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兒是省城的東郊,一座青翠蔥郁的小山橫臥在城市邊緣,一片鱗次櫛比的彩色小洋樓鑲嵌在半山腰。外環路像一條灰色的帶子,繞山而過。山腳下,恰好是一個三岔路口,一端連接著外環路,一端連接著城區,另一端通往山間。這座山叫小金山。
相士背著一身行頭,手提馬扎,游蕩到這個地方。來到省城開辟事業已經半年了,無論在哪里擺攤看相,過不多久就有人來“騷擾”他,說他搞迷信活動,攆得他四處打游擊。
他停下來打量四周地形,一下就被這三岔口吸引住了。這兒地處城郊,執法人員一般不會光顧,即便來了,依山傍著三條路口,逃遁也相當容易。“運去生姜不辣,時來扁擔開花。煮熟了兔兒會跑,打好了豆腐生芽……”相士得意地哼起京劇《三岔口》,小時候爺爺整天唱給他聽。
他在路口一棵“鉆天楊”樹下放下行頭。攤開手掌抹把臉上的汗,拿出杯子灌了幾口水,喘勻了氣,用手指抿了抿嘴,才發現一路之隔的對面,還有個攤子。
一部腳蹬三輪車停著,一個草把子立在車后斗,上面插滿了通紅的糖葫蘆串。如果仔細看,就會發現里面還夾雜些淡黃的香蕉串,桔黃的桔瓣串,乳白的山藥蛋串。相士歪頭往里一瞅,一個女人坐在三輪車后面做女紅,正在一塊布上飛針走線。估摸著模樣,她頂多三十出頭,應該和他差不多大。
相士咳嗽一聲,掏出雪白的手帕,重新擦拭一遍臉頰,開始擺攤。他的攤兒很好擺,從包里拿出一小塊白布橫幅,借就兩邊樹杈扯起來。相士的舉動引起女人的注意,她抬起腰,目光穿過冰糖葫蘆的縫隙往這邊張望了一下。
白布中間畫著一古裝老道士的半身像,兩邊豎批兩行字:“學會麻衣相”,“敢把人來量”。相士覺察到女人正往這兒瞧,雙手下意識地握住西服的左右衣襟,輕輕上下抖動一下,然后左手小臂迅速一抬,打個彎,右手掀起衣袖,瞧一眼手腕的表。緊接著右手又伸到領口,這才意識到自己忘記系領帶了。
相士從包里摸出筆記本和筆,想寫點什么時,卻發現沒東西可寫。在以往,每相完一個人的面,他都要做紀錄,這已經成為習慣。可今天,他還沒開張呢。相士合上了筆記本,對面,已經有人在買糖葫蘆了。
“普通的2塊,瓜子的2塊2,核桃的2塊5,芝麻的2塊3,黑芝麻的2塊4。”聲音清亮如泉水。根據陳摶老祖所授麻衣相術,此女子“丹田氣盛,他日定能發達富貴。”
“來兩串核桃的。”
女人轉到三輪車前面,站在了草把子下面。她梳著時下很酷的韓式丸子頭,穿著線條感十足的天藍色鉛筆牛仔褲,只是一件碎花葡萄紫的對襟褂子,加上腳穿那雙平底提籃式花布鞋,又顯出鄉氣與土氣。
“等等,錢找錯了。”
買糖葫蘆的一對情侶走到路口,又被她叫住。
“怎么了?多找錢啦?”情侶們不情愿地回過頭。
“不是,少找你5塊錢。”相士暗暗贊嘆:這糖葫蘆女,長得不孬,心眼也好。
路上又靜下來。相士依然沒有開張,糖葫蘆女又坐到三輪車后面做女紅。平日給人相面,嘴里總是滔滔不絕,這么突然緘默不語,相士感到不適應。他抬頭看看天,日頭毒辣辣的,曬得臉上冒油。剛過了“五一”,天就熱起來了,相士坐不住了。
“撲啦啦……”一只長尾巴灰白翎的鳥飛過來,落在他頭頂的樹枝上,唧唧喳喳叫著。原來不遠處另一棵樹上,還棲著一只鳥。相士恨不得變成鳥兒,唧喳痛快叫一通,可鳥和人不一樣,鳥想怎么叫就怎么叫,人不行。
路上終于過來了一隊人,看模樣像是下邊來省城開會的干部,多少有點土氣。相士盯緊了他們,聽著口音很熟悉,很像自己的。經過相攤兒旁,他們停下打量了幾眼,相士感覺都有些面熟,頭迅速垂了下去。
望著遠去的人,他慢悠悠唱了一口:“欲識流年運氣行,男左女右各分形…誰識神仙真好訣,相逢笑談世人驚。”歌聲還未收住,相士的手掌往光禿的腦門上象征性地一抹(頭發),頭逆勢一擺,借機往路對面掃了一眼,糖葫蘆女從三輪車后歪著頭朝這邊凝望。他嗓門又略微抬高一點:“八歲十八二十八,下至山根上至發……”他這一嗓子,還真招來了相客。
一位三十多歲、神情憂郁、衣冠楚楚的過路青年男子,聞聲在相攤前止住腳步。相士趕緊起身招徠:
“看壽相80塊,財相70,福德相50,妻妾相60,官祿相90……”
青年男子臉上露出一絲苦笑,“相一下官運吧。”相士遞給他一個馬扎,讓他坐下。按照一般相士的相術,首先是察言觀色,揣測相客的心理,再結合相術分析一下他當前的不利局面,然后加以鼓勵,敷衍幾句好話,讓人家先是感到問題嚴重,既而看到前面的曙光,最后美滋滋地掏錢給你。相士不這樣,在他眼里察言觀色不叫看相,那叫瞎蒙,真正的看相,應排除外界干擾,相他先天生成的面貌,嚴格按相術理論,像解數學題一樣推斷他的命運。
相士清了清嗓子:“相面先相五岳。五岳不正,一生貧寒。”青年男子問:“臉上還有五岳?”他這一問,相士興致更高了,邊唱邊用手指點著自己面部五官:“額頭南岳是衡山,下巴北岳是恒山,鼻子中岳是嵩山,左顴東岳為泰山,右顴西岳為華山。”一氣呵成唱下來,引起一陣咳嗽。
對面,糖葫蘆女從三輪車后面站了起來,目光高高飛過插在草把子上的一簇簇糖葫蘆,繽紛地落在相士的頭上、肩上、身上,他的聲音又稍稍提高了一點兒。
他盯著青年男子的臉:“五岳以中岳為中心,相互呼應,只是南岳略微傾斜,這對你官運有些影響……”“怎么影響了?”青年人顯出吃驚的樣子。相士停下,喝口水,“再相你的‘官祿宮’,兩方面綜合一下。”相士并起食指和中指,在青年男子額頭測著距離,“這官祿宮位于天庭下兩公分處……”略有片刻,又說:“先生‘官祿宮’,有些暗紫,說明你與上司有矛盾,懷才不遇。”
“唉!”青年男子長嘆一口氣。
“我再相一下你的眉。先生這眉嘛,是旋螺眉。”
“旋螺眉有什么講究?”
相士唱:“旋螺之眉世間稀,平常之人皆不利,貴人得此應天機。”唱畢,又講解:這種眉世上很少見,一般人有這種眉不好,但俊才精英人物配上這種眉,才會好運連連。“你說我是一般人物,還是俊才精英人物?”相士點點頭,立刻又搖搖頭。青年男子追問:“你這是什么意思?”相士有些猶豫,欲言又止,“還得繼續往下相,多相幾個命官,綜合判斷才能決定。”青年男子嘴角掠過一絲輕蔑的笑。
“你看,你是鵲眼。”相士又唱:“上下余紋秀且長,平生信義亦忠良。少年發達猶平淡,終末時候更吉昌。”
青年男子:“這又怎么講?”
相士說:“鵲眼的人,為人忠誠,講信義,青少年時就能事業有成,但這是小富小貴,中間經過一些挫折后,到晚年才達到吉星高照,官運亨通。”
“到晚年?吉星高照,官運亨通?你這話聽著就和沒說一樣。”
青年男子扭過頭去,似乎想走。相士一把抓過他的手,近乎央求地說:“沒完呢,還有手相呢。”不等男子抽回手,相士另一只手順勢攤開他的手指,臉俯在了手掌上。
“你手掌中有四條紋成縱向排列,是四直紋。”
相士張嘴剛要唱,青年男子不耐煩地抽回手掌,說相得不準。相士有些著急了,抓住他的手,堅持要相完手相。他這個人脾氣犟,而且對自己的相術一直充滿信心,別人說他相得不準,他一般不服氣。
青年男子笑了笑,拿出錢夾,說最多給50元。相士漲紅著臉,推開了他遞來的50元票子。
“相不準按說不該要錢。”
“真不要?”
“錢多錢少,我不在乎……”
“不差錢兒?”
“……”
“不知究竟是誰不差錢兒!”青年男子扔下票子,轉身走了。
“我在乎的是相得準不準!狗——日——的……”看著青年男子遠去的背影,相士捂著嘴,悶著嗓門兒使勁吼了一聲。
日近正午,陽光燦爛。相士翻看著一本又一本相書,若有所思,光亮的腦門冒出一層細密、晶亮的汗珠,他合上書,咕咚咕咚灌了幾口水,聽見肚子咕嚕叫了幾聲,今天早晨沒吃飯。相士一抬頭,又看見了對面的糖葫蘆攤。他突然想吃糖葫蘆了。
該和這個鄰居打招呼了。相士來到三輪車前,站在草把子下,沖著糖葫蘆女點一點頭,笑了笑。她坐著馬扎,雙腿上鋪著一張布,正在繡十字繡。布上剛畫了一些輪廓,一座陡峭的山峰,下面是一條大河,河中央有一個水渚,上面一個古代仕女依樹而坐,懷抱古箏彈奏。布右上角四個彩色的字是剛繡好的,“高山流水”。相士明白了,原來她繡的是國畫“高山流水”。
她抬頭瞅著他,神情有些冷漠,似乎還有點緊張。相士掏出剛才那青年男子的50元鈔票。
“買串糖葫蘆。”
“沒2塊零錢?”她眼的余光迅速掃一下他手中的鈔票,手里的針依然在布上游走著。
“沒有。”
“找不開錢。”
“找不開錢?”相士一愣。
兩人出現了短暫的僵持。
“找不開……錢?”相士眉頭一皺。
“要不,先拿一串吃……明天,給我也行……”她不抬頭,仍然緊盯著十字繡布。
“不,我買10串,湊足20塊。”
“嗯?10串?”糖葫蘆女手里的繡針停下了。
“真的,方便你找錢。”
“給。”她從草把子上拔下一串糖葫蘆,“先拿一串吃著。”
“10串我買得起。”
“10串你買得起,可吃不了呀,吃不了不就瞎了嘛。”
相士啃著糖葫蘆,想和她閑聊幾句,可她卻拿著馬扎坐到了三輪車前頭,繼續她的十字繡。
第二天,相士鋪開相攤,在馬扎上坐下。抬頭往路對面一瞧,發覺糖葫蘆女的三輪車往北邊挪遠了一些,草把子上淡黃的香蕉串,桔黃的桔瓣串,乳白的山藥蛋串,顏色都分不清了。
他明白了什么,立刻把相攤稍稍往南擺了。
相士低著頭,沉默了好一陣子。糖葫蘆攤上有零星的生意,他這兒無人問津。這個三岔口,顯得格外冷清。
“口方像個四字樣,唇紅好像抹朱砂,兩個嘴角向上長,少年及第又飛黃……”相士突然清一口嗓子,唱了一小段。
“正宗北京糖葫蘆,歡迎品嘗;正宗北京糖葫蘆,歡迎品嘗……”三輪車把上,糖葫蘆女掛了一個喇叭,自動播放著錄制好的宣傳口號。
相士停止吟唱,臉色有點青黃不接,只有禿了的腦門,愈發光亮。不一會兒,喇叭也停了。日頭曬得相士頭皮有點麻,三輪車旁已支起了太陽傘。他想往那棵樹下挪過去,可是距離三輪車就近了。相士猶豫一下,沒有挪動。
糖葫蘆女從包里掏出一小瓶豆瓣醬,抽出一個煎餅,又抽出一棵剝好的蔥,卷了,就著醬,津津有味吃起來。相士下意識地咽一口唾沫,摸一下自己的包,壞了,忘記帶飯了。他站起來又挪動攤子,動作很大,其實只是稍微挪動了一丁點兒,看起來像是要離糖葫蘆女更遠點兒。他一屁股朝馬扎坐去,“哧啦”一聲,褲襠裂開了。相士急忙兩腿并攏,慢慢蹲下。他悄悄低頭瞄一眼褲襠,縫裂得挺大,站起來走路是不行了。這可怎么辦?
糖葫蘆女一個煎餅吃完了,悠然自得地抿了抿嘴。這女人有針頭線腦的,可他和她,目前正處于冷戰狀態。相士揚了好幾次頭,一句話像一個乒乓球,在胸腔里碰撞了好幾個來回,怎么也越不過喉嚨和嘴扯起的界網。密集的汗珠像小蟲子又爬出來,開始在他光亮的額頭調皮地打滾。他埋怨自己,不該在夜市地攤兒買所謂名牌,都是假冒偽劣。既然羨慕城市人,想穿瘦身的西褲,就不該心疼那點錢。他想,下次一定得到“沃爾瑪”,買條真正的名牌瘦身西褲。
這時,南面外環路上飛馳而來一部自行車,從相士跟前“嗖”一下就過去了。騎車的中年婦女喊了一聲:城管來了!緊跟著話音,山雞蛋大小麥黃色的杏從后背筐里甩落一地。
相士立刻像一根松開的彈簧,彈了起來,一把將橫幅扯在懷里,拎起背包,貓腰朝小金山的樹叢跑去。他忽然聽見身后一聲尖叫,一扭頭,糖葫蘆女正手忙腳亂地收拾攤子,把三輪車弄歪了。相士轉身沖過來,一把將扶起三輪車。奪過車把,推車順著上山的路猛沖而去。他們鉆進樹叢,在一塊聳立的山石后面停下。
城管執法車呼嘯而去。躲藏在樹叢山石后的相士和糖葫蘆女,長舒一口氣。“哎呀,你臉劃破了。”她驚叫了一聲。相士伸手往臉上一抹,掌上殷紅一片。她急忙掏出手絹,輕輕擦拭他的臉。淡淡的汗味和著一絲化妝品的清香籠罩了他,他慢慢瞇了眼睛,讓自己陶醉在這種味道里。
“佛祖保佑。”相士睜開眼,眼前的山石,真像一個雙掌合十的和尚。
“是主耶穌保佑,”她小聲糾正他,“俺信耶穌,不能拜別的神。”
“這山叫小金山。‘水漫金山’聽說過吧?”
“嗯。”
“那這不就是法海和尚么,哪來的耶穌?”相士雙手合十朝山石屈膝一拜,突然感覺褲襠里起了一陣涼風,低頭一瞧,兩腿立刻并攏,他忘記褲襠掙開的事了。糖葫蘆女也看見了,趕緊把頭扭到一邊。相士一臉尷尬地望著她,她正背對他,在三輪車里翻騰著找什么。
“到那棵松樹后面,脫下褲子,扔給我。”她像是在命令他。
相士瞅一下城門洞開的褲襠,又瞅著她的背影,似乎沒領會她的意思。“我有針線,快點兒吧!”她依然背對他,朝后揚了揚手中的十字繡針線軸。
相士貓在塔松后面,脫下褲子使勁扔給糖葫蘆女。他下身只穿一個褲頭,而且是紅色的,在綠色樹叢中,像一朵碩大的紅花。
外面路上響起一串歡快的汽車喇叭聲,一對男女從一輛豪華轎車下來,步行著拐上通往山間的路。青石鋪底的山路,恰好蜿蜒繞過這片樹叢。情急之下,相士趴在了草叢中。高跟鞋叩擊地面的聲音,真脆生。相士嘴唇翕動一下,咽了一口唾沫,他立刻想到陽春三月,剛從地里拔的通紅透明的水蘿卜,咬在嘴里就是這種聲音。
那聲音越來越近,他的頭微微翹起,小草在臉上調皮地撫動,腥甜的草香彌漫開來。他近乎陶醉地聽著,在他心目中,穿高跟鞋的女人,才是真正城市味兒的女人,來到城里,他就喜歡看穿高跟鞋的女人,每每這個時候,他眼前就會浮現春風楊柳萬千條的景象。但今天的觀察視角讓他看不見高跟鞋,草叢恰好遮擋了它。
兩條白皙修長的腿在樹叢縫隙間交替擺動,往上越過膝蓋,還是一團白,再往上,仍然是一團白。此時相士像是突然受到驚嚇,表情一下僵住了:縮著脖子,瞪大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眼珠一動也不動,嘴巴微微張開著,只有頭以肉眼看不出的微小角度翹起,轉動,呼吸似乎也越來越微弱。眼看到大腿根兒了,仍然是一片白。他的呼吸出現了短暫停頓,一直瞪著的眼睛猛眨了幾下,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會出錯,在女人身上居然找不到一片遮羞布?!噢,想起來了,她只是穿了一件米白色的抹胸超短裙。相士昨天買了一本當月的《城市女色》,一份研究城市女性情感生活、服飾裝扮,帶有一點情色味道的時尚雜志,里面就有穿著這種服飾的女人圖片,他晚上睡覺前看了好幾遍。抹胸裝,吊帶衫,丸子頭,都是從《城市女色》上看的。相士喜歡看這類女性雜志,因為在他眼里,城市最美的風景是城市女人,尤其是她們千姿百態的打扮,讓他有種說不出的低回向往,如果城市沒有了她們,高樓大廈就成了一片鋼筋混凝土森林。
相士特別想看看年輕女人的臉。脖梗又稍一仰,酸疼得立刻垂了下去,他看到的只是一個側面。高跟鞋的“嗒、嗒”聲繞過了樹叢,女人裸露的后背,再次使相士屏住了呼吸。陽光像一層光滑柔美的潤膚露,細膩均勻地涂在上面,亮晶晶地閃爍。整個后背像沂河岸邊那片沖積沙洲,中間淺淺的脊梁像一道手推車轍溝。或者說,整個周圍環境是一幅山水畫,這個女人無疑是畫中的留白。
那么美的女人,居然沒能看見她的臉,相士總有些惋惜與遺憾,他“嘖”了好幾聲,鼓起腮徐徐吐出一口氣。女人似乎心有靈犀,竟往樹叢這邊回眸一笑,他趁機狠狠看了一眼。
眼前突然閃過一團黑影。相士定睛一看,是自己的褲子,已經縫好了。她用十字繡的針線縫的,針腳很粗,但彩線很好看,他用手摸著,仿佛摸著一個小型的繡荷包。
相士穿上褲子,走到糖葫蘆女身邊。這時,樹林中的一幕場景,令他和她都有點尷尬。剛才那對男女鉆進不遠處的樹陰,在草叢中擁抱纏繞,滾作一團。相士忍不住要往那兒掃上幾眼,糖葫蘆女只是低著頭,撿掉落到三輪車斗里的糖葫蘆串,用衛生紙擦干凈,在抬頭往草把上插的一瞬,她的目光也迅速掠過那邊樹林。
“真惡心。”糖葫蘆女朝地下吐唾沫,“那女的真下賤,男的當她爹都行,不知道害臊!”相士不以為然,“如今,城市里流行老夫少妻。”
“夫妻?哪有夫妻這么不正經的?”她指指半山腰的“金山花園”,“你知道這是什么小區?‘二奶’小區!”相士立刻瞪大了驚訝的眼,抬頭打量那片紅磚碧瓦的豪華小區。早就聽到,讀到,許多關于城里男人金屋藏嬌的浪漫故事,沒想到就近在咫尺。糖葫蘆女尖著嗓子一口一個“二奶”絮絮叨叨,他聽著很刺耳。“二奶”顯然帶有強烈歧視性,甚至于是一種酸葡萄心理在作怪,他覺得應該叫“情人”,多浪漫的名字。
“你看那小妮兒,露大半個后脊梁,諞(沂蒙方言,炫耀)呢。”她的話立刻勾起了相士奇異的聯想,他像是赤腳走在了沂河岸邊松軟的沙灘上,乳白色細小、滾圓的沙粒在腳背和腳趾間輕輕游動。
“我怎么就覺得,那女的后脊梁不舒服呢,會不會‘妨’男人?”她瞅著相士,“哎,你會看相,那女的面相好嗎?”
可是,他光顧忘我地欣賞,職業習慣早忘到了九霄云外。“背相…平闊…豐滿,還不錯,不應該克夫吧…”相士像一位被老師提問,不會回答問題卻結結巴巴窮于應付的學生。“背相平闊,豐滿?俺老家那兒有相牛的,說母牛后背要平闊、豐滿。”糖葫蘆女笑出了聲。
“女人顴高聳,殺夫不用刀。”他終于努力從女人回眸一笑的瞬間印象中,回憶起她一個極其明顯的面相特征。
“唉!那個男人也真是的,空有萬貫家財,偏找了個‘妨人’的女人。”糖葫蘆女像是惋惜,又像幸災樂禍。
兩人從樹叢中出來,來到三岔口。糖葫蘆女撐起了太陽傘,相士仍然在原地設攤。她招呼他,叫他搬到太陽傘下。相士矜持地客氣一下,當她第二次讓他時,就搬了過去。這樣,她和他就坐在了同一把太陽傘下。糖葫蘆女把卷著一棵蔥和豆瓣醬的煎餅,遞給相士。他不再客氣,接過來就大口吃上了。
正午行人稀少,糖葫蘆女繡著十字繡,和相士閑聊。原來,他倆是老鄉,他家在沂河南,她家在沂河北。
“你還真會相面嗎?”相士點點頭。
“相面真能相出人的命嗎?”
“真的。”相士又點點頭。
“要是真的,怎么報紙上說相面、算命是迷信呢?”
“迷信?”相士板起了臉,“迷信怎么能祖輩流傳?”
“好多人說它是坑蒙拐騙,騙錢術。”
“相術是一門學問,高深的學問。”相士伸出食指在自己面前指點著,仿佛不聽話的兒子就在眼前,他正用食指點著頭皮教訓,而事實他眼前只有空氣,沒有頭皮。
“你呀,真不實在。”瞧著相士一臉嚴肅的樣子,糖葫蘆女撲哧笑了,“咱倆一塊兒擺攤,你還不跟我亮實底兒!”
“我不騙你,真的不騙你呀……”相士激動得臉上有了怒氣,梗著脖頸,硬是將后邊的話咽了下去。
倆人都沉默了。過了一會兒,相士小聲但底氣十足地說:“至少對我來說,相術是一門學問。”他拎起自己的包一倒,一摞書嘩啦滾出來。相士一一拿給糖葫蘆女看。
“《周易相術》、《達摩相術》、《麻衣相術》……這是我做的讀書筆記。”相士拾起地上的一摞筆記本,筆記里密密麻麻記滿了文字,還有畫的相術圖解。
“你還真能鉆研呀。”糖葫蘆女一臉欽佩。
“相術,說得深一點兒,它是一個大系統。要全盤分析各部位的特征,然后加以綜合,得出一個人的命運,這比電腦運算還復雜呢。”
“太深了、太深了,聽不懂。”
“再簡單點吧。你聽說過嗎,一個人對應著天上的一顆星?”
“俺聽村里傳道的說,耶穌降生時,天上就現出了一顆星,先知們根據星象找到了耶穌。”
“相術把人分得更細,每個部位對應一顆星,一個人就是一個太陽系,銀河系,或者是一個宇宙。所以說,相術,就是一種宇宙信息學。”
不知是越聽越糊涂,或者是被相士折服了,糖葫蘆女什么不再說,收起十字繡布,幫著收拾地上的相書。
“哎,這是什么書?”她拿起一本書仔細端詳。封面上是一位著蔥綠色抹胸短裙,滿面媚笑的妖嬈女郎,在女郎玲瓏的身體曲線中,分布著四個粉紅漢字和一串英文字母,她只認得漢字:城市女色。
相士的綿綿講話突然頓失滔滔。糖葫蘆女似乎意識到他的尷尬,不再說什么,拿著《城市女色》坐在馬扎上埋頭看起來。
轉眼就是立夏,天正兒八經地熱起來。相士和糖葫蘆女在一起擺攤,彼此能相互照應一下了。
那天上午糖葫蘆女的生意特好,不到10點,糖漿用光了,她回家去拿,相士幫著照看攤子。
一輛黑色小轎車從外環路那兒駛來,在相士面前停下。車窗玻璃緩緩搖下,露出一張胖圓的臉,錚亮的背頭。相士趕緊站起來,一個穿著豹皮顏色T恤的中年漢子坐在車里,手握方向盤,笑瞇瞇地朝他點頭,“這玩意兒,挺有意思。”
“給我相一相。”中年漢子依然端坐車內。
“相財運,官運,還是病災,婚姻子女?”
“全部相一遍。”
“……”
“快點。”漢子催促他。
“全部相,可是很貴呀。”
“別給我談錢,快點相。”
相士不敢怠慢,瞪大了眼觀察漢子的臉。漢子雙目中散發出兩道晶亮的光,讓他突然覺得有點冷。這是兩道強有力的光芒,按相術的說法,這是一種雖兇悍卻能照耀事業運的光。相士微閉雙目,迅速根據相法推算:“你48歲之前的運道依靠眼中的亮光,較有起色……”他忽然有點猶豫,“只是你的眼型……”
“眼怎么了?”
“有點問題……”
“說。”
“說的難聽你生氣么?”
“只要準,再難聽的話我也不生氣,就怕你相的不準。”
聽他懷疑自己相的不準,相士的倔脾氣上來了,張嘴就唱:“兩眼一大又一小,一雌一雄分兩邊,雖然富甲此一方,只認錢財不認人。”
漢子哈哈一笑,“說得對,這年頭,哪個不把錢當祖宗供著。”
漢子又讓他相父母在世不在世、誰先死誰后死,有幾個兄弟姐妹、幾個孩子。這是一個相學難題,在這上面相術不精的相士極易陰溝翻船。面對這個難題,相士曾下苦功夫專門鉆研了很久,他認為要想做一個著名相士,就必須攻克它,就像數學家攻克“1+1”。他一度自我感覺取得了重大突破,甚至自比數學家陳景潤取得了“1+2”的成就。今天終于有幸碰到一個出此難題的人,一個考驗能力的好機會來了。
相士盯著漢子的額頭。每個人額頭兩邊都有兩塊突出的骨頭,一個叫日角,一個叫月角,各自代表父親和母親,是相學上的父母宮。相士相的時間很長,足足四五分鐘,一會兒偏著頭、瞇縫著眼,像是在瞄準或者比較,一會兒眉頭擰成一股麻花,光亮的額頭沁出了一層汗珠。“日角偏斜妨父親,月角偏斜妨母親,日角月角都不正,父性淫蕩母奸情。”可能是苦思苦索后的頓悟,他脫口唱了出來。
“啪啪!”一只粗壯的胳膊抻出車窗,相士兩腮上立刻挨了兩掌。
“你、你,憑什么打人?”相士捂著腮幫子,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驚呆了。
“打你個不長眼的,胡說八道!”
“我這是按相書上說的,推理出來的呀!”相士一手捂著熱辣辣的腮,一手從包里摸出《麻衣神相》。“你看這圖形,看這圖形,這就是父母宮、日月角。”相士把書遞給漢子。漢子兩手往兩邊一扯,書就成了兩瓣。漢子一揚胳膊,零亂的相書紙頁飛在了半空中。
“你?……”相士渾身哆嗦,臉孔抽搐著,卻不敢還手。
漢子掏出手機威脅要報警,舉報他傳播迷信活動。相士見勢不妙,拎起背包想溜,漢子一把奪下背包,腳尖一點油門,車子躥了出去。“我的包!”相士一個箭步,上前死死拽住拖在車窗外背包的背帶。車往前沖,把相士拖倒了。
“胖哥!”糖葫蘆女迎面趕來,站在路中間攔住漢子去路。問清來龍去脈,她哀求說:“胖哥,他是我姨家表哥,你就饒了他吧……”漢子朝她壞笑一下,扔下了背包。
“放他一馬,你可得請我吃糖葫蘆呀。我吃那兩個——紅得發紫的!”他雙手叉開五指,伸出車窗,朝她胸前按去。她尖叫了一聲,車一溜煙跑遠了。
“嗨!你呀,怎么就不會說句好聽的話呢?”糖葫蘆女打開煤爐,坐上鍋,熬上糖漿。
“相術有著嚴格的推算技術,跟科學實驗沒啥兩樣,有什么樣的相,就有什么樣的命,還能怎么說?”相士訥訥自語。
“你傻呀!命都是天生注定的,改不了的!既然改變不了,你說實話又有什么用?人都喜歡聽好話,你說好聽的,不就行?”糖漿沸騰了,她把串好的山楂串放入鍋里攪動,將山楂裹滿糖漿,然后小心翼翼在撒著瓜子、黑芝麻、白芝麻的鐵板上來回滾動。
“那就不叫相面了,叫胡謅八扯。”
“你不胡謅八扯,就保證相的準?”她把沾了瓜子和芝麻的糖葫蘆串,在一塊干凈的木板上輕輕摔打幾下,放在上面冷卻。
“也怪了,你怎么就沒相出他是個什么人?”幾分鐘后,金黃色透明的糖葫蘆串做成了,她往草把子上插。
“相術太復雜,太高深了……”
“算卦相面的,有幾個準的?”
相士緩慢搖動腦門光亮的頭,微閉了雙目,“不,算卦相面肯定是準的,只是我水平低,沒達到那個境界……”
草把子上糖葫蘆插得滿滿的了,一下午卻沒賣幾串。
“嗨!今天真晦氣,賣不動,要不是胖哥來‘搗蛋’,早就賣光了……”
“胖哥?”相士一愣,“你好像認識他吧……他是干什么的?”
糖葫蘆女默不作聲,撿了案板上一顆山楂填進嘴里,只顧低下頭嚼。相士覺察到問得有點唐突,小聲支吾著說:“怪我,怪我,跟人吵架,攪了你的生意。”
“不怪你,你這人心眼太直了。勸你,你又不聽……”
“我聽,聽你的。”相士輕輕嘆一聲,虛弱得像一個大病初愈的人。
一支通紅香噴噴的糖葫蘆串伸到了相士嘴邊。“給,吃一串吧。”他也不客氣,伸嘴就咬住了。她也拿起一串吃。
三岔路口的太陽傘下,糖葫蘆女悄悄跟相士約法三章了。她說,第一條,互相照應,應對城管執法。糖葫蘆女說,咱們都是城市這根繩上的螞蚱,這是咱倆義不容辭的義務。第二條,建立相互促銷的措施。如果看相,買糖葫蘆可以7折優惠。相士趕緊說,凡有來看相的,只要是買了糖葫蘆的,相費一律打6折。第三條嘛,為了倆人的生意,相士看相時,只能說好的,將孬的隱去。對第一條和第二條,相士完全贊同。這第三條嘛,他顯得很為難,瞧著糖葫蘆女漸漸板起的臉,最終還是勉強點了點頭。
下午收攤了。相士說,今天你幫了我,該請你客。糖葫蘆女只是一笑置之。真的,相士說,我請你吃肯德基。
“肯德基?別開玩笑了!那都是談戀愛的小青年、姑娘們去的地方,咱這小生意人,去丟人?”
“嗨!這丟什么人?肯德基又沒規定不讓做小生意的去。”
“太貴了吧?”
“不算很貴。你看,”相士從口袋里掏出一份肯德基的海報,“新奧爾良烤雞腿堡13塊5一個,在小餐館點個木樨肉還10塊呢。”
她似乎有些猶豫,甚至害羞了。
“知道新奧爾良在哪嗎?”
她低著頭,搖了搖。
“美國!花13塊5就吃美國的雞腿,回家咱還能諞一諞。”
“你吃過肯德基了?”
“我?沒……有。”
“我長這么大,也沒吃過呢。”她終于仰起了頭。
“連肯德基都不敢吃,咱還算在城里混的人?……”
相士收拾好帆布包,抬手放進三輪車后斗里,轉身抻住車把。
“做個‘二車兒’吧。”(沂蒙方言,別人騎車,你坐后座讓他帶著。)
她臉一下紅了,趕忙搶過車把,連聲說車不太好蹬,還是自己來吧,說著一騙腿上了車。她貼著路邊,騎得很慢,他在前面不時停下來等她。順巷子直著往里走,過了第二個拐角,就看見前面路邊一幢紅房子上,那個面容慈祥,戴眼鏡白胡子老頭的頭像,旁邊是三個很大的字母:“KFC”。
相士一回頭,糖葫蘆女停下不走了。她想找個地方把三輪車放下,可車上有不少糖葫蘆串,她不放心。相士讓她騎到肯德基門口停車場,她搖搖頭,“騎三輪車去吃肯德基,不怕人笑話?!”
“誰規定騎三輪車的不能吃肯德基了?!”相士差點笑出了聲,“你不吃,我自己去吃!”
他頭也不回就朝肯德基走去。進入肯德基餐廳,里面人并不是太多,空著好多位子,他找了個靠窗子的位子坐下。旁邊一對年輕情侶吃得津津有味,女的說,新奧爾良烤雞腿堡味道蠻好的。男子說,我再給你買一個去。相士想,我也買一個去,剛站起來,莫明其妙就沒了味口。他重新坐下,心想,吃肯德基呀,一個人吃還真沒勁,就像吃水餃,不蘸點蒜泥就沒味道。他朝窗外望去,眼睛頓時瞪大了,亮晶晶的光跳動著快要溢出來。外面停車場上,糖葫蘆女正在那兒鎖三輪車。相士立刻轉身盯著肯德基那扇锃亮的玻璃門。糖葫蘆女出現在門口,怯怯地站著,往里面迅速掃視一下,又急忙低下頭。相士趕緊過去,拉開了玻璃門。
他買了兩份套餐回來。“給,這是新奧爾良烤雞腿堡,這是香辣雞翅。這是……”剛才還特意看了海報的,竟突然忘記了它的名字。
“像醬油,又像茶。”她喃喃自語。
“對,雀巢冰爽茶!”她的話提示了相士。
相士旁若無人地吃起來。糖葫蘆女拿起新奧爾良烤雞腿堡,卻不急著吃,而是迅速掃視周圍,然后才慢悠悠小口撮著,眼睛卻始終盯在雞腿堡上,仿佛要在里面尋找什么東西。
周圍人漸漸少了,糖葫蘆女口張得大了些,吃得也放松了許多。倆人邊吃邊聊,不知道的,沒準兒會把他倆當成一對情人。
相士告訴糖葫蘆女,他不甘心下力種地,自學了相術。前幾年,他走街串巷擺攤看面相、手相,經驗漸漸積累多了,就來到省城打拼。在省城,他一直過著打一槍換一炮的流浪生活,偶然在三岔口遇上了她,才固定在這個地方擺攤兒。
“你自學相面,學問可真深。”
“高中生。”相士抽出雪白的餐巾紙,輕輕抿一下嚼著新奧爾良雞腿堡的油光光的嘴,“你呢?”
“初中……差三個月……畢業。”
“想當年,我是班上詩社的社員,喜歡寫古體詩。”相士吮一口雀巢冰爽茶。
“上初中時,我也喜歡背詩,記得初一語文第一課是詩,什么‘街上的燈明了,像天上的星星;天上的星星出現了,像點著了數不清的街燈。”
“還是古詩好。”
“其實我也喜歡背古詩,什么‘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
“那是杜甫的詩,我不喜歡,還有白居易的詩,我也不喜歡。”
“為什么?”
“他倆的詩,都太土氣,像倆老農民絮絮叨叨。杜甫寫的詩里凈哭哭啼啼的;白居易吧,居然寫什么賣炭的老頭,一臉灰塵臟兮兮的,不洋氣。”
“那你到底喜歡背什么詩?”
“浪漫主義大詩人,李白。他寫的詩,不是一般的浪漫,什么‘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簡直是在寫城市的高架立交橋,橋上飛流直下的車流,像不像銀河從九天落下?”
面對他有些失態的滔滔不絕,她忽然不再說了,只是小心翼翼咬著一根雞腿,嚼著脆骨發出清晰的咯吱聲。
“味道怎么樣?”相士試著打破沉默。
“哎,味真好。”她說,“回家收麥子時,一定買兩份帶著。俺閨女11歲了,還沒吃過呢。”
“還有一份給誰吃?”
“當然是孩子爸啦。”
她吃著漢堡,說起自己的老公。她說他木訥,不通人情世故,人家男人都扔下地不種了,進城打工。他偏不,愣是賴著幾畝薄地,侍弄得津津有味兒。
“他呀,把地看得比我還重要。”
“我打小就不喜歡種地。”相士吸一口雀巢冰爽茶,“你猜不出我有多不喜歡種地。”
“看你就不像種地的。”
“你猜,你保證想不到我有多不喜歡種地。”
“多不喜歡?不種了,進城相面了唄。”
“告訴你吧。有一次爹和我一起種黑豆,他在前面耕壟溝,我跟后面撒種。第一壟剛耕到地頭,我告訴爹,沒種子了。爹問,種子呢?我說撒沒了。要知道,那是一畝地的豆子呀,得耕幾十壟。爹二話沒說,抬手就是一打牛鞭。”
糖葫蘆女噗嗤笑了起來。她說,好男兒志在四方嘛,就該出來闖闖江湖,見見世面,你看俺家男人,沒出息。
“你可是個女強人,撇下男人和孩子,一個人在外打理生意。”
“嗨,沒辦法。總不能倆人都守這幾畝地吧,孩子上學,老人們年紀大了,身體又不好……”
“想家了嗎?”相士問。她搖搖頭,又點點頭,“有他在家,我放心。他人雖木訥,可心細,善良,比我還疼孩子,比我會伺候老人……”
她像是完全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中,“他有的是力氣,像個牛犢子,干活不嫌累……”相士低頭吮吸吸管,發出啪啪的響聲,全然沒注意到杯子里的飲料已經光了。她瞅著他空空的杯子,突然剎住了話。
“你也想家啦?”她問。相士一愣,搖搖頭,略顯尷尬地笑笑,“該走了。”
街燈次第亮了,城市已是萬家燈火。糖葫蘆女推著三輪車,相士背著包,兩人默默走在人行道斑駁昏黃的光里。他抬頭瞅一眼頭頂的路燈,心里涌起一絲溫暖,想起農村正月十五鬧花燈時,家家門前掛的小燈籠。
“你說,路燈像什么?”他聲音很輕,像是問自己。
她停下來,抬頭望著半空,淡淡一笑,“像花生開的桔黃色的花。”
她的聲音更輕,像盤旋在空中的羽毛,蕩漾著飄落他的臉上,他微微閉上了眼睛,一任這些柔軟的羽毛在臉上開放桔黃的花,這大概就是他夢寐以求的浪漫吧。
前面一個十字路口,糖葫蘆女停下來。“大哥,我往西走了,明兒見。”不等他說什么,她騎上三輪車,朝前疾駛而去。
“馬跑不快皆因瘦,人不風流只為貧……”相士踽踽獨行,突然拉長腔唱了一句。唱腔圓潤,清厲,在夜色中的馬路上格外響亮,他被嚇了一跳,趕緊用手捂住了嘴。
經過住處附近的公共電話亭時,相士走了進去。離家半年了,他忽然想老婆了,想跟她說幾句親熱話。她上來就問,半坡跟的女式人造革皮鞋買了嗎?相士說沒有,話筒那邊立刻就沉默了。他說一個人在外,好難受,他特別想、想撫摸她的頭發、她的……一直不吱聲的老婆突然不耐煩地說,別浪費電話費了,長途,太貴,說著就掛了。聽著話筒里的忙音,相士感覺耳朵被人揪了兩把。
從電話亭出來,相士下意識掏出口袋里的錢,數一下,56元。他吃了一驚,剛才吃肯德基花了44元,絕對能買一雙女式人造革皮鞋了。離家時老婆對他說過,她特別想要一雙半坡跟的女式皮鞋。“人造革的就行,超過50塊就別買。”耳邊回響起她的話,他突然有些心疼。
今夜,相士怎么也睡不著了。他微微揚了揚臉,夜里微涼的空氣像女人的唇,他輕輕翕動嘴巴,碰觸著。
“你也想家啦?”耳邊又響起糖葫蘆女泉水叮咚的聲音。躺在小屋的黑暗中,他干脆憑著想象,給她相面。“她鼻子小而扁,下巴很短,整個臉形是圓的,是‘芙蓉面’。相書說,‘鼻扁芙蓉面,豐情且富感’,這種面相的女人,是‘情人’相……”他忽然打了個幸福的冷戰,“情人”對早已過而立之年的他,猶如情竇初開之于青春期的少男少女,既向往又背有負罪感。他忐忑不安,猶豫了一會兒,像是要糾正一個錯誤,重新又相了一次。“面扭周圓,頭圓額平……眼長發黑,目光黑亮……額、鼻、頦三才飽滿,臉如蓮花,聲清如水……根據《女玉管訣》,這都是女人的端莊之相,不應該是情人相呀?”
月亮升上來了,很圓,很亮。透過小平房窄少的窗子,相士看見一些雪花樣的微粒,在一束遙遠的光中掙扎著,沿著一條潔白的小路飄向遠方潮濕的霧靄。他慢慢合上了眼睛。
夢里他瞧見了妻子,粗糙但還紅潤的臉上掛著憨笑,卷起的褲腳里裹著潮濕的泥巴,還有二老干核桃皮的臉上溝壑縱橫,里面布滿了塵土。笑意慢慢在相士的臉上蕩漾開,像一朵沂蒙山的金銀花,帶著泥土的芬芳和汗水的酸澀味,綻放在城市出租小平房中。
糖葫蘆女給相士幫助不小。她嘴甜,帶小孩來買糖葫蘆的,她就夸小孩漂亮,乖,大人聽了高興,她就趁勢鼓動人家看相,相士趕緊接上,連說帶唱一通,什么“眼睛大又閃光,一生富貴難量”,“小兒頭圓,骨骼峻聳,好撫養”、“耳門大,腦后高,長壽富貴”……大人們聽了開心,哈哈一笑,付錢走人。
近年城市流行相面整形美容,去相個面,整出個福相、財相、旺夫相。開始相士對此嗤之以鼻,他認為整形破了相,相面就沒有任何意義。作為一名立志做一流相士的人,他要堅守職業道德,不能騙人。糖葫蘆女勸他,整形雖說是破了相,但整出一張讓人看上去好看的面相,總不是一件壞事。在她的反復勸說下,他琢磨著也有些道理,說試試看吧。于是相士在陳摶老道士頭頂上又扯了個小橫幅:“美容面相歡迎光臨”。糖葫蘆女看了,說不行、不完整,又在美容前給加上“女士”二字。這一招果然奏效,時不時有從“金山花園”下來的年輕漂亮女人來看相。
面對美女,相士相得格外仔細。盡管是相面,可是被陌生男人目不轉睛地盯著,女人總有些不好意思,她們經常不自然地低下頭,這時相土就催她們快抬頭,“馬上完了,再堅持5分鐘!”他常常笑嘻嘻地提醒她們。而且每相完一個部位,他的頭總要輕輕但頻率極快地一擺,仿佛長著一頭濃密的長發一樣。然后清一下喉嚨,用一種興奮而愉快的聲音,說唱一段。受了她們的熏陶,相士不自覺地操起了蹩腳生硬的普通話,這使他的口音里帶有普通話、省會普通話、農村土腔土調三種成分。
面對美女,相士感覺相術發揮得前所未有的淋漓盡致。美女們時而笑得腰身都彎了,時而纖纖玉手掩口竊笑。自己攤上沒有顧客時,糖葫蘆女就坐在一旁,看相士相面。開始還跟著她們一起笑,慢慢就不再摻和,只是低頭不語繡十字繡。
現在相士一天能毛賺60塊了,他很感激糖葫蘆女。然而幾天下來,卻發現情況有了變化,她對他有點兒愛搭不理的。相士忍不住問:“身體不舒服嗎?”糖葫蘆女搖搖頭。他又問:“誰惹你生氣啦?”她還是直搖頭。相士有些迷茫了,想不通究竟哪個地方得罪了她。
一連三天,糖葫蘆女沒來擺攤兒。相士一天比一天失落。第三天晚上,深更半夜他從床上爬起來,提筆寫了一首詩,寫完了,想該擬定個題目,順手就寫了”獻給糖葫蘆女。小聲讀了幾遍,提筆又在糖葫蘆女前加上“尊敬的”三個字,沉思一會兒,劃掉了,改成“敬愛的”。他邊讀邊搖頭,揮筆又迅速在上面寫了“親愛的”三個字。他把筆一扔,躺倒在床上。他想,第四天她再不來,他也拔腚走人。第四天快晌午了,相士背著包,無精打采地來到三岔口。遠遠地就看見了插滿紅的、黃的、乳白的糖葫蘆串的草把子。糖葫蘆女微笑著跟他打招呼,他則有些語無倫次,“哎,你、你怎么、你好啊!”倆人又坐在了太陽傘下,相士急忙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用筆迅速在上面劃了幾下,遞給糖葫蘆女,“昨晚寫的一首詩。”“君住沂河頭,我住沂河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沂——河——水。”糖葫蘆女撲哧笑出了聲,“哎,這頂上的一句是什么,劃得亂七八糟的,‘獻給……糖葫蘆女’,喂,中間是什么字呀?”相士一把奪過來,“胡亂寫著玩的,沒什么。”紙片攥成一個團,扔進路邊草叢。
她對他說,你相面要注意形象喲,特別是給女人相面,更得穩重。她把嘴貼近他的耳朵,小聲說:“‘洋頭一擺,大閨女要逮’,你看相時擺什么‘洋頭’?你大半個頭上都锃明瓦亮的。還有,你那普通話,怪好玩的。”說完她哈哈笑了,相士也不知所措地嘿嘿傻笑。“唉,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嘛。”她突然用手輕輕撫弄一下他光亮的頭皮,“是不是,‘洋頭’?”相士竟然像個做錯事的孩子,縮著脖子,乖乖聽著。她又拉一下他皺巴巴的紅領帶,“該換條好領帶了,上面沾著好幾塊油點子。”“你也該換雙高跟鞋了,穿著洋氣。”相士瞅著她的提籃式布鞋,像是善意提醒,似乎又有點反唇相譏。
整整一天,只要一有空,相士就幫著糖葫蘆女打下手,挖去山楂果肉里的種子,一個個串起來,倆人一直干到天上了黑影。
天空碧藍響晴,西南風開始白天黑夜地刮起來。初夏的風和暑天悶濕的風是不一樣的,非常干燥,吹在身上像火烤,但一到蔭涼地方就挺涼快。剛擺上相攤,相士就躲進糖葫蘆女的太陽傘下。
“今天‘芒種’了,日頭多毒。再有三五天,小麥就黃透了、酥透了。”她打量著晴朗的天空,顯得異常興奮,“明天,我要回家了。”
“回家?”相士猛吃一驚。
“俺那口子,昨兒打電話,叫俺回去收麥子。”她又沉浸在幸福的憧憬中,家里那頭奶羊快生了,她猜能生兩只。“這可是母羊的頭胎生育呢。”又說家里那半大牛犢子一定長成身量了……
中午了,相士埋頭看相書,沒像往常一樣,主動去買飯。糖葫蘆女要給他捎點飯,他堅決地搖搖頭說今天不想吃。過了老長一會兒她才回來,手里拎著兩個塑料袋。她找出兩個快餐杯把塑料袋里的東西倒進去。“吃吧,你喜歡的過橋米線。”她把快餐杯端到相士面前。他只是搖一下頭,眼睛并沒有離開書本。糖葫蘆女愣住了,神情木然地望著相士。
“一直想事先給說一聲,‘我走了’,可話一到嘴邊就往肚里打搐怵。”她把自己快餐杯里的一個鵪鶉蛋夾進相士的碗里,“你不愿意吃米線,總得吃鵪鶉蛋吧,營養高。”相士終于抬起頭,從糖葫蘆女手中接過快餐杯。
日光不再白花花的毒曬,安靜地趴在山坡樹梢上,溫和地泛著桔紅,路上清爽,寧靜。相士像突然想起什么,抬頭瞧一下天,開始收拾攤子。糖葫蘆女也開始默默收拾攤子。他拎起包,扔上肩膀,跨出了一步,又慢慢轉過身來,瞧著她。
“天太熱了,到山坡涼快去吧。”相士指一下半山坡那片蔥郁的樹林。
糖葫蘆女馬上說:“是呀,太熱了,涼快涼快去!”
他們沿著通往“金山花園”的路上山,在山腰一棵開滿了紅色火苗狀花朵的樹下坐了。林蔭中風輕輕吹,有一股沁人心脾的涼。“好涼快呀!”她愉快地張開了手臂,“俺想唱個‘唱兒’(沂蒙方言,歌)!”
“人人(那個)都說(哎),沂蒙山好,沂蒙(那個)山上(哎),好風光…”她唱得很投入,兩手撫住胸口,伴隨歌聲兩臂和手掌緩緩展開,那樣子仿佛是解放區一個貧民翻身的村姑,在忘情歌唱。當唱到“風吹(那個)草低(哎)”時,“風吹”兩字中間斷開,一頓,然后猛地向上一拔,最后“草低”的“低”突然變成了四聲,還加了個尖利的兒化音,成了“草地兒”,音階的突升猛降,使她的頭隨著歌聲輕輕顫動,那是一款城市很酷的“丸子頭”發型。他忽然覺得有點滑稽,眼前的糖葫蘆女究竟是一個“丸子頭”發型的村姑,還是一個城市酷女郎在故作村姑狀?他竊笑著悄悄轉過身去,無意中看見旁邊樹干上一只正在褪皮的蟬蟲,它的頭部已變成知了,腹部依然是蟬蟲。“你看,這算是蟬蟲還是知了?”相士打斷了她的歌聲,這歌太老了,他從來就不喜歡這種山地民歌。
“唉!我以為是什么呢,‘知了猴’唄。”糖葫蘆女用手指一下知了猴,“翅膀還沒變出來呢!”相士忽然就想起了《隱形的翅膀》這首歌。他感覺這歌就是為他寫的:“每一次,都在徘徊孤單中堅強,每一次,就算很受傷也不閃淚光。我知道,我一直有雙隱形的翅膀,帶我飛,飛過絕望。”相士小聲哼哼著,仰望著天空,一只風箏越過城市上空,越過高高的山頂,越飛越高,一直飛進藍天深處。
傍晚的山路上,不斷有豪華轎車往山上“金山花園”駛去,相士觀察著駛過的每一輛車。
“過去10輛車,有8輛是女司機!”相士對自己的這個發現既有點驚訝,還有點自豪。
“這些小三、二奶,都是些‘花瓶’,不會‘板正’地過日子!”
“唉,城里人嘛。”相士嘆息著。
“唉,男人也真奇怪,偏就喜歡這一路貨色。”
“在城里,這叫‘浪漫’吧,聽人說,一個有身份的城市人,除了老婆,還要有一個情人。”
“在咱老家,‘情人’就是通奸,老人們叫它‘軋火’。”相士聽到“軋火”兩個字,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你成了城市人,也要浪漫一把?”糖葫蘆女有所暗示地笑了,朝“金山花園”仰頭望去。和老婆之外的女人“軋火”,這個念頭在相士腦子一閃,他激靈打了個冷戰,不敢再往下想了。
“哎,我問你,紅顏知己,算什么?”相士話題一轉。
《城市女色》中的那篇文章——《紅顏知己,男人的另一個靈魂》,他看了不下三遍。文中說,紅顏知己,是男人妻子外的知己女友,和情人不同,紅顏知己恪守身體界限,不涉及肉欲,只是雙方精神和心靈的溝通交流。
“依我看,就是和不是丈夫的男人很‘滑頭皮’(沂蒙方言,脾氣相投),但是不‘軋火’。”
“男人有一個紅顏知己,應該不算‘軋火’……”相士輕聲說著,像是自言自語。
“那都是他們城市人的專利,咱農村人,別窮‘燒包’(沂蒙方言,充能)”。糖葫蘆女的話聽著暗含責備。
“農村人、城市人,都是人。我在農村,是農村人,在城市,就是城市人。”相士被她的話激怒了,“上高中時,上《辯證唯物主義常識》課,老師講過‘白馬非馬’,”他語氣有一些生硬,“你說,白馬是不是馬?”糖葫蘆女低頭不語,末了小聲說,不是告訴過你嗎,俺沒上過高中。
“全世界發生了金融危機,俺能掙個熱饃饃吃,餓不著肚子就行。”她嘆了口氣。
“金融危機,害怕的是有錢人,他們銀行有存款,股市有股票,都在縮水。咱窮人,沒什么存款,又不炒股,怕啥。”
“俺院里有收廢品的,受損失大了,礦泉水瓶子l毛錢一個的,現在,1分錢一個。不過,金融危機好在沒危及到我的糖葫蘆,去年年底狠了狠心,一串還長了2毛。”
相士絲毫不在乎什么金融危機,雄心勃勃談起創業計劃,他說爭取年底買個手提電腦,再建立相術網,徹底扭轉千百年來相士江湖騙子的形象,開辟相術行業新天地。
“在韓國,大學里都開有算命相面學,我這水平,在那兒能當個教授!”
“大哥,你要是發了財,最想干什么?”
“買個別墅,在城市安個家,當個城市人!”相士猛一仰頭,突然看見青翠山林環抱著的“金山花園”,正向他急速飛近,像是手里有一部攝像機,鏡頭不斷拉近,拉近。一陣眩暈襲來,他一臉幸福地閉上了眼。
“哎,你們男人呀。”糖葫蘆女拍一下大腿,咯咯笑了。相士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兩腮一陣潮熱。
樹上有紅色花朵簌簌落下,像一朵朵飛舞的火苗,落在他倆的臉上和身上,她拾起一朵長條形絲絨樣的花端詳。
“這是什么花?”
“合歡。”
她解開了發卡,抖一下頭,一頭黑色長發披散開來。相士的心怦然一動,松開頭發的她,真有種城市女人味。他真想攬過她的肩頭,撫摸她的頭發,輕輕吻一下她的額頭,然后,像浪漫的城市人,在黃昏的美麗花叢中,與妻子之外的情人,不對、不對,應該是紅顏知己……相士不敢往下想了,一股甜蜜夾雜酸澀的憂傷,像喝進口里的檸檬汁,滋味迅速在數千萬個味蕾上洇散開來。
西邊桔紅的天光被山坡擋在背后,一輪上弦月掛在了天邊,星星逐漸顯現。她站起來,攏起頭發,說該走了。相士跟在她身后下了山坡,他似乎有點依依不舍,又回頭朝山上望去。“金山花園”的燈亮了,半山坡亮晶晶一片,真像是哪位神仙剪了一小片天空,鋪在了小金山。有那么一陣子,相士甚至飄飄然已置身星空中了,許仙和白娘子,牛郎和織女,或許就住在那片仙境般的瓊樓玉宇中。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相士記起了高中語文課本上的浪漫詞句。“哎喲……”他不小心碰到了法海石托出的巨大手掌上。
“但愿小金山上,沒有法海。”他揉搓著額頭,在心里悄悄地說。
到了平路上。倆人什么不說,相士蹬著三輪車,她坐“二車兒”,緩緩走入萬家燈火的城市。
“明天晚上10點的火車,這回給你說一聲。”臨分手時,糖葫蘆女對他說。
天近中午,晴朗的天空下,仍然是熱乎乎的風在緩緩吹過,繞過小金山,來到三岔口,終于撒開腿一溜小跑,路兩旁的法桐揮著寬大的手掌鼓起了掌。
糖葫蘆女把案板上晾好的糖葫蘆插在草把子上,抬頭凝望湛藍的天空,臉上浮露一層微笑,那樣子像是天空有一片麥子,正向她揮手致意。整整一個上午,相士像老和尚打坐一樣,坐在馬扎上,勾著頭,捧一本相書悶讀。她的目光從天空滑落到他身上時,臉上的笑意立刻僵住,浮上了一層陰翳。
相士合上書,抬頭凝望著藍天。等糖葫蘆女扭頭再看時,他已悄然無聲走遠了。問他干什么,他頭也不回。過了很長時間,相士才回來,一只手里拎著兩個塑料袋,里面是兩個盒飯。他把塑料袋掛在三輪車把上,另一只藏在背后的手在她面前一揚,一個紅色紙包在眼前一閃。
“肯德基?!”
“嗯,給你女兒。明天走,捎著。”
糖葫蘆女掏錢給他,他一把推開,黑虎著臉:“再這樣,我生氣了!”她看著他這副兇樣,不再說什么,拿了包子,悶著頭坐在馬扎上吃。
糖葫蘆女鋪開了十字繡。“高山流水”即將繡完,只剩樹下古箏仕女的發髻沒繡了。她默默繡著,手上的針在翻飛,相士坐在旁邊靜靜觀看。她說,十字繡一會兒就完成了,送給他,做個紀念。相士說,過了麥季真不來了?她沉默不語,繡針走得更快了。
糖葫蘆女忽然停下來。大哥,給我相個面吧。相士一愣,低下了頭。
“怎么?怕我不給錢?放心,我給錢。”
“你不是說,命是下生帶來的,相也沒用么?”
“不想給相就直說唄,遮遮掩掩的干啥?”她有些生氣了。
“誰說我不想給你相?”相士著急了,抻著脖子,漲紅了臉。他差點說出那晚上失眠,在意念里給她相過面。這次他要仔仔細細相她,為那個自相矛盾的結果尋找一個明確答案。
相士抬抬屁股,拉著馬扎朝她挪近一些。“抬頭。”相士說,糖葫蘆女忽然間竟害羞了,依然低著頭,沉默著。
“抬起頭來,晚上你就走了,今天讓我好好相相你……”
她緩緩抬起頭,她的臉對著他的臉,相士口中念念有詞:“中正骨隆,豐衣又足食,中正骨塌,兒女遭災星。”他解釋說,你額頭中正骨高挺,這是豐衣足食的命相。
“咱莊戶人家,談不上什么豐衣足食。可話說回來,也沒缺吃少喝的。”
相士打量她的眉,微微皺了皺眉,唱道:“眉毛眼角指印堂,必是一個潑婦娘。”
“嗯?”她一怔,“我可不是潑婦,我沒跟鄰居紅過臉來。”
“我也覺得你不像那號人。來,讓我再仔細量一下你的眉毛和印堂的角度。”相士用拇指和食指在她眉和印堂間測量著,他的手指觸到了她的臉上,她微微閉上了眼,臉上有一絲淡淡的笑意。“眉毛和眼角還沒有完全指向印堂,還隔了一塊。嗯,你不是那號人。”糖葫蘆女臉上笑容慢慢綻開了。
“看著我的眼。”相士說。剛才,雖是相面,糖葫蘆女的目光并不和相士四目相視,現在,相目了,肯定要四目相視。她抬眼盯著相士的眼,視線一碰,她迅速將目光投向一邊。
“盯著我的眼。”她剛把目光移到相士的眼睛,又迅速移向一側。
“這樣,我怎么相你的眼?”相士鼓勵她,“別害羞,我可沒調戲你。”
她終于抬起頭,眼睛一眨不眨盯著相士。相士目不轉睛相著她的眼。此時,她的瞳仁中有一個正襟危坐的相士,而相士的眸子里,有一個羞澀的糖葫蘆女。相士和尚入定一般,相了很長時間:“你是明鳳眼呀。”又唱:“明鳳眼睛細又長,溫柔正大有雅量。”“溫柔正大?真會夸我。”她咯咯笑了。相士也笑了。
下午2點多,路上行人依然稀少。
開始相嘴和唇。相士端詳一番,點點頭又搖搖頭,你是“牛嘴”。
“什么?牛嘴!你胡扯,俺是人,怎么長牛嘴?!”
相士忙說,“是牛嘴相,主富貴呀。”唱:“牛口雙唇厚且豐,富貴康寧壽比松。”
“女人,還是櫻桃口好。”
“一樣,櫻桃口也是富貴相。”“反正都是富貴相,你就不會說個好聽的,讓俺高興一下?”雖說是在埋怨,她語氣里隱約有點兒撒嬌,“唉,你呀,太實在,不會說謊。”
“你的唇嘛……”
“唇怎么啦?”
“我說謊就臉紅,再說,咱又不是外人,何必這樣……我說了,你可別生氣。”相士吞吞吐吐,還是實說了,“你的唇下唇略長一點兒,對母親有害處。”
“你是個實在人。俺娘身子‘隆瓤’(沂蒙方言,很弱),”她囁嚅著。
接著是好長時間的沉默。
“大哥,你給我相相,俺二胎是男還是女?”她突然冒出了這么一句。
“想生二胎了?”
“嗯。她爹說,準生證上月拿到了。”
“噢。”相士沉吟著,像在思考什么。
“怎么了,大哥?沒法相嗎?”
“沒,沒什么,能,能相。”相士有點慌亂,清清嗓子,唱:“男女宮居兩眼下,包括臥蠶與淚膛。右邊青色主生女,左邊青色主生男。”相畢,相士閉口不語。
“到底是生男還是女?”
“唉,相面這東西,不一定準。生男生女還不一個樣。”
又是一陣沉默。她忽然伸出手:“大哥,你看我手上有幾個斗,幾個簸箕?”相士輕輕捏住她的手指,什么也不說,慢慢用雙手捧住她的小手,像是捧著了只小鳥,反復撫摩。
路上靜悄悄的,只有熱的風在熱的陽光里,緩緩流淌。太陽傘下一片寂靜,四只手交疊在了一起。
“阿嚏!”樹叢里傳出一聲撕心裂肺、酣暢淋漓地噴嚏聲。四只手像四只小鳥,撲棱散開了。他倆順聲瞧去,沒看見人。又是一聲咳嗽,一口很大響聲的痰噴射出來,一個穿花褂的胖壯男人轉過了樹林。
相士心里咯噔一下。又是他,那個胖子。“壞了。”聽見糖葫蘆女輕聲嘆口氣,他看見她的臉都變色兒了。
“妹子,聽說今晚要走?怎么不給你哥說一聲,害得哥專門來給你送行。”胖子幾步來到跟前,笑得兩眼瞇成一條縫:“剛才在山上酒店,訂了個雅間,給妹子餞行。”糖葫蘆女驚恐地臉上擠出一絲變形的像哭的笑:“胖哥的心意我領了,我、我那個、那個沒、沒、空,”話說不成句,慌亂中就一把拔出幾串糖葫蘆往胖子口里塞,“剛出鍋的,嘗嘗……”他把嘴一張,咬住了,手順勢抓住她的手。她用力掙脫,胖子火了,“哥今天就想吃你身上的兩顆糖葫蘆!”手朝她胸前摸去。
“住——手!”相士張大嘴,腰一哈,吼了一聲,嗓音卻顫抖著,聽起來帶拐彎的。在拐彎的聲音到達胖子的耳朵后,他像一個堅強的腰疼病人,終于支撐著站起來,僵硬機械的身體把糖葫蘆女擋在身后。
胖子不愧是混社會的,迅速使出一記組合拳,直拳、擺拳、勾拳,打得緊湊有序。反觀相士,兩只胳膊一甩開就不聽使喚了,像是閉著眼胡亂往懷里摟什么東西,不但命中率極低而且門戶大開,那張臉很快就被頻頻擊中。他像同時吃了洋蔥和辣椒,眼睛、鼻子、嘴里著了火,接著又喝了陳醋和老抽,辣的、酸的、腥的、咸的,一股腦涌出來。
“出人命啦!出人命啦!”糖葫蘆女尖聲嚎啕。叫聲激起了相士體內殘存的血性,他拼命了。冒著眼前的血汗淋漓,猛地一錯身,鉆進胖子腿襠,雙手死死抱住他的腿,想掀翻他。但相士的力氣太小了,只是讓他的腳后跟挪動了一下,胖子順勢一個夾頸摔,反而將他摜倒在地。胖子狠狠在他身上跺了一腳,相士立刻發出“哇”的一聲,那聲音像農村捉了青蛙殺死時,朝地上一摔發出的清脆響聲。糖葫蘆女突然瘋了一樣沖上去,撲在相士身上。胖子收住了腳,揚長而去。
“咱趕快報警!”“不行,報警我就完了。”相士閉著眼,眼皮很重,很緊。那滋味,讓他想起小時候爬樹,被細腰黃蜂蜇了。他使勁睜了一下,睜開了一條縫,又閉上了。日頭很毒,曬得臉上汗水直流,像是涂了一層辣椒油。他伸手在臉上抹一把,立刻聞到一股濃濃的腥味兒。“熱,真熱……”相士囁嚅著。“來,起來。”她扳著他的身子,他吃力站起。
她扶著他走進那片樹林中。剛到法海石下,相士腿一軟,癱倒了。她扶起他,打開一瓶水遞到他嘴邊。他身子倚在她身上,她用手絹輕輕擦拭他的臉。他頭一歪,順勢搭在她的胸上。擦著他的臉,她的淚水落下來,滴在他臉上。他慢慢捉住她的手,輕輕握在手里。
“讓我相你的手,還沒給你相完來。”他的眼努力睜開一條縫,認真相著她的手。這是“小貴紋”。相士小聲唱:小貴紋奇小貴官,縱無官祿積閑錢。相士微微抬頭,瞅著她。見她不應聲,就說:“真的,小貴紋不能大富大貴,但手里也能攢些閑錢,衣食不愁……你不相信我?”她抽噎著,使勁點著頭,將臉貼在了他的面頰。相士的頭在她的懷里摩挲著。
“你太沖動了,一點也不冷靜。”相士點點頭。她繼續說,“對付胖子這種人,我有辦法,跟他來硬的不行。雞蛋碰石頭,吃虧。”相士點點頭,又搖搖頭。“怎么了,你還不聽我的,真夠倔的。”她略帶責備地說。
“胖子不給我面子,我受不了。”
“給你面子?他是沖我來的呀。”
“是沖你去的,可我就在你旁邊,他太傷我自尊了。”
“我又不是你的女人,傷什么面子?”話一出口,覺出了唐突,一愣怔,手不由自主地捂在了嘴上。
“你是我喜歡的女人。”相士迸出了一句。
她并沒表現出驚訝,嘴角掠過一絲微笑,身體微微挪動一下,他的頭順勢滑在她的臂彎。相士此時就像個孩子,他用一種頑皮的腔調說:“我想……摸你……”她的臉上突然失去表情,呆滯了一般。他的手從她的衣襟下往里伸,她立刻反應過來,緊抓住他的手。短暫的較量之后,他的手掙扎著頑強前進,幾乎觸到胸脯了,遭到她的手最猛烈的抵抗。兩只手的較量陷入膠著狀態,仿佛都在依靠最后一口氣支撐著。糖葫蘆女喘息換氣的工夫,相士乘虛而入。她的呼吸一下變得急促,身體猛烈掙扎幾下,也漸漸松弛下來。
樹林里靜悄悄的,法海石擋住了路人的視線,何況正午路上行人稀少。他有些慌亂的手伸向她的腰帶,她利用短暫歇息攢存的力氣,猛然推開他的手。他沒有放棄,又伸了過去。這次她狠狠打了一下他的手。
“不行!”她在他肩頭使勁搡了一把。
相士倚靠在法海石上,閉了眼睛,想讓劇烈的心跳減緩下來。他剛睜了一下眼,立刻又被一片亮光耀得瞇起來。此時陽光照射的角度,恰好在山腰的“金山花園”造成強烈反射。相士感覺被拋進了一片燦爛的光的海洋,他有些忘乎所以的興奮。
“你是我的,我的……情……人……”相士的手突然扳住她的肩頭。
“情人?”她聲音一個筋斗蹦得老高,“情人可就是‘軋火’呀!”她一扭身子,甩開他的手,用背對著他。
相士真有些怒其不爭了,挪動一下身子,逼近她,手第三次伸進她的腰。
“不!俺信耶穌,犯了奸淫,神給定罪,上不了天堂。”她兩手死死抓住褲腰。
“城市就是天堂。”相士使勁掰著她的手。她拼命反抗。相士停下來,大口喘著粗氣。
他異常沮喪,又異常亢奮。
“紅顏知己,可以嗎?”相士近乎哀求了。既然她不承認是他的情人,紅顏知己總能接受吧。她不答腔,只是緊了緊腰帶。怒氣騰一下在相士胸腔點燃了,他眼前閃過胖子張開雙手摸她時淫笑的臉。
“別裝蒜了,胖子肯定上了你!”
他惡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雙手抓住她的褲腰,用力往下猛拉。她佝僂著腰,縮成了一團,兩手提著即將褪掉的褲腰,身子哆嗦得像風雨中的樹葉。
“神早給你定罪了。”此時的相士,整個身體猶如一瓶密封的汽水,經歷了劇烈的震蕩,壓抑很久的原始欲望就像二氧化碳,在奔騰,洶涌,急切需要一個突破口來宣泄。“你上不了天堂了!”
“紅顏知己不‘軋火’呀!”她哇的一聲哭了,哭得很委屈。
相士用盡全力雙手一頓,被閃了一下,打了一個趔趄。他突然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這哪兒是兩瓣屁股,分明是農村辦喜事時,兩個剛剛蒸出鍋的、海碗大小的饅頭呀。相士下意識地在雪白的饅頭上輕輕吻了一口,有股淡淡的麥草香,淡淡的冰糖的甜味。他想,這應該是他尋找的城市浪漫的味道,確切地說,是紅顏知己的味道。
那味道真好,它有股無形的魔力,仿佛一種花香吸引著蜜蜂,一塊糖果吸引著螞蟻,牽引他一步步走來,從農村走向城市,即使它是一塊噴香的魚餌、老鼠藥,他也無所畏懼。
他聽見體內那瓶汽水被打開了,二氧化碳像海潮在洶涌澎湃,不停拍打、撞擊他的五臟六腑,他感到一陣陣的天旋地轉,陷入了一片雪白的浪漫的泡沫里。
他突然將糖葫蘆女死死摟在懷中,仿佛他把眼前這座五彩繽紛的城市擁入懷中。
“把三輪車裝車上,拉走!”路上突然傳來一陣嘈雜聲。糖葫蘆女趁機掙脫了相士,朝樹林外張望。路上,行政執法車拉著她的三輪車,正發動起來。她怪叫一聲,立即被相士堵住嘴。“別喊,一喊咱倆就暴露了。”執法車馬達發出一陣轟鳴,她猛地掙脫他,沖出樹林,沖遠去的執法車喊:“我的車!我的車!”
相士慌亂地提著褲子追過來,見自己的相攤也不見了,他聲嘶力竭大喊:“我的相書!我的相書!”
那幅高山流水的十字繡,掉在了三岔路口的中央。
責任編輯:李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