只用了一年的時間，他就把生意做火了。

這時候，陳松濤得知王燕還是一個人，于是就萌生了娶她的念頭。最初他不敢奢望成為王燕的男人，只是想通過這個機會，進入王燕家中，跟她的老母親拉近距離，以后就可能經常到家里照顧老母親了。但是認識了老母親后，他心里就想，如果真能成為這位慈祥母親的女婿，該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呀!

王燕認出了陳松濤，笑了說:“沒想到是你，想破了天也想不到是你。”

陳松濤說:“世上想不到的事情多著哩。”

“我謝謝你，可我要跟你說，以后不要來了。”

他愣怔了一下，看著她的眼睛說:“我知道你不會同意，怕我臟了你的名聲，沒關系，我就希望能經常來家里，替你照顧一下大媽。”

“不是的。我就是不想成家。我知道你很忙，不想讓你跑來跑去，挺辛苦的。”

“沒事，我家里有保姆幫忙。你不用找理由趕我走，我愿意的事情再辛苦都高興。我在看守所的時候心里曾許愿，有一天混出個人模狗樣。一定報答你，現在我是來還愿的。”

“你這樣做，我母親會當真的……”

“當真就當真，能哄著大媽高興，你就委屈一下吧，假裝答應這事情，難道你不想讓老人家幸福快樂?”

“我當然想讓母親高興，可我不想拖累別人。”

“你沒拖累誰，你還是你，我還是我，咱倆是兩條鐵軌。永遠沒有交叉點。”

“你給我出了個大難題，我可不會演戲。”

“學著演吧。我求你一件事，不能跟大媽說我的過去。”

“你的過去沒什么見不得人的，不過我答應你，不說。”

王燕的母親看到女兒在廚房跟陳松濤嘰里呱啦說個沒完，心里美滋滋的，在客廳轉了一圈又一圈，就是不知道該做點兒什么，最后還是忍不住進了廚房，看著陳松濤傻呵呵地笑。她打心眼兒喜歡這個女婿。

看到老太太進來了，陳松濤忙說:“大媽開飯了。”

又對王燕說:“別傻站著，拿碗拿筷子。”

王燕看了陳松濤一眼，笑了。聽陳松濤的口氣，他還真成了這個家的主人了。

一切就緒，王燕剛坐到飯桌前拿起筷子，她的手機響了，一看是看守所的號碼，臉色立即變了，對著手機就喊:“誰呀，什么事?我是王所。”

電話是李曉東打來的，說有點個人私事要跟她說說。聽說是個人私事，王燕松了一口氣，有些生氣地說:“嚇了我一跳，以后給我打電話，第一句話要先說所里沒事，別讓我心驚肉跳的……”

王燕還想說什么，電話突然掛斷了，她愣神的時候，手機又響了，還是李曉東。電話里的李曉東開口就說:“王所，所里沒事，你放心，我就是問你，晚上你回來嗎?”

王燕對著手機瞪眼說:“你沒事別瞎折騰，吃你的飯去!”

李曉東說:“這次打電話符合你的要求吧?”

王燕說:“我真想踢你兩腳!”說完，她又拿起筷子，嘴里嘮叨說，“我出來一整天了，心里老是不踏實。”

陳松濤說不踏實就別吃飯，現在就回去。王燕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對著陳松濤使勁兒哼了一聲。她心里說，這還沒怎么著，就跟我厲害上了，要是真成了我老公，能把我吃了?她氣哼哼地端起一碗米飯剛要吃。不想又被母親拽過去。

母親說:“不想吃飯你就走，別在這兒哼哼的，稀罕你呀?”

王燕終于忍不住跳起來，攤開雙手委屈地說:“媽，我是你女兒，你怎么偏袒他?”

母親說:“我就袒護他!”

說著，母親和陳松濤都忍不住吃吃笑了，笑著相互擠眉弄眼的。配合默契。

王燕嘴里嘟囔說:“我就納悶了，才幾天呀就成聯軍了。”

D監室內的詩朗誦

王燕當晚回到看守所，李曉東就出現在辦公室門口，斜倚門邊站著，也不說話，用眼睛瞟她。王燕皺眉頭說:“又咋啦?有話進屋說。”

李曉東瞪眼說:“我是送來讓你踢的，踢完了我就走。”

王燕說:“別沒事找事，怎么像個娘們兒!”

正說著，女管教走進王燕辦公室。王燕忙問徐夢婷的情況。女管教說不怎么樣，還是急巴巴的等死。王燕說這么下去不行，趕緊想辦法穩住她，總不能讓她一直呆在過渡監室吧?女管教說，你交給我那幾招都用完了，不靈驗，說什么感人溫暖的話都不能打動她，你誠心誠意幫助她，她卻說你是貓哭耗子假慈悲，看樣子這塊骨頭要留給你老人家親自啃了。

王燕嘴里反復嘮叨著。打動她、打動她……突然間，她使勁兒拍了一下桌子，問一邊的李曉東，記不記得那個叫陳松濤的犯人?李曉東點頭說記得，你怎么想起陳松濤了?王燕說給我送化妝品的人就是陳松濤，今晚我回家碰上他了，在廚房幫我母親做飯。

李曉東一下子叫起來，說:“哦喲——哦喲!我說你晚飯為什么沒回來吃呀，我說你嫌我的電話打攪了你了，我說你對我的口氣像惡煞婆，我說你……”

王燕用力揮手，做了一個暫停的手勢。“打住吧你，有完沒有呀?我跟你說正事，當年我們從陳松濤的女兒人手，打動了陳松濤，徐夢婷沒孩子嗎?”

女管教接過話說:“好像有一個13歲的女兒。”

“那好，你抓緊了解一下她女兒的情況。這是個突破口。”

李曉東問王燕:“梁媛媛的親生父母有線索了9”

“沒有，不過網友提供了很多信息，陳松濤答應幫我去找，他有車，跑起來方便。”

李曉東瞪了一眼王燕，猜測陳松濤一定在追求王燕，他從王燕的眼神中，已經看出了一些內容。他說:“現在有人替你分憂了，恭喜你呀，什么時候辦喜事，別忘了通知我一聲，給你送禮金去。”

王燕懶得跟李曉東解釋，干脆把話題扯到了李曉東身上。她說:“你操別人的心干啥?自己的事情還沒倒騰明白，你跟妻子鬧離婚干啥?差不多就湊合著，哪有十全十美的婚姻?”

王燕說的是真心話，她總覺得李曉東傻乎乎的什么都不明白，一個人大男人拖著個孩子過日子太難了，有女人總比沒有好。

李曉東說:“你別替我操心，湊合干啥?女人又不能當飯吃!”

李曉東的話一下子把王燕噎住了，她沒想到李曉東會說出這么直白的話。女人是不能當飯吃，可女人有時候比吃飯更重要。沒有女人的時候心里不覺得空蕩，失去了女人心里就會空蕩蕩的。你李曉東現在嘴硬，要不了一兩年，你就會覺得日子過得疲軟，別說你了，就我一個沒結婚的人，有時候還覺得心里苦，就像一艘風雨中飄搖的船只，始終不能靠岸。王燕真想把這些話說出來，說給李曉東聽聽。她的目光落在李曉東身上，足足停留了幾十秒。看得李曉東有些不自在了。

王燕說:“外面議論什么的都有，我必須跟你談一次，很鄭重的。雖然夫妻感情是你個人私事，可處理不好就會影響你在看守所的工作情緒。”

李曉東說:“我影響了嗎?我哪天不是加班加點忘我工作?我哪天不是面對微笑跟在押人員說話?我把所有的痛苦壓在心里，把所有的微笑都掛在臉上，你還要讓我怎么做?”

正說著，值班的男管教匆忙走來，沖著王燕說:“王所，金力男不對勁兒!”

王燕一怔，忙問怎么不對勁兒。男管教說金力男渾身發軟，坐在那里蔫了，像霜打了的茄子。王燕說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蔫了?一定有問題。王燕說著快步朝監室奔去。

金力男是朝鮮族，因販賣海洛因被送到看守所，一審判處死刑，他知道上訴也沒用，專心等死了，從來不給監管民警找麻煩，上個月還主動要求把他轉移到了8號監室。看守所的8號監室關押的二十多名在押人員，有大學英語教授、電腦工程師、報社總編輯、企業總經理……全是戴眼鏡的知識分子，在當今浮躁的社會中，他們也跟著鬧哄哄的人群，放羊似地朝前奔涌，最后迷失方向失去自我。進了監室，其實倒是一次難得的人生機遇，讓他們有時間冷靜下來思考人生，思考未來的路該怎么走，于是他們感覺人生如夢，感覺時光如梭，于是又有了當年在夾縫中生存的精神。他們相互取長補短，形成了濃厚的學習風氣，也打造了一個模范監室的品牌。電腦專家拜英語教授為師，英語教授拜企業家為師。報社的李總編是詩人，竟然讓監室里的其他人都拜在他的門下當弟子了，每天寫幾首詩請他批閱，一個月打印裝訂一本詩選，在看守所其它監室內流傳。這些人盡管過去跟文學不沾邊，但寫出的詩句有模有樣，其它監室的在押人員讀了，被感動得淚流滿面。其實道理很簡單，就是環境使然。從往日風光的生活跌進現在失去自由的日子，這種落差自然會讓他們百感交集。尤其對父母和妻子兒女的思念和愧疚，一日日堆積在心中，最后就堆集成了感人的詩行，也像李煜一樣，吟出了“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之類的詩句。沒文化的那些在押人員，心中也有這樣的感受，只是茶壺里的餃子倒不出來，因此看了8號監室的詩選，引起了心中的情感共鳴，自然要流一些眼淚。金力男就是看了詩選后，要求調到8號監室，去跟著李總編學寫詩。

王燕進了8號監室，發現金力男躺在地板上，額頭冒著汗珠。監室里的幾個戴眼鏡的家伙，圍在金力男身邊忙前忙后，有給他擦汗的，有給他喂水的，好像人人都是醫生。他們看到王燕緊緊張張進來了，忙安慰王燕說:“王所，金力男沒啥大問題，就是因為讀了李總編的一首詩，感動得哭了好半天，哭得沒力氣了。”

王燕一看這陣勢，忙讓他們閃開，說你們省點兒力氣吧，沒病也讓你們折騰出病來了。她伸手摸金力男的額頭，并不發燒，問了他的飲食和身體反應，也沒發現特殊的癥狀。但是王燕不敢大意，還是帶著金力男去了醫療室。

醫療室的醫生姓韓，在看守所工作了三十多年，經驗十分豐富。韓醫生初步診斷，金力男的癥狀可能是低鉀引起的。韓醫生給金力男輸液補鉀，可他的血鉀指數依舊下降，并出現心慌胸悶的反應。韓醫生覺得問題嚴重了，這應當是心臟驟停的前期癥狀。王燕聽了，立即把金力男送到急救中心進行搶救。急救中心的醫生說，這種心臟病初期很難發現，隨時都有心臟驟停的可能。金力男是非常幸運的。

金力男在醫院住了三天，王燕一直在病床邊守候著，眼睛熬得紅腫。這天，李曉東開車去醫院接金力男出院，看到王燕紅腫的眼睛心疼了，訓斥她說:“你不要命了?你對犯人負責任，也要對自己負責任呀!”一邊的金力男聽了李曉東的話，滿眼淚水地說:“李警官說得對，我都是一個死人了，你為什么還要費力氣救治我?”

王燕說:“只要你一天不被執行，我就有責任保證你的合法權益，就要想辦法讓你每一天活得有意義，讓你知道人活著不能只為自己。”

金力男說:“我答應你，下輩子一定好好做人，報答你的恩德。”

金力男的話讓李曉東想起了陳松濤，他就白了金力男一眼說:“王所下輩子也不用你報答，想報答王所的帥哥排了長隊，你又不是帥哥，哪輪得上你呀!”

王燕不高興了，怎么能跟在押犯人說這種話?王燕就責怪李曉東，你今天哪根神經又出錯了?說話要分個場合，帥哥在哪里?李曉東剛要辯解，看到王燕正用眼睛瞪著他，知道王燕真的生氣了，忙閉嘴一聲不吭了。

金力男出院回到看守所，8號監室的室友聽了他的講述后，被王燕關愛在押人員的行為感動了，搞了一次賽詩會。金力男自己也寫了一首詩，朗讀給

監室里的人聽:

人要臉樹要皮

活著就要爭口氣

活一天學一天

自尊自愛不自棄

倘若人生有來世

一定活得有意義

其實這算不得詩句，可金力男讀得很動情，讀得淚流滿面。他表達了自己真實的心聲，也表達了對于美好生活的留戀。

E紅傘下的生離死別

李曉東不顧王燕的反對，最終還是跟劉慧敏離婚了。剛剛離婚不到一個月，那個房地產老總就出事了，劉慧敏作為公司會計，跟房地產老總合作設套，利用期房的名義，合伙詐騙幾千萬，房地產老總卷款逃往國外，劉慧敏就被檢察院帶走了。消息傳到了看守所，王燕聽了很緊張，對李曉東說，壞了壞了，要有麻煩了，你怎么也不跟我吱一聲?李曉東反問，跟你吱一聲?你是我什么人?王燕氣得跺腳，說我是你的同事，是你的好朋友……

李曉東打斷了她的話，說:“誰跟你是好朋友?”

王燕向李曉東作揖求饒，說:“咱倆別斗嘴，現在要考慮的是劉慧敏的問題，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了，我勸你要有個心理準備。”

“我準備什么?我不好受什么?她出事了跟我有什么關系?我們已經離婚了，我覺得大快人心!”

王燕用手指點著李曉東說:“你看看，問題就在這里，你要是不離婚，事情也就不麻煩了。”

李曉東不明白王燕的話，用眼睛挖她說:“我不離婚，現在也跟著受牽連，你看著就高興了是吧?”

王燕說:“我沒法跟你說清楚，你走著看吧，麻煩事在后面，咱們這兒就一個看守所，劉慧敏肯定要被送到這兒來，到那時候，你想想……”

李曉東說:“想什么?接著說呀?”

王燕說:“你是這里的監管民警，劉慧敏被送進來，你怎么面對?”

李曉東說:“你不是經常教育我們，不管是什么人，都是我們管教的對象，對任何人都一視同仁，不能有親疏之分?”

王燕說:“你的情況特殊，你剛跟她離婚……我不跟你說了，反正我覺得麻煩事來了。”

李曉東現在還不能理解王燕說的麻煩事，王燕又不便跟他說得太明白。外面已經有傳說，李曉東跟劉慧敏離婚，是因為跟看守所王燕好上了，以后劉慧敏送進看守所，這關系就復雜了。李曉東想不到這些，他還慶幸自己跟劉慧敏早幾個月離婚了，不需要擔當腐敗分子親屬的罪名。

劉慧敏的事情，像一塊石頭壓在王燕的胸口上，讓她覺得很憋悶。恰恰這個時候，粱媛媛的死刑核準裁定書又到了，真是雪上加霜。

王燕就給陳松濤打電話。這幾天，陳松濤一直開車在寬窄巷尋找梁媛媛的親生父母，派出所的戶籍警和居委會的大媽們也在幫忙尋找，幾乎把寬窄巷找遍了，卻沒找到任何線索。陳松濤安慰王燕，讓她再等兩天，很多奇跡就發生在最后一秒鐘。王燕沒好氣地說，已經是最后一秒了，沒最后了。不等陳松濤再說話，她就扣了電話。她心里很難過，覺得對不起梁媛媛。

女管教看出了王燕的心思，就主動要求找梁嬡媛談話。王燕說不行，我要親自給她道歉。王燕打開3號女監室的鐵門時，猶豫半天沒喊出梁媛媛的名字。梁媛媛突然站起來說:“王警官，是叫我吧?”身后的女管教點點頭，說:“梁媛媛，你出來!”

梁媛媛就走出了監室，跟著王燕進了談話室。剛進門，梁媛媛就說:“王警官，是不是我的核準書下來了?我一看你的臉色就猜出來了。”

王燕給梁媛媛端了一杯水說:“我對不起你，一直沒找到你的親生父母。”

梁媛媛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呆呆地說不出話來。盡管她早就說自己是一個死人了，早就等著這一天到來，但事情真的到了眼前，她內心的平靜還是被擊垮了。

女管教想安慰梁媛媛，被王燕偷偷制止了，等待梁媛媛慢慢收拾破碎的心情。好半天，梁媛媛想從夢中醒來，突然發出“啊”的一聲，仿佛胸口被什么東西擠壓住，終于喘出氣了。王燕以為她會哭，她卻沒有，而是站起來轉向王燕鞠一躬，說謝謝王所，我知道你答應的事情一定盡力去做了，我是命中注定這一生見不到自己的親生父母了。

就在這時候，王燕的手機響了，是陳松濤打來的。剛才一位老大媽看了陳松濤手中繡著“一生平安”的紅兜兜，突然想起十多年前搬走的一位鄰居，曾經把剛生下來的女孩送人了，那女孩子就是戴著這么一個紅兜兜。但是大媽不清楚鄰居搬到什么地方了，只知道鄰居的名字。王燕興奮地說:“這個我有辦法，你趕快開車到看守所門口接我。”扣了手機后，她對女管教說:“你把梁媛媛送回監室，我有急事出去一趟。”

梁媛媛似乎意識到了什么，問王燕是不是找到她父母了，王燕說還沒有，不過有了線索。你回去安心等待吧。

陳松濤開車拉著王燕去了市公安局戶籍處，很快查出了梁媛媛親生父母的住址，找到了兩位老人。當得知事情真相后，兩位老人悲喜交加。然而根據有關規定，這個時候梁嬡媛的父母不能進看守所看望她了。為了滿足她見到雙親的愿望，王燕特意做了安排。

執行死刑這天，王燕把梁媛媛帶到談話室，告訴她找到親生父母的喜訊。她說:“在你走的路邊，會有一頂紅傘，紅傘下面的兩位老人，就是你的父母，你父母身邊的人，就是你的兄弟姐妹。”

梁嬡媛聽到自己死刑判決書的時候，沒流一滴眼淚，這時候卻撲通跪倒在王燕面前，嗚嗚地哭了。她說:“謝謝你王所，我在看守所一年多，沒有人給我送衣服送錢，是你給我買衣服買生活用品，一筆一筆我都記著，總共475塊錢，可沒機會還你了，我死后，希望把我的尸體捐出去，換了錢留給你。了卻我的一份心思，讓我走得安心。最后我有一個請求，不知道你能不能答應我，如果你不嫌棄，我想叫你一聲姐

王燕急忙扶起跪地的梁媛媛說，我不嫌棄你，我答應你。

梁媛嬡仰起頭來，滿臉淚水地看著王燕，輕聲喊道:“姐——”

王燕答應著，眼窩里的淚水忍不住流出來，她拿出早已準備好的新衣服，給梁嬡媛換上去，又拿出自己的化妝品，細心地給她化了妝，這才送她上路了。

警車開出看守所不遠，路邊就出現了一頂紅傘，梁媛媛看到紅傘下的父母和兄弟姐妹拼命朝她揮手，她甚至看清了父母滿臉的淚水，還有母親手中揮動的那塊繡著“一生平安”的紅布兜兜。

這個紅兜兜并沒有讓她一生平安。然而在離開這個世上的時候，終于看到父母長得什么樣子，她知足了，于是安靜地靠在警車上，閉上了被淚水浸泡的雙眼。

陳松濤知道王燕太忙，特意把自己的手機和家里的電話寫在一張紙上，放在王燕家的電話旁邊，叮囑老母親有事情就給他打電話，讓王燕安心工作。老母親也不客氣，真的三天兩頭打電話，不是有這事就是有那事，反正就是找著理由讓陳松濤到家里。陳松濤理解老母親的心事，越發覺得老母親挺可憐的，越發覺得自己應該成為她的女婿。

陳松濤擔心老母親一個人孤單，有時候太忙不能到家里去，就打電話問候一下，夜里經常電話聊天，弄得老母親心里只有一個陳松濤，倒把王燕淡忘了。

這天老母親突然暈倒了，第一時間想到的是給陳松濤打電話。陳松濤趕到家里，開車把老母親送到醫院，醫生檢查后說沒什么大事情，老母親低血糖，需要住院觀察一周。陳松濤安排好住院事宜，才覺得應該給王燕打個電話。

王燕接到陳松濤電話的時候，她跟李曉東剛剛走進徐夢婷家里，找到了徐夢婷13歲的女兒高璐瑤。他們最初敲了好半天門，聽到屋里有動靜，可就是沒人開門。最后王燕只好大聲喊叫，說我是警察，請把門打開。

喊了好半天，門才打開了，站在王燕面前的是一個細高個子的女孩子，身子不停地抖動著。王燕問她話，她一律搖頭。王燕靠近她一步，她就向后退一步，最后退到一個角落，恐懼地看著他們。王燕覺得揪心地疼，不再問女孩子話了，細細地打量屋內。屋內亂糟糟的，像是剛剛遭受了一場洗劫。幾個窗戶緊閉著，大白天還拉著窗簾，看得出女孩子受到了嚴重的精神刺激，經不起任何風吹草動了。王燕對李曉東說:“我們必須盡快問清徐夢婷家里的情況，穩定這個女孩的情緒，讓她從可怕的陰影里走出來。你先去醫院幫陳松濤一把，給我母親辦理好住院手續，我把這邊安排妥當，馬上趕過去。”

李曉東就匆匆去了醫院。

陳松濤已經給老母親辦理好住院手續，在病房安頓妥當。李曉東走進病房的時候，陳松濤認出了他，激動地叫了聲陳管教，想說幾句感謝話，又擔心被身邊的老母親得知根底，也就打住了。李曉東問陳松濤出來后生活怎么樣，陳松濤含糊地說一切都好，然后轉移話題，說謝謝你陳管教，回去告訴王所，醫院的事情不用他操心。老母親也忙插嘴，有些自豪地說:“就是，告訴燕兒，我沒事，有松濤在身邊就行了。”老母親說這話的時候一臉自豪，目光長時間落在陳松濤身上。

本來李曉東答應王燕在醫院等她，可他看到老母親對陳松濤的溫情，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在病房沒呆多長時間就離開了。

王燕費了很大的力氣，終于讓徐夢婷的女兒說話了。這才得知徐夢婷殺死丈夫后，家里只剩下高璐瑤一個人，輟學在家，整天不敢出門。王燕當時心里就咯噔一下，一個13歲的女孩，沒有父母看護獨立生活，太艱難了。她安慰高璐瑤不要害怕，以后她會來照顧她的。她說:“孩子，你還要上學，要好好讀書，只有讀好書，其它的什么都不要想，有阿姨替你操心。”

她跟女孩聊天的時候，順便給女孩做好了晚飯，臨走給女孩丟下幾百塊錢，又把自己的手機號碼留給了女孩，讓她有事情打電話。

離開了徐夢婷家，王燕趕到醫院，向醫生詢問了母親的病情，知道并無大礙，這才放心地來到母親病床前，想給母親盡孝心，可又不知干點什么。

王燕朝陳松濤笑一笑，說:“辛苦你了陳松濤，我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陳松濤說:“忙你的去吧，在這兒也幫不上忙。”

王燕說:“那我真走了，我那邊確實有急事。媽，我走了，有事給我打電話。”

王燕走出病房，卻又站住了，從病房門縫朝里面看，發現陳松濤正給母親掖著被子。她輕聲說:“真是個細心的男人。”

王燕說的急事，就是徐夢婷女兒的安置問題，她總覺得女孩子隨時都可能發生意外，一刻都不能耽誤了。如果女孩真的發生什么意外，徐夢婷的精神就徹底崩潰，監管民警對她更沒法管理了。

回到看守所，王燕立即把徐夢婷提出來談話。

李曉東陪著王燕再次去了徐夢婷家里，高璐瑤看完信后，低著頭不說話。王燕問高璐瑤，我做你的干媽好不好?高璐瑤依舊低頭不說話。李曉東就說，你怎么不叫他干媽呀?高璐瑤抬頭瞅著王燕，張了張嘴，卻沒發出聲音。王燕知道她暫時叫不出嘴，就伸手撫摸了她的頭發說，不叫了，你聽我的話就行，等我給你聯系好學校，送你上學好嗎?高璐瑤用力點點頭。

王燕按照徐夢婷留的電話號碼，給高璐瑤大連的二姑姑打通了電話。二姑姑聽明白王燕的請求后，在電話里把徐夢婷臭罵一通，不等王燕解釋就扣了電話。李曉東覺得沒有一點兒希望了，說王所，你不是喜歡認干女兒嗎?趕快領回家吧，以后咱們所在押犯人的孩子。都交給你撫養。

李曉東顯然說的是氣話，他覺得王燕不能把什么事情都攬到自己身上，這樣她會過得很累。王燕倒是沒失去信心，三天兩頭給大連的二姑姑打電話，人家在那邊罵，她就耐心聽著，罵完了她再說自己的看法。她說高璐瑤畢竟是你們高家的血脈，你能讓她無親無故一個人生活?徐夢婷開飯店存下一些錢，足夠高璐瑤上完大學的，你就是她的監護人，看管她別，學壞。這女孩子很懂事，將來一定知道報恩，你這個二姑姑就等于多了一個女兒，多好的事情呀。

后來，二姑姑被王燕一次次的電話感動了，覺得人家看守所的警察非親非故的。能做到這一點真不容易，作為孩子的姑姑，如果這個時候丟下孩子不管，還是人嗎?最終，二姑姑答應看護高璐瑤了。

王燕專門抽出一天時間，把高璐瑤送到大連，并親自送她去了一所中學，找到校長介紹了高璐瑤的家庭情況，校長受了感動，說一定專門安排女生陪著高璐瑤，讓她盡快跟同學們熟悉起來。

王燕離開學校的時候，高璐瑤一直把她送到學校門口，就在王燕轉身上車的時候，她突然大聲喊道:“干媽——“

這一聲喊，把王燕的淚水喊了出來。她又喜又悲，竟然有些不忍心留下王璐瑤了。她擦了一把淚水說:“好女兒，努力學習。有什么困難就給干媽打電話。”

女兒的事情安排妥當，徐夢婷把王燕當成自己的恩人，主動要求跟她匯報思想，傾訴了自己內心的苦悶。她的丈夫吃喝嫖賭，尤其喝醉酒后就對她進行性虐待。她說:“他根本不把我當人待，我是沒法讓你看。你要是看了就知道他多狠心了!”

王燕說:“你為什么不跟她離婚，卻選擇這條路?”

她說:“我提了，他不答應，還說只要離婚，就把我和女兒一起殺了，我知道這不是嚇唬我，他能做得出來。殺人償命，這個道理我懂，我就是想跟他一起死，所以他死了后，我主動去投案自首。我不想讓女兒受傷害。只有這一條路可走了。”

“你傻!誰說只有這一條路?現在說什么都晚了，你好好準備上訴材料，如果你說的屬實，還有申訴的空間，回頭我幫你請一個律師。”

王燕徐夢婷請了一位律師。還檢查了徐夢婷身上的傷痕，作為徐夢婷申訴材料中的有力證據。她后來憤恨地對李曉東說:“你們男人真不是東西，徐夢婷身上有二十多處傷痕，我跟你都說不出嘴來!”

李曉東打斷王燕的話說:“哎哎，別把我掛上，我們男人?這事跟我有什么關系?!”

王燕說:“反正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說完，看到李曉東急得漲紅了臉，王燕忍不住笑了。

F管教的前妻進了看守所

李曉東的前妻劉慧敏果然被送進看守所，王燕早就預料到劉慧敏會帶來很多麻煩，卻怎么也沒想到劉慧敏能這么鬧騰。在過渡監室內，劉慧敏根本不執行看守所的規定，想坐著就坐著，想躺下就躺下，像在自己家一樣隨便。她很了解看守所的政策，知道管教不敢把她怎么樣，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女管教真想對她采取特殊措施，關她的禁閉，可她畢竟是李曉東的前妻，還要顧及李曉東的感受。

按照慣例，剛進來的犯罪嫌疑人，王燕要跟他們談一次話。她例行公事地詢問劉慧敏的案情。劉慧敏說你甭跟我講大道理，你把我老公勾引去了。有什么資格跟我說話?你們這些警察一個個都是男盜女娼!

盡管王燕是一個比較溫和的人，但聽了劉慧敏毫無道理的責罵，也是一肚子火氣。誰勾引你老公呀?如果你不是傍富翁，能落到這種地步?不反省自己，卻把責任推到別人身上，真是無恥!她盡量克制著自己的情緒，告訴劉慧敏不要無理取鬧，看守所是一個講法制的地方，違反了看守所的規定，不管是誰都要受到懲罰。

劉慧敏不屑一顧地看著王燕說:“好呀，你打我呀?你把我關進小號子虐待我呀?只要你敢動我一指頭，我就讓你們名聲掃地!”

王燕實在忍不住了，喝道:“劉慧敏，你不要以為我不敢把你怎么樣，我提醒你，現在你是在看守所，是在押人員。少給我耍威風!”

劉慧敏冷笑說:“是呀，你可以借刀殺人，落井下石，正好拔掉你眼中釘肉中刺!”

“好吧劉慧敏，既然你不好好說話，那我不跟你談了。”王燕站起來，讓管教把劉慧敏送回過渡監室。

劉慧敏臨走出談話室的時候說:“李曉東應該知道我來了吧?給他帶個話，夫妻一場。他怎么不來見我?”

王燕沒理睬劉慧敏，心里說你光榮呀，還讓李曉東來看你?王燕知道李曉東表面看上去很平靜，其實他處在一個尷尬境地。這種場合他跟劉慧敏見面。滋味一定不好受。王燕忘了囑咐女管教一句。不要跟李曉東說劉慧敏這邊的事情，女管教恰恰說了。

女管教對李曉東說:“你那老婆臉皮真厚，讓你去看望她哩。”

李曉東瞪了女管教一眼說:“是你老婆!”

女管教意識到說錯了話，做了個求饒的鬼臉。李曉東轉身要去過渡監室見劉慧敏，被女管教攔住了。李曉東說:“她不是讓我去嗎?我去，你們不敢罵她，我去罵，不要臉的!”

女管教說:“你就能罵她了?別說你們不是夫妻了，就算是，你也不能罵，別忘了你是監管民警，她是被監管對象，真跟她對罵，這算什么事?傳出去成了笑話。”

李曉東站住了。呼呼地喘粗氣。他說:“我跟你說，劉慧敏跟我沒任何關系，你該怎么管教就怎么管，這種人就該多給她點教訓，到了這一地步她還不悔悟。”

過了幾天，劉慧敏沒有看到李曉東。就在過渡監室喊叫起來，喊李曉東的名字，說你怎么不敢來見我?有膽量你來呀!又過了幾天，她開始絕食。這時候女管教沉不住氣了，請示王燕怎么辦，這么鬧騰下去，別的在押人員也不好管理了，總不能一直把她放在過渡監室吧?王燕說:“先不理她，看她能撐幾天，其實我看出來了，劉慧敏是故意向我們監管民警挑戰，咱們就跟她過過招，看最后誰把誰制服了。”

劉慧敏是沒受過苦的人。在房地產公司當會計，整天有人請吃請喝，唱歌跳舞喝酒樣樣都行，但絕食不是她的強項，至少絕食不是明智的選擇。到了第三天，她的肚子撐不住了，看到監室內的人吃飯，眼珠子快掉出來了。她有些進退兩難，堅持絕食缺少毅力，想吃飯又找不到臺階下，于是開始耍賴，別人吃飯的時候，她在地板上大小便。在押人員大都是不怕橫的主兒，最討厭的就是劉慧敏這種無賴的人，于是幾個人摁住她一陣廝打。

女管教聽到監室有動靜。撒腿奔過去，老遠就喊:“都給我蹲下、蹲下，誰在帶頭鬧事?”

監室的人都蹲在地板上，劉慧敏掙扎著爬起來說:“我要控告你們，你們雇傭牢頭獄霸對我實行暴力!”

在押人員都不說話。看著地板上劉慧敏的便溺。女管教_看就明白了，心里說你就是欠揍，我都想踹你兩腳!女管教掃視了蹲在地上的人一眼，問誰帶頭打架的。一個婦女站起來:“報告管教，我帶頭的。”女管教說:“那好，你把地板上的臟東西打掃干凈。劉慧敏，你出來!”

劉慧敏這么鬧騰，說明她堅持不住了，女管教就想把劉慧敏帶到談話室開導一下，給劉慧敏臺階下。可沒想到在談話室，劉慧敏突然撒野，用頭撞擊窗玻璃，撞得滿臉是血。王燕聞訊趕來，撲上去抱住劉慧敏的腰，劉慧敏拼命掙扎，王燕的手被玻璃劃開了一道口子。女管教有些窩火，三兩下把劉慧敏摁在地上。劉慧敏像殺豬一樣嚎叫，就在這時候，李曉東一頭闖進談話室。

他說:“劉慧敏，你不是想見我嗎?我來了!”

劉慧敏看見李曉東，似乎缺少心理準備，突然停止了喊叫，滿臉驚慌失措的表情。李曉東說:“你是人嗎劉慧敏，過去的風光哪里去了?我不怕你鬧騰，你跟我沒任何關系，可你別忘了，你還有兒子，你將來讓兒子怎么做人?你就算活一天，也要活得有點自尊好不好?!你要真想死，什么話也別說，也不用請律師，等著死刑判決書就行了，你要不想死，就請個律師，好好準備訴訟材料，別自己不拿自己當人!”

說完。李曉東轉身走了。劉慧敏這才喘上一口氣來，轉頭看到王燕在看她，說:“你看熱鬧了，高興了是吧?你放心，我劉慧敏死不了!”

劉慧敏被李曉東劈頭蓋臉訓斥一頓。也算給了她一個臺階。回到過渡監室開始吃飯了。但仍舊有抵觸情緒。王燕把劉慧敏分到3號監室，跟徐夢婷在一起。王燕專門叮囑徐夢婷，讓她好好關照劉慧敏。

劉慧敏這邊安靜了一些，她的父母和姐姐利用來探視的機會又鬧起來了，要求見李曉東。王燕去勸說他們，自然又遭到了一頓辱罵。劉慧敏的姐姐撲到王燕身上又撕又打，不管他們怎么鬧騰，這次王燕就是不讓李曉東露面。王燕知道，只要李曉東一露面，這場面就無法控制了，畢竟這里面摻雜了家庭矛盾。

王燕好不容易把劉慧敏的父母和姐姐勸走了，她的臉上留下幾道血印子。李曉東很內疚，說:“對不起王所，讓你跟我喝臟水了。”

王燕說:“什么話呀，身正不怕影子歪，我不怕臟水。”

李曉東不知為什么哼了一聲，說:“你不怕就好，我擔心你以后見了我躲著走。”

隨著春節一天天臨近，到看守所探望在押人員的親屬越來越多，大多數人不知道看守所的接待室八點半才開門，一大早就在門外等候。這時節天寒地凍，他們避在墻腳下縮成一團，有老人也有孩子，場面看上去有些凄楚。王燕發現后，告訴值班民警早晨提前打開接待室的門，讓等候的在押人員親屬進去避寒。依據她這些年在看守所的經驗，照顧好在押人員的親屬，對穩定和教育在押人員很有幫助。

這些天，王燕每天早晨都要跑到接待室跟那些親屬聊天，了解在押人員親屬的想法，了解他們家庭成員和生活狀況。她叮囑親屬們一定利用難得的探視機會，教育在押人員遵守看守所的紀律，充分利用自己的合法權益，做好訴訟準備，珍惜生命，樹立生活的信心和勇氣。在押人員的親屬身份不等，那些經濟條件好的，可以在附近賓館住下來，那些窮的住不起賓館，就在大街屋檐下躲避兩宿，見了監室內的親友后，把從家鄉帶來的幾件衣服和土產品留下，就匆忙離去了。

孟傳忠的母親已經70歲了，昨晚摸到了看守所，就在大門口蹲到天亮，大概受涼發燒了，渾身打哆嗦。王燕得知后，忙給老人安排了住宿，請看守所的韓醫生給她檢查了身體。老婆婆返回家鄉的時候，王燕給她買了火車票，親自把她送上了車。老婆婆不知道如何感激王燕，從兜里掏出一個膠皮娃娃送給她。說:“我兒子要是不聽你的話，你就把這個東西亮出來。”

孟傳忠49歲，因為斗毆致使對方重傷被送看守所的，當年結婚不長時間，老婆就跟別的男人跑了，從此再也沒結婚，老父親死得早，現在就剩下老母親一個親人了。他似乎無牽無掛，在監室里特別霸道，早晨他要上廁所，所有的人都要給他騰位置，晚上睡覺一個人占兩個人的地盤，身邊的人敢怒不敢言。有一次王燕跟他聊天，隱約感覺他心里還有隱情沒有說出來，可怎么教育感化，他就是守口如瓶。

王燕不知道膠皮娃娃對孟傳忠有多大的威懾力，只覺得這東西磨損嚴重，應該有些年頭了。她想試試膠皮娃娃的功效，就把孟傳忠提到談話室，說孟傳忠。你老母親跑這么遠來看望你，你見了老母親有什么感受?孟傳忠脖子一擰，說沒感受，就是覺得她跑這么遠來找罪受。孟傳忠滿不在乎地看著王燕，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王燕知道說什么都是多余的，于是漫不經心地拿出了膠皮娃娃，在手里把玩著，不動聲色地觀察孟傳忠的表情。

孟傳忠盯住膠皮娃娃，臉色一下子變了，有些結巴地說:“這個東西怎么在你手里?”

王燕說“你母親臨走的時候送我的。”

、

孟傳忠緊張地問:“我母親跟你說什么了?”

王燕微笑了一下說:“你心里應該比我清楚，這東西是唐僧口里的緊箍咒，你既然什么也不想跟我說，那你就回去吧。”

她站起來要帶著孟傳忠回監室，孟傳忠連忙說:“別別，我說，我知道你想問什么，我都說。”

孟傳忠像竹筒倒豆子一樣，稀里嘩啦全說出來。原來他在青海打工，認識了一個綽號叫猴子的哥們兒，就是本市的，有一次喝酒，猴子說他在家鄉殺了人逃出去躲避。孟傳忠這次跟人斗毆，猴子也參與了，出事后猴子去了甘肅。

王燕立即將這個情況通報了市局刑警隊隊長，由刑警隊跟甘肅方面聯系。春節過后，上級通報表揚了看守所，說猴子被抓獲了，本市那起女嬰碎尸案，就是這個家伙干的。王燕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孟傳忠，根據有關規定，檢舉他人重大犯罪事實，經確認無誤的。將給與減刑獎勵。孟傳忠并沒有顯得多么高興，他說自己的刑期多一年少一年沒什么差別，反正這一輩子是完了。王燕又拿出膠皮娃娃擺弄著，孟傳忠急忙央求說:“你就別拿這東西在我眼前晃悠了，求求你行嗎?”

王燕奇怪地問:“你為什么見了膠皮娃娃就軟了?”

孟傳忠猶豫了一下，給王燕講述了膠皮娃娃的故事。孟傳忠小學一年級的時候，跟村里民兵連長的兒子同班，看到民兵連長的兒子有一個膠皮娃娃，他特別羨慕，就偷偷藏起來，被民兵連長的兒子發現后，兩個人打斗起來，他竟然把對方打掉了一顆牙。孟傳忠的父親曾經當過幾天白匪，在村里是被批斗對象，每次組織批斗的就是民兵連長。孟傳忠偷民兵連長兒子的東西，并且打掉了人家的一顆牙，就被民兵連長定性為打擊報復。要把孟傳忠和他父親一起游街。孟傳忠的母親就去向民兵連長求情，請求放過自己的兒子。她想如果兒子被游街了，一輩子就毀了，將來連個媳婦娶不上。她對民兵連長說。我兒子不懂事惹禍了，我當娘的承擔一切，愿意陪著他爹一起游街。

當時正是悶熱的中午。民兵連長一個人在家，他瞅了孟傳忠母親好半天。突然對她說，你讓我弄一下，這事就過去了，要不嘛……就按政策辦。孟傳忠母親在村里的婆娘中算是有姿色的。民兵連長過去見了她就往死里瞅，現在逮住了機會，自然不會放過。他去拽孟傳忠母親的胳膊，她沒有反抗，低聲說，你快點呀，別讓人看到了。說著快速脫了衣服，把身子送給了民兵連長。

回家后，她把孟傳忠狠狠地打了一頓，說你要是再偷別人的東西，我把你的手剁了。打過兒子，她又心疼了，賣了家里的五個雞蛋，從供銷社換回了一個膠皮娃娃給兒子。后來民兵連長喝醉了酒，把事情抖摟出去，孟傳忠的父親抑郁憤懣，沒幾年得病死了，從此母親在村里一直抬不起頭來。遺憾的是。母親付出了這么大的代價，兒子卻沒有給母親爭光。

王燕沒想到這個膠皮娃娃，有著這般沉重的愛，有著這般無奈的辛酸。她對孟傳忠說:“你呀你，真讓你母親失望呀，你要還是個人，給我老老實實悔過，不管判幾年，要好好表現，爭取早日從監獄出來，回家贍養老母親。”

說著，王燕忍不住對著孟傳忠的后背，狠狠地拍了一巴掌。

孟傳忠淚流滿面地說:“王警官，你狠狠地打，打狠了我心里舒服些。”

王燕把手里的膠皮娃娃交給了孟傳忠說:“你把它帶在身邊吧，該怎么做你心里知道。”

這天，王燕在接待室跟在押人員親屬聊天，一個小男孩突然跑上去抱住她的腿喊叫，說你為什么把我爸爸關起來了?你放了我爸爸，我給你錢，你放了我爸爸!說著，小男孩把手里皺巴巴的幾塊錢塞給王燕。這時候，身邊的一位婦女一把拽過男孩，由于拽得過猛，男孩子摔在地上哭了。

王燕愣了一下，忙上前拉起男孩。問男孩的爸爸是誰。男孩嗚嗚哭，不說話。身邊的母親替孩子說了，說他爸爸叫王義，我們從老家來看他。王燕從婦女的面容上本能地感覺到，這對母子一路上沒少受罪，忙讓民警給她倒了一杯水。

她說:“路上順利嗎?這么遠一個人帶孩子來，不容易。”

婦女點點頭說:“真不容易，我后悔不該來……”

說著，婦女忍不住哭了。男孩看到母親哭了，似乎受了驚嚇，撲到母親懷里哇哇大哭。周圍的人雖然不知道母子倆的情況，但看眼前的情形就很可憐了，于是都不停地嘆息。王燕猜測這位婦女一定有難言的苦楚，就把母子倆帶到辦公室去詢問。

王義是因為偷竊進來的，被判了一年徒刑，就在看守所服刑了。妻子在他沒犯事的時候，就跟他離婚了，上幼兒園的兒子不知道父母之間發生的變故，只聽別人說爸爸被抓走了，需要很多錢才能救出來，于是每天撿廢品賣錢，要救出爸爸。前些天，兒子鬧著要見爸爸，妻子心軟了，為了滿足兒子的愿望，跟朋友借了一千塊錢的路費趕往看守所，沒想到在長途汽車站被小偷扒竊了，母子倆一路上連口水都沒喝上。

她說:“我最恨小偷，我就不該來看他!”

王燕說:“你應該來，雖然你們離婚了，可王義還是孩子的爸爸。”

王燕立即安排王義跟妻子見面。王義聽了妻子的哭訴，舉起巴掌抽自己的嘴巴，說報應呀，我出去后再也不扒竊了。會見結束，王義請求王燕幫自己一個忙，說服妻子跟他復婚。“我不想離開老婆和兒子，我一定好好表現，爭取提前出去，掙錢養活老婆兒子。”

王燕去試探王義妻子的口氣，妻子一口回絕。王義喜歡喝酒喜歡打麻將，經常幾天幾夜不回家，她稍有怨言就招來一頓打罵。她說:“我不想走回頭路了，一個人帶著孩子再苦再累，也比跟著王義過日子舒心。”王燕知道三言兩語不可能說服她，就給她要了聯系方式，準備以后慢慢做她的工作。

看守所的民警們得知王義妻子的情況后，主動給她捐了兩千多塊錢，讓她非常感動。她對王燕說，離開家的時候，親友們都說看守所是個黑窩。不給管教塞錢，甭想見到王義，沒想到你們還給我這么多錢，讓我怎么感謝你們?王燕說感謝的話就免了，盡管你跟王義離婚了，我還希望你經常給王義寫信，配合我們一起教育好他。

她點點頭說:“這個我能做到。”

G監室內的春節

距離春節還有一周，看守所卻早早地在門外掛上了大紅燈籠，在那副厚重的鐵門上，貼了一幅大紅對聯，使冰冷的鐵門多了一分暖意。從門口過路的行人，免不了停下腳步，品讀那副大紅對聯。

上聯是:春風不識貧與富溫暖送入鐵窗屋

下聯是:民警不計名和利愛心奉獻歧途人

橫批是:歡度春節

對聯是王燕編寫的，耗費了她一個晚上的時間。盡管看守所在押人員的春節只能在鐵窗里度過，王燕卻要在有限的空間內制造出一些喜慶氣氛，讓民警們跟在押人員一起剪窗花，還搞了編寫對聯比賽，第一名的監室每人可以得到一塊錢的壓歲錢。盡管只有一塊錢，可這一塊錢討的是大吉大利，每個人都很在意。

不用說，擁有知識分子最多的8號男監室爭得了第一名，這副對聯就貼在了他們監室門口。

上聯是:昨冬今春春來沐浴春風

下聯是:往事如夢夢醒放飛夢想

橫批是:辭舊迎新

王燕禁不住為這副對聯拍案叫好，把8號男監室的幾個家伙狠狠地夸贊了一通，到最后對他們說:“你們幾個商量一下，今年春節8號監室可以跟我提出一個愿望，只要合理，我就答應。”

幾個人被王燕突然的慷慨弄蒙了，你看我瞅的，一時想不起該提什么愿望。喝酒肯定不行，打麻將也不行，回家過年更不可能了，我們能提什么愿望?

到后來，報社的李總編吭哧了半天舉手說:“王所，我自從進來后，吃的水餃全是機器包的，過年了，要是能吃一頓家里人包的水餃多好呀!”其余的人立即附和說，就是就是，機器包的水餃沒有味道。王燕笑了，說:“行，年三十晚上，我讓你們家人包好水餃，用飛機空運過來，好不好?”

李總編也笑了，知道王燕說的是玩笑話，想吃家里包的水餃，只能是一種美好愿望。

過了幾天，王燕琢磨出李總編提出的愿望還有另一種含義，其實吃什么水餃并不重要，關鍵是那種年味，那種家庭的溫馨。她一下子想到自己老母親包的水餃，皮薄餡大味道好。看守所五百多在押人員，所有人都吃手工水餃，一頓至少需要上萬個。單靠老母親一個人，累斷了手腕也包不出來。春節前看守所的民警任務很重，總不能讓民警們脫離崗位包水餃吧?不過大年三十晚上，滿足8號監室17名在押人員的愿望，老母親還是可以做到的。趕巧今午春節，陳松濤早早帶著女兒倩倩住進了王燕家，要陪老母親一起過年，老母親也就有了幫手。

陳松濤原想把自己的底細一直隱瞞下去，可在醫院陪護老母親的時候，跟老母親朝夕相處，老母親把他當兒子對待，便有了跟老母親傾訴的欲望，把他過去的人生經歷全部抖摟出來。老母親聽完后，不但沒有嫌棄他，反而更心疼他了，說真沒想到你遭了這么多罪。趕快把孩子帶給我看看，讓她叫我一聲奶奶。陳松濤的女兒長得漂亮，又很乖巧，見了老母親一口一個奶奶地叫，惹得老奶奶捧著倩倩的臉蛋親不夠，似乎他們天生就是一家人。

陳松濤明白王燕為什么要給在押人員送水餃，他在監室呆過。也曾經得到了王燕的溫暖。這種溫暖對于一個跌入人生低谷的人來說無比珍貴。他大年三十跟老母親整整忙活了一天，晚上王燕從看守所趕回來后，他就開始煮水餃，煮了一鍋又一鍋，然后把煮好的水餃分成17份裝進塑料袋內，每個袋內裝了28個水餃。

看著陳松濤忙碌的身影，王燕滿心感激，說辛苦你了，我代表8號監室的在押人員謝謝你。陳松濤說別貧嘴了，趕快走吧，晚了水餃就成坨了。王燕說我總要先吃一個水餃吧，你也太狠心了，我剛回來你就攆我走，說著從碗里捏起一個水餃丟進嘴里。

老母親責怪她說:“要吃就坐下好好吃，弄得像饞貓兒。”

王燕笑了，對老母親說:“媽，你跟陳松濤和倩倩一起過年吧，我們家五百多口子都在等我，明天我抽個空回家給您拜年。”

陳松濤說:“大媽，讓她走吧，她在家也不會踏實。”

王燕說得沒錯，看守所那邊都等著她回去過年，幾個民警在看守所院子準備好了鞭炮，王燕的警車剛進院子，噼里啪啦的鞭炮就響起來。監室內的在押人員都站在放風的大陽臺上朝下看，高聲喊叫過年了。

鞭炮響過后，民警們就把水餃送到各個監室，自然還是機器包的。這時候，王燕出現在8號監室，把從家里帶來的水餃分發給大家。她說來吧，手工水餃，你們嘗嘗好吃不?監室內的人有些納悶，試探著吃了一個，就有人高聲叫起來，哎呀，真的是手工水餃，今天咱們吃上手工水餃了!王燕趕忙擺手說，別嚷，就你們監室有這個待遇，是我老母親親手包的，好吃吧?她這么一說，狼吞虎咽的家伙們突然停下來，看一眼王燕，再看一眼水餃，好半天沒人說話，到后來就聽到人群中發出抽泣聲。哭得最兇的是金力男，大概沒想到自己在世上的最后一個春節，還能吃上手工水餃。

王燕說:“你們干啥子這是?大過年的哭什么?”

李總編嘆了一口氣說:“王所呀，你讓我們怎么感謝你?”

王燕說:“怎么感謝?好好悔過，將來重新做人!”

正說著，女管教跑來喊王燕，讓她到值班室接電話。王燕鎖了監室的門，快步去了值班室。電話里是一個女人的聲音，結結巴巴地給她拜年。說話的聲音很激動。她問對方是誰，女人說你忘了王所?我離開看守所的時候，你給我一個蘋果，還給我扣好了棉衣扣子。她終于想起來了，是那個被送到監獄服刑的女犯人。監獄那邊，允許每個犯人給家里打一個電話，女犯人沒給自己家里打電話。卻把電話打到看守所給王燕拜年。王燕心里很暖。詢問了她在監獄服刑的情況，鼓勵她好好改造。女犯人說，你放心吧王所，我一定不讓你失望。

王燕因為從監室走得匆忙，無意中犯了一個大錯誤，鎖門的時候鎖鼻和鎖孔錯位了，等于沒鎖。因為年三十，監室熄燈時間比往常推遲了兩個小時，在押人員在監室內看春節聯歡晚會，誰也沒在意監室的鐵門。

金力男心情很糟，無心觀看晚會，眼睛朝鐵門外胡亂地瞅。就發現鐵鎖虛鎖著。最初他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站起來不動聲色地走到門口仔細看，果然是虛鎖了。他的心怦怦跳，急忙坐在門口，用身子擋住了門鎖。晚上監室熄燈的時候，金力男依舊坐在門口，有人喊他睡覺，他低頭不說話。大家知道他今晚心情不好。也就不打攪他了。

金力男擔心監室有人趁機逃脫，坐在門口守候了一夜。第二天早晨，王燕巡查監室，被金力男喊住了，她這才知道8號監室的鐵門沒鎖好，當時就出了一身虛汗，問金力男，你為什么不告訴值班的管教?他說我怕報告了，傳出去對你影響不好。王燕又問，你知道自己肯定是死刑，怎么沒趁機逃脫?金力男說，我早晚是要死的人了，跑什么?你對我這么好，我不能給你找麻煩。

王燕感嘆地說:“金力男呀金力男，要是人生有來世，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個好人。”

金力男感激地說:“有您這句話，我死也滿足了。”

盡管沒發生事故，王燕還是很自責，召集看守所的監管民警開會，自己作了深刻檢查，要求春節期間，監管民警都堅守在自己的崗位上。

按照慣例，初一這天，看守所留些值班的監管民警，其余人一起乘坐面包車，集體去每個民警家拜年，感謝在背后默默支持監管民警的警嫂們。今年去的第一站是李曉東父母家里，她兒子一直由父母帶著，兩位老人很辛苦。去之前，民警們都商量好了，每人給了李曉東兒子一百塊壓歲錢，大家誰也不要提及劉慧敏的事，就當什么事沒發生。于是，他們見到李曉東父母，都撿好聽的話說，屋里的氣氛還是不錯的。

大家正準備出門的時候，李曉東的兒子拿了一堆壓歲錢，高興地跑到奶奶身邊說:“奶奶，他們怎么都給我壓歲錢?”

奶奶聽了孫子的話，愣怔了一下忍不住哭了。奶奶哭著說:“叔叔伯伯都喜歡你，說你是個乖孩子。”

李曉東的母親一哭。屋里的氣氛就很壓抑。王燕不得不走上前勸慰她，說阿姨你別想得太多，家里有事情需要我們，就打電話，我們都會幫助李曉東的。李曉東站在一邊。眼圈也紅了。

民警們拜年的最后一站，是王燕家。往年也是這樣，到了王燕家就要落腳歇息一會兒。跟他的老母親嘻嘻哈哈熱鬧一番。王燕疏忽了一個事情，就是今年她家里多了陳松濤和倩倩兩個人，開車朝自己家走的時候，她才想起來，忙給陳松濤打電話，讓他和女兒倩倩出門躲一躲。陳松濤問為什么要躲呢?她說讓監管民警看到你不好，我一個所長，跟你……王燕也不知道該怎么說合適，就是覺得自己作為一個所長，跟被監管的對象有這層關系，容易被人誤解，鬧不好還會說陳松濤在看守所的時候，王燕就跟他眉來眼去的。

陳松濤誤解了王燕的意思，以為他曾經不光彩的那段歷史，讓王燕覺得丟臉。他放下電話，風風火火拽過女兒說:“倩倩，我們走。”

倩倩正玩得高興，不情愿地說:“爸爸，我們去哪兒?”

他說:“我們回家。”

王燕的老母親一看陳松濤的臉色不好，把正穿衣服的倩倩拽到自己懷里，說怎么啦說走就走?陳松濤就把王燕的電話說了，老母親生氣地說:“你甭走，咱不偷不搶的。丟什么臉?就在客廳呆著!”

陳松濤堅持要走，到后來老母親生氣了:“說你走吧，你走我也跟你走。”

兩個人爭執了半天，聽到外面說話聲，想走也來不及了。門開了，王燕興高采烈地進屋，后面跟著一幫人，進屋就給老母親拜年，這個叫那個喊，亂哄哄的。突然間，大家發現客廳里的陳松濤和倩倩。這才安靜下來。女管教不好意思地說:“大媽，家里來客人了?”

這時候，王燕的第一反應，是去看李曉東。

老母親說:“什么客人，是我女婿。”

眾人一下子愣住了，轉頭去看王燕。王燕哭喪著臉說:“媽，你怎么亂說話呀，哪來的女婿?”她又低聲責怪陳松濤說，“不是讓你……你怎么不聽我的?”

陳松濤說:“我大媽不讓我走……”

王燕憋著火氣地說:“就是你的問題，你不會找個理由走開?”

陳松濤聽了王燕的口氣，自尊心受到很大傷害。抱起倩倩開門而去。老母親雖然沒聽清王燕說了些什么，但看到陳松濤的舉動，也大致明白發生什么了，沖著王燕就嚷:“燕兒，你怎么把他趕走了?”老母親說著，就出門去追趕陳松濤，一邊下樓一邊喊:“松濤，你回來!”

老母親一走，大家都不知所措了。剛才還陽光燦爛。怎么突然狂風大作了?

女管教就問王燕，說:“王所，怎么啦這是?這人到底是誰?大過年的惹老母親生氣?”

王燕不說話，李曉東就替她說了:“誰?就是給王所送化妝品的，你們不認識了?曾經在咱們里面呆過的，叫陳松濤。”

眾人一片驚訝聲。女管教說:“我看著有些眼熟呀，原來是……王所，他怎么到你家里了?”

李曉東說:“不該問的不要問，懂不懂?還不趕快去把大媽找回來?!”

女管教這才反應過來，急忙跑出去。王燕有些尷尬，說都別站著，坐下喝口水。茶幾上，老母親早已擺好了水果、糖塊和瓜子，茶壺里泡好了茶水。王燕給大家倒茶的時候，故意不經意地解釋說，他這一個人帶孩子，過年沒地方去，就來陪我母親了。她說完，沒有一個人附和的，大家都斜眼瞅李曉東。這個時候，似乎說什么話都不合適，最好就是沉默。倒是李曉東顯得很隨意，坐下端起茶水就喝，說:“要知道這樣子，就不應該讓我們來。”

正說著，女管教扶著老母親回來了。老母親進門就跟王燕發脾氣。讓她給陳松濤打電話，讓陳松濤趕快回來。

老母親說:“松濤要是不回來，那我也走!”

王燕沒辦法，就給陳松濤打電話，打通了，那邊沒人接。王燕就寬慰老母親，一定想辦法把陳松濤找回來。

從王燕家回到看守所，李曉東就向王燕請假，初三要休假半天。王燕以為李曉東又是因為陳松濤的事情，就有些不高興，說:“你李曉東怎么越來越像家庭婦女了?小肚雞腸的，跟你說了陳松濤是去陪我母親的，我跟他沒任何關系。”

李曉東像不認識似地看著王燕，說:“王所，你跟部下說話，可要講究分寸，誰小肚雞腸?初三是我兒子的生日，兒子已經懂事了，眼下的情況，我希望能陪兒子半天，給他過生日，你要是不準假就算了，別侮辱我的人格。”

王燕一聽，立即道歉，說你就踏踏實實在家呆一天，這邊我安排別人替你值班。王燕說完，突然想到了劉慧敏，覺得這是感化劉慧敏的好機會。

她說:“我想買一個蛋糕給劉慧敏，讓她在監室給兒子過生日，你看行嗎?”

李曉東沉默了一會兒，說:“王所真是見縫插針，我兒子的生日你也不放過。行呀，我兒子屬狗的，你在蛋糕上做一個奶油小狗。”

“能不能讓你兒子寫幾句話。一起送給她?”

“你真是得寸進尺呀，還想讓我做什么?”

“這不是為了感化劉慧敏嗎?也是你的一份工作。”

“喲，說到工作上了，那我就要執行你的命令了，我讓兒子寫，行了吧?”

王燕有些討好地笑了，說:“我覺得，你親自送到監室最好。”

李曉東瞪了王燕一眼說:“我不送，懶得見她。”

劉慧敏這些日子雖然不鬧騰了，可總給女管教提一些無理要求，大冬天想吃櫻桃，肚子疼要求住院，身邊有打呼嚕的要求調換睡覺位置，有腳臭的要求離遠點，惹得周圍人都討厭她。有一天，徐夢婷實在忍不住了，指著劉慧敏說:“你咋這么多事?比我這個死刑犯還仗勢了，再不老實，我晚上掐死你!”劉慧敏并不害怕，說你別拿死刑犯嚇唬我，就算我不是死刑，也是死緩，這輩子是完了。

王燕了解過劉慧敏的案情，刑期應當在20年左右。她教育劉慧敏的最終目的。不是讓劉慧敏老老實實服從管理就完了，而是讓劉慧敏有勇氣面對生活，以后爭取減刑。

王燕按照李曉東說的，買了一個小蛋糕，上面用奶油做了一只小狗。她把蛋糕送進3號女監室的時候，在押人員都相互打量。不知道哪一位今天過生日。劉慧敏不冷不熱地說，誰今天過生日呀?好日子，咱們也跟著蹭塊蛋糕吃。不等說完，發現王燕把蛋糕放在她面前，她就愣怔了一下。突然看到蛋糕上面的小狗，吃驚地抬頭看王燕，看著看著淚水就流出來了。

她說:“是李曉東告訴你的?”

王燕點點頭，從兜里掏出一張紙條遞給她說:“喏，你兒子寫給你的。”

劉慧敏哆嗦著手展開紙條，上面寫著:“媽媽，你什么時候回家陪我過生日?”

看完紙條，劉慧敏雙手捂面，嗚嗚地哭了。王燕插好了蠟燭。然后把監室里的人都召集在一起說:“今天是劉慧敏8歲兒子的生日，你們許多人都是母親了，來吧，讓我們一起給兒子唱生日歌，祝福我們的孩子幸福健康地成長，也希望你們好好珍惜每一天的生活，不要讓兒女為你們失望。”

監室內的人一起唱起生日歌，那些做了母親的在押人員，眼圈兒都紅了，此時此刻一定也想起了自己的兒女。

唱完生日歌。王燕讓劉慧敏切開蛋糕分給每個人。徐夢婷挖了一塊奶油抹在劉慧敏布滿淚水的臉上，說劉慧敏呀，你每天都在這里罵管教，你看看管教對咱們多么好，你才三十多歲，還有時間，好好表現，將來爭取減刑，早點出去跟兒子在一起。

劉慧敏點點頭，問王燕:“李曉東呢?他沒回去陪兒子過生日?”

王燕點點頭說:“劉慧敏，為了孩子，你也要重新做人，有什么需要幫助的，告訴我，還有李曉東，他表面平靜，其實這些日子一直受煎熬，人瘦了很多，他能不替你難過嗎?”

劉慧敏說:“麻煩你一件事。給我找幾本法律書。”

H愿她在天國里快樂

王燕給陳松濤打了幾次電話，一直沒人接，她只好改用別人的手機。陳松濤果然接了，當他聽出是王燕的聲音，立即扣了電話。王燕沒辦法，只好給他發了個短信，謊稱老母親病了。

短信剛剛發出，陳松濤的電話就打過來，有些慌張地說:“我大媽怎么啦?”

王燕挺感動的，這男人心里真是裝著她的老母親。她說:“你算是把我老母親的心拴住了，你走后我老母親不吃不喝，又開始發暈了，你要是不去我家里，我擔心會出事。”

陳松濤半天沒出聲，似乎有些猶豫。

王燕說:“你那天誤會我了，我沒別的意思。你聽我給你解釋……”

陳松濤不等王燕解釋就扣了電話，開車去了王燕家。老母親看到他進門，忙丟下手里的事情迎上去，說松濤呀，這幾天你去哪里了?也不給大媽打個電話。急死我了。說著，老母親就眼淚汪汪的。陳松濤心里一陣內疚。責怪自己太感情用事，本來自己就是來感恩的，替王燕照顧老母親。現在倒給她添亂了。他說:“對不起大媽，那天我心里難受，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氣了，天天陪在你身邊。”

說是這樣說，其實陳松濤也很忙，不可能總是守在老母親身邊。他就想把老母親接到自己家里，讓小阿姨幫忙照顧。老母親不答應，他只好讓小阿姨和兒子搬到了王燕家里，跟老母親一起住，這樣他回家一次，既能看到兒子又能看到老母親。王燕發現小阿姨和陳松濤兒子住進自己家里，心里就嘀咕，說這人真實在，這就搬來住了?想把生米做成熟飯呀。

有一天晚上，王燕回家故意跟母親說，最近別人給她介紹對象，也是個警察。王燕說的就是李曉東，她心里雖然喜歡他，可無法表露出來，尤其眼下劉慧敏成為看守所在押人員，她跟他的情感成了很敏感的問題。老母親一聽是警察，慌忙說:“拉倒吧，你是警察，我整年見不到你的人影，再找一個警察，你們倆就飛上天了，我更見不到你們了，還不如找個掃大街的。你誰也甭找了，松濤就挺好。”

王燕哭喪著臉說:“媽，這是我的事，你別瞎攪和。”

老母親愣了愣說:“我瞎攪和?好好。我不管了，你愛找誰找誰，找了別帶回家，你長本事了，跟我這么說話呀?你爸活著的時候，你怎么不跟我這么耍橫……”

王燕一聽老母把事情扯到老爸身上，知道下一步老母親就該哭了，忙拉住老母親的胳膊，不讓她再往下說。王燕說:“老媽你別生氣，我說錯了話。”她心里說，你陳松濤真有本事，給我老母親吃了迷魂藥了。

陳松濤確實在老母親身上動了心思，給老母親買了一臺電腦，設了QQ號碼，教會她網上聊天。為了方便老母親活動，陳松濤給王燕家里安裝了無線網絡，老母親抱著電腦隨便走到哪個屋子，都能跟陳松濤視頻，有時候在廚房擇菜，還要開著視頻，觀看陳松濤在辦公室工作的情景。王燕感嘆陳松濤的良苦用心，知道這方面的功課，李曉東跟陳松濤相比，不可能及格。

春節過后，徐夢婷一審判決書到了，死刑。徐夢婷顯得挺平靜，這個結果是她想了成百上千次的，況且王燕已經把她女兒安置妥當，她也沒什么牽掛了。所以就放棄了上訴。王燕找她談話，說既然有一次上訴的機會，就一定要上訴，二審判決下來，怎么也要拖幾個月。

徐夢婷說:“我再多活幾個月，也沒什么大意思，反正早晚都是死。”

王燕說:“女兒最近學習很好，她今年夏天考高中，估計能考上重點中學，你不想聽到她的好消息?”

徐夢婷不說話了。王燕說:“能活一天是一天，能活一天對女兒就是個鼓勵。再說了，我總覺得你的案子，還有一線生機，別放棄努力。”

在王燕的勸說下，徐夢婷提出了上訴。又開始了漫長的等待。

王義卻在春節后，盼來了他刑滿的日子。離開看守所的前一周，他越來越想念妻子和孩子，幾乎每次見了王燕，都要問一句:“王所，我老婆那邊松口了嗎?”

王燕一直跟王義的妻子保持聯系，做最后的努力。她希望王義走出看守所的時候，妻子你能親自來接他。

王義的妻子說:“謝謝王所長對我們一家的關心，我再想想，爭取吧。”

王義的妻子雖然一直被王燕感動著，也從王義的一封封懺悔信中。看出了王義的變化，但過去的傷痕太深，她心理有一道抹不去的陰影。

王義刑滿的前一天，王燕跟王義最后一次談話，囑咐他出去后，一定要管住自己，做一個好男人。王義指天發誓，說我王義不好好做人，就讓天雷劈了!

說到最后，王義又繞到了主題上，說:“不知道我妻子那邊什么態度，王所你一定要幫我。”

王燕說:“我說不準，明天你走出看守所大門，如果她在門外接你。就是同意復婚，如果她不在……我就沒有辦法了。”

正是開春季節，陽光暖融融的，看守所大門外的柳樹已經吐出鵝黃色嫩芽。王義走出看守所大門，感覺外面的世界一切都那么新鮮，此時他才體會到自由的快樂，體會到生活的美好。站在大門外，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眼睛急切地四處尋找著，尋找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他站了幾分鐘。沒看到妻子的身影，于是慢慢地蹲下去，似乎渾身沒了力氣。

王燕上前拍了他兩下說:“好了，不要灰心喪氣，回去主動找她，只要你誠心誠意，她一定會原諒你的。”

正說著。王燕看到一輛出租車駛過來。王義的妻子走下出租車。王燕心頭一喜，說:“王義你看、看前面。”

王義抬起頭，妻子已經走到眼前，王義激動地迎上去，張大嘴說不出話來。妻子好像沒看到他，從他身邊走過，走到了王燕面前。他的心有些涼了。

妻子說:“王所長，你是我們一家的恩人，你一直惦記著我們的事，謝謝你了。”

王燕明白了，笑著說:“只要你們過得好，我以后就不惦記了。”

王義品出味道了，也忙給王燕作揖說:“我們一輩子惦記著你。”

王燕給王義使個眼色，王義忙走到妻子身邊說:“咱們回家吧。”

妻子轉頭看王義，眼窩里含著淚水。王燕知道自己該走開了，于是朝他們揮揮手，轉身走進看守所。王義和妻子追上幾步，似乎還想說什么，卻發現在王燕身后，那扇厚重的大鐵門徐徐關閉。

王義終于走出鐵門，而王燕卻仍要留在鐵門內。

李曉東自從在王燕家里遇到了陳松濤。開始遠離王燕了，不再隨意玩笑。他跟王燕請示工作，總是一本正經的，有意體現出上下級的關系。這種突然的變化，讓王燕覺得很別扭，有時候想主動跟李曉東開玩笑，打破沉悶的氣氛，李曉東卻一本正經地提醒她說:“王所，開玩笑要注意分寸，別影響你的形象。”

王燕很憋氣，心里說:“一個大男人。還要讓我整天哄著?我最好這輩子不結婚。”

她想找機會跟李曉東談談，讓他相信自己跟陳松濤沒有任何關系，可每次她剛說到正題上，李曉東就故意岔開話題說:“王所，你的話留著以后說吧，我有點急事先去忙了。”

這些日子李曉東確實很忙，劉慧敏請了律師準備訴訟的材料。李曉東經常替劉慧敏去圖書館查閱資料，在電腦上搜集大量的案例供劉慧敏參考。他雖然心里恨劉慧敏，但畢竟夫妻一場，無論于公于私，都有責任幫助她。兒子學校的老師。已經幾次打電話找李曉東了，說孩子的學習越來越差，上課總是不認真聽講。希望家長能夠關心一下孩子。

李曉東值班回家后，雖然困得抬不起眼皮，可只要看到兒子在家，就強打精神輔導兒子的功課。由于睡眠嚴重不足，他的眼皮有些浮腫，眼睛布滿血絲。

學校每月開一次家長會，過去都是李曉東的父母參加，這次班主任提前兩天給李曉東打電話，說如果父母都不能來，就讓孩子退學吧。李曉東沒辦法，只好跟王燕去請假，這也就成了他跟王燕最后的分別了。

李曉東說:“王所，我知道值班的時候不能請假，你要是覺得為難，就算我什么沒說。”

王燕說:“可你已經說了，我要是不批假，就是不關心民警了，你去吧。讓所里的車送你。”

他說:“不要了，坐著警車去學校開家長會，像話嗎?謝謝所長對部下的關心。”

王燕說:“哎哎，李曉東，咱倆能不能換一種口氣說話?”

他說:“你覺得我還不夠尊重你嗎?”

王燕說:“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其實我跟陳松濤……”

他說:“王所，我走了，快到時間了。”

說著，他朝門外走去，走到門口突然轉身，給王燕敬了一個禮。以顯示對她的尊敬。一個單位的同事，除去很正規很嚴肅的場合，下級才會給上級敬禮。王燕記得，李曉東調進看守所，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給她敬了一次禮，之后再也沒有過。

王燕氣得揮手說:“快走快走，成心氣我!”

李曉東騎自行車朝學校走，到了學校門前的路口拐彎時，一輛大頭車朝他駛過來，將他剩余的生命全部帶走了。

天空的陽光還是那么好，大街上的行人還是那么多，一切都沒有改變，只有李曉東從這個城市消失了。沒有一點兒預兆。

王燕趕到醫院的時候。李曉東已經停止了呼吸，她只能抓住他的手，感受著停留在他手上的一絲溫度。一切仿佛在夢中。這時候，她再也控住不住自己的情感，把李曉東的手貼在自己臉上，哭了。

她哭著說:“李曉東、李曉東呀。我就不該批你的假……”

李曉東走后，劉慧敏大哭了一場，然后就少言寡語了。再后來，她的一審判決下來，刑期14年，她又提起上訴了。她想哪怕上訴能減少一天的刑期。也可以早一天去李曉東墳前，給他燒幾張紙錢。

桃花敗落的季節，徐夢婷的二審判決和金力男的死刑核準裁定書同時到了，徐夢婷被改判了死緩。當天，她向看守所申請加餐。請監室里的人吃了一頓紅燒肉。金力男那邊也加餐了。卻是8號監室的人集體請他吃了一頓紅燒肉，送他上路。兩個監室的人到后來都抱在一起哭了，徐夢婷是笑著哭的，金力男是哭著笑了。

每一個死刑犯都是從看守所直接上路的。管教民警是給他們人生送行的最后一個人。金力男戴著鐐銬走出8號監室，王燕站在門口等他。他給王燕鞠躬說:“王所，我走了，謝謝你對我的關照。”

這么多年。王燕為很多死刑犯送行。其實已經習以為常了，但今天她卻覺得喉嚨發緊。她對金力男說:“老金，有件事情我想請你幫個忙。”

金力男怔住了，說:“王所呀，我一個上路的人。能幫你什么忙?”

王燕說:“到了那邊，替我給李管教捎個話，就說我希望他在那邊不要當警察，希望他能再成個家，幸福地生活。”

金力男明白了，很認真地說:“王所你放心，我一定把話給你帶到。”

王燕背過身子，眼淚奪眶而出。金力男張了張嘴，沒再打攪她，悄悄地上了警車。看守所厚重的大鐵門緩緩打開，金力男從車窗玻璃朝看守所看了一眼，心里突然一熱，哭了。他進看守所快兩年了，這里其實就是他的家了，監室內五百多口子，就是他的兄弟姐妹。他忍不住舉起手，朝外面揮動著。

窗外無人，只有緩緩關閉的鐵門。

鐵門內的日子依然如舊，桃花敗落荷花開，桂花飄落梅花艷，一晃又是冬季。立冬前幾天，王燕接到上級命令，她被提拔為市局副局長，要求一周后報到。看守所的民警替她高興，說熬白了頭的王所，終于可以離開了。

伙房準備了一桌飯菜給王所送行。一向不喝酒的王燕，破例喝了幾杯干紅，有些微醉。被女管教開車送回家。女管教把她扶到床上說:“王所，好好睡個覺吧，過兩天精神飽滿地走上副局長的工作崗位，我回去了，所里忙。”

過了一周后，王燕卻又回到看守所上班，民警們都很吃驚，后來才知道，她向上級領導請示，繼續留在看守所當所長。只是這個所長，享受副局級待遇了。對于王燕來說，不管什么級別，總歸是個所長，是要替五百多口子操心的，因此還跟過去那么忙碌。不過她還是很滿足，跟女管教說:“我在家睡了幾天好覺，睡得好舒服。”

冬天的第一場大雪后，王燕像往年一樣，帶著民警走出看守所大鐵門，打掃街道上的積雪。忙完了后，民警們發現王燕在馬路邊堆雪人，堆得很用心，就呼啦啦跑過去，想一起湊熱鬧，卻發現王燕堆的雪人，很像一個人，于是大家都站在那里怔住了，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不用問，王燕堆的雪人是李曉東。

責任編輯 李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