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死亡總是來得十分突然,讓人猝不及防。
死者名叫李大約。
消息傳來的時候是個早晨,天已大亮,天氣也不錯。起床后我們聽到的第一條新聞就是李大約死了,這讓我們感到吃驚、不可思議,以及這個世界的苛刻與嚴厲。李大約死了?李大約真的死了?我們覺得這簡直是不可能做到的,李大約也敢死?他怎么會有這么大的膽子?他真的不要命了?他的命真的沒了?我們震驚之余又無話可說。這個李大約,我們都熟悉,他就是我們當中的一員。不光熟悉,我們和他還是同行,干一樣的活兒。再說,前天他還和我們一起上班、吃飯。我們上的是夜班,干了整整一個夜晚,下班回來后他一連吃了五個大包子,從他的工作態度和胃口食欲上根本看不出他有一點死亡的跡象,可是,就是這個吃了五個大包子的李大約,昨天晚上死了,生命消失在夜幕掩蓋下的異鄉之城。他再也不能和我們一起穿起工作服上班,太陽底下流著大汗,口干舌燥地捱著,也不能一口氣再吃五個大包子了。起初我們根本不信,覺得消息純屬造謠,無中生有,因為現在網上流行惡搞,風氣漸漸傳到現實生活中。可是仔細再想想,我們就意識到他真地有可能是死了,因為昨天我們休息,吃晚飯的時候我們就沒有見到他,然后就是一夜未歸。其實,我們也知道他到哪里去了,最近他總是去那個地方,簡直入了迷。我們只是沒有想到他會死,走的時候他還活蹦亂跳,臉上猴急猴急的模樣。有人看到,他還換上了一身新衣服,那是他最好的一套西服,他說是毛料的,顏色灰了巴嘰,他說是流行色,他還說,八百多,羅綺商場買的。羅綺商場是市里的一個大商場,衣服價格要比其它地方貴許多。我們發現,在最近的這段時間里他很講究穿著、發型,常常照鏡子,梳頭,對臉上的一些疙瘩不滿,涂抹粉刺霜,用兩枚硬幣拔胡子,甚至打算再添一件名牌西服。很顯然,他十分向往氣度不凡和高大魁梧,無奈這也難以改變他的形象,就是說,不管如何努力,李大約仍然是個瘦胳膊細腿、小鼻子小眼晴、一身猴兒氣的男子。很多人看到,李大約走出我們的駐地時停頓了一下,那是在等待一輛汽車駛過,然后,他頭也沒回就匆匆地走掉了,從他離開時的表情和裝扮上沒有人能看出有什么異常,也許,他自己連想也沒有想到,他這次走出我們駐地就再也回不來了。
在吃早飯前,我們的頭兒于得江沉著臉從外面回來。他張開獅子樣的大嘴打了個又粗又長的哈欠說,我靠,一晚上沒睡覺,這個李大約,真是個傻×,連死都死得這么窩囊。
那時候,我們已經得知李大約之死的大概情況。我們卻不這么認為,以李大約的性情和平時的所作所為,對于他的死,真的算不上窩囊,甚至有些剛烈。李大約是我們這些人中最不起眼的一個,這不僅僅因為他的個子不到一米七,長相猥瑣,也不僅僅因為他的小氣和愛貪小便宜,有的時候,他特別煩人,比如說他膽子很小,夜晚不敢一個人干活兒,他卻說他從小就怕鬼,這樣他就不用干或者不用他一個人干了。一般說來,膽子小的人會很老實的,至少表面上看來如此。但李大約是個既膽小又不老實的人,他不光嘴不老實,愛在人們背后說這個不好那個不好,挑撥是非,讓別人打架,他看笑話。更可恨的是,他的手不老實,據住在一個宿舍的人反映,他拿別人的東西用就像在使用他自己的東西,你要是說他他反而會諷刺你,說你小氣,沒出息。更可惡的是我們有幾個人丟過錢,一二百塊,不多也不少,報案不值得,追查又沒有結果。雖然沒有抓住他,但大多數人都懷疑是李大約所為。總之,李大約是一個既沒有本事叉不安分的人,是一個有一身壞毛病卻不愿意改正的人,是一個勉強在人群中混日子根本別指望能混出人樣的人。這樣的人本來不會為不值得的事情付出什么,這一點,在后來我們得知他的死因時都更加肯定,繼而唏噓不已,感嘆萬千。我們沒有想到,李大約這樣一個雖然被所有人忽視,每天卻興致勃勃活著的家伙竟然以這種方式慘烈死去,這也讓我們覺得人是很難看透的,就是一個每天都要見面的人,你也不能說就是對他十分地了解了。還有,李大約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了,讓我們覺得別扭,有些不應該,似乎在哪個環節上出了差錯似的。我們當時只是想,于得江可能覺得李大約死得不是時候,不是地方,也不值得,他的死給于得江添了麻煩。于得江是管我們這些人的,有人死了,說明他沒有管好。
隊上有個叫賈暢然的說,怎么能這樣呢,嗯,李大約好賴也算咱們的人吧,咱們的人再差也不會說死就死吧?
于得江說,確實死了,我去的時候他已經死得一塌糊涂了。
賈暢然問,他到底怎么死的嗎?
于得江說,被人搞死的。
賈暢然不屈不撓,繼續問,被誰摘死的?
于得江不耐煩了,他說,我要是知道被誰搞死的我不就是警察了嗎?說完連哈欠也不再打,轉身走了。
其實,賈暢然的問題也是我們的問題,我們也覺得李大約不應該被人搞死,他一不是巨貪,二不是首富,三不是彩票大獎得主,甚至也不是黑白兩道上的人物,他和我們一樣,都是上班的人,出苦力的人,要是上班出苦力也要被人搞死,那豈不是太可怕和不講道理了嗎?
很快,我們就知道了他的死因。
他是為了一個女人死去的。
那個女人叫石榴紅,是一家按摩城里的按摩小姐。
我們是從遙遠的東部來到新疆的,兩年前,我們還在東部那片大平原上生活著。平原就像一張展開的紙,不管多么寬大都是平坦的,和山區比起來既沒有立體感,也沒有一點氣象,但平原也有平原的好處,平原的路好走,由于路好走,平原上的時間過得就好像比別的地方要快。每天早上,太陽總是在一個地方升起,每天晚上,又在另一個地方落下,就連黑夜似乎也沒有山區那樣深邃。平原的日子沒有遮攔,因此大都過得平淡,從來沒有人對這樣的生活產生懷疑,一切都是自然:也是天意。干活兒是我們每天的內容,除了干活兒,我們不知道我們還能干些什么,我們會干什么。我們的活兒并不輕松,比起那些搞建筑蓋大樓的農民工兄弟一點也不遜色。我們曾經戲稱我們的職業是地下工作者,因為我們要用一種沉重的機器把地下的石油鉆出來。說起石油,現在好多的人都知道它,因為電視上過一陣就會說什么國際油價多少多少美元一桶,把石油弄得像是寶貝。其實,石油是一種黑乎乎臟兮兮的東西,還有一股怪味,猛然一聞,能把人嗆得嘔吐,只不過因為石油能煉成汽油,所以就受到汽車或者使用動力的機器們的歡迎,因此身價倍增,與美元聯系在一起了。它一般都是在地底下的一千到六千米深的地方藏著,從地面上你一點也看不出來,它們以為藏這么深就不會有人發現它們了。大自然總是設下了很多的謎,像是一個嚴厲刻板的主考官故意考驗人的心機,它們想不到人喜歡猜謎,不管什么謎都愛猜,人的心眼太多,不管多么難的謎面都能找出謎底。從另一方面來說人往往會產生錯覺,以為自己聰明多么了不起,利令智昏喪失方向,那些有頭有臉的人常常講的進步、文明和發展,事實上只不過是對人類本身不負責任的瞎折騰。比如那些造汽車的,他們覺得汽車比人走得快得多,但是,汽車是要喝油的,沒有油它就一點也不動彈,這就要越來越多的油。所以我們這些人只好加入了地下工作者的隊伍,天南海北到處尋找地底下的石油。干活兒的時候我們說的話別人聽不懂,那些話就像對暗號或者什么黑話。干這行干長了,我們反而覺得我們真的成了隱蔽戰線中的一員,人人都神神道道,鬼鬼祟祟,好像肩負了什么特殊使命似的。搞地下工作從來都不是那么輕松的,我們出力、流汗,我們掙的是血汗錢。我們的父母、兄弟姐妹都在平原上,那里是我們的家。我們還在那里成長,找老婆。和老婆生孩子,養孩子,把那里弄得很像我們的故鄉。有句話叫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平原上的人也像那個地方越來越平淡,要說我們那里還有什么特點,那就是離我們不遠的地方有個海,就是這個海,使我們知道了世界原來很大。小時候,每到夏天,我們就到海里去洗海澡,我們就是在海里打水仗打大了的。長大后我們讀書,又參加工作,成為一名光榮的地下工作者。我們這些地下工作者還有另一個名字,叫作工人。早些時候,工人可是很了不起的,工人好像就是無產階級、無產者,在全世界,無產者也是最牛氣的,誰也不敢惹,而無產者卻可以惹任何人,尤其是那些資本家,大老板,有錢人,不光惹他們,干脆就可以打倒他們,革他們的命。
如果不發生什么變化,我們就會在那片平原上生老病死,終其一生,我們既不能像某些歌星影星們那樣出名,動不動就睡到別人的床上,也不能像電視臺的主持人那樣口若懸河妙語連珠,最差的也能出本書賣個好價錢,我們更不能跟那些蹲牢房出來后又暴發了的民營企業家們相比,我們很多人甚至連個局子都沒有進過。沒有人知道我們這些地下工作者每天都在干什么,與上述那些人比起來,我們簡直就是一群螞蟻,所謂的特殊使命只不過是我們的自作多情罷了。然而,形勢發展很快,我們這群螞蟻近幾年來也不能只在平原上爬了,上級讓我們到新疆去搞地下工作,還講現在是商品經濟社會,全球一體化等等。上級想讓你干什么總是能找到理由,找到了理由你不干就不行了。我們理解上級的意思是讓我們這群螞蟻再到新疆去爬一爬。看看我們的腿腳怎么樣,還利不利索?走慣了平原的路,還能不能走一走山路?看看我們的牙口腸胃怎么樣,能不能找到一些過冬的食物什么的?就這樣,我們上演了螞蟻搬家的好戲,具體說,就是帶著行李工具什么的,和老媽老爹、妻子兒女告別,坐著火車走了幾天幾夜才來到了新疆。
第一年,我們還是很有些思鄉之情的,就連李大約在那年的中秋節晚上喝酒喝多了也曾經背誦過李白的詩: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下霜……那一年,到新疆之前李大約剛剛結婚,在新疆的日子就更難熬,我們的隊長于得江是過來人,他比我們都大,孩子上初中了。他對李大約說,你難受什么,你也不想想,你老婆在家里不更難受嗎?后來我們才知道,于得江的這話沒錯。那一次我們倒班回平原去休假,回來的時候李大約的老婆去送他,我們好多人都是第一次見他老婆,我們吃驚地發現,李大約的老婆不光年輕,竟然很有些美女的特征,五官、身材、頭發、走動,總之,一舉一動都讓我們眼熱,說她沒有結婚還是個姑娘也沒人不相信。這么好的姑娘怎么會嫁給李大約,這讓我們感到鮮花插在牛糞上這句古老的格言再次復活了。很快我們就得知,李大約其貌不揚,找正式職工無人理睬,無奈之下才到附近村子找了一個農村姑娘,而這個漂亮的農村姑娘也是因為母親有病需要花錢治病才嫁給了李大約,他們倆結婚甚至沒有聲張,也許是李大約怕請客,也許還有不把我們放在眼里的意思。我們隊上只有于得江知道,他給李大約開了證明他倆才去登了記。那次送別分手的時候,我們看到,他們倆躲到一邊小聲說著話,李大約的妻子許小方聲音輕柔地說,包里有餅,有餅干,有雞蛋,還有雞蛋糕,餓了你就吃。李大約說,知道了。許小方又說,到那邊去了別儉省,該吃肉就吃肉,該啃排骨就啃排骨。李大約說,知道了。許小方又說,天冷了多穿點衣服,我給你織的毛衣在包里,我給你做的馬夾也在包里。李大約還是說知道了。許小方還說,感冒了就早點吃藥,千萬別硬抗著。李大約說,都記著呢,忘不了。許小方給李大約抻了抻衣服,又給他扣了一粒散開的扣子,扣著扣著眼圈一紅就哭了。李大約說,你看你看,說是不哭你又哭了。許小方低著頭說,早點回來啊,我等著你啊。他們倆卿卿我我的讓我們眼熱,而我們的老婆,有的上班去了不能來送,來了幾個也不好意思多說什么,只是那么干站著。更要命的是,我們的老婆雖然有工作,但因為吃得好,長得大都是一副胖豬相。那時候我們想,李大約找了這么個漂亮老婆真是幸福啊,我們有些嫉妒他,他憑什么能找到天仙樣的老婆,且又體貼又溫柔,而我們只能找到胖豬相的,或者母老虎樣的?
也許就是因為我們都知道許小方為什么要嫁給李大約的原因,也知道他們小夫妻的感情很好,所以隊長于得江在李大約死后才千方百計地為他爭取因工死亡的處理結果。
于得江是我們隊級別最高的長官,身兼數職。計有書記、隊長、工會主席、組織部長、紀委書記、安全組長、計生主任、球迷協會會長等十幾個。在申請李大約的工亡過程中,他的頭銜是工會主席。但是,工會主席于得江卻碰了天大一顆釘子。一般說來,因工死亡是必須要在工作當中發生的,而李大約卻死在我們倒班的時候,就是說,那時候他沒有上班而是在休息;因工死亡是要死在我們施工的現場或者附近的,但李大約卻死在N市天香按摩城的門外。種種跡象表明,李大約的工亡理由難以成立,實際情況也正是如此,上級沒有批準于得江關于李大約因工死亡的申請。
據說,于得江當時也據理力爭過。
他說,李大約是與壞人做斗爭才被壞人打死的。
上面的人問,有證據嗎?公安局的材料怎么沒有這樣講?
他又說,李大約怎么死的其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工亡,因為他的妻子沒有工作,是農村的,如果不給他弄個工亡,他妻子今后怎么過下去?
上面的人批評了于得江,說他不講原則,不懂政策,感情用事,如果再不加強學習,這樣下去他的工會主席就不好干了。
于得江當即問,我不干工會主席了能不能給李大約辦成工亡?
上面的人立刻予以否定。
于得江說,那你們放這些沒有味兒的屁有什么用!
上面的人對他進行的警告他也沒有聽,氣呼呼地回來了。
其實,我們到新疆是來打工的,我們和那些從農村到城市的打工者沒有什么區別。要說有區別,我們連他們還不如,他們去的地方是城市,而我們卻來到了一片大沙漠,我們每天除了隊上的那么幾個人,連個生人都看不到。在沙漠里的生活極為單調,你甚至不能到處走動,沙漠是個限制人行動的地方。沒有到過沙漠的人不會知道,在沙漠里隨便走動是十分危險的,要是以為在沙漠里還能像在平原上那樣悠閑地散步,那就大錯特錯了。細小的沙子看上去軟弱無力,但它們聚集在一起就有了驚人的能量。沙漠并非一成不變,它們用多變的面孔抵御著闖入者。在沙漠中,你走出宿營地二三里路你的失蹤率就是百分之五十,如果你想從沙漠中蒸發,你只需一個人向沙漠深處走去就行了。當我們第一次進入沙漠的時候,我們還以為我們又見到了我們熟悉的大海,沙漠與海有著很多相似的地方。比如說,海很大,沙漠也很大;海里有風浪,沙漠里也有風浪;海里有波濤,沙漠里也有波濤;海里有海嘯,沙漠里有沙塵暴。總之,大海所有的風險沙漠里都有,而海洋里沒有的風險沙漠里也會有。沙漠其實是一個凝固的海洋,這樣的海洋才最可怕。
果然,僅僅一年的時間,我們就在沙漠里遇到了麻煩,李大約是第一個患上了沙漠綜合征的人。所謂的沙漠綜合征就是厭食、失眠、焦慮、消沉、性功能減退。外在的表現形式則是脫發、面孔愚鈍、表情呆滯、話語單調、詞不達意。那時候,我們常常聽他講的一句話就是:憋死老子啦!漸漸地,我們的思鄉之情也淡了許多,畢竟是沒有用的幻想,遠水救不了近渴,現實才是我們必須面對的。我們以看影碟、下棋、打撲克來打發難熬的時光。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第二年才得以好轉,那時候我們搬到了沙漠的邊緣地帶,經過于得江的爭取我們干脆住進了N市郊區一排房子里,這樣,下班后我們就可以行走在N市的街道上了,看著街道上的人群,不管男女老少,我們覺得每個人都那樣親切,我們想和每個人打聲招呼,說一句祝福的話,但N市的人們卻對我們不以為然,我們發現,他們看我們的目光,和看那些進城打工的農民們沒有什么不同,尤其是那些有幾分姿色的城里姑娘,她們看我們的目光中既有不屑,也有警惕。開始時我們以為是工作服暴露了我們的身份,我們的工作服雖然醒目但很骯臟,后來我們確認不是工作服,而是因為我們的工作和來路,N市的人不分青紅皂白就把我們和民工混同在一起。我們很難進入N市的那些高雅地方,即使換上西服也不行,即使系上領帶也不行,即使穿上皮鞋也不行,哪怕是染了頭發戴上眼鏡也不頂用,守門人很容易就能把我們分辨出來。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發現,在N市,真正能容納和歡迎我們去的地方只有酒店、洗浴中心和按摩房。
我們并不是那些地方的常客。我說過,我們是工人,我們是無產者,我們是有遠大目標的人,我們不是烏合之眾,所以我們就得被一些東西制約,被一些人管著。那些制約我們的東西上面稱之為紀律,那些人管我們的人我們稱之為當官的。比如于得江,就算是當官的,只不過他是個小小的官兒。芝麻大的官兒也是官兒,是官兒就得管人。在我們住進N市的第一天,他就給我們訓話,不讓我們到美容店、按摩房、洗浴中心等地方去。即使有人非要理發或洗澡,也必須有兩人以上做伴。于得江所以敢作出這樣的規定,是因為我們掙的錢掌握在他手里,他說給你多少就給你多少,就這一點,把我們全都拿住了,我們不得不聽他的。
后來事情發生了變化,是我們想不到的。是于得江親自率領我們進入了天香按摩城,進入沙漠后我們第一次在那里得以接觸到異性,我們的渴望得到緩解。
于得江率領我們到按摩城的事情決非偶然,有些事情就是這樣,你不知道它的前因后果,你就不能下結論說這件事情是對還是不對的。
我在前面講過,我們是一伙地下工作者,這是由我們的工作性質所決定的。眾所周知,凡是干地下工作的都會帶有極大的風險,這一點,在過去的老影片中我們就看得很清楚了,里面那些人東躲西藏,真真假假,盯梢和反盯稍,有時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還是不夠。輕則受到經濟損失,重則丟掉身家性命,這決不是危言聳聽。那一次,我們就差點出了大事兒。關于我們的工作,也就是干活兒的事情,要是給你們一五一十地講你們肯定會膩味,對于不干活兒的人來說,想讓他們知道一件事情是怎么干的他們肯定沒有興趣,誰也明白玩兒好,干活兒是最沒意思的事情,要是既親自干活兒又親自給別人講怎樣干活兒,那就更沒有意思,因此我就得少說幾句。我們的目的是把在地底下幾千米深藏著的石油找出來,這就要用一些專用機器。那些東西在我們的手中一點也不輕松,我們的風險很大一部分就來自這些機器,這些機器在某些時候是老虎,是獅子。說起來,到了一個新的地區,我們并不知道石油在地下的什么地方,有沒有,有多少。我們像一群瞎子在地面上蠻干,我們用那些沉重的機器和工具一點點地向地下伸入,伸入得十分緩慢,地下一片黑暗,就像漫長的夜晚,只有那些工具的頂部還閃動著微弱的光亮,我們就是憑著這點光亮才能知道我們已經進入到地層深處,才能知道我們還在向著可能有石油的地方挺進。我們要保證這光亮一起亮下去,不被熄滅,如果熄滅就是一次事故,我們不光得不到石油,我們連那些插入地下的工具也會弄不上來。那一次,就發生了這樣的險情,我們的工具在地下的光亮越閃越暗,最后竟然一點光亮也沒有了,熄滅了!我們的面前是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這樣的黑暗讓我們覺得已經來到世界的末日。于得江出了一頭大汗,他比我們更清楚的是,我們就是靠那些工具接近石油,如果不能接近石油或者失去那些工具,我們就掙不到一點錢,我們在一個月、兩個月、甚至半年里都會得不到薪水。那時候我們真的就像一群螞蟻,在新疆干涸的地面上爬著。我們找不到食物、找不到水源,最后一只只死在地上,一陣風吹來,我們化為泥土連個影子都不見了。
這樣的事故并不是很多,但它時時刻刻都可能發生,只要你不留神,或者你對操作不熟練,它們就會這樣突然而至,跟你玩一次真正的心跳。當時,我們的心也都提了起來,李大約甚至緊張得差點兒尿了褲子。我在前面說過,我們是工人,是無產者,我們是全世界最牛氣的人,我們的身份很尊貴,可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這些已經不再為我們所自豪,反而成了我們的缺陷,因為我們是無產者,我們沒有生產資料,我們沒有土地,我們不能生產吃的和穿的,我們必須靠工資或工錢來買糧食、買菜、買雞蛋和價錢不斷上漲的肉、魚,我們還要買房子、電、水和燃料,總之我們需要錢。而我們需要的錢只能靠我們來掙,也就是說要看我們能不能找到石油,能找到就有錢,找不到就沒有錢。雖然我們當時看不到一點光亮,但我們每個人都在心中祈求上蒼保佑我們,千萬不要讓我們的希望在黑沉沉的地下熄滅。但是,即使是這樣,我們看到的地下還是一片漆黑,黑不光是沉重的,還是死寂的,黑還像一個巨大的深淵,黑讓我們感到害怕。就是說,這一次我們輸得很慘,我們可能不光得不到石油,我們還會把找石油的機器設備搭進去,也就是把我們的工資和資金搭進去,我們將在幾個月甚至半年的時間里得不到一分錢,我們的老婆孩子都要在家里受苦了,他們雖然不至于餓著,但他們也吃不起有營養的東西了。我們隊一個職工的老婆下了崗,她常常在市場散盡的時候去撿一些賣菜人扔掉的菜葉子拿回家吃,她好面子,怕人認出來還得戴著大口罩。就在我們都失去信心的時候,于得江把衣服脫了,只穿一件背心,他身上的肌肉一塊塊凸出出來,那些肌肉還在突突地跳動著。我們看到,他仍然沒有放棄最后的努力,他死死盯著地下的深處,而他的手和有力的臂膀卻在緊張地操縱著機器,我們奇怪地看到,沉重的機械在他的手中竟像繡花針那樣靈敏和準確,又像電腦鼠標那樣快捷和自如,他像一個大力士,獨自舉起一座山峰,他又像一個醫術高明的大夫,輕巧地用一根長針在刺擊病人的穴位。終于,我們從沒有盡頭的地下看到了一絲針尖大小的光點亮了起來,那光點一閃一閃,雖然微弱卻再也沒有熄滅,漸漸地,那光亮越來越大,就像黑暗中的一團火,越燒越旺,我們知道,多虧了于得江,我們成功了!是他挽救了一次重大的工程事故,我們得救了!我們沒有歡呼,沒有高聲叫喊,沒有把于得江抬起來拋向高高的空中,我們仿佛經歷了一次死里逃生,虎口脫險,我們的神經從緊張到迷失,我們簡直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我們在做著什么事情,我們只是呆呆地站著,很多人默默地流下了淚水。于得江一個人走到沒人的地方,抱著頭坐下,一動不動地過了很久。
那天,下班后于得江把自己一個人關在宿舍里,我們以為他睡覺了,他肯定是累了,他幾乎把體力和精力全都耗盡了,他完全應該睡上一整天或者更長。我們不會打擾他,我們說話都盡量省略,只打手勢,不得不說也會壓低聲音。令我們沒有想到的是,當于得江再次開門出現在我們面前的時候,他穿戴一新十分整齊。他的臉上竟然毫無倦意。他對我們宣布他要請客,他說,都到飯店去,一個也別落下,今天我們大家一醉方休,然后,到按摩城去放松放松。
我們立刻歡呼起來,我們覺得于得江有時候很陌生,但有的時候還是很親切的。那天我們都喝了不少酒,但那天我們并沒有人喝醉,我們只是很興奮,因為后面還有更新鮮更精彩的節目。我們只是稍稍有些擔心,怕于得江在關鍵時刻會改變主意。
事實證明,我們的擔心是多余的,于得江并沒有改變主意,他領著我們來到天香按摩城,我們魚貫而入,于得江讓按摩城的老板給我們每個人找一個按摩女郎,他對那個臉上有幾絲橫肉的老板說,要最好的,不會少你一分錢的。
我們每人得到一個按摩小姐,小姐把我們領到一間間小小的按摩房里,我們那時候忽然有些緊張,我們不知道該怎樣與小姐們周旋。但是,很快我們就和小姐們打成一片了,我們忽然發現,她們和我們都是一樣的人,都是從遠方來的,都承擔著掙錢的任務,也都有著思鄉的無奈和隱秘的孤獨。使我們感到吃驚的是,她們的敬業精神與我們竟然也毫無二致,這讓我們不禁肅然起敬,我們只能無條件地配合她們完成一個個十分刺激的程序。
后來我們才知道,于得江在把我們送進房間并付了費用后他自己一個人回去了,這讓我們對他的親切感又打了折扣,他仍是一個與我們格格不入的人。
李大約就是那次按摩時認識了石榴紅,并從此迷戀上了她。
李大約出事兒后,于得江的臉色一直很不好看。很顯然,沒有能給李大約的死亡辦成工亡使他受到了打擊,他不大說話,只是一個人狠狠地抽煙,煙霧籠罩著他使他看上去像個怪物,可煙霧散盡時,我們清楚地看到了他的臉,質地有些粗糙,輪廓十分堅硬,頭發稀少,有著禿頂的美好前程。他有些蒼老了,我們看到,他的嘴角上有著一道很深的紋路,這條紋路通向哪里,暗示什么,我們無人知道。
于得江在心情很壞的情況下給我們開了一個會,我們以為他又要給我們訓話,李大約出事已經造成了嚴重后果,連我們都覺得再不開個會講講紀律實在是說不過去了。其實于得江不怎么喜歡開會,他說開會純粹是那些×事兒沒有的人在那里做樣子,因此他開會一般就是有什么事情了,而且事情肯定不小,我們想他可能會發火,會吹胡子瞪眼,會讓我們自己管好自己的東西,但是等見到他的時候我們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他的臉上一點云彩也沒有,有的只是滿面春風,他沒有發一點火,罵一句粗話,而是讓我們都來唱歌、跳舞或者朗誦,誰有什么能耐就拿出來,露一手給大家看看。于得江有點歉意地對我們說,李大約死了,我們本來不應該舉辦什么晚會,可是我們還得活下去,所以,咱們就偷著樂一樂,再說了,反正李大約死了,他現在躺在醫院的太平間里,什么也不知道。他這樣一說,本來我們想笑卻笑不出來了,但是搞這樣的活動我們又不得不笑,因此一個晚上我們都笑得很謹慎,笑得很不痛快,笑得挺難受,我們體驗到便秘的感覺。后來我們知道,那天是一個重要節日,這樣的節日在一年中有好多個,人們現在已經沒有什么高招,只能用慶祝的儀式來表示還沒有忘記過去,歡歌起舞再加上直白的贊美,因為在過去的某個年代的這一天,有人作出了重大決定,并影響了歷史的進程。
這次活動最后還舉行了評選,評選出了我們隊幾個頗有表演天賦的人為活動的最佳人物。他們分別為賈暢然、吳寶民和謝春秋。賈暢然在我們隊一直是個明星式的人物,他會說各種方言,尤其善學那些大人物們的講話和模仿他們的動作,連外國那些政要高官他都能模仿,我們覺得他完全應該去演電視劇,現在的那些電視劇里都是些什么演員啊,裝模作樣自以為是,簡直是對大人物們的丑化,要是賈暢然去演就不一樣了,他肯定能把大人物們演得惟妙惟肖,因為在賈暢然身上我們常常會發現他有一種領導者才具備的氣質,這可不是任何人都能有的,甚至不是任何演員都能有的。在我們隊,我們有些時候會奇怪地感覺到于得江其實一點也沒有什么了不起的,反倒是賈暢然身邊常常會聚攏著一幫人。我們心甘情愿地像伺候名人那樣伺候賈暢然,我們給他點煙、倒茶、給他買飯,就是為了能聽他學說一段電視或電影里面大人物的話,做幾個美國總統或者本·拉登的典型動作,那時候,我們覺得賈暢然真的是了不起,他在我們隊上和我們果在一起簡直是大材小用,他為什么還賴在隊上不走?他為什么不去拍電視劇?我們只能說那些導演們瞎了眼。至于吳寶民的強項,則是朗誦,他給我們讀了幾首詩,據他說這還是一個已經死去的詩人寫的詩,雖然我們沒怎么聽懂,但我們覺得原來詩還真是個不錯的東西,從前我們對詩的理解可能是錯誤的,我們那時覺得詩只是有些神經不正常的人說出來的話,或者是神經正常的人的夢囈而已,現在看來我們的確是孤陋寡聞,我們不學無術,我們只配做工人,當無產階級,冒充地下工作者。而那個謝春秋更讓我們大開眼界,他甚至能演小品,他裝貓像貓,裝狗像狗,為了證明他的才能,他還給我們模仿了一個小品大腕來了一段,把我們的肚子都笑痛了。
經于得江和兩個副職評選出來的這三個人,獲得最佳表演獎,于得江當場宣布,他們將得到一筆獎金,只是,這筆獎金不能現在就發,他們還必須聯袂共同演出另外一個節目并保證質量之后才會發給他們。
與此同時,于得江決定馬上通知李大約的家人,來處理李大約的后事。那時候,我們沒有想到這也是個很困難的問題。一般說來,死者的家屬都會對死者的死因追根求源,討個說法。也有的會對死者單位表示強烈不滿,把責任推給單位,更有甚者,死者的家屬們會提出各種千奇百怪的要求,讓死者的單位予以解決,如果不能同意他們的條件,他們就大鬧不止,甚至拒絕火化死者的尸體。我們現在對于得江為什么要那么賣力地為李大約辦工亡多少有些明白了,明白后我們反而更加擔心,因為工亡并沒有辦下來。
經過查詢,李大約的父母已經去世,他也沒有兄弟姐妹,能前來新疆處理后事的只有他年輕的妻子許小方了。
我們現在完全明白于得江為什么那么發愁了,是啊,一個人,走的時候歡蹦亂跳,大活人一個,可沒有多少日子就不明不白地死了,這樣的事實,誰也不能接受,何況,是李大約年輕的妻子。本來,她嫁給李大約就是為了找個依靠,李大約一死,她就連個依靠也沒有了。
于得江安排隊上的老王和小胡去接許小方,老王的年齡在隊上是最大的,已經有40出頭了,他和我們這些毛手毛腳的小青年不同,辦事情很穩,讓人放心。于得江對老王交待說,不要對許小方講李大約已經死了,就說李大約得了急病,在醫院住院,需要手術,不然,你們路上不光不好走,還容易出別的事情,一切都等把許小方帶回來再說。于得江還特別對老王做了交待,我們覺得于得江似乎偷偷給了老王一筆經費。
老王和小胡走了。于得江立刻找到賈暢然、張寶民和謝春秋,三位表演獎得主有點受寵若驚了,因為他們看到,于得江破例給他們每人發了一條雪蓮煙。
賈暢然一改平時里模仿大人物的形象,變得很馬屁的樣子,他討好于得江說,隊長,有什么事兒你就說吧,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們也決不含糊!
于得江斜眼看了看賈暢然說,行了行了,就算有事兒,也沒有那么嚴重。
現在得說說李大約的死了。我在前面講過,我們對他的死是沒有任何思想準備的,就是說,他死得太突然了。在相當長的時間里,我們對李大約也有了一些了解,我們知道他不光是個很小氣的人,還是個很怕死的人,比如說,我們干上了地下工作者的時候,一般人都沒怎么考慮死的問題,而李大約卻想到了,他一再地問勞資人員這個工作是不是危險性很大?是不是對人的身體傷害很大?他甚至想知道每年地下工作者都要死多少人?當然,最終他得不到準確的答案,事實上,準確的答案誰也不能知道。那個勞資人員狠狠地白了他一眼,要不是急需勞動力,李大約很可能干不上這份工作。再比如,上級讓我們到新疆之前,李大約顯得比任何人都要驚慌,他說,那里是大沙漠,沒有水,沒有食品,搞不好就要死人的。我們還聽說,他偷偷地找了上面的人,并給那人送了錢,目的就是想把他一個人留下,而不到新疆去,若不是有關方面早就做好了準備,每個在花名冊上的人都不能動,李大約一定能留在平原上,而如果他留下來,那就不會這樣死去了,從這一點上來說,他不想到新疆還是很有先見之明的。最讓我們印象深刻的是李大約得了沙漠綜合征以后,他有些尋死覓活的,每天都被死亡的魔影所籠罩著。這個病,嚴格地說起來不會馬上死人,但是,由于首先喪失的是性功能,所以在李大約看起來,那簡直是生不如死。
我們清楚地記得那天一大早,李大約像個瘋子一樣地在外面跑來跑去,把我們全都吵醒了。我們還以為出了什么事情,起來一看是李大約在跑步,開始我們以為他在鍛煉身體,但很快我們就發現不是,因為他跑得一點章法也沒有,步子散亂,路線不明。他跑得就像一個瘋子,一只喪家犬,他邊跑邊把手伸進褲襠里擺弄什么,他不住地喊叫,老子這里不行了,老子的×不行了,老子不活了,這樣活著有什么意思啊!他的喊聲讓我們感到恐懼,也讓我們覺得他有些不知羞恥。就在他像一只瘋狗樣的亂跑亂叫之際,于得江及時出現在他面前,他才停止了怪叫。應該講,隊上的人還是很怕于得江的,不僅因為于得江是我們隊的最高長官,也不僅因為于得江管著我們的工錢,更重要的是于得江身體又魁梧又結實,他站在瘦小的李大約面前,就像一面巨大的屏風把他嚴嚴實實地擋住了。于得江說,李大約,你這個沒有出息的家伙,你的×不行了又怎么樣?你喊什么喊?看你這個熊樣子早就應該那里不行了才是,你還鬧得像世界的末日來了似的,就算你那里不行了又怎么樣,叫你說,過去的太監就不用活了?啊!李大約聽了于得江的話后竟然住了聲,后來,他不再亂跑和喊叫了,但他卻多了另外一個毛病,那就是不管在什么場合,在什么時間,他常常會把褲腰帶解開,不由自主地把手伸進襠里去擺弄他的東西,嘴里嘟囔著怎么就不行了呢,他還沒有孩子什么的。我們有時覺得他很可憐,有時又覺得他有些小題大做,大丈夫能屈能伸,再說,那東西本來就時軟時硬,沒有定數的。
沙漠綜合征還是引起了上級的重視,我們隊的幾個人先后到一個部隊醫院去進行過治療。很快,那幾個人就康復了,只有李大約,在醫院治的時間最長,但效果也最差,直到出院,他的那東西還是不正常,據他說,該硬的時候軟,該軟的時候卻會莫名其妙地硬起來。于得江對他說,那就是好了,再說,這樣你就不會犯什么雞巴錯誤了。
真正讓他恢復了正常的恰恰是那次于得江請客,在天香按摩城里給李大約分到的按摩女就是石榴紅。石榴紅是怎樣給李大約按摩的我們無從知道,我們只知道李大約從按摩房里出來后喜形于色,逢人就說,我好了。人問他什么好了?他就一臉喜色地說,我那里好了。人又問,你到底哪里好了?他這才指指自己兩腿間說,就是這個東西好了。人又問,是誰給你治好的?李大約說,石榴紅啊,那個小姐,真他媽帶勁,什么她都會。于是人們就起哄讓他請客,我們都知道,李大約很小氣,他從來不會主動請別人吃飯,想要他請客比登天還難。果然,他說我為什么要請你們的客,要請我只能請石榴紅,是她把我的毛病治好的。此后,他請沒請石榴紅我們不知道,但我們知道他開始經常到那個天香按摩城里去,而且每次回來他都很興奮。他說那個石榴紅對他很好,經過交談李大約對石榴紅了解得越來越多,了解得越來越細,了解得越多越細就越喜歡她。隊上有人見到過李大約和石榴紅在飯店里面吃飯,他們吃得很是甜蜜,就像一對情侶,有時石榴紅夾起一筷子菜往李大約的嘴里送,有時李大約會拿起一個小包子讓石榴紅咬一口,然后自己才咬第二口。人們逗李大約,問他在家里是不是對老婆許小方也這樣?李大約并不在乎,他說人家一個女孩子孤身在這里,人生地不熟的,不容易啊,有個人疼她就不一樣了,是不是啊?李大約講得理直氣壯,講得很有道理,以至于賈暢然對李大約都有些嫉妒了,他說,李大約,有能耐你小子就把那個小姐包下來養著,別讓別人碰她,像現在這樣,什么樣的男人她也得伺候,那不是住你的臉上抹黑嘛。賈暢然還隨口背出了兩句形容石榴紅這樣按摩小姐的詩:兩只玉臂千人枕,一點朱唇萬人嘗。誰也沒有想到,這立刻惹惱了李大約,他說我操你媽賈暢然,你小子有什么能耐,你不就是看了電視學著白話那么幾句嗎?賈暢然何曾被人罵過,見丟了面子,有人竟然對他不尊重了,也翻了臉罵李大約,我操你媽李大約,你和婊子好上了誰不知道,你還覺得挺光彩是不是?李大約見開罵并不是賈暢然的對手,猛然向賈暢然撞來,賈暢然沒有防備,險些跌倒在地,后來他們倆就廝打起來,李大約雖然個子瘦小,但拿出了拼命的勁頭,竟把賈暢然的鼻子打出了血。要不是于得江趕到,他們倆會鬧出人命的。
從那以后,李大約不再理賈暢然,也不再理我們,好像在證明他的做法是對的,也好像在維護他的自尊。他沒事兒了就去找石榴紅,看起來他像在躲避隊上的人們,但我們覺得他有點被那個按摩女迷住了。
誰也沒有想到,李大約與石榴紅的一段感情讓他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他就死在天香按摩城的門口。據當時的一個知情人講,李大約是被一伙人打死的,那伙人至少有五六個,都是兇神惡煞的樣子,有的手中持有棍棒,有的還拿著刀。李大約被擊中頭部當場就倒在地上起,不來了,那些人繼續打他,那些人下手很重,完全是往死里打的。等到有人報了警,警察趕到的時候,那些人一個都不見了,而李大約已經停止呼吸了。關于這起血案,幾乎沒有在當地引起什么重視,只有N市的一家小報在報縫中進行過不足百字的報道。標題是:按摩城外發生血案,一名男子死于非命。此后,再也沒有媒體關注,N市和別的地方一樣,大搞招商引資,大搞城市建設,并積極開展創建衛生城市活動,熱氣騰騰,搞活經濟,一派繁榮景象。
后來,我們聽按摩城里與石榴紅不錯的幾個姐妹們講,李大約不值,死得真是不值。那天的情況是李大約又去找石榴紅,讓石榴紅給他按摩,誰知這時來了兩個人,也點名要石榴紅服務,李大約就不讓石榴紅去,那兩個人就非要石榴紅去。后來那兩個人找到李大約,他們根本就沒把李大約放在眼里,他們問李大約是從哪個褲襠里鉆出來的,讓李大約立刻從按摩城滾出去,別找不痛快。李大約被他們罵火了,他說我是先來的,石榴紅今天就給我一個人按摩,你們愛找誰找誰去吧。那兩個人上來就打,李大約被他們打得滿臉是血,這時候石榴紅也害怕了,她對李大約說你快走吧,這些人惹不起的,惹急了他們什么事情都能做出來。李大約的犟脾氣上來了,他說今天我就不走,我就不信他們還敢打死我?事情鬧到按摩城老板那里,他不得不出面解決,他也勸李大約把石榴紅讓給那兩個人,他稱那兩個人是什么董事長和總經理。按摩城老板對李大約說,你退一步吧,退一步海闊天空。李大約問他,你為什么不讓他們倆退一步,為什么非要我退一步?按摩城老板讓李大約問得沒有話講,直朝李大約翻著白眼。石榴紅怕把事情鬧僵,便主動提出去給那兩個人服務,但遭到李大約的阻攔。李大約說,石榴,你不要去,你不能去!石榴紅沒有理李大約,跟著那兩個男人進了另一個房間。李大約就在房間外面敲門,大聲喊石榴紅的名字,李大約還用頭一下一下地撞門,可是那門關得緊緊的一直沒有開,后來李大約兩眼失神,步履踉蹌地向外走去,他剛一出按摩城的大門,從暗影里就沖出幾個人把他圍了起來,他的頭部挨了重重一擊,李大約就倒下了,一頓毒打后,李大約無聲無息地躺在血泊中,那幾個人很快就消失了。
有人說李大約真傻,為了一個按摩小姐丟了性命,這太不值得了,那個石榴紅是李大約的什么人?什么人也不是,連他的情人都算不上,不值得,的確不值得。
很長時間以后,我們聽賈暢然說,于得江在給李大約辦理工亡之前曾經找過石榴紅,那時候警察已經對這個案子進行了初步調查,結論是李大約在天香按摩城與別的客人爭奪按摩小姐發生口角、爭吵,繼而大鬧按摩城,在離開天香按摩城后又到酒店喝酒,再次回按摩城找事兒,在按摩城外遭人暗算死亡。他的死與客人無關,與天香按摩城無關,與按摩城老板無關,與按摩小姐石榴紅也無關。致李大約身亡的兇手作案后潛逃,但兇手到底是什么人還在調查之中。于得江找到石榴紅是想讓她作個證明,證明李大約并沒有在按摩城無理取鬧,他之所以和客人吵架,也是為了石榴紅,不管怎么講,李大約生前也對石榴紅好過,能證明這些,辦理工亡也好說一點。但是,令于得江沒有想到的是,他的想法卻遭到石榴紅的拒絕。
于得江問,那你就覺得李大約一點也不冤枉?
石榴紅低頭回答,他冤不冤枉和我沒有關系。
于得江問,難道說你對李大約一點好感也沒有?
石榴紅仍然低頭回答,我只對錢有好感。
于得江說,如果你確實需要,我可以給你錢。
石榴紅這時才抬起頭來說,你給我錢我也不敢證明。
于得江說,你要不證明一下李大約就白死了。
石榴紅面色蒼白失神地說,我們都是一樣的人,人家捻死我們不跟捻死只螞蟻一樣,不白死還能怎么樣?
于得江不耐煩地說,我最后問你一次,你就一點也不可憐李大約?
石榴紅說,你走吧,不要再來找我。
于得江終于忍不住發火了,他說,我從來沒有咒過人,但我要咒你一次,你也不會得到好死的,如果你將來不被人殺死,也會得性病、梅毒、淋病、艾滋病,你會像一只水果那樣一點點爛掉!
石榴紅滿臉淚水,卻笑了,笑得一塌糊涂,她根本就沒有看于得江一眼,笑夠了她才說,咒得好,我們這樣的人,哈哈哈,就像螞蟻,任人踩,任人碾,哈哈哈,我們是爛貨,能有什么好死……
賈暢然說,于得江是沒有辦法了,拿石榴紅沒有辦法了。石榴紅的態度如此決絕,感覺上她好像受到了某種威脅,但是,我們不是警察,我們又能到哪里去找證據呢,又怎么能讓石榴紅說實話呢?
于得江真的是沒有辦法了。賈暢然此時又恢復了大人物的形象,也像是惺惺相惜似地搖著頭說,不然,他才不會鬧出這樣事件的。
許小方終于從東部那塊平原上來到了新疆,一路上他們是怎樣走的老王沒有講,老王把許小方接回來累得一頭倒在床上,睡得什么也不知道。于得江沒有把許小方直接接到我們駐地,而是先把她安排到市里一個賓館住下,這也是于得江想出來的辦法,就是盡量不要讓死者的家屬感到突然,從另一個角度上來看,那是他在把死亡的消息盡可能地往后拖,能拖到什么時候就拖到什么時候,只有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他才會把真實情況講出來,告訴許小方。這樣做其實是對死者的家屬負責,另外,如果來的家屬比較精明,也一定能預感到什么,從心理上也就有了一些準備,這時候再把噩耗告訴他就會比突然告訴他要好得多。
果然,許小方一到N市就急著問李大約的病情怎么樣了?她根本顧不上看一看給她安排的賓館,就提出要見李大約的要求。雖然于得江告訴她,讓她好好休息休息再說,不要著急,醫院那邊已經安排有人護理,但許小方根本聽不進于得江的話,她說我走了好幾天,就是想來照顧李大約,我要見他,現在就要見他!于得江聽了許小方的話后一咬牙說,小白你要挺住,反正早說晚說都一樣,李大約是活不過來了,對你只好實話實說了!很顯然,一開始許小方還不知道于得江在說什么,她可能還盼望著于得江作為隊上的最高長官能告訴她好的消息,從他這里得到李大約病情并不嚴重的消息。然而,于得江的話帶來的是她最害怕也最不想知道的消息,雖然在路上她一直有所懷疑,老王和小胡的口風很緊,她沒有得到準確情況,但她的疑慮一直沒有消失。她多次想過李大約可能出事兒,但一旦證實這是真的還是像一聲炸雷,擊中了她的全身,她覺得她已經麻木了,她只是機械地聽于得江對她說,李大約的病情太嚴重,雖然醫生盡了最大努力搶救,還是沒有搶救過來。許小方就在這時一頭栽倒在地上,當即昏死過去。
兩天來,許小方不吃不喝,只是獨自流淚。于得江怕出什么意外,花錢從一個家政公司雇了兩個女的輪番守護著許小方。在白天,他讓我們這些人一撥一撥地去勸說許小方,不管我們和李大約生前有沒有什么矛盾,都要去。我們只是發現賈暢然沒有去,張寶民和謝春秋也沒有去,我們都知道賈暢然和李大約打架的事情,我們還知道張寶民和謝春秋都丟過錢,他們倆對李大約都曾經懷疑過,我們覺得于得江的心很細。面對兩眼腫脹、頭發蓬亂的許小方,無論平時能言善語還是少言寡語的人都不會說話了。我們看到許小方兩眼發直、失神、自言自語,根本無視我們的到來,她已經不像我們見過的那個年輕漂亮的許小方了。而我們實際上面對的是悲痛,是一個年輕女人失去丈夫的絕望。對此我們不知說什么好,因為那時候不管你是什么人,就是用世界上最能打動人的話語,也不能安慰許小方破碎的心。然而我們不得不說話,我們不能不說,除了說話我們不知道還能用什么方式和她交流。我們不由自主不約而同地編造著李大約與壞人作斗爭的故事講給許小方聽,想以此減輕她心中的悲傷,我們把我們看到的英雄事跡移花接木,原封不動地轉移到李大約身上,我們覺得只有讓李大約的形象高大起來,才能讓許小方的心里好受一些。她常常兩眼發直地聽我們在講那些根本不存在的事情,表情木然,不為所動。我們不知道她聽到了沒有,還是在想別的什么,但不管她聽沒聽進去,我們還是要講,因為我們不知道在那個時候還能對她說些什么。
出乎我們意料的是,當隊上最后一名人員去勸說許小方之后,許小方終于從恍惚的狀態中走了出來,人也平靜了許多。于得江再次出現在她面前的時候,她認出了于得江,她對于得江說,處理李大約的后事吧,我也要早些趕回去照顧母親,我耽誤不起時間。于得江感激地對她說,我首先代表全隊謝謝你,接著,于得江把他的安排對許小方講了。那就是,隊上要給李大約舉行一個追悼會,然后再到殯儀館進行遺體告別,最后再進行火化。于得江特別對許小方說,由于李大約的英雄行為已經被上級知道了,開追悼會的時候上級要派人前來參加,你一定要堅強一些。于得江還特別叮囑了許小方一番。
其實,在老王他們前去接許小方的時候,我們隊就進行了一些追悼會的準備工作,我們扎了很多花圈,也寫了挽聯,為了烘托氣氛,我們還寫了一些標語貼在房子的墻上。那些標語上醒目地寫著向李大約同志學習,向李大約同志致敬等字樣,也有的寫著生當做人杰,死亦為鬼雄的,還有的寫著出師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淚滿襟等等。現在,追悼會終于準備好了,在一個臺子上,放置著李大約放大的遺像,那是于得江挑選出來李大約最好看的一張照片,在那張照片上,李大約平時里的獐頭鼠目隱去了,代之是他驚奇地看著給他布置這一切的表情,我們覺得這張照片選得很好,別說死去的李大約吃驚,就連我們也都對追悼會和這樣的布置感到不可思議。
追悼會準時開始,我們都默默地肅立在那里,與我們面對面的是許小方、于得江,他開始介紹前來參加追悼會的有關人員。首先,他介紹的是我們公司書記兼經理,我們驚訝地看到那是賈暢然,他身穿一件質地不錯的西服,脖子上系著一條黑色的領帶,真的像我們的公司領導,他們平時不用干活,每天都穿得整整齊齊,頭發油光光的,皮鞋也是黑亮黑亮,由于他們每天都是公款吃喝,所以他們的臉總是紅光滿面。于得江介紹的公司副職,則是張寶民,張寶民本來不戴眼鏡的,而此刻鼻梁上卻架著一副我們從未見過的眼鏡,我們猜想那肯定是一副平光鏡,因為他的眼既不近視也不遠視。于得江又介紹了公司的工會主席,竟然是謝春秋,謝春秋也穿著西服,系著領帶,他的西服大領上還別著一朵白花。他們三個人在我們驚奇的注視下,人五人六地走過去一個個和許小方握手,賈暢然還用手輕輕拍了拍許小方的肩頭。我們聽到他們真的像那些大人物一樣對許小方說著多多保重、節哀順變等等冠冕堂皇的詞兒。我們看到。許小方雖然臉上還是一臉哀傷,但這么多大領導的到來,顯然是她沒有想到的,而且,看上去她還是很愿意這些大領導們為了李大約追悼會而來的,她的臉色不再那么蒼白了。
于得江朝他們點點頭,示意追悼會可以開始了。我們立刻停止了交頭接耳,停止了對他們三個人身份的猜疑。于得江主持追悼會,他簡單講了講開追悼會的意義,接著很快就進入正題,會議第一項,由公司主要領導宣布對李大約的表彰決定。我們看到,賈暢然很有風度地走到前面,他像領導那樣嘹亮地咳嗽了兩聲,清了清嗓子,然后才開始一聲高,一聲低地讀起了決定。我們不知道這個決定是誰寫的,是怎么回事兒,我們只聽得賈暢然抑揚頓挫時長時短的聲音。他宣布李大約同志因為保護國家財產,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與前來井場盜竊的歹徒英勇搏斗,最后寡不敵眾,英勇犧牲,以身殉職云云。為此,公司號召全體職工都要向李大約同志學習,學習他舍小家為大家的奉獻精神;學習他任勞任怨,奮勇拼搏的忘我精神;學習他挺身而出,不怕犧牲的獻身精神。賈暢然講得順口,竟然在最后講起了公司的形勢和任務,講起了對我們的要求和措施,讓我們化悲痛為力量,堅持把本職工作做好。我們看到于得江的臉上出現了不耐煩的表情,很顯然他對賈暢然這個冒牌領導不滿意了,賈暢然講得有點多了,他的嘴巴似乎失控,大有說到哪算到哪的意思。見到于得江的表情賈暢然才突然意識到停住了,他匆匆忙忙地作了結尾,再次號召大家向李大約同志學習,要落實到實際行動中去,為公司的發展作貢獻,一個李大約倒下去,千萬個李大約站起來,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長江滾滾東逝水,革命自有后來人……很快賈暢然就講完了,我們覺得比起他從前的講話,這次一點也不精彩,也許是公司的領導還太小的原因,賈暢然只能扮演更大的人物,講那些更經典的話語。再接下來,于得江宣布現在由公司工會謝主席向死者家屬授予獎金3000元,謝春秋拿著一個紅包走了上來,那上面寫著一行字:勇斗歹徒、不懼死亡,還寫著獎金的數目。我們忽然想起來了,這不就是前兩天我們給李大約的媳婦許小方捐的款嗎?那時候,出于對許小方的同情,我們一人五十一百地捐了不少,記得當時于得江一個人就捐了五百。謝春秋把紅包交給了許小方,許小方的臉上終于出現了一絲紅暈,不知是因為這些獎金讓她激動,還是因為公司給了李大約這么高的榮譽讓她興奮,總之,她原本蒼白的臉上現在終于有了紅暈。
再接下來是張寶民致悼詞,我們不知道為什么念個悼詞也要讓上面的人來念,也許,這樣更能顯得上級重視吧。
張寶民用他朗誦詩歌般的嗓門沉痛念道,李大約同志,生于1978年,死于2005年,享年27歲,在他短暫而又高尚的一生中,他忠于黨,忠于人民,熱愛祖國,熱愛本職工作,他把自己的一生貢獻給了偉大的社會主義經濟建設,譜寫了一曲人生的壯麗詩篇。雖然李大約同志生前沒有擔任什么重要的職務,他沒有當過經理、書記,更沒有當過廠長、礦長、隊長,就是連個小組長、班長、宣傳委員他也沒有當過;但是,他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從小就受到黨的教育和培養,有著強烈的上進心和自信心。在上小學的時候,他積極要求加入少先隊,終于成為一名光榮的少年先鋒隊隊員,上中學,他努力學習,各門成績芝麻開花節節高,終于,他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職業技工學校并獲得了畢業證書。參加工作以后,在百忙當中,他積極要求加入中國共青團,他先后多次寫過入團申請書,并主動向組織靠攏,在他的帶動下,一大批年青有為熱血沸騰的青年人來到第一線,就像當年的青年人投奔革命圣地延安一樣,投奔工人階級隊伍,成為光榮的地下工作者。李大約同志在平凡的工作崗位上做出了不平凡的事跡,在工作中,他積極肯干,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從不計較報酬,雖然參加工作以來,他從未評上過先進生產者、勞動模范、雙文明先進個人、工會積極分子,甚至也沒有評上過計劃生育先進個人、五好家庭、模范丈夫等等,但他從不怨天尤人,總是先從自身找原因,然后放下包袱,輕裝上陣,他是隱蔽戰線上的一個無名英雄,是我們學習的好榜樣。李大約同志有著優秀的品質和助人為樂的精神,參加工作以后,他常常無私地幫助別人,并且從不索取回報。在河南發大水的時候,他踴躍捐款二十元,在內蒙發生地震的時候,他又捐出了八成新毛衣一件,七成新茄克一件,還有六成新毯子一床。另外,他還為希望工程捐款五十元,為殘疾人捐款五十元,為艾滋病患者捐款八十元。他的事跡很多,就像天上的星星,數也數不過來,就像滾滾的黃河水,流不盡淌不完……我們聽著悼詞,想著活著時的李大約,那個小里小氣的家伙,那個其貌不揚的家伙,那個舌頭很長的家伙,那個手不老實的家伙,那個得了沙漠綜合征成天發神經的家伙,那個迷上了按摩女的家伙……我們此時實際上已經完全原諒他了,也許是因為他已經死了,也許是因為這篇悼詞寫得太精彩了,我們不知道出自誰之手,總之,他總結得太詳細了,他挖掘得太有深度了。這些事情,我們都做過,我們都想過,我們都曾經經歷過,我們是和李大約一樣的人,我們被上面逼著做過許許多多這樣的好事兒。正是這篇悼詞,讓我們不知不覺地進入了過去,那是我們和李大約一起度過的歲月,那是一種令我們無奈而又溫馨的日子,那是一條艱難曲折而又不得不走的人生之路,我們就是這樣不停地走著,把我們的青春一點點掩埋掉,把我們心中最后的柔情一點點葬送掉,我們不知道李大約比我們先走了是福還是禍,我們也不知道我們最后的歸宿是什么樣子。我們的心中就像被溫柔地割了一刀,在并不疼痛地流著血,我們的鼻子酸得要命,我們哭了。
許小方哭了。賈暢然也哭了。謝春秋也哭了。就連讀悼詞的張寶民也讀不成句了,我們看到,只有一個人沒有哭,那就是于得江,我們不知道這個人的心腸怎么會這樣硬。
于得江不光沒有哭,還示意張寶民趕緊把悼詞讀完,張寶民只好哽咽著讀了下去,再往下就是李大約怎樣勇斗歹徒了,那完全是一個編出來的故事,我們驚異隊上還有這樣的編故事高手,在這個故事里李大約的形象越來越高大,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越來越像個英雄,當歹徒舉起刀來刺向他的時候,他的英雄形象就完全形成了。李大約面對歹徒大義凜然地說,我死了不要緊,國家的財產不能受損失!他還說,只要有一口氣,我就要保護國家財產的安全!在他的英雄壯舉面前,歹徒做賊心虛走投無路,終于向李大約舉起了罪惡的刀子,一刀、兩刀、三刀,李大約沒有松手,四刀五刀,李大約還是沒有松手,六刀七刀,他終于松手了,原來是他失血過多昏迷過去了,歹徒終于倉皇逃走了,李大約醒過來后立刻高聲喊道,快來人!抓歹徒啊……
我們越聽越不傷心了,因為這太虛假了,虛假到我們不能相信的地步了。現在,只有一個人傷心了,她就是許小方,她已經把頭完全伏到了一張桌子上,把臉埋在自己的兩臂之間,她哭得雙肩一聳一聳,我們在聽到悼詞的時候,聽到的還有許小方的哭聲。
又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們才聽到張寶民的聲音。
李大約同志,安息吧!
李大約同志永垂不朽!
我們知道,追悼會總算開完了。再接下來,全隊的人都上了一輛車,我們是去和李大約的遺體告別的。這時候,許小方最為悲傷,她坐在車的最好位置上,但是只一會兒她就開始嘔吐了。
我們再次見到了李大約,這個并不起眼的角色,我們沒有料想到他在死后會鬧出這么大的動靜,一個人,即使是再不起眼的人,你也很難想象他究竟有什么能耐。由于整過容,他躺在那里顯得很虛假,曾經被打擊過的五官經過修復后顯得有些不真實,但是美容者比較好地給他的面部增加了一些自然色彩,還施過粉,這就使他看上去不再那么可怕。
不知是不是因為李大約從冰涼的冷柜里出來感到了溫暖,還是因為我們的到來讓他興奮?我們甚至覺得他在笑,在笑活著的人為他所做的一切。這真的是讓我們覺得這個人不可救藥,也讓我們感到有些奇怪和荒唐。
看著他那忍不住想笑的樣子,我們不免有些憤怒,我們覺得他也有些太過分了,一連幾天來,我們吃不好睡不好,都在圍著他的追悼會團團轉,他竟然敢在這種場合嘲笑我們,要不是看在許小方的面子上,我們真想狠狠地罵他幾句,再踢他幾腳。
當然,真正悲傷的還是許小方,她趴在李大約的遺體上不想離開,是那兩個雇來的女人硬把她拖開的。就這樣,遺體告別就在許小方單調的的哭聲中結束了。再接下來的事情就很容易了,李大約在又坐了一段車后來到火葬場,很快他就進了火化爐,又很快化成了一捧灰,接著他被裝進了一個小小的盒子里,我們看到,于得江終于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頓時如釋重負。我們想,李大約現在是真正老實了,他再也不會從盒子里鉆出來折騰人了。
第二天,許小方就提出要回去,她對于得江說,既然后事都處理好了,她也就不在這里麻煩大家了,她還對單位給李大約開的追悼會表示了感謝。她說,李大約能這樣死,也算死得光彩,回去我也能向他的親朋好友們有個交待了。于得江沒有挽留她,只是讓老王再陪她回去,但這一次許小方說什么也不肯,她說她自己一個人回去就行了,不能再麻煩大家了。
許小方走的時候,我們都到火車站去送她,只有賈暢然、張寶民和謝春秋沒有來,我們知道,他們三個沒有來是怕被許小方看出來,三位大領導,光圍著李大約媳婦一個女人轉來轉去就有些叫人不相信了,領導們都是忙大事的,在這些小事情上能出出面就很不錯了。而李大約,他做夢也想不到他死后會有這么大的領導參加他的追悼會,也想不到他的死能鬧出這么大的動靜,難道,他還有什么不滿意的嗎?難道,他還想讓那個按摩女石榴紅、那個按摩城老板以及那兩位客人,還有打死他的那幾個兇手也來參加他的追悼會嗎?
我們來到了候車室,這是個并不太大的火車站,但候車室是新建的,看上去設施不錯。許小方說什么也不讓我們進站臺去送她了,她只是帶著李大約的骨灰盒,還有于得江給她準備的一些葡萄干、哈密瓜干什么的。在這個不大的候車室里,旅客并不太多,我們知道,這只是個過路的車站,火車也只是經過這個城市,然后再翻山越嶺,向東部的平原駛去。于得江對許小方說,回去以后有什么困難就打個電話過來,寫信也行,我們不會不管的。就在于得江伸出手來準備和許小方握一下作為告別的時候,許小方卻意想不到地一下子跪在我們面前,跪在于得江面前,她說讓我給你們磕個頭吧,你們都是好人,以后不知道啥時候能見著你們,你們都要好好活著,別像李大約那樣……許小方伏下身體,把前額重重地貼在候車室的地磚上,于得江趕緊把她扶了起來,我們看到,許小方又哭了,眼淚就像止不住的泉水一樣涌出了眼眶。我們的眼睛也濕潤了,我們的心麻酥酥的,我們就在那時突然意識到,我們為李大約所做的一切,都是對的,我們不會后悔。候車室里的人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很多旅客都圍過來觀看。于得江趕緊把許小方扶到一個椅子上坐下,他說別哭了,別哭了,讓別人看了以為我們做了天大的好事似的。于得江轉過身去,我們看到,他的眼里分明也是濕乎乎的,他安排老王和小胡留下,一定把許小方送上車,然后對我們說,咱們回去吧。
在回去的路上,我們在車里沉悶了很長時間。于得江不說話,我們也不說話。后來,不知是誰說了一句,終于過去了,戲演完了。我們沒有想到,這句話竟然惹惱了于得江,他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放屁!誰敢說這不是真的?我們再也沒人敢吱聲,但我們的心里卻不以為然,我們覺得于得江又恢復到從前那個樣子,變得威嚴、生硬、冷峻,仿佛還是離我們很遠。我們再也沒人說什么,我們知道,李大約的事情就這樣結束了,如果說還會有什么,那可能只是在我們的記憶里留下來的淡淡一點。
不久,于得江從我們隊調走了。在走之前,上級還免去了他的所有職務,他身上的十多個官銜一個也沒有了,他就像一個卸去了盔甲的將軍,也像一個解除了武裝的士兵,人也一下子輕松了。上級決定免去他的職務幾乎沒有什么理由,只是說他不再適合擔任這些職務而已。而我們聽到的小道消息是:上級把給李大約開追悼會的事情定為非正常事件,他讓人冒充領導使領導們很惱火,這明顯是不把領導們放在眼里。還有假冒公司的決定文件什么的,都有著違紀違法的嫌疑。有領導講,于得江這樣做是吃了豹子膽。領導還說,他也可能是吃錯了藥。總之,就是這次成功的演出使于得江丟了官兒,并從此葬送了他的大好前程。
至于上級是怎么知道我們給李大約開追悼會的,也有兩種說法,一種是我們隊上出了漢奸。這個漢奸告發了李大約;另一種說法是于得江自己不想干了,他主動遞交了辭職報告,在報告里他講了追悼會的全部過程。
我們甚至不知道于得江后來到什么地方去了,因為我們再也沒有見過他。我們感到惋惜,在我們鉆探石油的經歷中,于得江是最出色的一個人,還沒有人能夠超越他。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人,也從我們身邊消失了。就這樣,于得江、許小方,還有死去的李大約和活著的石榴紅在我們的記憶中越走越遠,直到淡得像一縷輕煙散盡。
我們隊又來了新的頭兒。
責任編輯 房義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