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山外
最近,侗寨里東頭的二流子小楊消瘦了不少。
村里人都說他總算是風光了一把,三十開外的光棍怎么也不會想到能有今天這樣的福氣,平日里被村里人看作二流子的他現在卻有美麗的妻子和一個可愛的兒子,每次看著這對母女時,他心里總是樂滋滋的,只有當他仔細端詳著孩子的臉時眼睛里才閃著些茫然……
拉汗小楊還沒來得及睜開眼睛便失去了母親,是父親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拉扯到大的,現在他父親老了想抱孫子,但二流子小楊卻不給老人爭氣,從小就吊兒郎當的,小學沒有畢業,還時不時干些偷雞摸狗的事兒,在村里是一個典型的二流子,村上的姑娘沒有敢嫁給他的,眼看自己都三十開外的人了卻連個媳婦都找不到,其實他還從來沒有聞過女人的味道。這在侗族人的眼里是一個很沒出息的拉汗。幾十年來還是爺倆兒兩個大男人一起過日子,家里的煙囪久久才冒出一陣煙。
最近小楊的父親身體不好,村里的人們有的拿上幾個雞蛋,有的拎著幾斤水果去村東頭小楊的家里看望他父親。老人最大的心愿就是能看到兒子能娶個媳婦讓自己在臨走前能抱上孫子,只有這樣老人家才能安心的離去。眼巴巴看著老人的身體日益衰弱,小楊也急得狗急跳墻,可每次到山上干農活的時候他只有跟著深山里的大樹對起了侗族山歌:阿妹啊,誰能讀懂阿哥的心,拉汗我也情意長啊情意長……
這幾年,侗寨里的年輕人都靠到外面去打工來掙錢過日子的。但楊二流子從來沒有去外面打工過,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到侗族人居住以外的地方去看看。長這么大還沒有自己的身份證,平時除了照料年老的父親外,還常常去后山的山溝里放牛做農活,家里這頭老黃牛便是他家里最珍貴的財產了。二流子也不會像侗寨里別的青年人那么會打扮,別人從外面穿著西裝皮衣回到侗寨里,打扮得比外面的漢族人們還時尚,而他一年四季都穿著自己家里手工做成的侗族黑布服裝,腳下一年四季穿著一雙繡花的布鞋,身上最時髦的就是兩套政府勞保送的迷彩服。每當村里的青年伙伴們問他啥時候娶媳婦的時候,這些年來楊二流子都習慣性地回答:“快了,快了,我爹說明年就給我找一個。”于是大家又都習慣性地笑了起來。
二流子小楊從什么時候開始從良,村里的人們已經記不清楚了。他是寨子里那幫光棍中年齡最大的一個,可他的地位卻最低。每當村里一伙青年人晚上去姑娘家串寨的時候,別人都把他當成一個敲門的磚,他會山歌,偶爾拿著琵琶站在姑娘家的門外彈起了情歌,也有時候拿著樹葉放在嘴邊吹起了調子。家里的姑娘們聽到這動人的旋律后便常常出來開門,以為是哪家來的拉汗阿哥。等一幫青年人一起擁進姑娘家的大門后,小楊便失去了作用。
三十開外的光棍也畢竟還是一個正常的男人,二流子小楊也常常在心里打量著兒女私情。寨子里那些有姑娘的人家不是他的去處,即使去了也是得不到女孩的欣賞。后來,他索性跟著一幫老男人去村里那些寡婦的家串串,在那里也許能得到些驚喜。
寡婦們覺得二流子小楊是一個有意思的男人,好玩。他會對山歌,他也會彈琵琶,偶爾給大家吹幾首樹葉曲子。大伙都常常在他的表演中興奮起來,一興奮 起來那些寡婦就喜歡撲到老男人的身邊嘀咕著些什么,小楊只得一個人愣在那里看著他們的熱鬧。
村里的單身漢們大都去外面打工去了,每當回家過年的時候,他們常常帶著外面的女人一起回來,然后喝喜酒。小楊很羨慕那些曾經一起光棍的同伴現在都有了自己的女人。他多么想跟他們一樣去外面找一個女人回家。然后喝喜酒。他只是想想,等過完年村里的青年人又背著行囊出去時,他還是死心塌地地留在了寨子里。
小梅是村西頭幾十戶人家里最漂亮的侗族姑娘,寨子里平時就有很多年輕人追求她,像小楊這樣的二流子根本沒有資格去套近乎,也沒有那樣的膽子去串門。在侗族人的習俗里,晚上到姑娘家里走寨的拉汗都是奔著結婚去的。雖然小楊會山歌,會琵琶,也會吹樹葉曲子,可他以前不良的嗜好在村子里依然沒有得到別人的原諒。所以他只能遠遠地在村東頭擦口水,晚上躺在床上幻想著她的笑臉。小梅的家境不好,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去世了,母女倆住在一個破舊的吊角樓里,夏天的時候常常有雨水從房頂的瓦片上漏下來,冬天又有刺骨的寒風往里鉆。母女倆就這么塌塌實實地在這里生活著。
初中畢業后,小梅為了能養家糊口,自己一個人南下廣東打工去了。村里所有去外面打工的人里面小梅最有出息,自從出去后,她每個月都給家里的母親匯錢,每年春節都及時回家陪母親一起過年。她在一個民營紡織廠里上班,一個月500來塊的工資自己省吃儉用的過日子,為了能給年老的母親多匯點錢她把命都搭上去開始沒日沒夜的加班。后來,小梅給家里匯的錢更多了,在給家里母親的信中說自己在工廠里當上了秘書,所以工資比以前高了很多,這在去外面打工的侗族人眼里已經是成功的典范了。侗鄉里的老母親看著信箋上的文字,暗暗流下了淚水:拉貝(我的女兒)終于有出息了……
小梅在外面上班已有整整五個年頭了,每年都準時地回家過年,每次都給侗寨里的親戚帶了很多糖果和好看的衣服。小楊每當聽說村西頭的小梅回家后,自己晚上一個人輾轉難眠,有時候實在想看看小梅這幾年到底變成什么樣了就跑到村口一棵老榕樹下伸著脖子往西頭探望半天。
小梅的回家已經成了寨子里的親戚和青年人的一種期盼……但這一次,她卻在所有人的期盼之外回到了家里。除了她的母親,沒有第三個人知道小梅在這個悶熱的傍晚悄悄摸進了自己的家門。
小梅走進家門的時候外面天色已晚,她的母親正在做飯,被這突如其來“奶”(母親)的一聲嚇了個踉蹌,還以為是鄰居家的女兒來聊天呢。
“阿奶,我回來了。”
“誰啊?”老人家走了過去瞇著眼再仔細看了一下。
“小梅——你怎么回來了孩子?”
“阿奶,我在廣東給你打電話了,但那商店里的電話沒有人接聽,所以我自己先回來呢。”
“哦,村里停電快半個月了,你看整個村子黑黑漆漆的。”老人接著說,“孩子啊,怎么這么晚才到家呀?沒有車子上山里來?”
“有,只是……”小梅猶豫了一下接著說,“車在路上壞了,到了山腰上車子拋錨了,等師傅把車修好了才進山來的。”
“恁子啊,快坐下,我給你做飯吃啊,今晚好好休息,明天叫親戚們過來吃糖。”
小梅有氣沒力地靠著吊角樓墻角的一個木板凳坐了下去,把輕便的行李扔在木板地面上哽咽著對母親說:“阿奶,我……我……”
老人放下手里的青菜轉過身子壓著嗓子說:“什么?小梅你說什么?”
“我有了,別人的娃子,他不要我了現在。”小梅放聲哭了起來。
“什么?有了娃子?誰的娃子,是咱們侗寨里的嗎?你慢慢說啊閨女,小聲點,到底怎么回事……”老人家盯著小梅的肚子后什么都明白了。
那天晚上小梅跟母親聊到了深夜,遠處鼓樓里悠揚的蘆笙也早已沉靜下來,深山里的侗寨一片寧靜。在母親熟悉的鼾聲中她卻怎么也難以入睡,摸著日益凸起來的肚子,自己默默流下了淚水……
在小梅到廠里上班的第二年,廠長在一次視察中發現并看上了車間里年輕漂亮的她。廠長了解到小梅是從深山里來的姑娘,只有初中文化水平,一個連普通話都不會說好的女孩來這么遠的地方打工不容易。很快,小梅被調到廠長的辦公室里當秘書。
小梅在廠長的辦公室當上秘書后,工作并沒有她想象中那么艱難,反而輕松了很多,除了給廠長整理文件偶爾倒倒茶就沒有別的事情做了。但從那以后廠長光臨隔壁休息室的次數明顯多了起來,工廠里打掃衛生的阿姨都知道他是沖著小梅去的,但工廠里的職工怕丟了自己的飯碗,他們在廠長面前都盡力表現出什么也不知道的樣子。
自從小梅當上廠長的秘書后,她給家里的匯款金額比以前多了很多。平日里土里土氣的農村氣息在小梅的身上也一塵不染了,還常常跟廠長一起逛時裝店和珠寶店。這個比小梅整整大20歲的男人還經常帶她去一些社交場合,圈里的朋友都說廠長有眼力也有福氣碰上這么嬌嫩漂亮的姑娘,他得到朋友們的贊賞后心底欣欣然。從外表上看她現在根本沒有一點少數民族姑娘的跡象。
小梅跟廠長說自己懷上了他的孩子時,已經是他們交往一年后的事了。那天晚上廠長跟往常一樣把小梅約了出去,在一個高級賓館里一起過夜。兩人一起纏綿一陣過后,小梅滿懷信心地對廠長說:“咱們結婚吧。”
“這事以后再說吧。”廠長丟給她一句。
“可我有了,現在不想隱瞞你了,也不想耽誤娃子。”
“不行,絕對不行,你必須想辦法把孩子拿掉。”廠長隨手點燃了一支香煙,深深吸一口后說:“要不,咱們分了吧,我不想把事情鬧大了,這樣對你和我都不好。”
“可我怎么辦呢?我是侗族人,本來我母親就不給我嫁給外族的男人,現在卻……”小梅哭了起來。
“我會給你一批錢的,但你要離開這里,而且不要讓別人知道你和我的事情。”
“我……我一個人怎么辦呀?我回去怎么面對侗寨里的人啊?我們那里沒有人能接受一個姑娘這樣傷風敗俗的行為的。”小梅淚流滿面地看著廠長。
“你自己看看吧,我明天把錢打到你銀行卡里,拿到錢后你就離開這里吧,我先回去了。”廠長穿好衣服后走出了房間的門。廠長的小車在停車場上響了兩聲喇叭后便一溜煙消失在了馬路上……
小梅離開工廠后并沒有直接回到侗寨里,她去了老鄉那里住了一個多月,眼看她的肚子日益膨脹起來后,老鄉再三勸她回家再說。小梅心想也只能這樣了,想起侗寨里那些人的目光和傳言,大不了不活了……
回來那天小梅并沒有直接回到家里,而是在深山里侗寨外面一個破舊的亭子里等到夜色變暗后才獨自回家的。她怕侗寨里的人看到自己的肚子后說她的閑話,說她是一個違背民族習俗和道德的女人,說她是一個不孝的女兒,說她是一個忘本的侗妹……還好回家的一路上并沒有人發現她的蹤影。
回到家里的第二天,小梅家里擠滿了鄰居和親戚,他們都知道小梅回來一定會給大家帶來好東西的。大伙還是原來那么高興,嘴里的糖也依然那么甜,只不過現在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了小梅的身上,感覺她比以前胖了不少。等到大伙都散差不多最后只剩下幾家特別親的人時,小梅的母親把小梅的事說了出來,還叫大家一起商量怎么解決這事。大伙都擔心小梅在村里估計沒有人敢要了,畢竟身上懷著別人的孩子,在侗族人的風俗里發生這樣傷風敗俗的事情是一種見不得人的罪過。以前再怎么喜歡她的青年人現在都逃避了。
在大家你一語我一言的雜亂中,小梅只是低著頭在哭泣。她想,大不了自己不在這個地方生活了。可自己年老的母親怎么辦?現在誰還能幫助自己擺脫這樣的困境呢?她陷入了迷茫的困境。
“小梅,要不叫人去村東頭的楊二流子家問問?”她三姨無奈地說。
“啊……他呀?”小梅低下了頭。
“妹子呀,都什么時候了還有你挑別人的份嗎?這事傳出去了你還做得了人嗎?”她母親插了一句,現在寨子里剩下的青年人不多了。
這件事是喜是悲誰也沒有個底了。現在惟一的辦法就是能找到一個愿意為梅子肩負起這個責任的男人。可哪個男人能承受得起這樣的壓力哩,這里是民族風俗依然盛行的寨子,不是大城市。小梅再怎么漂亮那是以前的事,在嚴厲的道德風俗中,恐怕誰也不愿去觸動這個沒有硝煙的炸彈。
小梅家派人去楊二流子家說親的時候,他家里沒有人在。二流子父親去菜園子里去了,楊二流子也一大早就去了后山砍柴放牛。后來那人在后山的山溝里找到了楊二流子,腳步還沒有停好就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楊二流子,快,快,快回家去。”
“怎么了?我的山歌差幾句就唱完了。我家里出什么事了?”楊二流子從草地上跳了起來還以為老父親出事了。
“別急,別急,是這樣的,小梅從外面回來了,她想見你哩。”
“見我?她回來了?什么時候回來的?不是離過年還有六個月嗎?”二流子一時摸不著頭腦。他以為又有人來開自己的玩笑。
“別問了,你回去就什么都知道了。”
“行行行,這就回去,這就回去。”二流子穿著稻草鞋連滾帶爬地沖出了山溝,把家里的老黃牛甩在了腦后,接著他唱出了剛才還剩下沒有唱完的那句侗族山歌:稻谷又熟了幾次,老樹又長出了芽,情人啊,情人啊,你在何方?
二流子小楊其實是一個重情重義的人。要不是因為家里有年老病衰的父親需要人照顧,他怎么也不會選擇留在寨子里天天跟著黃牛的屁股過日子。本來他對小梅的情意早就有了,可怪自己沒有這個資本去靠近人家。從村西頭到村東頭,他的視線里沒有別人,只有小梅的身影,那么模糊的身影。
終于,有人告訴他說小梅想見他了。二流子小楊打死也不相信這是真的,可人家既然急急忙忙地跑到后山來找他,想必也是有這個喜事了。
二流子小楊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小梅家的時候,他已經跑去了半條命。看著家里一屋子人都在那里著急地等著他來的時候,他第一次感覺到似乎有什么大事要發生了。他偷看了正坐在墻角的小梅一眼,這是他幾十年來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看著自己心里愛慕已久的姑娘。他剛想習慣性地把山歌喊出來的時候才發現原來現在還不是走寨的時候,他心里終于樂了一下,應該要有喜事發生了。
楊二流子的阿卜(父親)對這門親事打心底里贊成,這是上天給他的驚喜。晚年還能看到自己沒出息的兒子能娶媳婦,也算是了了他老人家的一大心愿。這時候,只是二流子看到小梅微微凸起的肚子時才猶豫了一下,但想起平日里父親對自己嘮叨的那些話心里也難受,再想起以前自己連靠近小梅的份都沒有,現在人家都自己找上門來了怎么能拒絕?看看眼前的小梅,還是那么年輕漂亮,惟一變化的是肚子大了起來,但二流子聽了小梅的遭遇后也知道她是無辜的,肚子里的娃子更是無辜的。最后,他也得意地接受了這門從天而來的親事。
開始那幾天,小梅并沒有跟楊二流子親近多少。畢竟對于他們來說,這一切都來得太突然。二流子小楊還一直以為這是一場不知道是什么味道的夢。而小梅也還在沉思中重新過濾著自己這些年來的故事。
兩個人走在村子的小路上總招來一些異樣的目光,村里的拉汗們更是在遠處指著小梅的身影在竊笑著些什么。從外面回到寨子里后,她根本沒有真正抬起頭來看看美麗侗鄉上面的天空,多么恬靜純潔的天空,可她的身影似乎還遺留在那個繁雜的世界。
自從跟小梅走到一起后,楊二流子打心里把她當做自己的女人,整天陪伴在小梅的左右容不得別人對她有半點蜚語,即使有人在背后說他們是半斤八兩,他也沒有亮起平時掛在屁股上的鐮刀。對于二流子小楊和他父親來說,這絕對算是喜事。對小梅家那邊的人來說,這也是兩全其美的事。二流子小楊和小梅的這門親事算不算是喜事寨子里沒有人去定義,每當寨子里的夜色漸漸地平靜下來,小楊總是形影不離地守候在小梅的身旁,這也讓小梅的心漸漸平靜了下來。
拉汗二流子小楊結婚那天,侗寨里鞭炮不斷,從村東頭響到了村西頭,又從村西頭響到了村尾,家里總算是熱鬧起來了,沉靜了幾十年的家終于又活了起來。看著二流子小楊整天在那里忙里忙外地招呼客人,村里的老人們都說二流子終于像個真正的侗族拉汗了,他老父親更是笑得合不上嘴。小梅娘家來的嫁妝和行李擺滿了二流子的家,好像一下子家里富裕了起來,親戚和朋友們都開始羨慕楊二流子的福氣,白白撿來一個漂亮的好媳婦。
“二流子,你在咱們寨子里可風光了咧,這附近的村莊都知道你的喜事了。”
“那是,那是,這叫光棍自有光棍的福。”二流子小楊樂呵呵地吆喝著。
新婚這天晚上,楊二流子喝了平生以來最多的一次酒,但他沒有醉,他知道還要跟新娘入洞房。深夜里,客人都散去后,他悄悄走進了自己的房間,小梅已經躺在床上安靜地響起了塌實的鼾聲。他走到床沿,把被子幫小梅蓋好后又仔細端詳著她的臉,這也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看著小梅的臉,不,自己女人的臉。看著看著,他想起了以前小梅在村西頭偶爾對他微笑的臉,還那么美!他輕輕撫摸著小梅的頭發,眼睛里閃爍著幸福的淚水……
侗鄉的夜原來是那么的美麗,幾十年來他似乎也從來沒有在意夜幕下的星光。侗寨的鼓樓里傳來的蘆笙歌是那么的優雅動聽,風雨橋上的山歌深情響亮地飄揚:情人啊——我手里彈起了老琵琶,情人啊——為什么沒有看到你來把歌唱,我站在山岡上想你萬分喲——我吹起樹葉曲子把你來等……
二流子小楊結婚后,寨子里又少了一個光棍,從此再也沒有人叫他二流子了。
六個月后,寨子里飄起了潔白的雪花。家家戶戶都喜氣洋洋地準備著年貨,小梅在小楊的家里順利地生下了一個胖娃子。初當父親的小楊看著躺在床上的那對可愛的母子,自己默默流下了溫暖的淚水。寨子里很少有人能看到梅花開放,可小楊家后面的菜園子里那棵臘梅卻綻放得格外鮮艷。
整個臘月里,小楊在村子里比誰都勤快,他知道自己的孩子滿月時還要有喜酒喝哩。靜靜的寨子里白茫茫一片,村東頭多了一個孩子的哭涕聲和歡笑聲,小楊家的煙囪從此不斷地冉冉升起縷縷青煙。
皮鞋
穿名牌皮鞋成了小城盛行的奇怪現象。城里連撿垃圾的懶漢也因為別人常常辭舊迎新而撿了個便宜,垃圾桶里的皮鞋一時也穿不完。據說城里的干部以前都興穿布鞋,后來因為一個來小城視察的上級領導看到這個陣勢后,對城里的頭兒隨口問了一句話:你們就踏著這樣的鞋子走進新時代嗎?嚇得頭兒流出一身冷汗,仔細想想也是,城里的干部就這樣寒磣我們的新時代嗎?后來,城里干部統一召開一次會議,大會決定以后上班時每人都得穿皮鞋,名牌皮鞋更佳。
小城里許多光棍干部因為穿上一雙名牌皮鞋才找到了媳婦,也有多年沒有晉升的干部因為多送了幾雙名牌皮鞋而一路高就,更有貧窮的農民因為做起皮鞋生意而發達起來。城里就是有那么一個人不穿皮鞋,上班下班都穿著從山里老家帶來的布鞋,所以至今依然是一個光棍。
又一年的中秋將至,小城里各個單位門衛處的拜訪登記手冊變厚了很多。街道上皮鞋磨著路面噠噠的聲音也高了許多分貝,仿佛提前給節日點燃了喜慶的禮炮。
單位里工資發下來時,單上的簽名墨跡還沒有干,新來的小李第一件事想的就是買一雙名牌皮鞋,只有這樣才能盡快融入小城的干部隊伍行列。
一個月前,他去機關辦公室報到。看著他腳踏破運動鞋,身著休閑褲,腰間還夾著白色的襯衫,幾個年輕女秘書看著覺得不協調,建議他去買雙像樣的皮鞋裝飾一下,至少走起路來穩當一些。眼看快過節日,好歹把自己裝修一番。
小李領悟深刻,除了把自己埋在一堆文件里,還開始注重起自己的儀表。工資到手后,沒等鈔票的熱氣散盡,便螞蟻上熱鍋似的急忙跑去專賣店狠心買下了一雙名牌皮鞋。盡管消費了一半工資,可第一次穿著名牌皮鞋在大街上走,心里果然比以前任何時候都舒暢。
小李沒有忘記老王。他們是同鄉,老王在紀委工作,人緣很好,認識的人都說他是一個夠意思的家伙。小李能在機關謀份工作,老王算是功臣,他幾次向缺人的單位推薦。眼看中秋快到,跟別人一樣,小李自然惦記起曾經幫助過自己的恩人。
小李早已掂量著該怎么安排這批鈔票。錢不多,該怎么花出去,他心底早有數。除了腳下這雙皮鞋,另一半工資要好好發揮更大價值。
小城并不大,城東一個新生嬰兒的哭聲,站在城西橋頭就能清晰分辨出是男是女。小李住河東,每次去拜訪老王他都穿著新買的皮鞋步行一座水泥橋,再走一段街道就到了老王的樓下,可幾次老王都不在家。每當敗興歸來,沒等放下手中的禮品,他首先心疼起腳下那雙名牌皮鞋,眼看鞋跟一次比一次磨得厲害,巴不得用頭倒著走去拜訪老王。
這次,小李終于盼來了天上的流星。周末,老王加班寫材料,晚歸。小李在樓下整整等了一個下午,原本發亮的精裝月餅盒上蓋了一層黃色的塵土。老王請他到家里坐,幾件陳舊的家具零零散散地擺在狹窄的客廳里,中間只剩下一條來回挪動的縫隙。老王看著小李手里的禮品:你這是干啥,那小紅包也是你打的吧?一會兒都給我拿回去,怎么說好咧!你怎么不送大點的紅包來?
小李紅著臉放下禮品:王大哥,一點心意也是應該的,拿不出厚禮,你別見怪就是。就我腳下這皮鞋,要不是單位的人那么說,我還真舍不得買咧。
我還真不希望你穿這雙名牌皮鞋在路上行走了,免得扭曲一個青年人的捷徑。我不也腳踏實地穿著布鞋走路嗎,老王想著。只有想到自己還是單身漢子時,老王的眼里才流出一些無奈。
你個小混蛋!我還差你這點?我要穿名牌皮鞋的話,破也不下幾十雙了。媳婦也能找個幾十房的。老王沒有出口,因為他腳下還是那雙塌了底的老布鞋,順手抓一把青菜走進了廚房。
小李說不過老王。回來的路上,他琢磨著,都說好事不過三,可現在是第四次了,他怎么還是不收,難道真嫌紅包太小,也許月餅不夠檔次。他心里好像找到了下一次拜訪的把握。
新皮鞋雖是名牌,可這么來回城東城西走個不停,鞋底究竟還是磨損了不少。小李像心疼自己的女人被糟蹋一樣心疼那雙被日益磨損的皮鞋。他納悶,小城的路挺好的,鞋子還是名牌,可怎么就這么不經得走。莫非有什么東西在搞鬼不成。
第五次去老王家“圍剿”的時候,已經是中秋節前一天。月餅盒比上次大了一截,紅包也長了幾公分。一路上,小李看到一群群手里拎著大盒小盒禮品的人從單位門口進進出出,皮鞋仿佛在路面上奏起了快拍樂曲。
小李沒有傻傻地在樓下等老王回家,這次是中秋假前最后一天上班,老王怎么也該回家準備過節。樓下戴老花眼鏡的門衛看著眼熟的皮鞋就認出是小李,這是無數進進出出皮鞋中最年輕的一雙,自然十分顯眼。怕麻煩,小李避開閑話,直接在老王家門口蹲候著流星到來。
老王加班回來已是晚上八點,小李安安穩穩地坐在家門口樓梯階上等候。老王盯著小李手中的禮品,什么也沒有說,點個頭,直接走進了家門。
一進家門,老王把門板開了個翻天。然后提著嗓音,往對門住的交通局長家重復了上次一樣的話。在交通局長家門口處,各種樣式的皮鞋腳印交錯留在一張大紅色寫有“出入平安”的墊布上。小李著急地高高抬起雙腳,一雙磨損了腳跟的皮鞋亮在老王面前。他望著皮鞋想:鞋底磨成這樣的人又何止你一個呢,穿上皮鞋怎么就會變了個樣。
老王輕輕地拍著小李的肩膀:老弟啊,你也是咱農村里出來的,能走到現在很不容易。鞋子磨破了是小事,可路一定要走對。好好的路你不走,卻偏要學別人走這樣的路,鞋子能不磨破?還好沒走遠,后面的路還長著咧。
小李點頭,皮鞋蹍在他的腳下咯咯作響,雙腳顫動起來。禮品怎么看也沒有了原來的光亮。他再也不相信單位里有些同事的誤認鬼話。
把肚子里的墨水好好使出來,別糟蹋大學這張畢業證啦,再糊涂就沒路走下去了。老王系上圍裙,拿了把青菜走進了廚房。
飯桌上,老王依然那么熱情接待小李,只是飯桌上的顏色并不豐富多彩。小李也踏踏實實地吃下了這頓素食,卻怎么也平靜不了心里那股自責感。他甚至愧對老王這樣的老鄉。老王的話沒錯,把這些禮品送給山里的父母是千該萬該的。
天色暗下,路燈下的霓虹閃動忙碌的身影,皮鞋奏起的樂曲異常刺耳。小李望了望門外,老王家對門的局長家開關門的頻率一點也沒有減弱,又盯著桌上自己帶來的禮品,小李紅著臉低下頭,似乎終于明白了點什么。
老王也向外望一眼,隨后緊緊關上了家門。老王從桌底摸出一個從山里帶來的大蓮藕,兩個老鄉有滋有味地燉起可口的蓮花清湯。
責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