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舍與林語堂都是熱愛塵世生活的文人。傾心于“在不完全的現世享樂一點美與和諧”,反映在居所選擇上,兩人都堅信“居室即人”,他們對居所的理想追求是中國人民族內心的整體性格在居住上反映出來的文化氣質;是樂天知命、淡薄名利、追求達觀境界的人生智慧的寫照。在對住所的態度上,二人都與晚明文人李漁有很多相似之處。
關鍵詞:老舍;林語堂;擇居觀
荀子說:“其質非不美也,所漸者然也。故君子居必擇鄉,游必就士,所以防邪辟而近中正也。”可見,自古以來,居住之所不僅是棲身之地,而且可視為主人人格之寄寓,生命狀態之投射。中國現代文人多具有成熟的審美趣味,堅持獨有的、形象鮮明強烈的居住藝術:他們對居所的理想追求是中國人民族內心的整體性格和世界觀在居住上反映出來的文化氣質;是樂天知命、淡薄名利、追求達現境界的人生智慧的寫照。現以老舍、林語堂兩位文學大師的擇居觀為例來簡單分析。
一
正如荷爾德林詩中所說:“人充滿勞績。但還/詩意地安居于大地之上。”早在寫于1945年的散文《“住”的夢》、中,老舍就表達了對“詩意棲居”的無限向往:“我夢想著抗戰勝利后我應去住的地方。……春天,我將要住在杭州。二十年前,我到過杭州,只住了兩天。那是舊歷的二月初,在西湖上我看見了嫩柳與菜花,碧浪與翠竹。……由我看到的那點春光,已經可以斷定杭州的春天必定會教人整天生活在詩與圖畫中的。所以,春天我的家應當是在杭州。夏天,我想青城山應當算作最理想的地方。在那里,我雖然只住過十天,可是它的幽靜已拴住了我的心靈。在我所看見過的山水中,只有這里沒有使我失望。它并沒有什么奇峰或巨瀑,也沒有多少古寺與勝跡。可是,它的那一片綠色已足使我感到這是仙人所應住的地方了,到處都是綠,而且都是像嫩柳那么淡。竹葉那么亮,蕉葉那么潤,目之所及,那片淡而光潤的綠色都在輕輕的顫動,仿佛要流入空中與心中去似的。這個綠色會像音樂似的,滌清了心中的萬慮,山中有水,有茶,還有酒。早晚。即使在暑天,也須穿起毛衣。我想,在這里住一夏天,必能寫出一部十萬到二十萬字的小說。……不過,秋天一定要住北平。天堂是什么樣子。我不曉得,但是從我的生活經驗去判斷,北平之秋便是天堂。……衣食住行,在北平的秋天,是沒有一項不使人滿意的。……冬天。……成都或者相當的合適,雖然并不怎樣和暖,可是為了水仙,素心臘梅,各色的茶花,與紅梅綠梅,仿佛就受一點寒冷,也頗值得去了。昆明的花也多,而且天氣比成都好,可是舊書鋪與精美而便宜的小吃食遠不及成都的那么多,專看花而沒有書讀似乎也差點事。好吧,就暫時這么規定:冬天不住成都便住昆明吧。”(原載1945年5月《民主世界》第2期)
建國后,老舍一手營造的富于藝術情調的“丹柿小院”,這個四合院是構成老舍藝術化的生活方式和藝術化的人生境界的重要組成部分。故居主體布局是一個三合院,院內青磚鋪地,有兩棵老舍1954年親手栽植的柿子樹,每逢深秋時節,柿子成熟,紅艷艷地綴滿枝頭,別有一番韻致和詩情畫意,身為畫家的夫人胡絮青為此給其命名為丹柿小院。作為院中正房的北屋共三問,明問和西次間作客廳,東次間為夫人的畫室兼臥室。老舍選擇了西耳房作自己的書房兼臥室,他說這里是全院最安靜的所在。“丹柿小院”的布局陳設與他在散文《我的理想家庭》中描繪的場景是基本相符的:“我的理想家庭要有七問小平房:一間是客廳,古玩字畫全非必要,只要幾把很舒服寬松的椅子,一二小桌。一間書房,書籍不少,不管什么頭版與古本,而都是我所愛讀的;一張書桌,桌面是中國漆的,放上熱茶杯不至燙成個圓白印;文具不講究,可是都很好用;桌上老有一兩枝鮮花,插在小瓶里。……院子必須很大。靠墻有幾株小果木樹。除了一塊長方的土地,平坦無草,足夠打開太極拳的,其他的地方就都種著花草——沒有一種珍貴費事的,只求昌茂多花。屋中至少有一只花貓,院中至少也有一兩盆金魚;小樹上懸著小蘢。二三綠蟈蟈隨意地鳴著。”(原載1936年11月16日《論語》第100期)
在對住所的態度上,老舍與晚明文人李漁有很多相似之處:都堅持住室“不貴精而貴潔”,而且都非常喜愛花木。李漁曾著文講述他“不貴精而貴潔”的理念,他認為住室宜潔凈,即便在“賃而居”的情況下。他也“總未嘗稍污其座”(《閑情偶寄》“房舍第一”條)。老舍一生酷愛清潔,即使是抗戰時住在重慶租來的破屋里,他也永遠把房間收拾得井井有條,樣樣東西都有準地。李漁向有“四命”之說,甚至稱自己“寧短一歲之壽,勿減一歲之花”。他是將花卉當作清供清賞而時刻不離的,“日則與之同堂。夜則攜之共寢”。老舍也喜好花木。成年后的老舍不論走到哪里,案頭總要擺一瓶鮮花。1937年底他在武漢寫過這樣的話:“筆在手,煙在口,紙柔墨潤,案頭若能再有香花一二朵,實創作妙境。”作家昊組緗先生曾回憶說在重慶鄉間時老舍窘急,無花可插,便找了一撮竹葉,插在藥瓶中。并以此賦詩“竹葉當花插陶瓶”。解放后有了自己的“丹柿小院”后,老舍更是在院中遍植花木,每到鮮花盛開時。常呼朋喚友來觀賞。老舍養的菊花尤為一絕,在散文《養花》中提到計有一百多種,三百多棵。每到秋天,竟可以舉辦小型菊展。葉淺予先生曾經畫過一張老舍的速寫像。畫中老舍周圍全是花,他則像個花神。
老舍從1950年初購置了這所小院一直住在這里,16年間。在此寫下了他在新中國成立后的全部作品,包括《茶館》和得到北京市長彭真及副市長張友漁、吳晗所頒“人民藝術家”榮譽獎狀的話劇《龍須溝》。
二
一直被人們視為生活藝術鑒賞家的林語堂曾撰文《中國人的理想住所》向美國人介紹國人選擇住所的品位,文中描述一所最合于中國理想的屋子應該如下:“門內有徑,徑欲曲;徑轉有屏,屏欲小;屏進有階,階欲平;階畔有花,花欲鮮;花外有墻,墻欲低;墻內有松,松欲古;松底有石,石欲怪;石面有亭,亭欲樸;亭后有竹,竹欲疏;竹盡有室,室欲幽;室旁有路,路欲分;路合有橋,橋欲危;橋邊有樹,樹欲高;樹陰有草,草欲青;草上有渠,渠欲細;渠引有泉,泉欲瀑;瀑去有山,山欲深;山下有屋,屋欲方;屋角有圃,圃欲寬;圃中有鶴,鶴欲舞;鶴報有客,客不俗;客至有酒,酒欲不卻;酒行有醉,醉欲不歸。”
林語堂和老舍的一個共同點是都不喜歡公寓樓房,而傾心帶院子的住宅。林語堂稱他每次看到摩天大廈或一望無際相連的房頂時,總有些心驚膽戰。他把那些千篇一律的住所稱為“鴿子式的房子”,在他看來,現代人的生活太狹仄了,使人們對精神生活美點不能得到一個自由的視野。“住在公寓里對于我的個性是不合的。我至今堅持除非每個人自己都能有一小塊土地來種些豌豆、番茄,孩子能在這里捉蟋蟀游玩。否則是毫無文明可言的。”(《喬遷》)林語堂對大多現代人買房置業只注重有效實用面積的做法嗤之以鼻,認為一所方正的房屋只合于工廠之用,因為只有工廠才以效用為第一考慮要素。如果做為住宅,便是大煞風景。所以,在《房屋和內部布置》一文中,他詳細闡述了自己對“房屋”的獨特見解:“‘房屋’這個名詞應該包括一切起居設備,或居屋的物質環境。因為人人知道的擇居之道,要點不在所見的內部什么樣子,而在從這所屋子望出去的外景是什么樣子。所著眼者實在在屋子的地位和四周的景物。”因此,林語堂嘲笑上海的富翁。占著小小的一方地皮,中間有一丈見方的小池,旁邊有一座螞蟻費三分鐘即能爬到頂上的假山,便自以為妙不可言。在他看來,住在山腰茅屋中的窮人,競可以拿山邊湖上的全部景物作為自己的私產,這兩者之間的優劣,簡直是無從比擬的。“山中往往有地位極佳的房子,人在其中能將全部風景收到眼底,不論他望到哪里。如遮著山間的白云,飛過空中的鳥,山泉的琤琮,鳥喉的清越,種種景色,都等于自己私有。這就是一個富翁,他的財產之多,遠勝于住在城市中的百萬富翁。”林語堂認為,屋子本身不過是整個環境中的一個極小的中心最,必須有合適的背景方能襯托出它的優點。所以一切人為的痕跡愈少愈妙。
林語堂與老舍的另一相同點是都很折服李漁的居室觀。他經常在談論生活藝術的著作中引述李笠翁的觀點。在李漁的居室發明中,林語堂最欣賞他窗戶的制法。認為窗子的制法應以能在最有利的地位,望見最優美的景物為主。李漁主張“取景在借”,居室布置可以假借室外的風景。以補充室內自然成分的缺乏。李漁設計的名為“尺幅窗”、“無心畫”的觀山虛窗,取幾根枝干彎曲的枯木制作的名為“梅窗”的天然之窗都為林語堂擊節贊賞。林語堂還特別贊同李笠翁關于居宣要“自在”和“獨立性”的主張。但相比老舍的凡事重秩序,林語堂以為“自在”比“獨立性”更重要,“我要一問自己的書房,可以安心工作。我想一個人的房間應有幾分凌亂,七分莊嚴中帶三分隨便。住起來才舒服。”
晚年的林語堂在臺北定居,房屋位置在陽明山士林區仰德大道。房屋是他親自設計的,兼具中西風味。既有四合院的格局,又有歐式的螺旋柱子。沿著大道有一堵白色的圍墻,中間有一扇紅色的大門。踱過精致的小花園,穿過雕花的鐵門,是一個小院子,周圍有螺旋圓柱,頂著回廊。院子中有樹,有一個小魚池,右邊是書房,左邊是臥室,中間是客廳飯廳,陽臺面對綠色的山景。房屋下是斜坡,走下去便是草地,種菜種花養雞。符合這位“兩腳踏東西文化,一·心評宇宙文章”的大師所說的:“宅中有園,園中有屋,屋中有院,院中有樹,樹上有天,天上有月,不亦快哉。”林語堂曾撰文談他理想的生活環境:“我要一小塊園地,澆花種菜,喂幾只家禽。我要在清晨時,聞見雄雞喔喔的聲音。我要房宅附近有幾棵參天的喬木。……我要院中幾棵竹,幾棵梅花。我要夏天多雨冬天爽亮的天氣。可以看見極藍的青天。”這些愿望,在陽明山上十成得了八九,他由衷地感到快樂幸福。女兒太乙回憶說:“父親喜歡坐在陽臺上欣賞遠處的重巒疊翠。那陽明山的家真是他理想的‘樂隱’環境。”
老舍與林語堂都是熱愛塵世生活的文人,在他們看來,生活是有缺陷的,不是完美的,正由于這一點它才需要藝術。終其一生,在條件許可的情況下,他們都力求讓生活成為藝術,把個體的生命活動當作審美活動。反映在居所選擇上,兩人都堅信“居室即人”,他們的擇居觀與他們“在不完全的現世享樂一點美與和諧”的追求相契合,也集中體現了中國傳統文化中“天人合一”的文化心理。盡管二人都受過西方文化的熏陶,但骨子里還是傾心于“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明月松間照”、“人閑桂花落”所傳達的那種怡然自得、人景相依的傳統情懷。他們理想的生活空間應該是一個與自然和諧相處、能在物我為一的感受中提升自己的心靈境界之所在。
參考文獻:
[1]荀況,《荀子》,西寧:青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4頁。
[2][德]海德格爾,《人,詩意地安居》,郜元寶譯,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2004年版,第91頁。
[3]舒乙,《老舍的關坎和愛好》,北京:中國建設出版社,1988年版,第40頁。
[4]林太乙,《林語堂傳》,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23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