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棟近幾年的電視劇作品幾乎每一部都會引起廣泛的關注。從《刑警本色》、《讓愛做主》、《不要和陌生人說話》到《絕對控制》,張建棟的名字已經成為電視劇作品質量的有力保證。筆者以《讓愛做主》為分析的本文,考量作品內容與社會“熱點問題”之間的“共時性”關系。從《讓愛做主》的情節內容上分析,它并非僅是一個涉及“婚外戀”、“第三者插足”、裹挾著欲望與掙扎的曖昧離奇故事;也不僅僅是為了說明社會轉型時期人們價值觀念的轉變;在更深的層次上,它隱喻著“話語的沖突”,表現著中國當代社會在舊話語的坍塌與新話語的生成中所隱含的巨大焦慮以及二者之間的張力。《讓愛做主》與其說對這些問題作出清晰的價值判斷和提出明確的解決方法,毋寧說是通過對市場的準確把握,捕捉了中國當下文化多種話語之間的“共生關系”,并把這種“共生關系”所帶來的“含混”呈現了出來。同時,筆者通過對《讓愛做主》“情節模式”的分析,從電視劇作品傳播的角度,闡述中國電視劇生產在逐步市場化過程中面臨的諸多問題。
一、話語的沖突
任何一個可以稱為“文化熱點”的現象都應該被敏銳捕捉和縝密思考,因為,它決不可能只是“偶發”的現象,在它的背后一定有著邏輯力量的支撐,在“熱”的背后也許正醞釀著緊張、焦慮、不安。也正是這種緊張與焦慮在暗示著新舊話語“共存”時的張力。《讓愛做主》作為2001年中國的“文化熱點”之一,正是把握著中國社會因經濟的增長、市民社會的重建、中產階級的崛起所帶來的以“道德”為核心的家庭觀念的分崩離析和以“性”、“愛”為核心的新話語立場生成的脈動,表現著二者互相糾結的復雜關系。
以“道德”為核心的家庭觀念是中國“現代性”話語的經典表述。中國文化在進入“新時期”以后,建立起了一套完整的關于“家庭”、“日常生活”合法性的經典表述。通過國家的法律、法規,文學作品,流行音樂和肥皂劇,把“家”描述成一個“溫暖的港灣”,供人疲憊心靈休憩的地方。在經歷了文革時期的壓抑,人性的光輝被重新發現和肯定,通過對文革的反思和批判。建立了一個關于“人性”的詩性神話。而“家庭”在這樣的語境之下就被表述為承載和舒緩個人創痛的不可或缺的重要力量。同時,“家庭”作為社會最基本的單位,在社會學的意義上,它的穩定不可忽視。既然“家”的概念有著如此重要的意義,那么維系家庭的“完整性”就不容置疑。在這樣的前提條件下,“道德”這個“法律”的初級形態就被引入了“家庭與日常生活合法性”的表述中。而《讓愛做主》中男主人公耿林的“國家公務員”身份往往會使他被當作“道德的偶象”來塑造。在這樣一個宏大敘事中,“國家公務員”在工作當中應該遵循著游戲規則,一步一步地往上爬,他不應該抱怨科室生活的無聊與人際關系的復雜,他應該處處顯示身處這樣一種環境的游刃有余。同時,在家庭生活中,一個公務員更應該是一個積極維護家庭生活和諧的人物。即使是沒有愛,也要維持婚姻生活的完整。因為,一個連家庭生活問題都處理不好的人怎么能是一個合格的“人民公仆”?在這樣的話語邏輯下,男主人公耿林顯得那么的不合時宜。這個本應該承載著“道義”、成為“道德偶像”的人物卻偏偏出了“問題”。在工作中,他因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緊張感到疲累,為人與人之間縫隙的狹小、毫無隱私感到恐懼。同時,婚姻生活的平淡與瑣碎讓他不滿,情感也出現了問題。而耿林這么諸多的不滿與焦慮恰恰是在清晰地表現著以“道德”為核心的“家庭合法性”話語立場的危機。家庭的“完整性”因耿林不滿和焦慮遭到了質疑。家帶來的不再是“安逸”、“舒適”、“和諧”,相反的,家庭帶給人的是“無聊”、“瑣碎”和永遠也填不滿的情感“空洞”。而在這個時候,徐靜蕾扮演的“婁嘉儀”出現了。在《讓愛做主》中,可以清晰地發現作品對徐靜蕾“商業形象”的成功調用。作為一個頗有成績的藝人。徐靜蕾對中國正在日益成長的“中產階級”無疑有著引領作用,它在現實生活中的成功本身即有著巨大的說服力和典范作用,為中產階級想象自身提供著依據。所以,“徐靜營”及其所闡發的“形象”對于廣大“中產階級”的巨大號召力不言自明。同時,她“清新脫俗”的形象和“清純玉女”的美譽使她成為“城市白領”最成功的代言人。劇中的婁嘉儀有著良好的家庭背景、優雅的工作環境和穩定的工作狀態,并且,她忠于自己的愛情,再加上徐靜蕾這張可人的面龐,婁嘉儀幾乎就是一個近乎完美的人物——如果不是因為她愛上了耿林這個有婦之夫的話。而婁嘉儀究竟是一個違背道義的“第三者”還是為了愛情敢于擔當的“勇士”,連她自己都充滿了迷惑。在《讓愛做主》的整個敘事當中,耿林和婁嘉儀幾乎沒有為自己擁有的愛情自豪過。他們充滿了疑惑與迷茫。婁嘉儀完全沒有一些新生代作家作品里的女人在踐踏、嘲弄道德規范時所擁有的快感,完全沒有在不同的性愛游戲中游走時的輕松自如,更沒有“后現代”景觀中女人在征服男人時的驕傲與成就感。相反,婁嘉儀在來自社會、家庭以及心理的壓力下,充滿了焦慮與疑惑,她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錯了。耿林也是,來自婁嘉儀的愛并沒有給他帶來真正的輕松與愉悅。如果說原本的婚姻生活只是讓他感到不滿,那么。這場愛情幾乎讓他成為一個“罪人”甚至“小丑”,因為他要隨時學會讓自己和婁嘉儀成功地逃離眾人監視的眼睛。本來在他們眼中很純潔的愛情,交成了犯罪。
耿林最終既沒有選擇原來的婚姻,也沒有選擇婁嘉儀。也就是說他既沒有忠實于自己的婚姻也沒有忠實于愛情,他成了雙方面的背叛者,在焦慮與不安中失去了自己和自己的方向。而耿林和婁嘉儀的這種“迷茫”與“焦慮”正是當下文化多種話語交疊、共生的最好注腳,可以清晰地體現中國社會在轉軌時期不同的價值訴求所帶來的不同話語表達,同時可以發現國家的意識形態與經濟發展所引起的追求“私人空間”和“隱私權”、“性”話語之間不可調和而又相互妥協的曖昧關系。這其實也是中國新舊話語徹底的完成交替之前必然出現的狀況。而這種對“歡娛”的肯定與鼓勵必然會帶來“道德觀念”與“禁欲主義”的淡化。同時,它帶來了整個社會話語機制、社會價值的根本轉變。“性”已經被這個字眼裹挾著,和“愛情”這個人類情感的深度模式截然分開、形同陌路了。“性”就是“肉體的狂歡”,不再是愛情“唯一性”與“完整性”的重要標志。由這些不難看到,商業的繁榮、消費的狂熱創造的不僅僅是經濟增長的神話,同時,帶來的更是一套話語的離散。“道德”因素已經不能完成維系家庭與社會的穩定和完整的任務了,必須有一種取代“道德”的約束力量,進入到新的話語建構當中。這時,“法律”的約束與規范作用就體現了出來。2001年,國家頒布了新的《婚姻法》,新增了“禁止有配偶者與他人同居”、“禁止重婚”、“夫妻之間應當互相忠誠互相尊重”等法律條款。另一方面,國家的主流的意識形態又要參與到約束與規范新話語生成的過程中來。盡管《讓愛做主》在作品名稱上給出了明顯的價值判斷,但是耿林與婁嘉儀最后對自身問題的“懸擱”和對自己的疑惑最能說明話語交替中的矛盾。《讓愛做主》最終以“敞開”的方式為這種矛盾與焦慮做了無言的解釋。
二、市場的困惑
如果從“情節模式”、“敘事策略”上來分析,《讓愛做主》講述的是一個類似“三角戀”的故事,一個完整的家庭受到外來闖入者的破壞和威脅,整個敘事就依靠這三個人之間的關系與張力進行推動。
愛情、戀情、家庭、婚姻是藝術作品永恒的主題。在不同時期,不同國家、民族、地域的不同藝術形武對它有千差萬別、千變萬化的開掘與描述。筆者以《讓愛做主》的“情節模式”為基點,在中國本土與日韓同類題材電視劇之間作一個比較,通過二者對同一題材的不同創作態度來分析兩種不同的電視劇運作模式。
從1999年開始,中國的影視劇市場上就出現了諸多和“婚外情”有關的作品。從電視劇《牽手》(1999年)、《讓愛做主》(2001年)到電影《一聲嘆息》(2000年)、《誰說我不在乎》(2001年)等等,都不同程度地和這一題材有關。
這些作品在價值訴求上各有側重,比如《牽手》就以“婚外情”為一個外在的刺激因素來推動女性反思,讓女性走出家庭的藩蘺,完成自身的成長,這其實是一部“女性主義”的電視劇作品。而《誰說我不在乎》和《一聲嘆息》則通過不同的風格,從女主人公“謝雨婷”和“曉英”的視角講述“婚外戀”造成的對于女性不可彌補的創痛和她們拼命保護家庭完整性的掙扎。在世紀之交,同類題材的影視劇作品層出不窮,首先在暗示著“婚外戀”問題作為一個社會的“癥候”正在真真切切地影響著人們的生活與思考,以至于對它的追問和反思成了一個“熱點”。關注社會現實、敏銳地捕捉當下熱點,其實也是中國電視劇制作的一個重要特點。在民族文化的源頭就已經形成的、植根于整個民族強烈關注現實的思維模式決定了中國人對于當下文化的敏銳嗅覺。不僅是在“情感”等現實題材上,歷史劇也包含著強烈的現實意識,歷史正劇自不必說,“戲說歷史”也難免俗。通過“娛樂+歷史”的形式和對歷史場景的“戲仿”,在滿足人們輕松娛樂愿望的同時,達到諷喻的效果或讓作品的受眾在歷史的場景當中獲得“救贖”。也許是受到“廣告策略”的啟示,這種“寄寓于樂”的方式,往往比板起面孔說教來的更有效果。中國的電視劇觀眾大多是家庭主婦,強烈關注現實的作品不僅有時代感,更因為關注了她們的生活、關系著她們切身的利益而獲得巨大的收視效果。讓筆者頗感興趣的是《讓愛做主》播出時,不同的觀影群體對此劇呈現的不同情感反應。無論是年輕與否的“已婚女性”,幾乎驚人一致地對“婁嘉儀”表現出“同仇敵愾”的態度來。盡管婁嘉儀美麗優雅,但在她們心中,婁嘉儀則被“嬌魔化”為一個不可饒恕的“妖媚”“第三者”。甚至,有的觀眾在劇集播出時致電、致信報社,認為婁嘉儀的態度違反了國家剛剛修訂的新的《婚姻法》。這些觀劇者顯然把作品里的人生當作了自己的人生,把“劉云”(耿林妻)的利益當作了自己的利益,才會有這樣的情感反應。而年輕的“未婚時尚女性”在觀劇時幾乎不對人物的行為作價值判斷,她們只是被“婁嘉儀”這個“新”的人物形象吸引,是“婁嘉儀”舉手投足的優雅以及“婁嘉儀”這個形象所帶來的新的生活狀態讓她們著迷。可以說,《讓愛做主》之所以可以成為2001年度中國電視劇市場上一個重要事件,和它與社會現實緊密結合的特點以及在觀眾群體上大的覆蓋率不無關系。同時,婁嘉儀這樣一個人物的出現以及該劇對年輕時尚女性的吸引。也說明了中國有新的觀眾群體正在慢慢地崛起,他(她)們希望有反映自己生活的作品出現在熒屏上。而中國本土在反映這些新堀起的“小資”“BOBO族”們生活、情感、價值觀念諸方面的作品卻非常少,反而是日本、韓國的電視劇大量占領中國市場,受到年輕一族的青睞。
在進軍中國市場的大量日劇、韓劇中,表現年輕人的工作、生活、情感的作品居多。《我心蕩漾》、《夏娃的誘惑》、《漢城奇緣》、《情定大飯店》、《藍色生死戀》、《冬季戀歌》等等。這些作品在中國市場上出現不僅意味著中國有了新的電視觀影群體,還說明中國本土在此類電視劇制作方面的匱乏。獨熱的“哈日”、“哈韓”族的誕生以及中國近幾年一浪高過一浪的“制造本土偶像劇”的呼聲即是這種匱乏帶來的焦慮所致。
日劇韓劇似乎是找準了中國電視劇市場的“死穴”,率先搶占了中國這批新的觀眾。在中國正在討論“是不是要偶像劇”、“偶像劇適不適合中國本土”時,日韓電視劇已經輕松地抓住了年輕觀眾的心。日韓偶像劇的運作有與市場高度結合的特點,采用“文化+產品”的模式,完全遵循市場的能量守恒、供求平衡,只要觀念需要,電視劇集的生產商就一定會將之“喂飽”。與中國電視劇關注現實、“散點”表現“熱點”的方式不同,日韓的電視劇生產采取“批量”生產的方法。比如,在以抒情為基本基調、表現“兄妹畸戀”的《藍色生死戀》在包括中國在內的整個亞洲掀起狂潮后,韓國方面又緊接著推出了模式、格調基本一致的《冬季戀歌》。這一“換湯不換藥”的作品居然再次在年輕人中引起了強烈反響,而且,劇中的男女主角成為新的偶像。所以,相對于日本、韓國的電視劇制作來說,中國本土的電視劇生產顯然與市場結合的要弱一些,市場化的程序沒有那么高。要實現與市場的高度結合,最首要的元素之一就是要對“受眾(Audience)”做出全面的分析。受眾的年齡、職業、經濟收入狀況、受教育的程度、興趣愛好與收視習慣等等因素都會成為影響他們收看什么、什么時候收看、采用何種形式收看的重要因素。同樣是表現“戀情”或者說是“畸戀”的作品,《讓愛做主》與《藍色生死戀》就全然不同。《藍色生死戀》掌握著中國時尚、年輕的觀影群體,這類電視劇的局面,讓他(她)們也可以在電視劇中找到自己生活的影子或者方向。也只有這種與自己生活狀態密切相關的作品才能引起他(她)們的注意。并且由于掌握著穩定的收視群體,此類作品可以被繼續開掘下去,而不必過多的擔心在短時間內因觀眾群體的變動而導致的收視率的下滑。這也是為什么國外的電影、電視劇集有那么多“系列”的原因,比如電影中的“007”系列;電視劇集有Friends(《老友記》)、Sexand the City(《欲望與城市》)。而《讓愛作主》占領市場、取得高收視率的手段與這些不同,它取得成功的關鍵在于敏銳的“藝術觸覺”,能夠成功的抓住社會熱點,使作品中的問題與社會中的每一個人幾乎都息息相關。也就是說,是“問題意識”、“意識形態”因素而非“市場”因素在藝術創作過程中發揮了更大的作用。以“市場”為導向的藝術創作會比較注重作品的娛樂功能。因為,它創作的目的就是“取悅觀眾”。在市場原則下,一部不討巧的電視劇作品必然沒有高的收視率,就如同一件不受歡迎的商品必然不會熱賣。而一部以對“熱點”、“社會問題”的關注為創作導向的電視劇作品則不同,它能夠獲得高的收視率不在于“取悅”。而是因為它關注了和觀眾利益相關的問題。而《讓愛做主》一劇的成功,還不限于此。對于演員商業形象的成功調用和新鮮時尚元素的加入,不僅使該劇得到了利益雙方的關注,還吸引了年輕人的注意。
這樣兩種不同的運作模式無所謂孰優孰劣。過分強調娛樂功能的作品可能會獲得短期的高收視率與票房,但是,卻很難在觀眾中間留下長久的印象與深入的思考。而關注社會熱點,進行文化思考的作品,在結合可看性與娛樂性的同時,最有可能獲得雙贏。
中國近幾年的電視劇創作一直在倡導“與國際接軌”、“學習國外的電視劇創作經驗”。這些說法只是反映了中國的電視劇創作在整個國家的運作機制逐步市場化過程中急需運作經驗的焦慮。而在這樣一個漸變的過程中,必然會出現目前還無法剝離、需分析評述的新問題。
本文對張建棟的《讓愛做主》做出了文化與社會學意義上的分析,而不是進行藝術性格、表現手法上的梳理。因為《讓愛做主》作為中國電視劇創作中的重要文本,它在見證中國社會話語轉型與標識中國電視劇運作模式方面有著重要的價值與意義。電視劇作為敘事的一種手段、作為大眾傳播的一種重要形式,在人們日常生活中扮演著十分重要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