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梅出版過一本書,叫《我的西蘭卡普》,真是一唱三嘆,柔腸百轉,真切靈動,帶血帶肉,這是從血液中奔涌而出的文字,令人感動。
西蘭卡普是土家族的織錦,女孩兒稍懂事,便開始學著織繡,千百種花草烏禽的精美圖案,是土家人心中的希冀和夢。葉梅心中的西蘭卡普,就是她生于斯長于斯的鄂西故鄉。
血液故鄉
葉梅生于野三關,那原是鄂西高山峻嶺中的一道關隘,地勢兇險,咽鎖鄂川,當年日軍試圖進軍國民政府的陪都重慶,正是這一帶的重巒疊嶂和大江密林阻滯了日寇的履帶。1949年,葉梅的山東大漢父親隨南下部隊一路殺來,攻城掠地,追剿殘匪,最后留下建立人民政權,成為野三關的第一任副區長,并迎娶土家族姑娘為妻。葉梅的“胎教”沒有鋼琴聲。沒有搖籃曲,有的是減租減息的鑼鼓鞭炮、山野生命的混響和土家人天然吟唱的山歌。山里人愛唱歌,這不僅是舒緩身心、排遣寂寞,更是與大山的呼應對答,是吐故納新、天人合一,是一種人生態度。
土家人生性豁達,雖然承受著生活的重負,但每當月色皎潔,姑娘小伙會循著牛角的號聲聚集屋場壩上,打“花鑼鼓”,唱山歌,奉獻著鄉村的浪漫。他們對生死的態度莊重又達觀,婚喪嫁娶,生老病死,人生的幾件大事他們想得透徹,并且一步步從容走來。每當親人仙去,男人要跳“跳喪”舞,皮鼓聲聲,歌者引亢,古往今來的傳說,亡者生前的事跡,一一數來,通宵達旦,載歌載舞為亡人送行。女孩兒婚前要唱“哭嫁歌”,哭祖先,哭父母,這是感恩;哭自己,哭未來,這寓于一種擔當,以歌代哭,以哭寄情,如泣如訴,這也是檢驗姑娘聰明孝順與否的標準。
這是一種獨特的表達和處事方式,以歌代言,以歌抒懷,葉梅也深受感染。有一次參加多民族作家采風團到廠西,席間猛飆民歌,葉梅突然點我唱,我站起來吭哧半天,說個段子了事。事后葉梅很詫異,說你這個廠西壯人連句山歌都不會?旁邊有人打岔,說他就會唱卡拉OK,葉梅說太丟人了,接著她便哼唱起來,一首接一首,并且說這是龍船調,那是什么曲。那晚月色朦朧,漓江溫柔,她仿佛還原著那遙遠歲月中鄉村的浪漫。
我是愈加赧然。第二天我們游漓江,風景如畫,翠竹飄飄,眾人蜂擁而出,在船板上盡情享受。葉梅則獨自坐在船艙里,她一定想到了也是風光無限的長江三峽,以及三峽中巫峽與西陵峽之間的巴東小城。小城的老街上有外婆家的木樓。這里盛滿她童年的歡樂。與峽江所有的房子一樣,木樓依山而建,街面上看只有兩層,而街以下是很深的樓底,一直通到江邊。江邊有處被郭沫若詩稱“微雨步巴東,江邊亂石叢”的地方,是小葉梅最喜歡的去處。小城十多條形如。天梯”的小巷,有一條通到上街黃桷樹下。那家用老汁鹵制的豆腐干,是小葉梅最喜歡吃的。過年前后,上街下街都在玩兒燈,而租用外婆家木樓一層的搬運在門口玩兒的燈戲是最好看的。密密麻麻的人群被長凳攔著,翹頭踮腳看,而小葉梅站在二樓用木條支起的窗戶上,就能驕傲從容地看,甚至采蓮船上的蚌殼精,兩扇殼一開一合,里面藏著個穿彩衣的漂亮姑娘都能看得真切。晚上枕著長江睡覺,三峽的濤聲和船工的號子會交織著編入夢鄉……
這就是葉梅的故鄉,它與生俱來,基因般奔流于葉梅的血液中,樸素但有生命有靈性。無論天南地北,榮辱悲歡,那是一個溫暖、默契和會心的地方。是葉梅的底色,是她“出發”的平臺。
視野故鄉
和常人一樣,葉梅也有很多理想,當劉文學。當拖拉機手。但當她最喜歡的幺舅一字一頓地說“我要當個文學家”時,葉梅開始認為文學家是一項最偉大的職業。充滿激情富有理想的幺舅大學卻考了個經貿專業,當他大學剛畢業,正要披掛出征時,莫測的峽江吞噬了他,外婆的木樓上空留下幾個幺舅親手釘制的書箱。已是初中生的葉梅,在一個個外面響著“文革”冷槍和口號的夜晚,一本本打開留有幺舅生命氣息的書:安娜·卡列尼娜、笑面人、巴黎圣母院、普希金、外國電影故事……但那個時候,“理想“只是個奢侈品,由不得你選擇。初中畢業后,葉梅到最偏遠的鄉村插隊,后抽調文工團,拉大提琴,寫數來寶。編小戲曲。葉梅后來說,文工團的八年是她最郁悶的時光,她不在編,永遠借調,雖然吹拉彈唱、提筆創作樣樣都行,但招工永遠過不去,一是因父親政審不合格;二是她的“小資”情調,老給人講“一千零一夜”。直到1978年,葉梅終于有了自己的第一次選擇:是上好不容易考取的大學,還是去當縣文化局專職創作員。八年郁悶一朝釋放,加上文學家的夢想。葉梅選擇了后者。以后當建始縣副縣長,走村串戶。計生扶貧,風風火火為民生,后調任恩施州文化局副局長,當她仕途一片燦爛時,北京魯迅文學院一紙通知,又讓她面臨第二次選擇,還是后者。文學的夢。如同一顆飽滿的種子在她心里生根、膨脹、“冥頑不化”。于是,豐富的經歷客觀上也成為她不同角度的生活體驗,構成她多重的文學滋味。1979年,葉梅的第一篇小說《香池》就是以她插隊時認識的姑娘為原型創作的,刊物編輯很喜歡,但讓她改掉一些方言,如“你要把話說清白”,盡管現在看起來。“清白”改“清楚“,減了成色,但那時卻使葉梅領悟到“小說要寫給鄂西以外的人看”。這般的領悟對葉梅至關重要,從此她有了視野,她說:“生活曾經有過的品相,生活其實還可以有的種種詩意的添補。”
葉梅自己特殊的差異性經歷客觀上也提供了這種視野。她從小隨父母的工作變動,或小鎮或縣城或恩施或武漢來回生活過,環境的改變、陌生化開啟著葉梅的想象力。父親家鄉是山東東阿,守著黃河和華北平原,孔孟浸染之鄉。父親年輕時剽悍驍勇,拉過隊伍,搶過大戶,黃河邊打過鬼子,具有北方人的沉穩和耐力;母親生于長江三峽,屈原行吟之地。外婆家族是江邊有名的走船人。母親六歲隨外婆進抗戰時政府流亡的被服廠,從巴東到武漢,再到湖南、江西、廣西,顛沛流離十余載,住過野廟草房,討過殘湯剩飯。母親一生追求自己的信念,敢作敢為,浪漫執著,48歲開始迷戀長跑,每天十公里,風雨無阻,恩施的中老年馬拉松賽,每屆冠軍非母親莫屬。葉梅打小浸泡在這些傳奇和故事里,無怪乎她小說的人物及命運也大多是大開大合,剛勁有力,悲壯傳奇。父母性格經歷文化上的差異,常使葉梅感受到不同氛圍的矛盾沖突,她不得不面對各種狀態并融匯其中,她兼收并蓄,形成她外表理性內斂。但內心浪漫如火的性格。理性觀察,浪漫擁抱,這正是文學中人的絕配。
葉梅說過一件趣事:她到新單位。人事部門問她,你下過鄉嗎,拿什么證明(因插隊算工齡)?葉梅一臉茫然,難道我用生命體驗的東西還要什么證明嗎?但過后她突然想:過去在哪里?這頗具哲學意味。
她的故鄉,她那刻骨銘心的經歷,其實只對自己有意義,就像葉梅深愛的作家梭羅說的:“我生活在瓦爾登湖,再沒有比這里更接近上帝和天堂……而他最深隱的泉眼,高懸在我的哲思之上。”當葉梅將她魂牽夢繞、牽腸掛肚的故鄉作為支點建立起自己的文學世界時,那里就是她的文化母體。三峽地區是巴蜀文化和楚文化的融匯之地,加上土家族、苗族及外來文化的雜糅,形成三峽文化豐富而獨特的色彩。葉梅說過,文學的經驗來自于民族的檢驗,她的視野,正是從這一民族地域的生活掘入,力圖尋譯民族文化的密碼,表現這個民族的生命狀態和思維方式。
為了描繪這一切,葉梅多次探訪故鄉,這一次。她又趕回巴東,在三峽蓄水之前。當年母親丈量過的土地,被分到手的農民打造成綠茸茸的棋盤,秀麗險峻的山水,奇特的懸棺棧道,還有已成廢墟的外婆家的木樓,她要鑲在記憶里。可以想象,當大工業之水吞噬這一切時,也許是無聲無息的,但這片地域生長出的文化呢?“周圍”已消失,它也會無聲無息地流失嗎?我想,葉梅一定會叩問。但隨著急促擂響的鼓聲。一個熟悉高亢的歌聲傳來,正是她十年前聆聽過的譚歌手,小伙子已進中年,依然瀟灑生動,雙目炯炯。從前輩傳承下來的山歌幾天幾夜唱不完,他現在又成了歌師傅。于是葉梅堅信,一代又一代的傳承。會重新唱熱這山這水和他們新的家園。還有,她的感念、思索,她的新視野,她要用筆留下并且呈現她心中摯愛無敵的西蘭卡普。
于是我們看到,那條峽谷中九灘十八彎的龍船河變成了進發生命之河,承載山民命運之河;她寫土家族女人,演繹出“妹娃要過河”的大氣象:“女人過河的欲望鼓舞男人們不僅要抖擻精神來推波助瀾。更要不斷翻山越嶺,尋找以至征服新的河流:有了女人的暗示和陪伴,過河對男人來說,又是一件富有挑戰性的事情。”她寫民族風情、山川景致也具有了精神向度……
夢里故鄉
去年歲末,我與一位酷想加入土家族的作家龍冬一起拜訪葉梅,在后海那條京城的鉆石之地大翔鳳胡同《民族文學》溫馨的小院里,葉梅領我們上她親自改造的房頂平臺眺望四周。冬日難得的陽光下。高墻灰瓦,鴿哨陣陣,由于緊鄰過去的恭王府,是依靠王府圍墻而形成的胡同,所以舊時稱大墻縫胡同。后來越叫越生動,越叫越飛揚,就變成今天的大翔鳳。
回到房間。葉梅沏茶倒水,是五峰土家族自治縣的茶,葉梅平和一笑,說家鄉的茶,喝得親切。我心里一動,故鄉無處不在,有時很具體,就像我經常無端想找桂林米粉吃一樣,葉梅說她也時常滿世界找家鄉的合渣解饞,還有辣椒,她認為哪的辣椒都不如家鄉的榨辣椒,是用苞谷粉拌而且用壇子腌出的那種。我認識葉梅時,她已是坐主席臺吃主桌,出巡小車前面跑的領導,調皮的還能梅姐梅姐地叫,進入序列的就葉主編葉會長地尊了。但她寫的那首《示兒》母訓,讓人觸摸到她的慈母柔腸,我想,這應源于小時外婆總是投以她笑瞇瞇的目光。
葉梅喜歡散步,經常繞著這盆京城人叫什剎海的地方溜達,周圍布滿恭王府、羅王府、宋慶齡故居、烤肉記等等來歷深厚的名勝,晚上則燈紅酒綠,是京城的時尚去處。她不時與南來北往、操各地口音的游客插肩,有多少人認識恩施呢?她經常無端在想。陽光燦爛時間奢侈時,她會在銀錠橋上多站一會兒,遠眺京西八景,現在的高樓林立,肯定是看不見的,只能想象,而“世界究竟有多大”9這是想象不了的,但人類的精神探求永無止境。作為一個寫作者,故鄉,只是個人的出發地,有她溫馨的伴隨,個人會逐漸博大,有她作為坐標,會發現世界的豐富多彩。這些年,葉梅倡導多民族的文學,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獨特的文化,在全球化的今天,相融相交,這是一片大境界,從故鄉出發,從心靈出發表達和呈現,文學會有大氣象。
夢里故鄉,是情懷。
去年歲末一杯茶,今年元旦雪飛揚。這期同,龍冬與我相約各自給葉梅寫篇作文,并且互不交流,元旦節后上班,我們相視一笑,又各自捂著作業,最后雙方繃不住,說只看標題,我從包里抽出一頁紙,龍冬打開電腦文件夾,各自的標題是:《葉梅的西蘭卡普》,《西蘭卡普的葉梅》!巧極生趣,我們大笑。
2010年的開年大雪稍歇,我們以西蘭卡普的情誼,踏雪尋梅。
201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