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語:
《扶貧筆記》描寫了一種窘困的人生處境。她生于窮鄉,卻有姣好的面容,這引來了諸多的人生曲折,一筆扶貧款,也因她生出了麻煩。細致的筆觸,人性的微妙,眾生的心態,都能給你帶來心靈的震撼。而《爭鋒》則是一場感情大戲,既是枷鎖,也是動力,但它卻常常掩蓋了人生的真正目標。本篇的真實意蘊在情感之外,值得仔細品味。
副鎮長帶領的扶貧組眼看就要到了,村里的特困戶還沒有選出來。
農歷七月末,低洼的程莊燠熱難挨。幾十個村人散在支書的院子里,苦著臉。
程傳慶搶了個小板凳,兩只腿搭在一起,顫著。他心里有數,昨晚上他給支書抱來了兩只大西瓜,并且在話里暗示,這筆救濟款只要落他頭上,里面就有一兩張票子是支書的酒錢。所以今天他話不多,等著支書拿主意。他品咂著一個煙卷,拿眼掃了一圈周圍的人,對纏著支書喋喋不休的元喜老婆有些看不上眼。
元喜老婆追著支書進了屋又出來,把支書追得沒地方躲。家里困難呢!下邊三個娃兒等著錢念書,上頭兩個張著嘴等食兒的老人。大兄弟,這救濟款該輪到俺家了吧?瞅著這亂糟糟的場面,院角香椿樹下一個姑娘的臉上顯出一絲煩躁的神情,她看上去十六七歲,她家上一次攤上了救濟,看著這一次報名申請特困的這么多,心就涼了。她個姑娘家,到這個場合干這個事兒,臉面上還有些發燒。想要回了,可想起病爹,就沒啥舍不得臉面了。她正猶豫的時候,就聽到支書啪地拍了一下桌子,狠狠地喊:
“別爭了!抓鬮,中不中?”
程傳慶就有些傻了,懷疑自個兒聽差,向周圍的人詢問確定后就從凳子上彈起來:“支書,抓啥鬮啊?鄉里鄉親的,誰家困難你還不了解?上頭知道個啥?還不是你往誰家領,誰家就是特困唄!”
支書沒有理他,仍舊朝著眾人:“中不中?”
眾人嗡嗡了一陣兒,最終同意了支書的辦法。支書便差一個人到屋內寫鬮,另外又派了一個人趕到村口,讓他看到鎮里的干部進村及早給他一個電話。抓鬮這權宜之策畢竟有些荒唐,不能讓鎮里的干部趕來碰上。
被派去的人回支書:“副鎮長一干人就到了。”副鎮長一來,院子里的人群嘩啦就散了,支書趕忙把鬮藏在了桌子底下。
派了人到村口攔小汽車,可誰想到副鎮長他們是騎著自行車來的。
支書有些措手不及,讓村人各自回家,忙著給上面的干部斟茶倒水。副鎮長叫胡國行,是半年前從縣里調回來的,二十來歲。他喝了兩口水,問支書:“這回去誰家?”
“這個……胡鎮長,咱這個村子你最了解,哪家的情況你還不了解得一清二楚?”
“嗯,上次那個婷婷家怎么樣了?她爹的病好些了嗎?她又去上學了?她弟弟書念得怎么樣?”
“還是那個熊樣,”支書道,“要不就還是她家?”
在胡國行的印象中,婷婷是村里最最困難的一戶。婷婷的爹叫程發順,原來是村里的木匠,修房雕花,也算是村里的能人。家里三個孩子,老大程婷,弟弟程明,妹妹程芬。兩年前,母親得病去世了,為了給女人看病,這個家賣了房子,拉下饑荒。重擔壓得程發順也病倒了,以全校前三名成績考上初中的程明從此輟學。半年前,胡國行他們扶貧組資助了程明的學費和生活費,輟學一年的程明重新走進了學堂。十五六歲的婷婷挑起了家庭的重擔:照顧父親、種植田地、喂豬喂羊……
上次去這一戶走訪調查是春節前頭,房子沒有了,他家就在自己的田地里搭了一個棚屋。棚屋四下里透風,用紅藍兩色的塑料布包裹著。
一張床,一個放糧食的儲藏柜,一個鍋灶,便是全部家當。當時胡國行問程發順:“孩子們睡覺咋辦?”漢子指著凌亂的棉絮比劃著,“婷婷芬芬睡這頭,明明睡這里,我睡那里。”胡國行聽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兒。
那次眾人要走的時候,墻后邊折出一個背著大編織袋子的人來,正是婷婷。胡國行看出里面裝的是大半袋子大蒜。這里的蒜干廠加工蒜米,需要人工剝去蒜皮。一些農戶便到廠子里領來大蒜,在家里剝,掙幾個小錢兒。因為大蒜已經風干,剝的時候要泡在水里。冬天里把手伸進冰涼的水里,那種滋味可想而知。胡鎮長遠遠地看著孩子背著一個大袋子移過來,心里一沉。
孩子慢慢走過來,他漸漸看清了馱著袋子彎曲著身子走過來的這個人。黑褂子,黃膠鞋,要不是垂著的頭發,他很難辨別出這是個姑娘。她的頭與地面平行著,用一只手按著搭在肩頭的袋子口,另一只手從頸后繞過去,托著袋子底部。雖然是冬天,但是胡鎮長看到姑娘鼻尖上亮晶晶的汗水。
她低垂著頭從眾人身邊走過去,猛地把背上沉重的袋子甩掉,把身體緩緩展開。她挺直腰板,暫時地像失去了知覺,吐出一口口長長的氣。這時候胡鎮長才看到這姑娘已經出落成大姑娘了,鼻梁挺秀如一管蔥,雖然臉面黝黑,但牙齒潔白。城市里這樣的姑娘干什么呢?在學校里念書,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逛街、大把地花錢……貧窮讓這個孩子失去了她應有的幾乎所有的權利。
無論如何,這次還要到她家里瞅瞅。想到這兒,胡國行領著一干人朝著婷婷家走去了。
村人們在街邊站著,早等得不耐煩。鬮沒有抓成,他們從支書家出來,都有些灰心,可是也都燃起來了一些希望。程傳慶還有元喜老婆幾個人都在街口站著,想賭一賭到底會鹿死誰手。程傳慶蹲在地下,挺著上身,嘴巴里銜著一根煙卷。眼神帶著幾分勝券在握的意思,望著元喜老婆道:
“我敢打賭,這份救濟款,你們誰也爭不去了,這一回是我的。”
元喜老婆呸一口道:“你個死傳慶,你家里還缺這幾個錢嗎,你也來爭?”
“啥叫缺不缺?夠幾個月的煙錢了!”程傳慶道,“你男人開著蒜干廠,女兒在城里打著工,你困難?”
正吵鬧不休的時候,他們看到支書、鎮長一干人出了支書的院子,拐了兩個彎兒,不見了。當他們弄明白這些人是往婷婷家去時,都朝著地上吐了口唾沫,有些憤怒了。
胡鎮長用婷婷端過來的水洗了臉和頸,用手巾揩著臉,打量了臉前這姑娘兩眼。姑娘頭發凌亂,衣服雖然干凈,但顯然不合體了。她熱情地招呼大家坐下,從屋里喊出在初中念書的弟弟來,非讓孩子跟大家說謝謝。程明卻不開口,眼神直愣而木然。
婷婷笑笑說:“弟弟沒見過世面,他平時話就不多。”
說了一陣子閑話,婷婷站在了暗處,看著來人,沒有一絲表情。
胡國行看了她一眼說:“還想讀書嗎?”
“想讀書,可我父親怎么辦?沒有辦法。”她笑笑。
“聽說你從前的成績很好啊。”
她淡然一笑:“我現在把所有的希望都給了我弟弟,他成績好,知道珍惜。”
婷婷重復著這句話,她把承受生活壓力的信念與改變生活的希望全部寄托給了弟弟程明。
姑娘說話不多,但每一句似乎都思考很久。胡國行問婷婷,現在最需要什么。
“我現在讀書是不可能了,我需要農業方面的書,科學養殖與種植的書。”
胡國行笑著,有些會心與安慰,但還是有些酸楚的感覺。這姑娘說的話真不像只讀過小學的孩子所說。他聽人說話,婷婷經常翻弟弟的課本看,弟弟有時候不懂的還問姐姐。
胡鎮長他們工作組從村里走了,給婷婷家留下五百塊錢。
婷婷將錢交到爹手上,漢子來回地點了幾遍,將女兒從院兒里喊過來,從里面抽出一張。
“妮子,這一張給支書送去!”
“不!”婷婷對著爹,“他家富呢!為啥要給他?”
“人不能太貪財!閨女,這個錢多少人都看著眼紅呢!現如今支書拿主意給咱了,咱不能不懂道理吧?咱不懂道理,人家支書以后還能把這些扶貧的干部往咱家領?”
“呸!以后咱富了,往咱家領我還不認他!要送你去送!”婷婷丟下一句話出去干活兒了。
女兒出去后,爹也從床上起來,將四百塊壓在床席底下,攥著一張出來了。
鄉干部一走,支書就讓那群村人圍住了。
“支書,這鬮沒有抓,咋就把鄉里的干部領到發順家里去了?上一回就是他家領的救濟款。這錢不能老讓他一家掙吧?”元喜老婆道。
“我家的情況,支書最了解!”程傳慶憤憤地道,“我昨天就……”
“哎喲!”支書道,“到他家去是鎮長定的,這……這我有什么辦法?”
“鎮長定的?”人們傻眼了。
支書道:“鎮長頭一句就問婷婷家咋樣了,你瞅瞅,讓我咋說呢?”
“他頭一句就提婷婷?”程傳慶問,“他咋記住了婷婷呢?”
“呸,”元喜老婆說,“這些個干部啊,見了漂亮姑娘還能忘下?”
“狗日的發順好命,生個漂亮女了,瞧瞧,上次到村里來,副鎮長誰家沒有記住,就記住個婷婷。”另一個人道。
支書回到家里,想起幾個村人的話。雖然聽上去荒唐,但也好像有道理。正想著的時候,程發順從外面過來了。說了幾句閑話,程發順將一張票子遞過來,支書推辭了一番,然后接下了。將錢裝進兜里,瞟一眼程發順,道:
“熊貨,你行啊!”
“咋?”
“你沒瞅出來什么苗頭來?婷婷大姑娘了,有個人樣子啦!”支書道,“你沒瞅出來?鎮長對你家婷婷有意思!”
程發順一驚,瞅支書一眼,看不像是玩笑。但這咋可能呦?他不相信會有這樣的事兒,看著支書,一言不發。
“這胡鎮長從縣里下來,年輕得很,還沒對象呢!呵呵,老弟,你要是能找個這樣的女婿,還愁什么?”支書道。
“這……人家就算是沒對象,咋能瞅上咱家的女子呢?”程發順道。
“老弟,這是說啥話呢?看著你家婷婷,別說城里的姑娘比不上,就是電視里的小妮子們,哪個能比得上?”
從支書家里回來,程發順一連幾個晚上都沒有睡好。他想著支書說的話,心里怎么也平靜不下來。沒過幾天,人也瘦了下去。
這天婷婷給爹做了荷包蛋,端到爹面前。爹倒是把碗推到一邊,望著婷婷說:
“乖兒,以后爹不吃雞蛋了。”
“爹,咋不吃了?”
“攢些雞蛋,給胡鎮長送去!人家對咱家好,咱要謝謝人家。”
婷婷覺得爹這話中聽,爹有良心呢。人家鎮長兩次到家里送來幫助,也的確該謝謝人家。婷婷就忍著心斷了爹的雞蛋,開始攢起雞蛋來了。
沒過多久雞蛋就攢了一籃子,第二天是鎮上的大集,婷婷把籃子從床底下拿出來,清點一下,一共是五十只雞蛋。
吃過晚飯,弟弟去上夜校了,爹把婷婷叫到跟前:
“我問你,見了鎮長,你咋說呢?”
“爹,我還是個不會說話的孩子嗎?”婷婷感到爹的可笑,嗔怪道。
“那我問你,你怎樣稱呼他?”
“稱呼鎮長唄!”
“不對!當著外人稱呼他鎮長,沒有旁人在的時候,你要稱呼他哥!”
“那哪兒行!”婷婷紅了臉道:“人家是鎮長!”
“你不知道,你喊他哥,他喜歡呢。”漢子道,“別見了面扔那兒就回,跟鎮長說說話兒。你說,鎮長,俺到你屋里坐坐吧。”
“還去人家屋里啊?”
“你不知道,你去他屋里,他喜歡呢。”
婷婷感到爹今天有些不對勁兒:“爹,為啥要這樣呢?”
“為啥,你個糊涂閨女,你難道沒有看出來,鎮長對你有意思呢。”
婷婷登時紅了臉:“呸呸!爹,你咋說這話!俺不去送了,不去了!”
爹這么一說,婷婷倒不好意思去送雞蛋了。她再不理爹,歪到床上睡了。臉往里面朝著墻,眼睛卻是瞪著。爹這么說,她明天怎么好意思動身呢?可是想想人家對這個家是這樣好,謝是早該謝了。既然雞蛋已經存夠了,那就去吧。可是如果去了這咋能說清呢?爹啊爹,你真是糊涂得很呢。人家一個干部,咋能看上你家的女子呢?你家的女子賽天仙嗎?你家的女子跟人家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呢!
這樣渾渾沌沌到了天明,她起了個早兒。打水洗了臉面,梳了頭。她撫摸著自個兒的臉龐,第一次覺察到自己是那樣俊俏。想到這兒,她又羞得不行。望望爹,爹還在睡著。她將飯做好溫在鍋里,就挎起籃子動身了。
鎮上熱鬧得很,一路上她想起爹的話就想回去,但一次次忍住了。就這樣躊躇不定地來到鎮上。
該說的爹都教了,可是婷婷還是羞口。前面就是鎮政府的大院兒,她臉熱了,心跳了。蹲下身子來,把籃子放到地上。爹那話她怎么能說出口呢?她左右為難了。
就在這個時候,她看到人群中過來一個紅臉膛的男人,她瞅清后,心里頭就怦怦地跳。
正是胡鎮長,這時候胡鎮長也瞅見了她。
“干啥呢?”
“賣雞蛋。”
“咋沒有帶秤呢。”
她一下子慌了,窘迫難當,正沒有辦法的時候,胡鎮長大方地掏出三十塊錢,說:“這些雞蛋賣給我吧。粗心的姑娘,賣東西咋能忘了帶秤呢!?”
她執意不收他的錢,可是他還是硬硬地塞給她了。
鎮長提著雞蛋消失在人群里了,她站在人群中又悔又恨,一個勁兒罵自己笨。
時間還早,她到書店給弟弟買了兩本書就回來了。
回了家,爹早在院子里坐著等她的消息了。
“雞蛋送出去了?”
她點了點頭,把兩本書放在桌子上。
“這書是鎮長給買的?”
她又點點頭。
爹還想問什么,她不再理爹,一邊兒干活去了。
很快,村人都知道了婷婷給鎮長送了雞蛋,鎮長給婷婷買了兩本書的事兒。這事兒是發順自己傳出去的。發順說這些話的時候,是有些得意的神色。一家人在這個村子里,沒有錢沒有勢,多少有些讓人瞧不起。發順暗示了女兒跟鎮長之間這層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后,的確贏得了許多村人艷羨的目光。他甚至從支書的眼睛里也看出了點兒另眼相看的意思。竟然有一天,傳慶幾個請他喝起酒來了。婷婷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爛醉如泥。
“爹,你怎么喝酒了,家里沒錢,你還喝酒!”
“爹怕啥?你認識了副鎮長了,副鎮長的老岳父還不能喝點兒酒?”
“爹,你這都說些什么話?”婷婷真有些惱怒了。
村里多了些關于婷婷的風言風語,都知道是婷婷養著這個家。說她每天晚上都要騎著自行車到鎮上去陪鎮長睡覺,第二天早晨再回村子干活兒。婷婷從外面聽了這些話回來,臉捂到被子里面就哭。埋怨自己命苦,恨爹的糊涂,又恨自己不明不白牽連了人家胡鎮長那樣好的干部。
這天,程明從學校回來,說不愿上學了,他要掙錢養家。
“為什么?”婷婷說。
“新學期到了,又要交錢。”
發順蹲坐在門邊,一句話不說,看著地發呆。婷婷知道,兩千塊錢對這個家絕對不是個小數目。
“錢不要緊,姐姐供你,沒有錢姐姐會想辦法!”
“你的錢我花不起,不干不凈!”
聽了這話,婷婷就傻在那里了。
發順一個四五十歲的漢子卻老牛一樣哭起來了:“我干脆死了算了,孩子被我拖累著,以后媳婦都娶不到,還是害了他。婷婷,你再去求求鎮長吧!”
“不去!要去你去。”婷婷硬了心說。
“閨女,爹看出來鎮長對你有意思,我就不信你個女子拴不住他?”
“爹,你再說我就死給你看!”
這樣過了幾天,也是沒有辦法,這個事兒把爹急得病倒了。婷婷想想病爹,想想這個家,決定去鎮里一趟。
順利地找到了鎮長,這一次她提了些土特產,專門給鎮長送到住的地方去了。鎮長住一間宿舍,很簡樸。給婷婷倒了水,讓婷婷坐椅子,鎮長坐在床上。
頭天晚上爹又教了一些讓人臉紅的話,可是婷婷還是說不出口。看看鎮長有些亂的小屋,想到這個好人一定是因為工作忙碌而忽略了生活。
她躊躇再三,紅了臉道:“俺給你當保姆吧?”
胡鎮長笑笑:“我的生活還沒有達到那個標準哩!”
婷婷就羞得不行,那話若不是生活逼著,她是打死也不肯說的。臉上燒得難受,一低頭,淚就淌出來了。
“婷婷,你是咋了?你好像跟從前不大一樣。”胡鎮長說。
“胡鎮長,讓俺跟著你吧……爹說俺跟上你就可以過好生活了。”婷婷橫了一顆心,“爹說聽說你還沒有對象,他說他看出來你喜歡俺,你帶上俺吧?”
尷尬了好久,胡國行說:“你誤會了……別說這話……你家里有啥困難,俺盡量幫!”
我是不要臉面了,婷婷想著,索性撕碎了這張臉吧,撕了它吧。想著這些,婷婷說:“鎮長,俺沒誤會。俺是想報答你,只要你愿意,俺今天就給了你了。你幫了俺那么多,俺不知道怎么報答。只要你再繼續幫俺,讓俺能供弟弟念完大學就夠了,做牛做馬都行!”
鎮長站起來,對著窗子,給她一個冷背,點上了一支煙卷,說:
“婷婷,你放心,只要我在,不會讓小明念不起書。
你走吧。”
婷婷走了,想著鎮長的許諾,她把所有的不快都忘了。
鎮子跟村子中間是一個大片玉米地,玉米郁郁蔥蔥,舒展著寬大的葉子。婷婷在泥土路上走著,腳步輕快了許多。走到半截,望著前面一個人,卻是自己的弟弟程明。弟弟站在前面的路上,看她走近了,也不搭話,只是用眼睛盯著她。
“咋啦,跟誰生氣了?明明,你的學費沒問題了,回家吧!”
兩個人一起往前走,兩邊是茂盛的玉米地。下了坡,泥土路越發窄了,寬厚帶著小刺的葉子搭到路前面,劃拉著人的胳膊。有嘈雜的蟲鳴潛伏在遠一些的地里。程明一邊往前走,一邊發出低低的嘆氣聲。
絲絲涼風悄無聲息地從玉米中間流過,撲鼻而來的玉米花的清香和諧地包圍了她的感官,她仰起頭迎著風長出了口氣。
她在前邊走著,被弟弟伸手拽了一把:
“姐,你干啥去了?”
“姐去找鎮長了。”她說。
“姐,你沒聽到村里怎么說你?村里人都拿你嚼舌頭呢!”弟弟焦急地皺著眉頭。
婷婷說:“別說了,你只要能考上大學,姐就知足了。快回家吧。”
程明忽然憤怒地吼叫起來:“我不上學了!”
婷婷也火了,她沒想到弟弟這么不爭氣,說:“不上學,你咋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程明憤憤地踢著玉米棵子,口里罵道:
“狗日的副鎮長!”
“你罵他干啥?不許你罵他!”婷婷叫著,給了弟弟一個耳光。
“你打我?!”弟弟捂著臉,“姐,你……你不要臉!”
“你罵姐姐?”婷婷驚訝地說。
“我罵你,”弟弟道,“你個賤貨!”
“俺就是賤!”
“再說我掐死你!”程明說。
程明覺得姐姐真變了,姐姐以前不是這樣的,想著,就把手伸到了婷婷的脖子上,兩手掐了想嚇唬她,說:“說,說你沒去找鎮長!”
婷婷咳嗽了一聲說:“姐姐去了,鎮長也答應了直到你上完大學的學費咱不用愁了!他給幫忙解決!”
程明掐著姐姐脖子說:“你再說,我讓你出不上氣來。”
婷婷覺得自己要死了,出不上氣。她想掰開他的手跑,手是掰開了,嘴里也喊了一聲:“鎮長是個好人!”
程明拼命掐著她,低了頭說:“你再說,你再說……”
她越想站起來,弟弟的手就掐得越緊,她不想動了,沒力動……
程明有些清醒了,看著軟在地上的婷婷,他害怕了,天哪,姐姐是死了嗎?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姐姐,你不要死啊!他要把姐姐抱出這玉米地,要把姐姐送到醫院。
他抱著姐姐在玉米中間的小徑上奔跑著,小徑狹長如同沒有終點的甬道。他歪歪斜斜地跑著,黃色的玉米花粉紛亂地灑落到他的頭上,灑落到姐姐的身上。有幾只鳥翅膀僵硬地從玉米地里躥出來,帶來幾股涼風。
程明抱著姐姐,在玉米中間瘋了一樣飛跑。正午的陽光穿過玉米葉子,把斑駁的光線灑在她的臉上,她臉上的表情羞澀、靦腆……
責任編輯:于艾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