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你的黑發我的手

1

這個叫“尋夢”的理發店是我的，它在青平縣城一條僻靜的街道上。街道兩邊都是榕花樹，春天的榕花開得很是燦爛，滿街的香氣。我開這么個理發店是為了尋找一個叫紅果的女孩子。

我的尋夢理發店開張那天很冷清，為討吉利我放了一掛鞭炮。王葵正好從街上路過，他是藍月亮發廊的老板，鞭炮聲使他放慢了腳步。他看見了我，就急忙跑過來握住我的手，對周圍的人大聲炫耀，他是我師父的兒子，我師父的水平要多高有多高，他們是理發世家。

我說，你少在我面前提你師父，你師父是你師父，我是我。我的不冷不熱讓王葵的臉白一陣紅一陣。尋夢理發店開張的最初日子里，很少有人光顧，這在我的想象之中。一個純粹的理發店，和那些鶯歌燕語，燈光迷離的發廊比起來是那樣格格不入。我的純粹連我自己都難以想象，我只給女人做頭發，是那些烏黑長發。我的手渴望和烏黑的長發親近，一旦親近了，我的手是那么靈巧，那么有激情，有創意，好像我的手專門為女人的頭發而生。這些都是紅果給我的，是她的頭發讓我的手充滿了想象力。

王葵是我在青平縣城惟一認識的人，理發店開業不久，我去了藍月亮發廊，我想，也許王葵知道紅果在哪兒。藍月亮三個字由霓虹燈做成，閃閃爍爍，老遠就看得見。我一進門，一個女孩子就迎了過來，先生，洗頭嗎?女孩看上去很清純。

王葵呢?

我們老板出去了，女孩說，洗洗頭吧，很舒服的。

我也知道很舒服，不過，我剛洗完，自己給自己洗的。

先生好幽默呀，女孩嗲聲笑了。

我說，王葵什么時候回來?我是他同鄉，你打他手機，就說我找他。

女孩接通了王葵的手機，說了幾句，就把話筒遞了過來，老板讓你接電話。那頭王葵就說話，是小全啊，我和派出所的朋友正吃飯，你等我一會兒，閑著也是閑著，先讓阿春幫你放松放松，阿春可是我店里最漂亮的小姐呦。

放下電話，叫阿春的這個女孩就拉住我的胳膊，大哥，老板說了，走，去樓上放松放松。我只好跟著阿春進了樓上的房間。阿春就給我做按摩。一開始她還比較規矩，慢慢地就有些放肆，說話也往那方面引，并且開始脫我的衣服。我很討厭這樣的事情，我說，你找錯人了。我一把推開她，徑自下了樓。

剛要出門，王葵就回來了。王葵說，這么快就要走，是我的小姐服務不好嗎?

我說，真是不錯，就是掙錢把心掙歪了。

這么說我的心術也不正?

我哪敢說你王老板呢，人家都說藍月亮是個溫柔鄉，果不其然。

王葵笑著把我按在沙發上，兄弟，實話實說，只要需要，就有存在，現在不是生活選擇你，而是你選擇怎樣生活。比如這些小姐，有幾個家境好的女孩愿意做小姐，生活所迫而已，她們吃幾年青春飯，趁年輕掙些錢養活自己和家人，也為將來留條后路。比如我，前些時候連房租都快交不上了，為什么那些有小姐的發廊就紅紅火火?現在藍月亮也有了，日子自然就好過多了。再比如你，你來青平才幾天?可名聲已經出去了，說起尋夢，誰不知道那是做女人頭發最好的?可是你一天才掙多少錢?所以人的想法不一樣，他們的生存方式就不同。

王葵像過來人一樣語重心長。

待了一會兒，王葵又說，下一步我想擴大門面，藍月亮這個地方太嘈雜，也太顯眼，你那尋夢倒是不錯，環境和位置再合適不過了，咱倆合作一準行。

我說，你還是另請高明吧，人和人不一樣，不干不凈的錢我是不會掙的。

王葵的臉色馬上難看起來。

我說，話不投機，王老板你也別介意，咱倆是老鄉，有件事還要麻煩你。

我向王葵說起了紅果。這是我的目的。

王葵說，不就是陳萬林的女兒嗎，唱戲的那個?好像在一家餐館做過服務員，不過那是在一年前。

按王葵說的地址，我找到了這家餐館，對于紅果，老板幾乎沒什么印象了，他記得好像有個女孩子，只做了一個星期的工后就不知去向。我從餐館出來，雨開始大了起來，綿綿長長，衣服都要淋濕了，我的心情很低落。我走在雨夜的街上，漫無目的，孤寂而冷清。

我沒有一張紅果的照片，我只能向人們描述她的年齡，長相，她長長的頭發，大大的眼睛，她也沒有什么特別突出的特征，這樣的女孩太多了，街上到處都是。走在路上，我的目光一直都在搜尋，有幾次差點被車撞倒，由于在人群中東張西望，便衣幾乎把我當成了扒手。我找遍了青平大大小小的賓館，酒店，超市，工廠和娛樂場所，只要女孩子多的地方，我幾乎都去過了。

有一次我又累又渴，走進一家快餐店，找臨窗的一個座位坐下，要了一杯豆漿，邊喝邊望著窗外。這里的豆漿遠不如我家的好喝，我家的豆漿又香又純，我想起了我和母親賣豆漿的日子。那時紅果經常去光顧，她捧著一杯熱氣騰騰的豆漿坐在小板凳上，邊喝邊和母親拉家常。

這時，我突然發現窗外一個走過的女孩，側面和背影都像極了紅果，我快步跑出去，一把揪住了她的手臂，我說，紅果我終于找到你了。

你干嗎?神經病!被我抓住手臂的女孩一聲尖叫，這是個陌生的女孩，我把她當成了紅果，我連忙將手松開，那女孩驚恐地向后退了幾步，迅速跑開了。

我呆在原地一動不動，直到那女孩奔跑的身影消失。這時我聽到天空中傳來一陣鴿哨聲，一群鴿子撲扇著翅膀從我頭上飛過，幾根羽毛恍恍惚惚地飄下。

一直找不到紅果，我的心里萬分焦慮。我終于病倒了。

三天后，我出了醫院，再回到理發店時，卻發現門上已被貼了封條。我正莫名其妙，旁邊賣五金的人看見我回來了，說，任小全，街道派出所的人讓你去一趟。他們都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看我。

進了派出所，我說明來由，一個姓勞的警官把我領到一間辦公室。

是這樣的，勞警官說，接到群眾舉報，尋夢理發店涉嫌賣淫嫖娼，你要老實交代你的問題。

我說，這絕對不可能，尋夢理發店是再正規不過的。

這種事沒有人愿意主動承認，我們也不會冤枉任何人，重要的是證據。

你有什么證據?

昨晚我們抓了現行，當事人都做了筆錄。

我跟著勞警官去了另一間辦公室，我的伙計何偉一看見我就說，老板，這和我沒關系，我可什么都說了，小姐在店里做了那么多次都沒事，就這次給網進去了。何偉一臉無辜的樣子。

我一下子蒙了，我預感到這是一個陰謀。我恨不能立刻沖上去，掐死這個卑鄙的家伙。

接下來勞警官又領我見了小姐，小姐很眼熟，我卻記不清在哪兒見過。我問她，你認識我嗎?小姐說:任老板，你裝什么呀，我可是跟你大半年了呀。她的口氣聽起來好像被抓現行的是我而不是她。

我無可奈何地攤開了雙手。

這件事情終于擺平了，是王葵幫的我。我交了罰款從派出所里出來，回到店里，越想越窩囊。我想知道誰在背后下了黑手。

我突然記起來了，那個很眼熟的小姐，就是藍月亮發廊的阿春。我和她只見過一面，又無冤無仇，她為什么陷害我?還有何偉，我曾經有恩于他，他也給我使絆子，這個狼心狗肺。一定有人在指使!會是誰呢?在青平我也沒和誰過不去。王葵?他曾說過看上了尋夢的環境和位置，我拒絕和他合作，他就這樣來作弄我?他設計好了這個圈套，等我鉆進去，又幫我把事情擺平，順水推舟，還做人情，讓我縱有一萬張嘴也說不出口。

我找遍了這兒的每個角落，紅果不在這兒，這兒的一切對我來說都沒有意義了。我結清房租，收拾好行李，離開了青平。

離開青平之前，我去了藍月亮，我站在門外大聲喊，王葵，你出來!

王葵出來看著我，我什么也沒說，掄起拳頭朝他臉上砸了過去。

2

離開青平，我回到了老家。我已在老家老屋里睡了三天三夜，老屋給了我塌實，溫暖，給了我母親一樣的撫慰。我要在這兒養足精神。

老屋角落里堆放著的理發工具，上面早已落滿了灰塵。這些工具都是以前我和張師用過的，我走后，張師也洗手不干了，如今它們擠在角落里，像被遺棄的孩子。

我該去看看張師。這些年，我的親人都離開了我，在小鎮，張師算是我惟一的親人了。

張師是我的師父，也是我父親的師父，張師一輩子就收了這兩個徒弟，論輩分我該稱他師爺，可他只準讓我喊他張師。三十年前，年青的張師挑著一副剃頭挑子，流落到小鎮，就此落了戶。

我去熟肉店買了二斤豬頭肉，拎了兩瓶老白干，朝張師家走去。

我跟著張師學理發時，他寸步不讓我離開。他一手挑著剃頭挑子，一手牽著我，穿越擁擠的人群，從青石板上走過。很多年過去，有些人仍然記得清清楚楚，一老一少，他們奇特的身影在小街上行走。

張師在集市里騰出一片空地，用四根竹竿撐起一方紅布，煤球爐蹲上水壺，旁邊放把椅子，就開始給人理發了。張師忙得不可開交，我卻無所事事。為阻止我到處奔跑，張師扔給我一把剃頭刀子，一個圓冬瓜，讓我練習刮頭，張師說刮頭是理發的基本功。一開始我還能忍受，可時間長了，趁張師不注意，一轉眼我就溜開了。一天我正在練習刮冬瓜，戲臺子上突然響起了鑼鼓聲，我一下子把剃刀插在冬瓜上，沖了出去。張師大笑著說:小王八蛋嘿，這幸虧不是人腦袋!

可十多年后，我真的把掛職干部陳萬林的腦袋當成了冬瓜。他是紅果的父親。

3

我是從六歲跟著張師開始把冬瓜當成人腦袋刮來刮去，可見我理發的基本功是多么扎實。后來我上學了，寒暑假也不忘去店里給張師搭把幫手，理發的技術自然也掌握了不少。我的學習成績糟糕透頂，高中沒讀完就退學了。書沒讀好，可理發的水平倒不低，一個難做的發型對我來說只是小菜一碟，十分鐘八分鐘就做得很好且干凈利落。張師說我天生就是理發師的料，將來一定會超過我父親。

我為什么非要超過他呢?

我并不喜歡理發。我也不喜歡被我稱為父親的那個男人，他和那個女人的私奔，一切都和理發有關。

任大全是我父親，他拜張師學藝后沒幾年，就成了鎮上有名的理發師，集市上的男男女女都愿意讓任大全做頭發，他們的激動無與倫比，像追星族一樣追逐著任大全這個所謂的星星。這時一個叫小翠的姑娘自報奮勇留了下來，她愿意天天在理發店義務打掃衛生。那個時候任大全已經是一個四歲孩子的父親了，我母親在刺繡廠做工，經常上夜班，在家的時間極少。任大全和小翠眉來眼去，慢慢地就好上了。任大全讓我喊小翠姑娘阿姨。

有天夜里，我被尿憋醒了，聽見小翠阿姨哼哼唧唧的，再一看，小翠阿姨光著屁股，父親趴在上面。我揉著眼睛問，小翠阿姨怎么了?父親說，你小翠阿姨感冒了，我在給她打針。我撒了尿，繼續睡了。

有好幾次，夜里我都聽到小翠阿姨哼哼唧唧的聲音，我就知道小翠阿姨又感冒了。

我母親終于發現了他們之間的事情。可這一切都晚了，任大全和小翠早就盤算好了，一夜之間，他們攜帶著家里的所有積蓄走得無影無蹤。

父親跑了，母親咬著牙要把我養大。她把家里的小石磨搬了出來，她在理發店門口磨豆漿賣，我在店里給人理發。

陳萬林就常常到我店里來理發。陳萬林是鎮里派來的掛職干部，包管我家所在街道上的集市。他沒有一點架子，來理發總是客客氣氣，我想不收他的錢都不成。陳萬林喜歡留光頭，每次都讓我刮得鐵青。陳萬林的光頭在人群中轉來轉去，很是醒目。陳萬林喜歡喝酒，大部分時間里都見他醉醺醺的，喝多了他就吹吹噓噓，因為他掌管著集市，也沒有人和他過不去。他總是披著而不是穿著一件深藍色呢子大衣，據說那幾年有點身份的人都這副模樣。陳萬林是個矮胖子，他老婆很早就過世了，有個女兒卻清秀如荷，他的女兒叫紅果，是戲班里的演員，她經常在老屋后面的戲臺上演出。

演出結束后，紅果偶爾會走過池塘上的小彎拱石橋，來我母親的小攤前喝豆漿。卸了戲妝的紅果素面朝天，一件短袖衫，一襲過膝長裙，烏黑的長發很隨意地披散在身后。對于紅果的到來，我母親一開始還受寵若驚，次數多了，漸漸地無話不談，時不時就開起了玩笑。

母親說，紅果，我家磨的豆漿好不好喝?

紅果說，好喝哩，只是每次你給我放的糖太多。

母親說，那是阿姨太喜歡你。

母親說，紅果你愿意天天喝豆漿嗎?

紅果說，愿意啊。

母親說，那你給我家做新娘吧，我保證天天給你煮豆漿喝。

紅果說，好啊，那要看你兒子愿不愿意?

紅果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捧著一杯熱氣騰騰的豆漿，不時抿上一口，臉兒紅紅的，一雙俏皮的眼睛忽閃忽閃，樣子可愛極了。

剛才我還倚在門口看她們聊天，一聽話題繞到了我身上，我急忙吱溜一聲鉆進了里屋。母親和紅果她們在身后哈哈大笑。笑聲過后，一切都恢復了平靜。這時，紅果像春天里的一株青草在我心里悄悄破土而出。

紅果在臺上演出，我不再像從前那樣在戲臺前面看她了，我會偷偷地繞過去，擠在后面的人群中看她，我怕她發現我。其實那么多的人她是看不見我的，可我總覺得她還是發現了我。我只好又回到老屋，從窗戶遠遠地望她。她在戲臺上甩著水袖，我總感到那水袖甩在我心里。

紅果有段時間沒來了，母親讓我把煮好的豆漿給她送過去，其實我也很想去見見她，可又怕見了她不知說什么才好。那時演出還沒開始，我捧著一杯熱豆漿來到了后臺，紅果正在化妝。紅果的頭發垂著，又黑又長，化妝師正把它盤過來又盤過去。紅果旁邊還站著一個小伙子，我認識他，是樂隊的一個二胡手，在忙著獻殷勤。我紅著臉把豆漿放在紅果面前，一句話沒說轉身就走。

紅果說，咦，任小全，你怎么一句話不說就走?

我聽見二胡手說，這小子是不是喜歡上你了?

我身后傳來紅果的聲音，喜歡我又怎么樣，你不也喜歡我嗎?

我想，我要是那個化妝師該多好，我也能撫摩紅果的頭發了。

我真的很想為紅果做一回頭發。

哪怕就一回。

可是我做不到，所以我不想再理發了，因為不想理發，我的手變得呆板而又笨拙。

我對母親說我要去參軍，母親沉默了一會兒，說等春天吧。

我不知道我十八歲的這個冬天是如何度過的，那年沒有下一場雪，只有寒冷的北風卷著落葉從我面前呼嘯而過。

我盼望著春天的到來。

春天一到，招兵的指標就下來了。

可現實和想象的總是不一樣，招兵的名額少，應征報名的人數多，沒有關系是很難走的。母親說去找找陳萬林吧，他認識的人多，或許他會有辦法。

我提著兩瓶好酒外加兩條好煙去了陳萬林家。

陳萬林一個人在家看電視，我把禮品放在客廳的角落里。陳萬林嘴巴一努，示意我坐在他對面的沙發上。我搓著手局促了一陣子。

我說，陳干部，想請您幫一下忙。

我說，我想去參軍。

陳萬林的一只手在光頭上摩挲了幾個來回，只是唔了一聲，也不說話。

我說，陳干部，您就幫一下吧。

陳萬林還是不說話，也不看我，只是盯著電視機。

他的沉默讓我無所適從。

陳萬林終于開口了，你知道，想參軍的比天上的星星都多。

我說，是啊是啊，可陳干部您是鎮里下來的，天上飄過來的云彩，您就知道哪片會下雨。

我又說，我母親說，您是集市上最大的官，您一定有辦法的。

陳萬林又唔了一聲。

過了一會兒，陳萬林說，你先回去吧。

我忐忑不安地告辭了，走到院子里，陳萬林突然在背后說，你小孩子，叫你母親來吧。

4

一天黃昏，風很大，母親從外面回來了，她手里拿著一張紙。母親頭發凌亂，眼睛紅紅的，好像剛哭過。母親遞給我一張表格，她笑著對我說，填填吧。

母親背過身，說，你看我這眼，見風就流淚。

母親的情緒一直很低落，好像有什么心事。她有時一個人在屋里用被子蒙著頭，有時去集市外的樹林里獨自坐上老半天。她很少說話，總是沉默著，目光空洞洞的。我不知道她為什么這樣。

一天中午，母親又出去了，店里沒有顧客，我無聊地看著電視。這個時候，陳萬林進來了，他滿身酒氣，走路有些晃，一看就是喝多了。我忙不迭地給他讓坐，陳萬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說，刮頭。我用熱水給他洗了洗腦袋，又圍上一塊嶄新的圍布。他給我幫了很大的忙，我想我要好好的給他服務，我使勁磨著剃刀，好讓剃刀鋒利無比。

我給陳萬林刮著頭，小心翼翼，生怕他有一丁點不適的感覺。

刮到一半的時候，陳萬林半瞇著眼睛，說，你刮的讓我很舒服。

過了一會兒，陳萬林又說，你母親，她在我身子底下，也讓我很舒服。說完，陳萬林就打起了呼嚕。

一開始我沒在意他的話，又刮了幾下，越想越不對勁，突然我一下子明白過來，我緊盯著這個打呼嚕的豬頭，手里的剃刀猛地插在他的腦袋上。

陳萬林嗷的一聲站了起來，他從鏡子里看見了自己血淋淋的頭和臉。殺人啦，他大喊著奪門而出，連圍布也顧不上解開，剃刀還在他的腦袋上。我的突然一擊使陳萬林從酒醉中很快清醒，他一邊跑一邊喊，殺人啦，他向西跑了幾步，發現方向不對，又折回頭向東跑，他搶了一個人的自行車，踉踉蹌蹌騎了上去，沖向鎮醫院的方向。

母親目睹了這一幕，突然走到我面前狠狠甩過來兩個耳光。

我撲通一聲跪在母親眼前。我對母親說，我哪兒也不去了，我要和你在一起。

一切都歸于了平靜。可誹言誹語像夜色一樣彌漫過來，母親在夜色中顯得極為冷靜，她甚至在夜色中笑容可掬。

那幾天，母親經常在池塘邊佇立，她對我說，你看，那荷花是潔白的，還有那埋在地下的藕，看上去和污泥沒什么不一樣，只是刨開了，才知道和荷花一樣白。

母親說，花開隨人意，風過自凋零，花和人是同樣的道理。

接下來的幾天，母親把我所有換洗的衣服都洗刷了一遍，疊好后整整齊齊地放在柜子里，我那沒蓋過，一輩子也蓋不完的新被褥也拆洗了，又重新密密麻麻地縫上。母親知道我愛喝手工面，她搟了好多好多的面條，放在陽光下晾曬，然后細心排放在一個大紙箱里，讓我怎么吃也吃不完。

母親是在一個寂靜無聲的夜晚走的。她見我睡熟了，輕輕推開我的門，把我裸露的手臂放進被子里，站在床前看了好大一會兒，她甚至沒有一聲嘆息。母親就輕輕掩上門走了，她從容地走進了荷花盛開的池塘。

沒有一點聲音，像一片葉子飄進了水里。

母親用這種極端的方式還原了自己的清白之身。

第二天早晨母親被打撈上來，她的面容是那樣恬靜，看不出一絲的痛苦。我極度悲痛地抱著我的母親，把她安放在老屋里。問起母親的后事，鎮上的人說，去問你父親吧，這還要他回來處理。

經知道他的人指點，我在南方的一座城市里找到了任大全。在那個城市里，任大全經營著一個很大的美發廳。我見到他的時候他剛吃完午飯，正坐在靠門口的沙發上剔牙，手上的方戒顯示出庸俗的富有。

我站在門外，對他說，我是任小全。

任大全驚呆了好一陣子。

我說，我母親死了。

任大全哦了一聲。

任大全說，我兒子都長這么大了。

我說，母親死了，鎮上的人要你回去。

任大全說，要我回去?

我說，你要是我父親，就回去一趟。

任大全說，人都死了，我回去她也活不過來。

這時，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了過來，你在和誰說話呢?我看到了一個背影，年輕漂亮的小翠姑娘已成了一個肥得讓人生厭的女人。

任大全說，一個過路人。

任大全把一沓鈔票扔出來，說，這是安葬費。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了。

我看也沒看一眼，轉身走了。

再次見到紅果是一個陰雨連綿的午后，外面的雨滴敲打著樹葉，我正站在窗前發呆。這時候門被推開了，一個人帶著一股涼意卷了進來。我轉過身，紅果背著背包出現在眼前，她全身的衣服都濕透了，她站在那里一動不動，腳下很快凝成了一汪水。

我直盯著紅果，我眼前出現了母親在陳萬林身下的情景，此時紅果已不再是我心愛的女人，她變成了仇人的女兒。我的呼吸越來越重，我沖上去，一把拽下她的背包，發瘋似的撕扯她的衣服，我把她的裸體按在泥濘的地上。紅果一點也不反抗，她緊閉著眼，流下了兩行清淚。這個美麗的身體，讓我有過無數次的想象，讓我曾經不止一次顫栗過的身體，此時卻沾染著泥水顯露在我的面前。我心里大喊著，不!不!我站起身，重回到窗前，我的頭撞擊著窗欞。

這時我聽到了紅果的聲音，即使你不這樣，我也會脫光的。

紅果又說，既然你不要，我還留它做甚?紅果把手摳進了自己的身體，她感到鉆心的痛，一種濕熱的液體流了出來。

紅果長吁了一口氣。

紅果如此的決絕，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直捅入我的心臟，我聽到體內發出嗞嗞的聲音，一種燃燒的快感彌漫開來。

過了許久，我才麻木地走近紅果。我的手觸到了她的頭發。

我把紅果拉到椅子上，我給她洗了頭。

紅果說，你一次也沒給我做過頭發。

我說，我沒給你做過一次頭發。

紅果的頭發柔柔的，軟軟的，像光滑的展開著的綢緞，我觸摸著紅果的頭發，一開始還小心翼翼，慢慢地，我曾經笨拙的手突然靈巧起來，像只小鳥在黑色的樹林里穿行，跳躍。我的手充滿了想象，不斷地從發根游弋到發梢，再從發梢回到發根。我專注于紅果的每一絲頭發，我把它們撩起，散開，又一根根收攏，順直，再一縷縷剪齊，保養，最后又用溫暖的風把它們吹干。

我想，一切該都結束了。

我從來沒有像這個夏天這樣平靜過，任何事情都好像和我無關，一切又都是那么無所謂，我沒有了悲傷，也沒有了眼淚，我漠然，我冰冷，像寒夜里的一塊巖石。我生活在小鎮上，卻又陌生得如同在千里之外。

惟一可以值得慶幸的是，我不再討厭給人理發了，重操舊業的念頭在我心中燃起，像一星燈火慢慢照亮我的夜空，我越來越喜歡做頭發。我的手開始復活，它有了新的生命，它告訴我，理發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我的那些老顧客重又回來了，理發店出現了從來沒有過的紅火，為了讓我做頭發，他們寧肯等上一兩個小時。他們都驚詫于我理發的技藝突飛猛進，可沒有一個人知曉這背后隱藏著怎樣的秘密。

一天的大部分時間，我都沉浸在和頭發的親密接觸中，然后就是吃飯，睡覺，我強迫自己不再想過去的事，我已經學會了忘記，忘記同樣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這樣的生活一直延續到了深秋。

然而，敲響的鑼鼓聲不得不使我又開始了對紅果的懷念。

咚鏘的鑼鼓敲了起來，劇團云游四方后又開始了在小鎮的演出，一連幾天，紅果都沒有出場，這讓我頗為不安，我去了劇團打探她的下落。我碰到了二胡手，他正在調試琴弦。

二胡手說，我們早就分手了。

二胡手調了一個長音。二胡手說，我知道她喜歡你，你也喜歡她，你倆是不是勾搭在了一起?

我伸手一把扯斷了他的全部琴弦。我說，你再說一次，你的肋骨就是這琴弦。

二胡手倒很識趣，他說，劇團在蘇北演出的一天夜里她就不見了，沒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二胡手又說，如果你今天不來，也沒有人知道明天我會去哪里。

這是鎮劇團的最后一場演出，也是我最后一次在小鎮打探紅果的音信。

我又去了紅果的家，那里的大門緊閉著，鐵鎖已銹跡斑斑，顯然很久沒有人來過了，陳萬林更不會來，他低矮的身體只能在高墻里挪動。

紅果失蹤了。

很多時候，夜深人靜，我穴居在老屋里，我無數次凝視自己的手，我的手貼近臺燈，能看見手上透明的血管，看見掌心里清晰的紋路，紋路密密的，直直的，像是紅果柔軟的發絲刻下的印跡，這些印跡又和血脈連在一起，抵達我的內心深處。我這才發現，在此之前，那些所謂的忘記只是一種自我欺騙，脆弱得如此不堪一擊。我在心里不止一次地說，我什么時候忘記過你呀紅果。

我不能再欺騙自己了，我要去尋找紅果，我要紅果做我的新娘，如果她愿意。

5

寧州是我計劃尋找紅果的下一個地點。去寧州要在青平縣城倒車，從小鎮到達青平已是華燈初上了。離發車時間還有兩個多小時，我就在縣城溜達起來。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我曾經開理發店的那條街上，街道還是那條街道，只是尋夢已了無痕跡，藍月亮把它侵占之后掛上了自己的招牌，地盤不但擴張了，服務內容增加了不少，原來的發廊也換成了休閑洗浴中心。

藍月亮門口燈火輝煌，我在門外徘徊，大概引起了屋里人的注意。有三個穿深色西裝的年輕人走了過來，他們手里拎著對講機。走在前面的對我說，先生，干什么呢?

我一眼認出了那個人是何偉。

我說，怎么，不認識了?

何偉先是一愣神，接著才看清楚是我，轉身就走。我說，哎，何偉，別走啊，我又不能拿你怎么樣，再說你們三個，我又打不過你。

何偉站定后，一擺手讓后面的兩個人退后幾步。

何偉說，我想任老板也不會把我怎么樣。

其實，要不是何偉有兩個幫手，我真想上去扇他幾巴掌。

我說，你折殺我了，我不是什么老板，現在連打工的都不是。

何偉說，任老板有什么事情嗎，想必是故地重游?

我說，只是路過。

何偉說，哦，任老板不會記恨我吧，當初我也是身在江湖，心不由己。

我笑著說，是嗎，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呵呵，我看你也沒有害人之心。

何偉說，那就好。

我說，只可惜，我任小全沒記住防人之心不可無的道理。

何偉就不說話了。

我又說，藍月亮蒸蒸日上啊。

何偉說，這是王老板看得遠，洗浴，足療，美容，推油，按摩，什么都有，一條龍服務。

我心里說，還他媽看得遠，什么都有，早晚有什么都沒有的時候。

我問，王葵呢?

何偉說，王老板輕易不來，我是這兒的領班。何偉看見一輛車開過來，就沖著對講機說，喂，小高，這邊來客人了，你去接應一下。

何偉小人得志的樣子讓人惡心。

何偉說，任老板，你不進去洗洗腳?

我知道這是在下逐客令了。

我說，不用了，有句話前半句我已經說了，后半句就留給你吧，后會有期。

寧州是中部的一個省會城市，交通樞紐，南來北去的火車大多要在這里停靠，人們揣著夢想魚貫而下，幾分鐘后，又載著漂泊的人呼嘯而去。我夾雜在魚貫而下的人群中走進了寧州。寧州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一切我都要從頭開始。我賣過冷飲，推銷過磁帶，做過宣傳單散發員，白天我在大街小巷里穿行，晚上就躺在立交橋底下，有時也蜷曲在商場的臺階上湊合一夜，我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盲流。

在街上，我盯著每一個過往的女人，青春和活力使她們的身體輕盈和有節奏的扭動，快樂寫在她們瓷器一樣光潔的臉上，她們與我擦肩而過，可沒有一個是紅果。她們的快樂與我無關，我的快樂離我很遠。有無數次，我站在過街天橋上，看著腳下流動的車輛和兩旁行色匆匆的人們，夕陽在高大的建筑物中間悄無聲息的滑落。我的腳踩著堅硬的橋板，心里卻是虛浮的感覺。在這個陌生的城市，紅果沒有任何痕跡。

寧州寸土寸金，想擁有和青平一樣的門面簡直比登天還難，我想也不敢想。可我又不愿意去理發店打工，因為別人是老板，自己支配的時間就少而又少。我只好改變了尋找紅果的策略，我去一家純凈水公司應聘做了一名送水工，給人送水能去更多的場所，接觸更多的人，這樣尋找紅果的幾率就高了許多。寧州的街道上，我蹬著一輛裝滿純凈水桶的三輪車不停的奔跑。

在這座喧鬧的城市里，我像浮萍一樣游走，我的心靈找不到一個附著之物，那么，我的家也就只能在路上。

紅果，你到底在哪里啊?我在心里呼喚著她的出現。

徒勞、無果和悲傷讓我感到絕望，我開始用酒精麻醉自己。我經常去一個小酒館，坐在靠窗的一張桌子旁，要一碟小菜，一瓶白酒，自斟自飲，直至酩酊大醉，才搖搖晃晃回到自己的棲身之地。

有一次我又喝多了，在馬路邊搖搖晃晃往前走，前面有一家夜總會的燈還亮著，我醉眼惺忪地拐了進去。門廳里幾個袒胸露背的小姐正坐在沙發上吞云吐霧，見我進來，一個小姐站起來對我說，先生需要什么服務?我說，你領我走。小姐領我進了一個房間。

小姐偎上前解我的扣子。我推開她說，我自己來。

我問，你知道紅果嗎?小姐搖搖頭。我又問，你真的沒見過紅果?

小姐說，你到底做還是不做?要做就快點。

我說，你們做小姐不就是為了錢嗎?我這有的是。我把錢包扔在床上。酒勁涌了上來，我迷迷糊糊的解不開自己的腰帶。

我說，你想知道紅果是誰嗎，她是我心愛的女人。

小姐說，我今天真不幸，一個客人也沒接到，最后來了一個，還是酒鬼。

我說，你不幸，還能比我更不幸?我都找她三年了，我伸出手指比劃著，整整三年，我天天四處奔波，像乞丐一樣流浪，結果連個影子都看不到，你說，我是不是很不幸?

小姐不吭聲了，她一直盯著我看。

我說，她把我害得好苦，我都受夠了，我他媽的不找她了，她有什么了不起，天知道她會藏在哪里?我還找她干什么，我已經不愛她了。從今天起，我只愛你。我瘋狂地將小姐壓在身下。

啪，啪，我突然聽到兩聲響亮的耳光，接著臉上就火辣辣的疼。我一下子清醒了許多。

小姐猛地把我推開，說，你還算個什么男人，遇到這點挫折就找個雞來發泄。

取水，送水，大單位，小門市，樓上樓下，大街小巷地跑，每天都在重復這些機械單調的事情。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我的身體是忙碌的，內心卻是空虛的，落寞的。

伊人發廊是我經常去送水的地方，因為曾經相同的職業讓我倍感親切。發廊的老板叫梅朵，是一個有著高雅氣質的女人。我每次去送水，她都顯得十分的客氣。發廊的人氣很旺，除發藝水平外，與她的親和力也不無關系。送完水后，我都要在發廊里呆上幾分鐘，聽一聽久違了的、剪刀和頭發親密接觸的悅耳聲音。

我已經很長時間沒給人理發了。在伊人發廊，我小試了一回身手，讓所有在場的人大吃一驚。

那次我去送水，伊人發廊里正發生著一場爭吵。一個女客人說新做的發型丑化了她的容貌，不但不付帳還提出了雙倍的賠償。誰勸說都無濟于事。在我看來，那發型已經很不錯了，這女人帶有明顯的勒索傾向。梅朵一時也亂了分寸，她氣得眼淚都要下來了。這時候，我走上前去，說，我來試試吧。我利索地換上工作服，站在女人面前，心平氣和地說，我為你修修吧，如果不滿意，我可以付你十倍的賠款。女人說，說話算數?我說一言為定。所有的人都睜大了眼睛。

我熟練地操起剪刀，半個小時的工夫，一個新發型出現在面前。人們的眼睛為之一亮。女人對著鏡子端詳了幾下，滿意地點了點頭。我說，歡迎你再來，女人說，下次還來找你。結完帳，女人無可挑剔地離開了。梅朵帶頭鼓起掌來。

梅朵驚奇地說，沒想到你還有這一手。

我是我們那一帶有名的理發師。我平靜地說。

從此，我再去伊人發廊送水，梅朵看我的眼神就有些不一樣。

有一天，梅朵打來電話，說有事情和我談談。是個晚上，我們在“菊地茶社”的一個角落里坐下來，茶社里很安靜，燈光布置得讓人沉醉，有抒情的音樂輕輕入耳，彌漫的是茶的清香。梅朵坐在我對面，她穿著一件碎花連衣裙，白皙的胳膊裸露在外，頭發直直地披在肩后，她的口紅是亮色的，但亮得恰到好處，既不張揚也不內斂，不能否認，這是一個懂得如何裝扮自己的女人。和這樣的女人在一起，又是初次，我顯得局促和緊張。梅朵大概也看了出來，她一直微笑著，青蔥一樣的手指擺弄著茶器，輕聲告訴我許多茶的分類和優點，慢慢地，我的心情松弛下來。

梅朵開始講起了她的事情。她說她的丈夫在加拿大打工，這些年之所以沒有孩子，只是為了她將來移民后能生個小洋鬼子。她還說她很愛她的丈夫，她的丈夫也很愛她，隔段時間他們就要通次越洋電話，她現在出不去，是因為那邊的手續還沒有辦好，她已經等了很長時間了。她還說一個女人支撐著這樣的理發店是多么的艱辛和困難，她有些心力不支。

我一直傾聽著梅朵的講述。

梅朵說，為什么不講講你的故事呢?

我猶豫了一下，說，其實也沒什么好講的，我出來只是尋找我心愛的女人。

我把我和紅果的經歷告訴給了梅朵。梅朵的眼睛一直是濕潤著的，她不停地用紙巾擦拭。

梅朵說，我從來沒聽過這么感人的故事，如果把它拍出來，絕對是一部煽情的電視劇。

我說，情是不需要煽的，只是未到深處。

夜深了，我和梅朵離開了茶社，梅朵要開車送我回住處。在車上，梅朵說，你在寧州人生地疏，找一個人無疑是大海撈針，你先到店里來，做我的幫手，穩定一下，二來呢，我在寧州的朋友多，可以讓他們幫忙尋找紅果的下落。我說，容我考慮幾天吧。

目的地到了，我和梅朵道了聲再見，梅朵就開車回去了。這時候天下起了雨，路面已經濕漉漉的，地面上反射的燈光和真實的燈光交匯在一起，像一個模糊不清的夢。

這只是夢的開始。

幾天后，我辭了送水的工作，去了伊人發廊，繼續我的理發生涯。

我的手又和柔軟的長發糾纏在一起，它們像分別許久后又重逢的男女，恣意的擁抱，親吻，交融，在彼此深情的目光里翩翩起舞。我敢說，這是世界上最美妙的舞蹈。

我想我這一輩子恐怕是和理發分不開了。

因我的到來，伊人發廊的效益很快翻了幾倍。有了我這樣的助手，梅朵也就很少過問店里的事情，她經常幾天不來一次，找個清凈地方和要好的朋友搓搓麻將，要不就逛街，上網，逍遙自在得很。偶爾上店里來，也就是讓我給她做做頭發，然后又不見蹤影，儼然一副甩手老板的派頭。她對我很照顧，我的薪水要比店里其他的員工高很多，她知道給予和回報的道理，物盡其用，人盡其才，她比誰做得都到位。

梅朵又有幾天沒來了，一天晚上，她說感冒了不能來店里，讓我去家里給她做頭發。梅朵住在一個非常不錯的小區里，那兒的綠地很開闊，夜里的燈光讓人著迷。我按了門鈴，門開了，梅朵側身將我讓進屋內。梅朵像剛洗完澡，頭發濕濕的披散，一種水仙花的味道。梅朵穿了一件半透明的睡衣，豐滿的軀體若隱若現。我的臉有些燥熱。梅朵在化妝臺前坐下，說，來，給我吹吹頭吧。我開始給她吹頭發。鏡子里的梅朵眼睛一直盯著我，我不敢和她對視。耳邊只有吹風機的聲音在響。這時候，梅朵緩緩將頭靠近我懷里，雙手環住了我的腰。我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意識一片空白，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很快就結束了，我笨拙地爬了起來，坐在床邊，一種虛空的感覺。想到不經意間我就是真正意義上的男人了，我的淚流了出來。

沒想到你是初次，真對不起，梅朵抱著我說。她吻到了我的眼淚。她溫柔地說，以后會慢慢好起來的，我的孩子。

梅朵背過身很快就睡著了，她竟然打著呼嚕。她的頭發離我很近，仍是水仙的味道。我想起了紅果，紅果是一種荷花的氣息。這個夜晚，紅果才真正走進了我的夢中，而我卻在無聲的哭泣。

我的第一次，就這樣給了一個比我大六歲的女人。

后來我們又有過幾次，這幾次都很成功。梅朵的身體讓我逐漸迷戀和依賴，我開始毫無顧忌地與她做愛，我喜歡看她身子扭動的樣子，她的呻吟讓我產生更多的快樂。這些快樂把曾經的傷痛和憂傷都帶走了，然而隨之而來的是更多的疲倦和失落。有時候我曾試圖選擇逃避，可在欲望面前逃避是那樣徒然。相反，每天我都盼望著夜晚早點來臨，讓我在黑暗里不再孤單的夜晚，讓我快樂飛翔的夜晚早點來臨，讓我在這樣的夜里迷失方向，迷失自己。

又是一個冬天。這一年的春節就要來了。

春節前的一段時間，是理發店生意最紅的時候。忙碌了一年的人們都要趕在新年到來之前整理自己的頭發，把一切不如意留給過去，讓新的一年有個好的開端。再說一進入臘月，每天都是良辰吉日，等得猴急的年輕人迫不及待，扎堆似的舉行婚禮。婚禮前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新娘子化妝盤頭。這樣一來，理發店就應接不暇了。偏偏這時候，梅朵去了加拿大，處理移民的一些事務。臨走前梅朵要我春節期間看守店面。

臘月二十九。我讓所有的員工放了假。

大年三十。我給最后一位新娘子盤完頭，已經是晚上九點了，等新娘挽著新郎的胳膊離開后，我把門關上。遠處傳來零星的鞭炮聲，美麗的煙花不時在夜空中綻放。

我一個人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

我為那么多新娘盤了頭，卻不知道我的新娘在何處。

6

春節過后，一切都還是原來的樣子。梅朵也回到了國內，她給我帶來了好多禮物，我也象征性的送她一些小禮品。白天我在店里工作，夜里就去梅朵小區的住處，我們的感情似乎比以前更進了一步。其實我和梅朵誰都知道這樣的感情不會長久，不談責任，沒有承諾，更論不上婚嫁，因此我們誰都沒有問過對方，你愛我嗎?

梅朵說，她的綠卡馬上要辦下來了，她將要離開寧州，但不知道具體是什么時間。我心里有種怪怪的感覺，說不清是痛苦還是解脫。梅朵說，她心里也很難過，我不知道是真是假。

將要出國定居，本來是件高興的事情，那幾天，梅朵卻心事重重。有天晚上，梅朵主動提起了紅果。梅朵說，紅果假如不在寧州，你還會去找她嗎?

我說，不管紅果在哪里，我都要去找她，只要紅果生活在這個城市，我就一定要找到她。

梅朵說，假如紅果在寧州，她現在會做什么呢?

我沉默了一會兒，說，找都找她不到，誰又會知道她在做什么。

梅朵說，很多外地的女孩子在寧州做小姐，紅果不會吧?

我說，不會的，紅果怎么會去做小姐呢?再說，不管她做什么，她都是我心目中的紅果。

梅朵說，紅果真的那么值得你放棄一切?

我說，為了她我早就放棄一切了。

梅朵說，哎，天底下真難得你這樣的男人。

我說，其實我也不是什么好男人，要不就不會和你在一起。

梅朵嘆了口氣，像在問我，又好像自言自語，我是個壞女人嗎?

已是三月了，在一個飄蕩著春雨的夜晚，梅朵悄悄地走了，她沒有告訴我。我趕到她的房間里，已經空無一人，只在茶幾上留有一封信。

當你打開這封信的時候，我已在飛往加拿大的空中，原諒我的不辭而別。謝謝你驅散了我的郁悶和寂寞，讓我擁有了這段婚姻之外的特殊經歷……本想離開的時候見你一面，可見你以后我又無法面對。其實，從加拿大回來后不久，我就知道了紅果的消息，我沒有告訴你的主要原因，是想讓你陪我度過在寧州的最后時光……我是個多么自私的女人。

你現在是伊人發廊真正的老板了，連那輛轎車一并送給你，作為補償。我會很快忘記你的，你也會很快想不起來我是誰。

現在，我可以告訴你紅果的消息了:紅果在“今夜有你”夜總會。

這個叫梅朵的女人，她高貴華衣下跳動的是怎樣一顆陰險卑鄙的心!如果不是有了紅果的消息，我的憤怒不知會怎樣燃燒下去。我要去尋找紅果，一切都不能阻隔。我奔跑出去，駕駛著現在屬于我的這部轎車，向前飛馳。我突然意識到這輛車竟是我賣身的標志，我一個急剎車，停靠在路邊。我跳下車來，沖著車身狠狠就是幾腳，然后一揚手，車鑰匙就飛進了很遠的護城河里，我說，見你媽的鬼去吧。我叫了輛出租車，直奔今夜有你。

在“今夜有你”夜總會，我見到了紅果的一個同伴，我向她說明了來意。

紅果出去了。你是她的男朋友?她可從來沒對誰提起過。女孩子漫不經心地說。

我說，求求你，快點告訴我她去了哪里。

我也不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不過，你放心，她從來不在外過夜。你去外面等她好了。

我要了紅果的手機號碼。在夜總會門外，我一遍又一遍撥打她的手機，可一直都處于關機狀態。不管怎么樣，今夜我必須見到她。我的喜悅和著急超過了以往任何時候。等待的時光是那么漫長。

紅果的手機終于接通了，我迫不及待地說，紅果，我終于聽見你的聲音了，我是任小全。你聽見我說話了嗎?

先是一陣沉默，接著傳來了哭泣的聲音。

我說，紅果，這些年你在哪里，你讓我找得好苦。說著，我也淚流滿面。

依然是壓抑著的哭泣聲。

我說，我在夜總會門口，快告訴我你的位置，我馬上去接你。

紅果終于說話了，你別過來，我立刻就回去，等我。

我的心像要跳出來的樣子。悲喜交集。

半個小時后，一輛出租車停在馬路對過，紅果下了車，沖我揮了揮手，橫穿馬路向我飛跑過來，她全然忘記了周圍的一切。這時，有輛大貨車高速沖過，我大喊一聲，紅果……

話音未落，我看到紅果高高飛了起來，又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責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