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賈小說調整敘事策略的嘗試

新時期商賈文學取得顯著成就，山東作家寫商戰不乏佳作。例如畢四海的《東方商人》和陳杰的《大染坊》，小說文本享有盛譽，改編為影視播出后更是大紅大紫。相比之下，嚴民的長篇新作《蝶舞》同是商戰小說，寫法卻明顯不同，不僅在整體上敘事結構和審美追求大異其趣，甚至連小說標題的方式也不同:《東方商人》和《大染坊》用的是標志商人榮耀的名號，《蝶舞》用的卻是耐人尋味的意象。

一

《東方商人》和《大染坊》的共同之處有三:一是歷史題材。在從傳統向現代社會轉型的大背景下，敘寫民族工商業的艱苦創業及其在商海中的興衰沉浮，著意彰顯民族精神和企業文化精神。二是品牌意識。《東方商人》中的“瑞蚨祥”和《大染坊》中的“飛虎牌”，在山東商界或實有其名，或有其原型。商業品牌不僅標志著商業價值、文化價值，而且蘊含著國難當頭之際大義凜然的民族精神。三是魯商形象。《東方商人》中的孟樂川和《大染坊》中的陳壽亭，既是富有商業智慧和膽識的成功商人，叱咤風云的弄潮兒，又是鐵骨錚錚的山東漢子。可以說，這兩部小說描繪了民族危難時期的魯商創業史。然而，上面所指的三個特征在嚴民的《蝶舞》里卻都沒有明顯的存在。《蝶舞》是寫現實的，改革開放時代的現實。《蝶舞》中有“摩天房地產集團公司”和“廣廈房地產公司”這樣的兩家企業的名稱，稱不上品牌，僅是符號而已。《蝶舞》韓云龍和趙海蛟是商界的兩個呼風喚雨的人物，但作者卻無意把他們樹為魯商楷模，而身為代理總經理的紫藤，竟然屢屢在商不言商。

當前，商賈小說的發展呈現滯緩的態勢，滯緩的原因主要在商賈小說自身。尤其表現在由創作成功經驗的積累過程中，漸漸淤積生成了商賈小說的模式，并蔓延為模式化的勢頭。這個勢頭嚴重阻礙著商賈小說創新的動力，扼殺著審美個性。藝術的創新需要挑戰模式化，運用多元化的創作理念，進行多層次和多角度的開拓。在這種情勢下嚴民的新作《蝶舞》做出了有益嘗試。

小說的審美個性是創作的生命線，審美個性的體現取決于個性化的審美途徑的選擇。雖然，《蝶舞》的故事架構看上去是老套路，似乎沒有多少新意可言，兩條線索交織成敘事框架:一條是商戰線索，另一條是情感線索，但是，在兩條線索的調度穿插之間，卻有著作者別具匠心的運營。其藝術的嘗試主要體現于敘事策略的調整上。《蝶舞》憑借獨特的敘事策略，營造商戰故事的新視角。這里的商戰故事可以說簡單得不能再簡單:兩家公司，旗鼓相當;迎來“金陽”決戰，斗智斗勇，各有勝負，到頭來依然難以判定孰高孰低。兩位民營企業經理，這位“佛爺”，那位“挺桿”，性格各異，舉手投足間形成強烈對比，可是，他們同屬于人們所熟知的商賈文學形象，屬于商人中的蕓蕓眾生。顯然，《蝶舞》并沒有在公司運營和企業家形象上多下功夫，作者是在嘗試一條新的路徑，表達自己對于改革日益深入時期民營企業命運發展的思考;是在選擇獨特的敘事策略，在貌似老套的故事和并不陌生的人物之間凸顯自己的審美個性。正是在敘事策略選擇的層面上，這部小說的嘗試具有一定的啟發性。

其一，情節點化使得商戰敘事故事翻新，別開生面。韓云龍“詐病”的一節可稱神來之筆。工地上的意外事故讓韓云龍負傷住院。故事里沒寫他與病魔如何搏斗，而是翻轉過來寫他“詐病失憶”，退身幕后，借秘書凌子安操縱全局。這一情節構思可謂一石三鳥;對于趙海蛟，制造煙霧，加以迷惑，攪亂其布局:對于“摩天房地產集團公司”，測試員工忠誠度，讓居心叵測者現形;對于夢中情人紫藤，騰出舞臺讓其充分展示才華，自己退居幕后盡情觀賞。后者是韓云龍的主要動機，可見其在紫藤身上用心良苦。作為敘事策略的安排，“詐病”一節雖然離奇，但卻有著性格依據:靠“炒地皮”起家的韓云龍盡管難以免俗，可是，他“又無不良嗜好，惟一的愛好就是看《孫子兵法》。”這不是附庸風雅，而是“入了迷”，“把《孫子兵法》應用到為人處事和經商上去”。有《孫子兵法》作資源;“詐病”的謀劃也便順理成章了。

其二，敘事倫理的開放性，造就商賈形象的復雜化。以往商戰敘事往往囿于歷史語境的成敗和道德層面的善惡。《蝶舞》似乎有意繞開這種敘事程式，在更為開闊的空間寫商戰，韓云龍和趙海蛟的明爭暗斗硝煙彌漫，卻并沒有收束在分高下、論勝負上。看上去敘事視角偏于韓云龍，但對這個人物卻并無偏袒。他識善惡，善思考，有豐富的內心世界，能從善如流;同時，他又惟利是圖，飛揚跋扈，裝神弄鬼，手段卑污，不惜利用人們的善良謀取私利，“美女加樓盤是他的砝碼”，可惡可鄙可恨可憎。這是一個多面人，好中有壞，壞中有好。他與趙海蛟之間雖然對比強烈，但二者不分軒輊，其實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這種開放性，讓作者從既定的商賈敘事的成規中解脫出來，得以拓展新空間。

其三，嘗試選擇新的視角，探索從經濟視角向社會視角的敘事轉換。我國現代化事業在新世紀進入嶄新的歷史階段，在繼續重視經濟領域、政治領域和文化領域建設的同時，特別強調社會建設。這是現代化轉型的必然要求。在文學創作領域，理所當然應將其視為時代的啟示，于是，“底層寫作”等文學主張應聲而起。商賈文學敘事要走創新的路子，不妨將這一時代的啟示作為契機。商賈文學要實現多元化審視和多角度選擇，就要提倡多樣化嘗試。由此可以說，《蝶舞》所進行的敘事視角轉換的嘗試是值得肯定的。在故事的著墨上，《蝶舞》著意淡化商戰風云的色彩，情節也有意簡化，把空間留給對經濟改革初見成效之后所出現的社會問題的關注，留給人性化的描寫。實際上，這正是這部小說敘事策略的選擇，是敘事角度的調整。一旦轉換視角，商戰的新的層面、新的視野就展露出來，而且，進而可以用超越經濟功利的眼光來看待商戰，透過人性化視角重新審視企業行為和企業家形象。在審美的社會視角中，商戰是故事的線索，更是展示社會問題的審美平臺。小說中韓云龍收購金陽拖拉機廠的企業策劃即將大功告成，突然爆發了敬老院老人的示威。一方面是企業的盈利，另一方面是老人的權益，何去何從?企業面臨著兩難選擇。這一社會沖突，既具有利益分配的尖銳性，又具有房地產開發中引發矛盾的普遍性。小說在這里選擇了高起平落的敘事方式。沖突以壓倒一切的氣勢高高揚起，相比之下，商戰風云頓時黯然失色，企業的如意算盤和企業家的得意都變得毫無價值。巧妙的是，這場沖突的結局是雙贏，老百姓和商家皆大歡喜。還值得注意的是，這個結局并非企業家謀劃的成功，而是小說敘事從經濟視角轉為社會視角，就意味著“以人為本”的敘事倫理理所當然地覆蓋了商賈的功利價值。這部小說的社會視角還有一個聚光點，就是悲劇型人物金子。她遭遇貧窮和社會不公的雙重擠壓，淪為備受踐踏的風塵女子。小說的敘事倫理給她以公平的對待和公正的撫慰，使這位掙扎在社會底層的姑娘煥發人性光彩，成為破獲撲朔迷離的劉遠寶詐騙案的功臣。由于小說的視角轉換是憑借女性主人公紫藤實現的，因之小說敘事策略的調整便平添了自然的色調和溫婉的意味。

二

小說敘事的價值在于發現。《蝶舞》憑借敘事策略的調整“發現”了一位商戰中的特殊女性——紫藤。這是一個充滿矛盾性的藝術形象。在商戰中，來自四面八方的矛盾都集中到她一個人身上。在本公司，先是作為韓云龍手中的籌碼，成為商戰中神秘的潛在的關鍵人物;后來莫名其妙地當上“代總經理”，更是被推到風口浪尖上。在摩天房地產集團公司和廣廈房地產公司的競爭中，她是韓云龍手里的一枚棋子，又是趙海蛟心目中的獵物。商戰危機來臨時，她被當做擋箭牌;四面楚歌中吃官司，她扮演了替罪羊的悲愴角色。在情感世界中，她更是矛盾纏身。在丈夫許志宏那里，她追慕圣潔的愛遭遺棄被出賣;韓云龍對她窮追不舍，而又拿她當花瓶、當作商戰祭品，她卻既恨不得更愛不得，潔身自好而又難以自拔;與凌子安雖有情卻無緣，中間隔著難以逾越的鴻溝。在矛盾的漩渦中心，紫藤的遭遇大起大落，情感大喜大悲，活生生地劃出一條風云際會的命運曲線。如此柔弱女子竟在商戰敘事中壓倒兩位堂堂企業家，擔當起名副其實的主人公，這便透露了作者敘事策略嘗試的意圖。

《蝶舞》類屬商戰小說，卻不從正面發掘商戰奧秘，不濃墨重彩地描繪商戰，反倒不惜筆墨描寫命運故事和感情糾葛;不去著力塑造壯懷激烈的企業家形象，也不把企業家作為商戰敘事的中心，而將中心移到紫藤這個弱女子身上。這番敘事的藝術調度，就是為著把商戰作為底色，烘云托月般地凸顯出別樣的人物個性形象。

之所以將紫藤視為小說敘事的一個“發現”，是因為這是一個不可多得的藝術類型。首先，在這個人物身上映現著豐富而復雜的現實關系。陽光的和陰暗的，美好的和齷齪的，正當的和潛規則的，進步的和倒退的，全都糾纏在一起向紫藤這個人物擠壓過來。于是這個形象猶如一面折射鏡，不僅看出市場化時代商戰推動社會進步的一面，而且可以看到其復雜性存在的一面。其次，紫藤的形象所蘊含的審美意向在于，即使在市場經濟時代的商戰故事中，仍然應當以人為敘事主體，超越商戰事功而關注人生。描寫轟轟烈烈的商戰就是為了表現五彩繽紛的人生。商戰中的人們，在物欲橫流的氛圍中都存在著人生抉擇的問題。紫藤不僅面臨著自己的一次又一次的抉擇，而且還面臨著身邊的人的抉擇給她帶來的沖擊。許志宏為了達到出國的目的，出賣自己的靈魂，同時也出賣了紫藤，給了紫藤致命一擊。韓云龍心儀紫藤的優雅和圣潔，卻不惜把紫藤作為他設下美人計的犧牲品。為了在商戰中獲利，他暴露了自己的卑劣，也玷污了紫藤。而紫藤盡管屢遭磨難，曾經萬念俱灰、痛不欲生，但是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她還是作出了自己的抉擇，站了起來。再者，《蝶舞》敘事策略的嘗試，并非止于人生世相的描摹，而是繼續深入，勾勒內在心靈的沖突，進而生發詩意。現實人生是小說敘事的一個層面。命運的不幸，造就了紫藤逆向型的性格，就是同厄運擰著干。這是因為，紫藤遭遇的所有不幸，都是別人帶給她的。她不能接受命運強加于她的折磨，她要證明自己。而支持她的信念的，是她自己那顆善良的心，還有苦難中鑄就的才具。小說敘事的另一個層面是超越現實而生發的詩意。就在紫藤力排種種磨難之后，在即將登上事業巔峰、走向人生輝煌的時刻，她突然作出一個驚世駭俗的決斷:“離開星海，離開摩天，離開那個商戰的漩渦……離開那個讓她感情糾纏不休的地方”。她轉身走進青藏高原的霞光中。她的轉身不是逃避，而是成功之后新的選擇;這也不是烏托邦，她要投身于修筑青藏鐵路的工程，腳踏實地重新開始。當然，紫藤的轉身不僅是現實的寫照，還是現實人生的升華。這里有莊嚴肅穆的雪山和神奇的青海湖，這里遠離塵囂，“潔凈、清澈、剔透、純真”，是夢幻般的地方。紫藤要“張開雙手去擁抱那閃爍的星空”，她的身心似乎“融進了那閃爍的星空里”……

也許，這便是標題《蝶舞》的寓意所在。自從有了“莊周夢蝶”的隱喻，“蝶”與“夢”就總是連在一起。夢蝶栩栩然而舞，這是寓意美好的情景，又是虛渺的夢幻。與其說“蝶舞”的寓意是夢幻，不如說是詩意，是超越世俗的文學的追夢。

《蝶舞》的獨到之處在于對敘事策略所進行的嘗試。雖然與《東方商人》和《大染坊》相比算不上鴻篇巨制，而且一時也難以判定其藝術水準高下如何，然而，《蝶舞》的嘗試無疑為商賈文學的藝術創新作出了可貴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