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我還是被他找到了。
自從兩年前的那次聚會之后,我就辭了職,搬了家,換了手機號碼,并且逃離了杭州,在廣州隱姓埋名,靠打工度日。我不想死。我要活下去,就只有躲得遠遠的,使用各種假證,努力將自己從人間蒸發。我知道,一旦被他找到,我就死定了。
兩年來,我戰戰兢兢地過著日子,整夜整夜不敢合眼,一閉眼就會看到這個惡魔向我走來。他左手插在褲袋里,聳著高低肩頭,徑直走向我;他的臉起初是模糊的,但等他走近了,他的臉也還是模糊的。正因為模糊,我就忍不住要湊上去看個清楚,就這樣不知不覺被他吸引了過去,但越看越模糊,好像那是一張虛幻的臉。他突然向我伸出手道:“嗨!和平!我們聚一聚吧!”我就驚得一身冷汗,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心就像有列火車駛在上頭,哐當哐當地直抖。
每時每刻每分每秒,我都生活在對他突然出現在面前的巨大恐懼中。我從不接陌生電話;大街上有人喊我(無論真名假名),我也從不回頭看一眼,而是拔腿就跑;除了公交車,我從不使用其它交通工具;也不跟任何人來往……誰知道他是不是跟老鬼有關呢?
我就像一個在逃的通緝犯。只是別人被公安部門通緝,而通緝我的,卻是命運。
我想不到他這么快就來了。
這天下班,我剛走到公司大門口,就聽到有人喊我過去的名字,我大驚,不由自主地看了他一眼。天哪!我看到了那張模糊的臉,臉上還蕩漾著令人難以捉摸的笑容。我想拔腿就跑,但雙腿早已軟了。他用右手一把拉住我,左手依舊插在褲袋里。但他裝出異常親切和熱情的樣子,并喜出望外地喊道:“和平,我是老鬼!”那口氣好像我不認識他似的。其實,他就是燒成灰,我也認識他。我煞白了臉,整個人顫抖著,哆哆嗦嗦地問他:“老……鬼……你什么時候到廣州的?”
老鬼說:“有兩天了,打你的手機你就是不接,就只好到這兒來碰碰運氣看,明天我就要坐飛機回去了。”鬼才相信他呢,我還不知道他是專程來取我的命的!坐飛機?是騰云駕霧吧。
老鬼用力搖搖我的被他抓著的手臂,說:“嗨!和平,我們找個地方聊聊吧。”
他又說:“我有件事情想問問你。”
我在心里咯噔了一下,知道今天是在劫難逃了。
公司附近就有一家回頭香酒店,我常去那兒買醉的,和老板、老板娘都熟。我就帶老鬼過去了。老板娘春風滿面地笑道:“老板,今天帶朋友過來咧!”她親自帶我們到樓上的雅室。老板娘的這份熱情讓我哭笑不得,其實我更想像平常那樣坐在一樓的大廳里,在濟濟一堂的食客中更有安全感。走進雅室,我暗暗叫苦不迭,這雅室的門一關,什么事情不會發生呢?
這是最后的晚餐。我點了店里最拿手的野山菇燉土雞、香辣小龍蝦、魚頭豆腐煲……一下子就點了七八只大菜,點得老板娘眼睛都瞪圓了,她問我幾個人吃飯?我說就我們兩個。老板娘說那點兩大兩小就夠了。但我堅持點了四大四小。
她不懂,這是我最后的晚餐了,自然要吃好的。我問她店里有五糧液嗎?她說有的。我又改口問她有茅臺酒嗎?她搖搖頭。我竊喜,我對老鬼說:“我去買瓶茅臺酒來。”我想趁機溜之大吉,但老鬼一把拉住了我,他說:“不用,茅臺酒我帶著呢。”他叫老板娘打開他的黑色旅行包,從中取出一瓶茅臺酒來。
啊!他連茅臺酒都帶來了。為了給我餞行,他可真是大方啊。
我一屁股癱坐在酒店的靠背椅子上。
他們都死了,現在輪到我了。
誰想得到一連串的神秘死亡,竟和三十年前的那次排隊有關?
那是個陰冷的冬日,一大清早我就拿了只布袋,又在路上撿了根樹枝,急匆匆地趕到鎮上的糧油供應站。我之所以跑得那么急,因為要搶先去排隊,因為天冷,因為我怕狗。我從小就膽小,吃飯時不慎有顆飯子跌到地上,我都會大吃一驚,怕被天打死。那天我趕到供應站時,隊伍已經排到橫街上了。糧油供應站在直街與橫街的交接處,大門朝北。我站在橫街上,又陰,又冷,北風那個吹啊,不一會兒人就凍成了冰錐;清水鼻涕就像兩條初生的小蛇,在鼻洞里游進游出。
我前面的隊伍已經夠長的了,但我后面的隊伍還在延伸,像一條長龍。
排隊!排隊!什么事情都得排隊,我們真不愧為龍的傳人啊!
排在我前面的是個禿頭男人,他沒有戴帽子,鴨蛋青的頭皮,泛著陰森森的光澤;細脖子黑黢黢的,像一節剛從污泥中挖出來的藕,還來不及洗干凈呢。他穿著灰不溜丟的棉襖,圓滾滾的,正忙著和他前面的人說話。我不認識這個人,也不知道他的年齡,但聽他說話的聲音,應該不是個老頭。他的腦袋從后面看上去就像只鴨蛋,而且越看越像,只要我敲一下就會碎裂的,讓我有種忍不住要去敲打它的念頭,我便舉起手中的樹枝,做著遐想中的事情,嘴里還“哼哼哈兮”地叫著,在那天漫長的等待中,我一次次地看著鴨蛋在我面前裂開,蹭地蹦出一只小鴨子來。
就在我為自己的舉動而得意時,我聽到身后的竊笑聲。那是一種偷著樂,卻忍不住又笑出聲來,便連忙用手捂住嘴巴的笑聲。我這才注意到我的身后,排著兩個同齡人,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后來又插進來一個男孩,大概和他們認識的吧。他們都被我手中的樹枝吸引住了,眼中流露出與那個嚴冬截然不同的喜色來。我們很快就玩到了一起,因為對于這只“鴨蛋”,我們取得了共識。我們都是愛動腦筋的好學生,在那個百無聊賴的日子里,我們想出了十種十幾種甚至幾十種敲打鴨蛋的方法,并付之于想象、假動作和模擬的配音,把我們樂得稀里嘩啦的。
只要誰想出新的敲蛋法,那根樹枝就傳到誰的手上。前面的這個人似乎也知道我們的心思,和我們的所作所為,他跟前面的人說話時小心翼翼的,聲音很溫和,但從不回頭看我們。我們因此而變得更加肆無忌憚,樹枝揮得幾乎碰到了他的后腦勺,就連排在我們后面的人也被逗樂了,嘻嘻哈哈地亂笑。但“鴨蛋”就是沒有回頭,想必他是只軟蛋,所以他不敢回頭。
就這樣我們在隊列中慢慢地向前挪動。
不知過了多久,終于輪到“鴨蛋”了。但是,小窗口的木板門在他面前“啪”地關上了;今天的供應到此結束,明天趁早。這時候才半下午,還遠遠不到下班的時間,怎么就不供應了呢?但“鴨蛋”沒有說話,他甚至連問都沒有問一聲:我們也和他一樣,都默默地接受了這一事實。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大家依舊排著長龍,異常惆悵地站在大街上,等到把這個殘酷的事實完全消化了,才慢慢地四散開來,拎著空籃子、空布袋回家了。
這次排隊的經歷平淡無奇,我也早就遺忘了。
直到十年前,老母過世時,我又不得不回了一趟老家。辦完喪事,有位遠親家的后生用摩托車送我到五里路外的小鎮上,時隔二十多年,這座江南古鎮已經變得面目全非了。雨后春筍般崛起的現代高樓,就像一個個巨人將侏儒般的古建筑踩在腳下:原本古色古香的街道被撕得支離破碎,古鎮的韻味早已蕩然無存。糧油供應站的老房子倒是還在,但已經廢棄多年了,偌大的院子里長滿了半人高的雜草,聽說它很快就要被拆除了:小鎮將進行全面改造,建設成一座現代城鎮。我不由得趴到供應站的小窗口前,敲敲木板門,木板發出沉悶的聲音,好像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的。我用力移了一下木板,小窗口居然被打開了,一股濁氣撲鼻而來。曾經那么至高無上的地方,原來只是一個很小的房間,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
我拍了很多照片,在黃昏前匆匆地離開了小鎮。
二十多年來,我離開老家,在省會城市杭州讀了大學,又在那里找到了工作,找到了女人,結了婚又離了婚,重新又找了份工作……這是我的人生主干線。我的人生副線之一:我有一個特殊的身份——市傳染病醫院的常客,曾經兩年內入院三次,花掉了幾萬塊錢,卻依舊未能把肝穩住。我說不出具體是哪家餐館讓我染上肝病的,但我因此而成了公共場合中的危險分子,和單位里最沉默的人。我的人生副線之二:我早就有了省會城市的戶口,但走在大街上,每每看到霓虹廣告和急閃而過的人流車流,我就會對自己說,這是別人的城市,我只不過是一個過客而已。而我為什么要對自己這么說呢?我為什么要固執地認為,那個真我至今仍被關押在某個遙遠而又隱秘的地方,而出現在這個大都市中的,則是我的替身:為此我經常到美容院尋找自我,卻失去了僅有的一點自信:我經常在酒桌上尋找真言,卻找來的是連篇廢話。我的人生副線之三:我神經衰弱,常常失眠,工作空隙不是瞌睡,就是做種種泡妞的規劃和預算,但我沒有錢:看女人一般除了看臉,主要往人家的衣領里看。我平生就這點愛好。我是一個好色、多事、膽小之徒……
總之,我的由主干線和眾多副線貫串起來的人生,是混沌的、無序的。我的前半生就像一間關得嚴嚴實實的黑屋子,塞滿了各種神秘、隱秘、怪異、恐怖……的事件,好像冥冥之中有誰操縱著我的人生。或者說,我是被迫過著另一個人亂七八糟的人生。這不是錯覺。我始終堅信我的人生決不是這樣的。那么,我真正的人生又是在何時何地丟失的呢?
我成為市傳染病醫院常客時,突然對隱秘有了極大的興趣,我發覺人在不同的場合,所表現的是一串不同的編碼,比如我在醫院是住院部5區31號床,在公安局是一個身份證號碼,在單位是一個工號,在中國移動是一個手機號……那么,在操縱我人生的那個人手中,我又是一個怎樣的編碼呢?躺在病床上,我有的是時間,我在各種數字中固執地破譯著神秘的密碼。長時間的研究,讓我進入了一扇只屬于我自己的神秘之門,那里滿是弄不靈清的事件、捉摸不定的時間和不可知曉的命運,那里的布局全是機關,似乎只要輕輕碰一下就會發生巨大的震蕩,就會改變人的一生。
從老家回來,我一遍遍地翻閱那些照片,二十多年前的古鎮在我的腦海里復原了,就像打開一只封存已久的文件夾,重新找回了那份有關排隊的檔案。信不信隨你,有時候就會發生這種事情,原因我們往往無法知道,比如我突然想(而且是非常想)知道當年和我排在一起的那三個同齡人,他們現在都在做什么?有著怎么樣的生活?如果我能找到他們,說不定還能找到那只“鴨蛋”,找到他前面的一個個人,最后順藤摸瓜地找到那個小窗口中關門的人,了解那天的小窗口究竟是什么原因早早地關上了?如果他幸福,對我意味著什么?反之又如何?
我對這個渴望的強烈程度,是常人無法理解的。我用了很多方法,試著打聽那三個同齡人。我往老家的各個鄉鎮寫信、打電話,在省市縣各級電臺、電視臺和日報上,刊登尋人啟事。但時間過去了很久,卻一直杳無音信。同事中有個電腦高手,建議我求助于網絡。于是,他教我往各種網站、社區、論壇發帖子,有照片,也有回憶性的文字。我還專門建了個新浪博客。功夫不負有心人,這年年底,那三個同齡人相繼和我取得了聯系。巧的是,他們都混在省城。于是,在一個周末的夜晚,我做東,四個人終于聚到了一起。說來也怪,四個陌生人相見時,竟毫無陌生之感,反而有種熟稔的親切感,好像我們已經認識了幾輩子似的。
他們是汪善良、吳心和秦幼貞。汪善良是銀行信托股股長,吳心是工廠會計師,秦幼貞是中學教師,他們都已成家立業,人生漸入佳境;相比之下,只有我活得比較慘淡,至今仍一事無成,妻離子散。那個晚上,我們一直忙著談論當年的事,我們得出的結論是:那個年代是個變態的年代,那種生活是種變態的生活,,那些人是些變態的人(包括我們自己),那段人生是段被人操縱的隱秘人生。但我們依舊談得非常開心,他們三個人都說,那次排隊是他們孩提時代最開心的事,因為那只“鴨蛋”太滑稽、太可笑,也太可愛了,所以一直記憶猶新。他們也和我一樣,十分渴望找到那只“鴨蛋”,都想看看他是怎樣的一個人,現在在做什么?
分手時,大家都意猶未盡,所以很快就定下了下次聚會,由銀行家做東。
三年后的那個春天,“鴨蛋”找上門來,可把我嚇壞了。他敲開我家的門后,突然轉過身去,讓我猜猜他是誰?此人禿著頭,鴨蛋青的頭皮閃爍著記憶中的光澤,連同那溫和的說話聲,也都和二十多年前一模一樣。我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你是‘鴨蛋’!”
“鴨蛋”是當年我給他取的綽號,他怎么會知道呢?我連忙解釋道:“你是排在我前面的那個人吧?在河橋鎮,那個冬天,糧油供應站,我們排隊……”未等我說完,他就哈哈地大笑起來,并轉身面對著我說:“你再仔細瞧瞧?”他的臉是相當模糊的,我不由得走近了幾步。盡管禿了頭,但他的年齡應該和我相仿吧,或者說應該和二十多年前的他自己相仿吧。我不免吃驚道:“二十多年過去了,你怎么一點也沒有變呢?”他插在褲袋里的左手在動,不知是掌改成了拳,還是拳改成了掌?但他最終還是沒有抽出手來。他的臉上浮起一層捉摸不定的笑容,他說:“你的每一篇博文我都看了,也都評了,你看到了嗎?那個老鬼就是我。”
他又說:“我就是你們所說的那只‘鴨蛋’的兒子。”
“是嗎?”我聽說他是“鴨蛋”的兒子,頓時喜出望外,連忙問他:“那你父親呢?”
“說來話長,”他懇求地對我說,“我是從濟南過來的,來一趟杭州不容易,你能幫我約一下他們三個嗎?我做東,你找個地方我們好好地聚一聚。有關當年的事,我想問問你們。”
“好啊,”我說,“這還不是一句話。”
汪善良他們聽說來了“鴨蛋”的兒子,都屁顛屁顛地趕來了。
在小江南酒樓的雅室,汪善良他們無不拍案驚奇,稱老鬼活脫活像他爹。老鬼一上來就連敬三杯好酒(五糧液,三十八度,絕對的瓊漿玉液),舌頭活動開了,話匣子也就打開了。他說他看過我所有的博文,知道我們四個人把他爹當作假想中的敵人(也不能算是敵人,是鴨蛋)了,輪著拿那根樹枝在他爹的背后做假動作,但畢竟沒有碰到他爹的后腦勺。但令人費解的是,那天他爹回家就喊頭痛,問他也說不出個痛法,就是想撞墻。老話都說“肚痛冷飯撐,頭痛壁里碰”嘛。他爹拍打著自己的腦袋去睡了,連晚飯也沒有吃一口。他爹“哎唷唷、哎唷唷”地叫了一個晚上。第二天早晨,他終于睡著了,但再也沒有醒過來。
老鬼說:“他連飯都沒有吃,就空著肚皮走了。”
老鬼又說:“我這次趁公差來到杭州,就想順便認識一下大家,向大家了解一下當時的情況,我爹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不然,怎么無緣無故的就頭痛痛死了呢?”
我們幾個聽了老鬼的話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場面頓時有些尷尬。
老鬼忙敬酒,他說他沒有怪罪我們的意思,而且那小孩子的把戲也傷不了他爹的一根毫毛,他想了解的是,除了我們之外的情況,希望我們能毫不保留地把我們所看到的情況告訴他。幾杯酒下去,氣氛重又活潑了起來。大家七嘴八舌地告訴他,那天他爹一直在跟前面的人說話,排在他爹前面的人,應該比我們更清楚他爹的情況。另外,那天特別陰冷,橫街上的風陰得就像殺頭刀一般,挺邪乎的,可能是風吹的吧。在我們老家,有人被鬼風一吹,人倒了,嘴歪了,頭痛了……這樣的情況也是有過的。最后,我們一致認為,最好找到排在他爹前面的那個人問問看。于是,我自告奮勇地把尋人的任務攬了下來。
這次聚餐,中間雖然有一些小波折,但總體來說,還是相當愉快的。我們在小江南酒樓前,和老鬼一一握手告別。我走出一段路,還想跟他說句什么來著,回頭卻見老鬼像一只黑貓進入黑夜似的,一下子就不見了。我笑自己眼花,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話,就踉踉蹌蹌地回家了。回到家里,我上網查看了自己所有的博文,并沒有一個叫“老鬼“的博友,給我寫過任何評論。
就在這個時候,吳心的電話打過來了,他在電話里像瘋子一樣地吼道,“汪善良死了!他被一輛黃沙車壓死了!”我哪敢相信,問了好幾遍“是真的嗎?”吳心在電話那頭哭了起來,哭得有些兔死狐悲的味道。剛才分手時,我們都勸過汪善良,喝了酒就不要開車回去了。但他就是不聽,他說只要在杭州地區的路面上,有任何問題他都能找人擺平,現在他死了,這事他還能擺平嗎?!
在雅室中,菜上齊了,服務小姐說了聲“請慢用”后,便輕輕地關上門出去了。我還是無法讓自己停止這該死的顫抖,我連干了幾杯茅臺酒,高度的,火辣辣的,痛快。隨著體內的酒精急速增加,我終于平靜了下來。既然都要死了,還有什么可害怕的呢?平常我念了多少遍《般若波羅蜜多心經》,直到這一刻才真正明白了“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所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的真諦。我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并熱情地為他夾菜,和他頻頻干杯。我說:“汪善良死了,你知道嗎?吳心死了,你知道嗎?秦幼貞的丈夫也死了,你知道嗎?你當然知道的。你怎么會不知道呢?但是你知道嗎?我從杭州逃到廣州,隱姓埋名,過著人不入鬼不鬼的日子,就是希望你認為我梅和平也死了,一切都結束了。”
“真的,我們對你爹并無惡意,你爹的死也和我們沒有一點關系。這一點,你心里很清楚。你第一次去杭州時,我們就把你當作朋友一樣看待。所以汪善良的死,我們都以為他是喝多了,酒后駕車闖的禍。他去世兩年后,你又出現在杭州街頭,說是因公出差,我們也都信了,再加上你的熱情好客,我們壓根兒沒往別處想。你又一次做東,在你下榻的杭州灣大酒家,請我們三個喝酒。我們聊了很久,很開心。我還為沒有找到你爹前面的那個人,而跟你拼了不少酒。相聚是開心的,但分手之后是悲慘的。吳心騎摩托車回到他家小區門口時,被一輛轎車當場撞死了。我和秦幼貞是第二天一早得知此事的,感到非常吃驚。吳心的死與汪善良如出一轍,驚人相似的歷史,令我們不能不心中疑云重重。秦幼貞也注意到了你的一些細節,比如你的臉永遠是模糊的,她說她從來就沒有看清楚過,她還問我你的臉上有沒有浮塵?身上是不是有交叉陰影?你知道她為什么這么問嗎?比如你永遠蟄伏在褲袋的黑暗中的左手,她認為你的左手里藏著某種邪門的東西,具有非凡的魔力,這份魔力似乎讓上帝也感到懼怕,放縱你一次又一次地作孽。再比如你行走時腳步聲很輕很輕,甚至可以說沒有腳步聲,所以你總是突然出現在我們身邊,又突然從我們身邊消失。這同樣讓人害怕。照她的話說,那是太可怕了。”
“于是,我們就打電話到你所說的那個公司,問有沒有一個綽號叫‘老鬼’的人?但人家明確地告訴我們,沒有這個人。既然叫老鬼,就是有也死了很久了吧。這就是對方的回答。而你是怎么告訴我們的?你說只要問起老鬼,公司上下沒有一個人不知道你的。我和秦幼貞經過調查研究后得出的結論是:既然你不是你自己,那你就是‘鴨蛋’!確切地說,是死于二十多年前的‘鴨蛋’的冤魂。秦幼貞說得好,她說我們不能再這樣胡亂地赴宴了,得睜大了眼睛,看清楚做東的是誰?是不是善類?從那以后,我和秦幼貞都躲著你,不再和你聯系。”
“直到兩年后的一個黃昏,秦幼貞突然發短信給我,說你找上門來了,并且把她帶到了避風港海鮮城,與此同時,你的電話也打過來了,你說,嗨,和平,我們聚一聚吧。你還是這么句話,卻讓我恐慌萬狀,但我之所以硬著頭皮赴約,是為了秦幼貞。我雖然膽小,但我不是那種見死不救的人。我去了,我看到你的臉雖然模糊,但臉上有浮塵;你的衣服是有襟有扣的,是可以扯動的;我還故意用瑞士軍刀劃傷了你的右手,蘸了你的血嘗了嘗,確實有鐵腥味,是真的人血。應該說你是個真人,是個活人,或許你真是‘鴨蛋’的兒子,但他的冤魂肯定附在了你的身上。我和秦幼貞無心敘舊,匆匆地吃了點東西,就借口有事告辭了。我送她回去,我們就像過街的老鼠,一路膽戰心驚的,但總算平安無事。秦幼貞怕我回家途中不安全,執意要我留下來過夜,等到第二天再走。我也怕出事,就決定留下來。我們剛喝了一杯茶,家中的電話機突然炸響,中學黨委書記用無比沉重的語音通知她,王校長和她丈夫駕駛的那輛轎車,從玉峰山回來的途中,不慎掉進了青嶺水庫……學校方面已經派車來接她了。我知道結果將會是怎樣,我一直陪到校方的人來了,才默默地離開了秦幼貞的家。”
“得知秦幼貞的丈夫死了,我在家里關了三天三夜,然而就離開了杭州,來到廣州。我以為就此能夠逃過一劫。誰知你這么快就找來了,我認輸了。現在就剩下我和你了,而我馬上就要死了,你能否讓我死得明明白白?那么,請你告訴我,這一切到底是為什么?!”
我想我是瘋了,就像掃機關槍一樣,將多年淤積在胸的話,像彈雨一般射了出來。老鬼也驚呆了,聽傻了。他要么從未碰到過這種反抗,要么是裝出來的。他結結巴巴地說:“我聽說他們一個個莫名其妙地死了,而且都是我請你們喝過酒之后,我也非常納悶啊。所以,我一定要找到你,你不是對隱秘深有研究嗎?你能告訴我其中的奧秘嗎?”
我冷笑道:“都這個時候了你還裝啊!人說魔鬼有時候獲得善的外表,甚至完全化身其中,這種善比真正的善更吸引人。你就是這樣的一個魔鬼,最初我們都被你的偽善吸引了,迷惑了;但現在你已經暴露了,你用不著再裝了,你裝還有什么用呢!”
老鬼堅持說他是個人,不是魔鬼;對于這一連串的死亡,他也毫不知情。我才不相信他的鬼話呢,我繼續冷笑道:“這一切不都是在你的掌控之中嗎?”我用筷子指指他的左手(潛伏在褲袋里的左手),“是它操縱的吧?你的左手到底掌握著什么東西?”
老鬼依舊不解地問:“你在說什么啊?”
我說:“你這只玩弄陰謀詭計的左手啊!你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了吧?”
老鬼遲疑了一下,才慢慢地將他的左手抽出來,他說:“我小時候有回發高燒,被赤腳醫生打了一針,結果一只手就被他打僵掉了。”他將左手伸給我看,那哪是人的手啊,完全是一只雞爪,每只蒼白而又細小的爪子,在不自覺地扭動著。老鬼說他無法讓它們停下來,他怕嚇著別人,所以在人的面前他從不敢伸出左手。他真的沒有別的意思。
當我再次追問他你到底是誰時,他終于火了,突然大聲地反問我,那你到底是誰?“為什么你姓梅?為什么你叫和平?為什么他們都死了你還活著?為什么你要從杭州逃到廣州?因為這一切都是因你而起的,是你把他們從茫茫的人海中找出來的(包括我在內),讓我們排在一支隱秘而又恐懼的隊列中。在這支扭曲的隊伍中你又看到了什么?你不是對隱秘深有研究嗎?你肯定知道排序意味著什么?或許你早已知道我父親的死因了,那么請你告訴我,請你將一切都告訴我吧……”老鬼也像發瘋似的朝我掃起了機關槍。
老鬼的話讓我非常吃驚,我從來沒有從他的角度去想過問題。原來,他也像我害怕他一樣害怕著我。我開始麻痹了。
我說:“一個人的命運通常會有一個外象始終暗示著,它可能通過星星、云朵、夢或某種動物、某句不斷變幻著說法的話,所以算命先生能從一只鳥身上看到你朦朧的未來,在銅錢里找到你的不幸。我也想知道你爹的死因,我也想知道汪善良他們的死因,我也想知道這一切的死因,但是你問我我問誰去?你應該去問問排在你爹前面的那個人!”
老鬼突然趴在酒桌上哭了。他說他也怕死,他也怕下一個輪到他,但他更怕這種在死亡來臨之前,對死亡所產生的恐懼。他不想死,但他又期待著馬上就死,索性一了百了,免受這日夜的煎熬。老鬼像娘兒們一般的哭泣,讓我徹底放松了警惕,我甚至十分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大著舌頭勸他放寬心,會沒事的。
我們都醉了,我還用手撫摸了一下他越來越模糊的臉。
我們決定結伴而行,一起去老鬼下榻的賓館,繼續促膝而談;我們要談它個通宵達旦。
我們相互攙扶著下了樓。我找老板娘算賬。老鬼點了一支煙,去酒店門口等我。就在這個時候,我聽到我的身邊一聲巨響,整個酒店也為之而東搖西晃。顧客們都以為地震了,他們發瘋似的往外竄。我也逃了出去,就聽有人喊“死人了!死人了!”原來,有一輛轎車莫名其妙地撞到了酒店的外墻上。我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事故現場,只見老鬼倒在血泊中。我拔腿就跑。我揮舞著雙臂,一路吼著,一路痛哭流涕。
當天晚上,我收拾了東西,匆匆離開了廣州。
我回到了杭州。
我完全虛脫了,死一般地沉睡了數日,是三天還是五天?我就不清楚了。我起來時已經是黃昏了,我打亮了燈,空關了兩年多的家里,積了一層厚厚的塵埃,讓人有種生活在墳墓里的感覺。我什么也懶得動,我走進書房,坐在惟一一把椅子上,我點了一支煙,習慣性地按下了電腦的開關。我習慣性地上網查看起自己的個人信息來。突然,一條留言點燃了我的眼睛。
留言說:“我就是你要找的那個排在‘鴨蛋’前面的人,我叫蔣博德。那年冬天‘鴨蛋’跟我講了很多話,很多奇奇怪怪的話,我不知道哪些是對你有用的?我期待著馬上能夠與你見面,我的聯系方式是……”
作者簡介:許仙,原名許順榮,1964年冬生于蕭山,80年代末開始寫作,先詩歌,后散文,再小說。浙江省作家協會會員,曾連續六年被評為杭州市優秀作家,并獲2005年杭州市政府頒發的首屆“西湖”文學獎創作獎(二等獎)。著有散文集《櫻桃豌豆分兒女》、短篇小說集《麻雀不是鳥》。
責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