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2009

2009年過去了，2009的悲喜留在了我的心底。

這年元旦，我搬家了。只差一個月，就在和平里住了整三年，那間被我貼上綠色印花玻璃紙的小屋已經散發著難舍難分的溫馨。東西向也已經習慣接受，每當有太陽升起，陽光一早就會毫不吝嗇地透過大窗灑滿房間。走進小小的廚房，在那個用50塊錢從大街上叫回來的乳白色矮柜上操持早餐，有滋有味。但這畢竟只是我從武漢調來之后的租用房，搬家是必須的。分到的房子在靠近西客站的達官營，買它花了我工作以來的所有積蓄，并不得不朝朋友親戚張口借貸，以至后來看到那部遭遇批評的《蝸居》，我深有同感。裝修是我親自操心的，為了節省適意，沒有多的講究。

于是，可以將老母親接到北京來了。一個周末，我和武漢的姐妹朋友清空了省文聯的住房，母親的物品堆在屋中央，像一座小山，老人有些憔悴地看著它們被一一搬下樓去，終究還是將那些預備送人的衣架碗筷又悄悄放進了包裹。空蕩蕩的屋子里，只留下了一個發黃的畫框，那是女兒的爸爸手工做的，我取下它來，和我的書箱放在一起，對這個住了八年的屋子說了聲再見。我知道，有些東西是留不住的，一如流水，或者時光。

到了三月，北方的大地已有了明顯的綠意，星星點點的花蕾閃現在枝頭，女兒結婚了。她穿著潔白的婚紗。挽著她的愛人站在那里，含笑迎候著前來祝賀的親友，從那一刻起，我得承認，女兒真的長大了。我們老少三代住在一起，我想，這應是人生幸福的時光吧。讓我們好好活著。好好做一些該做的事吧。比如，辦好《民族文學》;比如，寫好小說。

年初，《民族文學》就在中國作協主要領導的決策下，開始籌辦三種少數民族文字版。在此之前，《民族文學》已打過報告，希望創辦下半月刊，并聯系了一些社會支持的力量，但還未獲批準。在我來《民族文學》備感艱辛的三年里，領悟到“發展才是硬道理”果真是有道理，《民族文學》如果不提高質量，不思進取，不面向更為廣闊的時代與讀者，只會越走越窄。創辦少數民族文字版對《民族文學》來說既是一個挑戰，也是不可多得的發展機遇，雖然人手不夠，困難重重。接下來，過程復雜但也很明朗，全體同仁傾心投入，2月向國家新聞出版總署打報告，4月即獲批準:《民族文學》蒙古文、藏文、維吾爾文三種獨立刊號，在建國60華誕前夕，如花兒一般開放而正式創刊了。中國社科院的專家評論說:。這是建國以采民族文學發展的一次重要事件。”國務院總理溫家寶專門為此題詞:“辦好民族文學，促進民族團結進步”。捧著那張普通的、邊角還有點微微皺褶的宣紙，總理蒼勁雄健的字跡熠熠閃光，《民族文學》的編輯與國家民族語文翻譯中心的翻譯家們圍坐在一起，心里充滿了溫暖。

初夏時節，《民族文學》策劃舉辦了“全國少數民族作家‘祖國頌’創作研討班”，受邀作家來自全國各地55個少數民族，每個民族都有一至二名代表。他們經由各省區作協推薦。其中包括具有一定創作潛質的80后作家，可以說是新世紀最具代表性的多民族作家群體，他們之中的一批人后來又參加了魯院高級研討班。55個民族的兄弟姐妹歡歡喜喜地參觀了天安門、國旗班、奧運村，一邊思謀著筆下的功夫。閉幕式上，中國作協主席鐵凝和大家并肩站立在一起，歌唱我們親愛的祖國，那歌聲傳得很遠。

2009的秋天。我的兩本書面世。作家出版社小說集《妹娃要過河》，內蒙古人民出版社散文集《大翔鳳》。妹娃要過河，美麗的封面，一雙紅鞋從長裙下伸出來，卻不見伊人面容，正如至今也未曾謀面的美編。給人想象的空間。我在書中寫了篇后記《妹娃為什么要過河》……無論走到哪里，無論眼前的情景如何迥異，總舍不去那一幅幅圖畫:巴山楚水間的人兒。那些美麗壯健或粗糙蒼老的女人，那些與渾身汗腥或剛強或狡黠的男人相守相角逐的辛苦的女人。那些心懷夢想卻如風而去或頑強如草代代延續的女人……其實我在別處也讀到過她們:在神秘的香格里拉，在蒼茫的青藏高原，在黃沙漫天的大漠，在江南的水井，還在身背行囊遠渡大洋的人群里，不時讀到她們。回眸一笑在我的夢中，深切地拉動著我的心，這些女人，這些青春的妹娃，這些即將衰老的身影，這些眼含熱淚卻沒有功夫擦拭的女人……現今這個時代，雖然還是以男性話語為中心，但女性已經有了更多的命運自覺。要知道，女人是如何地纏綿于對美的向往，那美的具象是多樣的，可能是對一個男人，她深愛著終生都不想改變，她將生命的意義都融入其間;也有可能是一條通往遠方的路，她癡癡地看了一千遍一萬遍，想像著路的延伸，想像著每一個沒去過的地方;還有可能是她的孩子，她要用割草或替人做保姆的錢供孩子上學、壯實地長大成人……她向往的美太多。因此有了全世界傳唱的龍船調:“妹娃要過河，哪個來推我?”

在河的彼岸，星空閃爍的彼岸有著女人的希望，雖然河水深淺不一，有著不可知的風起云涌。但過河——是一件多么誘惑女人的事情啊。世界有了女人的意義不僅在于生命的繁衍，女人天性的和平包容，巨大力量地平衡著世間許多不平的事物:女人過河的欲望鼓舞男人們不僅要抖擻精神來推波助瀾，更要不斷翻山越嶺，尋找以至征服新的河流:有了女人的暗示和陪伴，過河對男人來說，又是一件多么富有挑戰意味的事情啊。

這些要過河的女人，閃動在我的小說里，她們是《最后的土司》中的伍娘，《花樹花樹》中的昭女、瑛女，《撒憂的龍船河》中的蓮玉、巴茶，《青云衣》中的妲兒，《五月飛蛾》中的二妹、桃子、桔子、安安，還有鄉姑李玉霞……她們從遠處走到今天，對命運改變的期許，對渡過河流的心馳神往，女人骨子里的堅韌與無奈，浪漫與現實，溫情與倔強，使她們在不同歲月里卻有著相似的夢想，又因為性格的差異而走向不同的路徑，那載著她們的一只只船兒各自漂流。我凝望著她們，猶如看著我自己的電影。

我沉醉在文學里，無論是辦刊還是自己的寫作，它們都是文學，是我這一生辛苦追尋的河流。卻萬萬沒想到，母親突然得病了。國慶節前，母親彎著腰坐在沙發上，說是胃疼，擔憂地陪著她看京郊的節日焰火，絢爛的閃爍之中，母親臉上的表情卻是淡淡的，顯然總懷著隱痛。可母親撐著說沒事，她認為是水土不服，說北方的風太大，水也太硬，出門就是車流和龐大的立交橋，沒有武漢那么濃的市井味兒，想吃什么可以隨時到街上買，而這里只有一些饅頭包子大餅油條……母親看過中醫，那湯藥吃得她連番嘔吐。她不愿去醫院，但在我的堅持下她還是去了。人多得要命，掛不上專家號，便掛特需門診，接下來請朋友找關系，全家人總動員，陪著老人做各種檢查。忘不了那一天，大夫將我們叫到一邊，短短一句話如同五雷轟頂，讓我們一瞬間如墜深澗，巨大的悲慟和絕望在那一刻潮水般襲來，我和妹妹相擁而泣。那是一個周五的下午，天將黑了，窗外是一片黑色的天空。

真的是難以接受，母親得了重病，非常嚴重。她身體一直很好，勤于鍛煉，起居規律，很少吃藥打針，怎么就突然得了這么重的病呢，我心里慟慟的，六神無主，感到萬般無奈和無助，不知道該怎么辦，用什么來救我的母親?

我和妹妹去了雍和宮，清朗的早晨，風吹過來，冷冷的，只有太陽照耀的地方有些溫暖，我們不時穿過冷風，不時走進陽光，以虔誠的心，為母親祈福免災。那段時間，因為母親的病，許多熟悉或陌生的朋友紛紛送來關心，一位素不相識的網友來帖寫道:“許多時候。我們聽同事或朋友說他哪里不好，我們會建議說:用哪種藥好，或是哪個醫生好，又或是哪家醫院好。甚至想起自己曾用過的一個偏方，建議他試試，可是真的到了自己至親至愛的那個人病了，我們就變得‘六神無主，從來沒感到這樣的無奈和無助’(他引用了我博客中的話)——愛，讓我們變得脆弱;同時，我們還要在愛中變得堅強!”這位朋友給了我啟示。我和我的親人們都期待于紅塵之中尋找一種超越提升的力量，讓我們能堅強面對人生的歡樂與悲苦，讓天下多一些太平和撫慰，讓我們的母親不再痛，平安地活下去!

生命的力量開始展現，大哥從遠方趕來，坐下來一口氣說了給老人治病的六七個方案。他還談到哲學，談到周圍好多朋友的悲歡離合，不覺幾個鐘頭過去。我的焦灼隨著他的話漸漸化開。屋子里暖氣燒得很足。我突然發現他頭上厚厚的帽子，便問他為什么不把帽子取下來?這時大哥才說，他的額頭撞了一個坑，流了很多血，他沒來得及去醫院，只貼了塊創可貼。一揭帽子，頭發跟血塊都粘在了一起。我無言地看著他，很想流淚。

母親在大哥的安排下，進了一家可靠的醫院，一位優秀的外科大夫給老人動了手術，兄妹幾個日夜守候，在經過艱苦的恢復階段之后，母親走出了醫院。她幾乎有半個多月沒能喝一口水，更別說進食，現在她端起茶杯。輕輕地啜上一口，說真甜啊!然后她靠在躺椅上，側對著窗外的陽光，說唉，真好啊!

我為母親的話感動。

幾乎與此同時，中央民族大學主辦召開了。葉梅文學作品學術研討會。12月15日，天氣很冷，北風將民大教學樓的條幅吹得像張開的船帆，呼拉拉的聲音即使坐在那間多功能廳里也聽得見。我耳聽著專家們的批評，心想著病榻上的母親，用感恩之心咀嚼著人生的奇異。無數的希望和期待，又那么多的絕望和無奈，時光如水滑過，濃稠并閃動起伏著。我的2009，讓我嘗試了太多滋味。而在我的心底，那若明若暗的時光之河終究將生命和文學融為了一體，我經歷著繁雜的人生，又用文學書寫著多樣的人生，還有什么比這更有意思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