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峽土家妹

我認識葉梅很早。大約是1975年，我出差從恩施路過，幾個作者來招待所看我，其中有一個妹子，扎著一對短辮，穿著碎花上衣，很沉穩的樣子。有人介紹，她就是葉梅，在恩施文工團工作。她似乎對寫劇本、拉大提琴不怎么上心，而對寫小說散文更有興趣。從那時起，葉梅就上了我們《長江文藝》編輯部的作者名單。其后，我們去恩施地區辦過幾次創作班、改稿會，1979年6月，在武昌舉辦創作學習班，也邀請了葉梅參加。當年，她的小說《香池》發表在《長江文藝》第九期，次年第二期又發表了她寫的《他和他的妻子》。1981年，湖北省作協舉辦全省青年作者文學講習所，為期半年，這是湖北省新時期首次集中培訓優秀文學青年，葉梅等20多名作者參加。從這時起，從三峽南岸巴東縣長大的土家妹子葉梅真正走進了文學的視野，為她日后進一步展露才華找到了得心應手的舞臺。

1986年，我下派到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任州委宣傳部副部長。我是文人當官，既新奇又外行。那時，葉梅是州文聯的主席。其時，湖北省文聯出臺了一個文件，要在全省地市州縣都成立文聯組織。恩施全州的文藝創作正處在開創期，多數縣還沒有成立文聯。葉梅就帶領她的同事們到各縣辦筆會，先把創作搞起來，有作品有作者了，組織就好成立。恩施州下屬的恩施市和利川、巴東、建始、鶴峰、來鳳、咸豐、宣恩等縣市先后出現了一批文學新人。那時，恩施城里還很破舊，小小山城，路燈少而昏暗，一到晚上，就如同走進了深山。州文聯是我聯系分管的單位，他們幾位工作人員都弄文學，因此只要有什么事，我是有請必到，有時忙晚了，我們一幫人還會去街上宵夜，幾盞煤氣燈掛在小攤邊的情景至今歷歷在目。星期天，一幫文學朋友會邀約去郊游。我們登五峰山，尋葉挺囚居處，游龍鱗宮，看當年躲日本飛機空襲的防空洞，或者下清江河去游泳。我們常常一邊游走，一邊討論文學，老主席余友三、田禾等人也都是《長江文藝》的老作者。他們沒有把我當作一個管他們的官，而是把我看作一個文學朋友，想讓我融入他們的友誼，而這之中，葉梅就是一個細心的策劃人。

葉梅是巴東街上長大的女孩子，見多識廣，敢作敢為，估計也是一個孩子王。從性情來說，她爸是山東漢子，給了她敢作敢為的天性;她媽是巴東的土家妹，又給了她水一樣的桑情，水火不容的東西在她的身上強性融合。從文化來說，葉梅的家里就同時存在著齊魯男人的一些講究和南方民間的習俗，又因為父母都是革命干部，平添了一份革命文化，還因為巴東位居長江三峽，是鄂西南山區吐納江漢的大碼頭，是信息的中轉站，京廣雜貨、川鹽藏藥什么沒見過?葉梅的少兒時期就是在這樣一個有趣的環境中成長的。后來隨父母到了州城，成了山區的貴族——“干部子弟”。可聽葉梅說，他們小日寸的日子也不是很好過。平時，父母以工作為重，是不大管她們的，讀初中又遇上了文革，接著上山下鄉，十多歲的小姑娘被下到離恩施城六十多公里的崔壩農村，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算算，當年我比她大幾歲，高中剛讀完，也下鄉，我是農民的兒子，叫回鄉知識青年。在談到這一段經歷時，我還曾給葉梅開玩笑，我說:因為你爸爸是干部，所以你下鄉是工作，算了工齡;而我老爸是農民，我下鄉是勞動，就不算工齡。她說，這是中央的政策，我說，這政策是你們的爸制定的。她說，那我們吃的苦多些;我就說，主要是你原先的日子過得好些。總之，我們經常會談一些沒有答案的話題，有滋有味地回憶著那段艱難的日子，其中有一點是有共識的，就是這一段上山下鄉生活對我們的人生、對我們搞文學的人是一筆難得的財富。在葉梅后來收入《花燈，像她那雙眼睛》、《花樹花樹》、《撤憂的龍船河》里的一些小說里，可以看到這一段鄉村的韻味。葉梅也屬知青作家，但她沒有對這一段生活進行詛咒，反而在苦澀中嚼出許多甜味。她在下鄉的村子里留下了一段青春，結下了一段友誼，“發達”之后仍舊沒有忘記那里，她多次回到村里去看望那些農民朋友，調武漢工作后也去過。葉梅后來發表的獲獎作品《五月飛蛾》寫的雖然是改革開放之后的打工妹子，但我們都看得出，這些打工妹也都帶有葉梅下過鄉的那個叫“崔壩”的鄉村印記。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開過不久。干部隊伍急需補充知識分子，一批教師、醫生、技術人員走上行政領導崗位，文學創作者因為一篇作品的發表被提拔的事例不少，葉梅也是在這一時期調到了州委宣傳部文藝科，而且深得信任。不久，州里成立文聯，葉梅就調去當主席，屬于恩施較早冒尖的一批年輕女干部。恩施城有一幫文學創作者，如余友三、田禾、王月圣、田開林、張永柱、安麗芳、賀孝貴、田平、張興培等等，葉梅是她們中的靈魂人物，這一方面因為葉梅有作品，另外也因為葉梅的領導才能和組織技巧。1987年秋，我離開宣傳部去建始縣任縣委副書記。在這期間，我到了建始縣高寒邊遠的官店鄉調研，認識了那里的照京鄉黨委書記劉銀昌，我跟著他走遍了全鄉的山山嶺嶺。這里的貧困令我吃驚，劉銀昌的作風也令我感動。有人喊他。草鞋書記，他帶領一班人在脫貧致富的攻堅戰中，不等不靠不要，苦干實干，事跡十分感人。我決心要寫寫這個人和這個群體。在搜集素材中，發現了葉梅幾個人寫的一份有關劉銀昌先進事跡的材料。我立刻找到葉梅，問這個材料為什么沒見宣傳?她說，這是一個調查材料，已經上報。我說劉銀昌這個人應該抓緊宣傳，應該在更大范圍宣傳。葉梅說，你寫吧，這些材料你都可以用。我懷著十分激動的心情寫了一篇報告文學《照京巖》，投給《湖北日報》，很快就發表了。這是劉銀昌的事跡第一次走上省級報刊，此后，劉銀昌逐步成為全國先進典型，基層黨委書記楷模，受到省部級以上表彰30多次，在全國黨員干部中影響甚廣。

我離開建始縣的次年，葉梅從州里也下派到建始縣，任副縣長，主管文化教育等工作。一個作家只須對他的作品負責;而一個縣長，上要領會精神，下要了解民情，要對老百姓負責。我想，當縣長的經歷對葉梅來說是很重要的，為她此后在武漢和北京從政和創作都極有幫助。葉梅后來寫出的電影《男人河》，特別是電視劇《飯碗》，應該說與她這幾年在縣里的工作經歷是分不開的。從縣里回到州城，葉梅又去州文化局任過一段時間副局長，還到湖北大學和魯迅文學院學習。1993年調入省文聯，成為刊物《藝術與時代》主編，我們就成了一個單位的同事。《藝術與時代》這個刊物是湖北省文聯主辦的《長江戲劇》、《時代歌聲》、《美術思潮》、《攝影天地》合并成的綜合性藝術期刊，四個不同讀者對象的刊物合而為一，四個不同專業的編輯班子合而為一，其磨合之難可想而知，資深編輯尚且棘手，但葉梅似乎藝高膽大，從容應對。她接手之后，認真鉆研，大膽創新，以她從政從藝的經驗，以她善交朋友凝聚人心的藝術，很快就使工作運轉起來。后來，葉梅又轉任文藝理論研究室主任，組織和協調全省文聯系統的文藝理論研究工作。

1994年底，在湖北省第五次作家代表大會前，葉梅調到省作家協會任黨組副書記、副主席。省文聯和省作家協會原本就是一家，分為兩個單位后，還是在一個大樓里辦公，人員也都很熟的。其時，湖北的文學創作勢頭正勁，作家協會的活動也很多。有一年。中國作協的一位領導人帶一批作家從湖北過，發現了葉梅這個人才。其時，我所熟悉的《民族文學》似乎遇到了一些困難，要物色一個新的主編。據說，中國作協看中了葉梅，并得到《民族文學》老領導的首肯。這時的葉梅，是猶豫的。北京的舞臺很大，視野開闊，很吸引人，但當時葉梅在湖北的處境也不錯，去與不去?葉梅知道我與《民族文學》交往時間長，來征求我的意見。我1981年就在《民族文學》上發作品，幾屆領導我都很尊重，很多編輯是我的朋友。我很關心這個刊物，但不了解近況。葉梅說，去北京人生地不熟，怕編不好這個刊物。我對她說，其實，這個刊物是好編的，這個刊物有與其它刊物不一樣的地方，關鍵是如何理解和把握圍繞這個刊物的政治場景，并得出正確的判斷。葉梅擔心自己的文學成就壓不住臺。我說，時代變了，中國文學以德高望重者出任各級領導的時代已經過去，你沒見許多主席或主編都是以行政能力見長?葉梅北上的事中途似乎又沉寂了一段，過了數月，又有電話往來，又有老人和中年人來面談了，聽說湖北省作協方面也得到了正式的商調意見。出于對葉梅的了解，我是主張葉梅去的。葉梅曾說，湖北很多朋友都持挽留態度，我和熊召政都支持她北上。

葉梅擔任《民族文學》主編之后，沒有辜負中國作協領導的期望，充分發揮了她的行政能力，起到了團結和穩定的作用。再者，中國文學界的交替苦悶期也差不多挺過去了，葉梅趕上了一個好時期，黨中央和中國作協對少數民族文學工作越來越重視。我們欣喜地看到，刊物有了新氣象，經費也多了，舉辦了很多活動，特別是推出了一批人口較少民族的新作者，發表了一些好作品，在慶祝建國六十周年的時候，還得到了溫家寶總理的關心。現在，刊物又出版了三種少數民族文字的版本，越來越引起各方面的關注。我作為《民族文學》的編委和作者，從內心為之高興。葉梅青少年時在三峽南岸的小山村有怎樣的人生理想，不得而知，但她像山溪里的一條小魚，不滿足于現狀，她游進了清江，游進了長江，奔向了大海。葉梅有從政的天分，也有從政的歷練，她不會一味地張揚個人的情緒，會很好地關照和包容各方。我曾以一個老同事的口氣對她說，北京這地方大;藏龍臥虎，人才濟濟，能編好這個刊物的大有人在，中國作協領導為什么要調你去，我看自有他們的道理。葉梅只是笑著點頭。主辦一個多民族關注的刊物，不單是一個業務技術活兒，更多的是個政治活兒，也是個綜合管理的活兒。首先要講團結，講和諧，識大體，顧大局。葉梅能做到這一點。她的長處就是善于團結人，她在領導面前敢于直言，又能把握分寸，她在群眾中很親和，又不失原則。她不會霸道，不會偏執，她有土家人溫良恭儉讓的優點。葉梅不像是一個編輯匠。她不會對那些細微的標點符號和書頁裝幀太感興趣。她喜歡做導演，當編劇，而不是只當演員。葉梅有從藝的天分，也有從文的積累，她有女性獨特的視覺和感知，能敏銳地捕獲生活中使人震顫的聲音和波譜。因為她在舞臺上工作過，知道寫小說也如導演一場戲，要形象，要故事，要布局，要調度，還要有音樂和背景。葉梅南雁北飛已經幾年，她肩負著《民族文學》的重任，但也沒有丟掉寫作，而是更加勤奮，終有了今日的成就。

葉梅對生她養她的鄂西恩施充滿深情，她去北京工作之后，還經常關注家鄉，清江有如一幅丹青長卷，已被新時代打開。現在的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通了飛機，通了滬蓉高速，宜昌至萬縣的火車也即將通車，水、鐵、公、空，立體交通網絡基本形成，這里將成為旅游重鎮。葉梅的作品總是充盈著對這片神奇土地的情感和期望。在葉梅的心中有一片圣潔的香格里拉，她給它取名龍船河。她的小說人物大都活躍在龍船河的兩岸，氳氤在幾分古老幾分神秘的薄霧中，種著生機勃勃的莊稼，唱著悠悠的龍船調。喝著清甜的山泉水，駕著威風凜凜的彩龍船，撒憂，撤歡。而這條文學的龍船河分明就是土家族人的母親河一清江，還有通往大海的長江。如今，世界正在發生著巨大深刻的變化，影響著我們每一個或遠或近的人，遠在北京的土家妹子葉梅會以怎樣一種姿態繼續前行呢?我們關注著，祝愿著。

2010年1月17日于武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