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慵懶的陽光透過寬大的車窗趴在我咖啡色松垮的褲子上,暖烘烘地滲進車內有些混濁的空氣和我純白色的咖啡杯中,車廂里的人都困懨懨的樣子,似乎只有人們淺灰色的影子縮在角落不停呢喃著,像是嘟囔著一大串含糊不清的夢囈。于是那塊黃澄澄的陽光伏在我腿上偷偷睡著了。它細小的呼吸也是毛茸茸的暖黃色的,就這樣細碎地堆積懸浮在車廂內厚實的空氣中,甜膩地渙散開了人們好不容易聚焦好的目光。
我緩緩合上雙眼,世界般龐大的暖紅色悄悄提醒我陽光的存在。
可是,記憶的膠片怎么又突兀出你的小模樣兒,我的小小虎子。
虎子的學名叫做狗,一只安靜得像貓,被曾效良稀里糊涂養了七天到頭來是什么品種都搞不清楚的小公狗。
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它的情景,那時它才兩個月半,聽到我進門的聲音就扭著肉墩墩毛絨絨的小屁股瞎湊熱鬧來了,嘴邊還掛著幾屑饅頭渣。我佇足,它也止,我凝視進它烏黑清冽出波光的小眼睛,它也歪著小腦袋好奇地盯著我,像是誰不小心按下了空格鍵,語言與呼吸在對視的瞬間被省略,情節單純地可笑,時間深呼吸后靜止。就這樣彼此對視了好一會兒,媽媽才走過來把它轟到一邊玩去了。
走進屋發現桌上少有地擺著寬大得富裕的麥當勞牛皮紙袋。我按捺著喜悅吞下幾大口口水后以矜持的姿態打開了它,卻嗅得一鼻尿臊味兒。這紙袋居然是用來裝那個小家伙的!我懷疑我上輩子姓潘,要么就是這位狗爺這輩子叫“多拉”。我撇撇嘴,卻什么也沒說。
我決定先給這小家伙起個名。妞妞?不行它是公狗。杰克?不行太崇洋媚外。笨笨?不行沒有新意。正當我攪盡腦汁,預備名字多得夠組團演梁山好漢時,“它叫虎子”,媽媽輕描淡寫地告訴我。名字居然還是姥爺起的,圣旨難違,毋容更改。我漠然地望了媽媽一眼,發現生活真的很不小說。
虎子給我的第一印象似乎就定格在它身上干枯的亞咖啡色絨毛,走起路來一顛一顛的肉墩墩的小屁股以及我總認為是兜齒兒媽媽卻說不是的小嘴兒。它非名家名流,約莫是一個土得掉渣的品種,所以我想給它起外號叫小雜種。可真這樣叫的時候,我的呼吸卻突然沉墜了好幾公斤。這個依然用單純友好眼神望著我的,是一只才二個月半大就離開媽媽漫無目的地漂流的小狗,它的媽媽對它來說是個什么概念呢?一個只有兩個溫熱念象現在卻又在記憶中銹蝕了斑駁的陌生狗,還是僅存奶香味空乏失溫的記憶的盲點。這些我都不得而知,說明書在上帝那里。
可虎子自己好像什么也不介意,它依舊簡簡單單地快樂著,屁顛屁顛地跟著我滿屋走,最后排放了一屋的“地雷”。在媽媽批斗了它N+1次依然沒有療效后,我也沒有了教它去哪上廁所的耐性。它真的是只笨狗,而且不是一般的笨。
媽媽擦地時,它總會一扭一扭地跑過來叼起抹布不撒口。它似乎永遠也無法理解平時老實呆著的抹布在媽媽手里怎么就活了過來,于是他咬起這沒有鼻息的破抹布,倔強地守護著。踹它也不松口,它就這樣任性地撕扯著這塊抹布,牙花在激烈的撕咬后失去血色蒼白突露在它竭力的僵持中。媽媽只得松手,由它繼續折騰活著也該被累死了的可憐的抹布,誰知道它小小的腦袋里堅持的到底是什么。
虎子還是個怕孤獨的家伙,平時安靜得讓我忘記它是只狗,可當我把它獨自關在屋子里時,它卻會哼起來,(它太小似乎還不會吠,只能不停地用鼻子擠出一兩絲哼唧。)聲音抗憤而恐懼,輕點過空氣中的微塵卻在我心中重重地墮成黏稠住呼吸的黑暗。每每使我心軟,我只好把它放出來,看它快樂地打著噴嚏來咬我的拖鞋。然后我就這樣低下頭微笑著望著它,直到莫明奇妙地嘆出氣來。
它總會在我放學回家時,屁顛屁顛地黏在我腳邊,時不時仰起小腦袋瞅我一眼,眼神單純而濕潤,濯凈夕陽里懸浮的自命不凡的無數塵埃。它的眼神在這個隨著物欲搏動脈搏的世界上顯得特立獨行,街道上的行走的人們,他們的眼睛已被叫鈔票的紙張擴瞳,浮華下依舊透得出突兀出蒼白的空洞,而虎子的眼神卻是有著溫度與質量的,瞳孔中穴居起的單純如晨曦的光散淡開微亮。
其實,我一直是想抱它的,那種有體溫有脈搏搏動的擁抱,然而我最終沒有抱過這個天真的小家伙,我怕它過于激動在我身上留下麥哲倫依次駛過的大洋。而電影中深呼吸般綿長的暖色擁抱沉墮在永遠不醒的夕陽中,周圍的暗微微醺出喑啞的色澤,曾經的我誤以為這是生活的白描,那些期待,在現實冰冷地痙攣過我們的身體后,被高高地懸掛成名副其實的期待。
可那時畢竟還有期待,然而隨后的情節被唐突地撕壞,新的章節粗糙而蹩腳。
“把它送走。”爸爸說。
我想辯駁,卻找不到事實論據道理論據。況且他的主意,變過嗎?虎子就蹲在桌旁望著我們,搖著小尾巴,它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而了解一切的我正驚訝于自己的沉默。
就在它離開我家的前夜,我和媽媽給它好好洗了個澡,“干干凈凈的,好找個好人家。”媽媽的話說得我心發空,于是把虎子從水中撈出來。曾經神氣地蓬起的絨毛現在軟塌塌沒骨氣地癱在它突露出肋骨的小身子上,被打濕的亞咖啡色幫我把這一刻涂抹進深色的記憶,看著它、記住它、忘了它,過程流暢得令人咋舌。而此刻的它正安靜地瑟縮著蜷在椅子上,鼻子偶爾哼出的聲音像柔軟地揉進心底的魚刺,不經意的一動便會提醒起它的寒冷。它會不時抬起濕漉的小腦袋瞅我一眼,眼神中的無助凝結成固態的夜色。我的手能真切地感受到吹風機的烘暖,而吹風機下的依舊顫栗的虎子似乎永遠感受不到,感受不到呢。它只是依舊可憐巴巴地縮在那里巴望著我,似乎在仰望著一個難以觸及的溫度,或是迷失在明天錯雜巨大的掌紋里。它就這樣被送來送去,在一雙雙無數次摩擦后失去溫暖感知的手間機械化地重復著傳遞,在一個個大寫著期待的站牌下,輾轉等待著一個烘著真心暖意的擁抱。它的眼神依舊是奶糖味的單純,甚至找不到誠恐的埋葬。而那粗糙的呼吸將我廉價的同情打磨得發亮。夜色小心翼翼地浸透整個城市的囈語,只有路燈瞪大熬成橙色的雙眼失眠,一遍遍地數著凌晨的呼吸。虎子睡了。而今天,也終于褪成了明天的形狀,明天?或許是吧。
然后,它就安坐在那個蹩腳的麥當勞牛皮紙袋,踩著蹩腳的情節走掉了。
然后,我放學回家卻發現我教不會空蕩蕩的屋子如何呼吸。
然后,我依舊皈依在上帝的腳本里,回憶著怎么聽都像是別人的故事。
然后,我叫它走失我記憶的章節,它卻不乖。
然后,上帝繼續把我的一個個會呼吸的今天,氧化成蝕進棕紅色銹跡的昨天,卻把罪過扣在我的頭上。
然后,我發現生活是一連串連續不斷冗長而啰嗦的插敘,我的然后被生硬地塞進思維與視覺糾結錯亂的馬賽克里。
然后,車一直開著,天卻莫名奇妙地以鉛灰的色調壓在每個人的胸口。
終于,那種叫雨的冰冷透明的血管在車窗上痙攣出扭曲世界的脈搏,然后義無反顧地在車輪下碾成污濁的顏色,凋零成血腥味的水花。
化學老師板著臉告訴我,玻璃器皿上液體成股流下說明儀器不潔凈。是嗎?那么,蒙上了齷齪的到底是我的眼,車窗,還是那個世界。
車窗外的景物不斷飛速后退,最后模糊地抽象成了一個截面,以一種叫作記憶的蒼白的面容。而那些為紀念而生的唏噓依舊藏在無數個日子后的下午茶,來不及趕赴這場盛大的葬禮。
老嫗,提攜,一塵不染的Gucci鞋或者蝕進了歲月的討飯罐,他們協調了扭曲的矛盾行走在相同的車廂里,聽見上帝花名冊里的呼喚后,演繹起自己的宿命。每分每秒都有人上下車,即使車從未停過。牛頓老人家沒有拍案而起,指著我的鼻子大罵我違反了某某定律,因為他的車在1727年的某個日子里一不小心忘記了呼吸,停了。死了。就這樣。
上帝眼中可悲的蜉蝣們。
而我坐的這輛車依舊義無反顧地向前奔著,它的終點站站名被每個人裝懂不懂的笑容搪塞住,我依舊坐在車窗旁,卻開始疲累于眺望。
車一直開,路忘了在。
噢,對了。忘了告訴你,我的小小虎子,這輛車的名字是簡單的兩個字,你的小笨腦袋也應該記住。
它叫,
生活。
告別童年
頭頂著綠陰篩下陽光的碎影在我肩上搖晃。一轉眼,就到了夏天。走到十字路口突然迷惘,那些春日里輕瑩而單純的桃花瓣與我的童年呢?
對,這就是我的小學,記錄我童年的地方。有那小小的操場與高大的楊樹、柳樹和桃樹。還記得楊樹開的花,被我們稱做“毛毛蟲”的東西;還記得春天時桃花的落英繽紛,然而那年的我還體會不到陶淵明桃林中的嘆息;還記得我們把秋天的黃葉撿起,勒葉梗的情景;還記得冬日里,永遠堆不起來的雪人與打雪戰時的童趣。曾經這樣熟悉的操場現在卻變得有些陌生。是啊,夏天到了,那些單純的桃花瓣只能在記憶中兀自蒼白著。然而,草坪中一抹刺眼的紅打斷了我的嘆息。我緩走過去,看那叢刺眼鮮紅的色調。那株不知名的花這樣地開在夏季里,張揚而絢美。那是怎樣紅得刺眼的一叢花呀!全然不顧計世人的目光,那樣綺麗地張揚地綻放自己的生命。一瞬間,我忽然明白了。是的,我們不再單純地微笑,我們不再依偎在父母的身旁,我們不再擁有毫無愁絮的時光。然而我們依然可以張揚地微笑,我們可以體味自己做主的快樂,我們依然擁有夢想與快樂的力量。我們特立獨行,我們陽光張揚,這是青春賜予我們的力量。
夏天來了,我把純潔的桃花瓣夾在記憶的扉頁。我懂得了那些鮮紅張揚的力量。
別了,我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