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棠野鶴讀湘云

摘要：本文以曹雪芹80回《紅樓夢》為文本，分析湘云“紅棠野鶴”的氣質、品格，并針對幾種有關湘云結局的紅學觀點，論述湘云嫁給甄寶玉，最終夫妻天各一方的悲慘結局。

關鍵詞：紅樓夢；史湘云；性格；結局

湘云，“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好一似霽月光風耀玉堂”，一個純真率直、敏慧嬌憨的紅樓女兒，我們也似曾見她在“花柳繁華”、“溫柔富貴”的大觀園中，高聲大笑，醉酒眠石，可是她在無情的封建社會，最終只能是像一只孤獨的白鶴，在黑沉沉的暗夜中掠過寒塘，空留下一抹影子而已。

一、湘云 “紅棠野鶴”的氣質、品格

（一）紅棠

周汝昌先生“紅棠喻湘云，綠焦喻黛玉”的觀點，我十分贊同。

在中國人心中，紅色是最艷麗、最熱情、最有活力的顏色。曹雪芹將這個最火熱的顏色賦予了湘云。湘云別號“枕霞舊友”，霞自然是紅色。在“金鴛鴦三宣牙牌令”一回，只有湘云得的牙牌是“櫻桃九點熟”，一共九點，點點通紅。至于“葩吐丹砂”的牡丹紅、“香夢沉酣，四面芍藥花飛了一身，滿頭臉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的芍藥紅，更是紅得熱烈，紅得火辣。只有直率、火熱的湘云才堪當此“紅”色！

湘云與海棠花更是有不解之緣。其一，“怡紅院”的正式賜名是“怡紅快綠”，寶玉試才時擬題“紅香綠玉”是緊扣院中“焦棠兩植”， “ ……那一邊乃是一棵西府海棠，其勢若傘，絲垂翠縷，葩吐丹砂”，湘云的丫環名翠縷， “翠縷”乃“海棠”之縷，已暗示其主人身份為海棠。其二，群芳宴湘云掣得海棠花簽，簽上的詩句是“只恐夜深花睡去”，這是蘇軾詠海棠的名句。其三，“海棠社”吟詠白海棠，史湘云遲到奪魁，在別人幾乎已將意思說盡的情況下，她竟一連弄了兩首，且新穎別致，另有意趣，贏得了眾人的贊賞，被評為壓卷之作。

為何用“紅棠”喻湘云呢？紅棠是姿容瀟灑的花中仙子，紅棠是熱鬧貼心的花中友人，紅棠是開朗率真的花中神仙，紅棠是隨遇而安的花中君子，紅棠這些豐富的人文內涵，正是湘云所特有的，紅棠和湘云的形象疊印在一起，互相輝映，相得益彰。

（二）野鶴

《紅樓夢》中與“鶴”有關的，只有湘云一人，在49回“琉璃世界白雪紅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 寫湘云外貌為“蜂腰猿背， 鶴勢螂形”，結合第50回“蘆雪庭爭聯即景詩”湘云的對子“石樓閑睡鶴”，第80回湘云“寒塘渡鶴影”的讖語，可知曹雪芹并非是閑來一筆寫這個詞語的，“鶴”這個意象對湘云有著特殊的意義。自從林逋“梅妻鶴子”的典故產生以來，“鶴”一直承擔著脫俗超越的文化寓意，而這一品質在大觀園眾女兒中正是湘云所獨有的。眾人評價說“偏她只愛打扮成個小子樣兒， 原比她打扮女兒更俏麗了些”。大家在蘆雪庭賞雪吟詩，獨不見了湘云和寶玉，原來二人去商量著吃驢肉，湘云正把那生驢肉切著，圍著火爐燒著吃。寶琴說：“怪骯臟的！”黛玉說：“罷了！罷了！今日蘆雪庭遭劫，生生被雲丫頭作踐了。我為蘆雪庭一大哭！”湘云說：“你知道什么！這是真名士自風流，你們都是假清高，最可厭的。我們這會子腥的膻的大吃大嚼，回來卻是錦心繡口?！敝贿@幾句話就批倒了一切矜持，多么豪爽、多么豁達、多么超脫！不難看出，曹雪芹界定湘云的“鶴勢”是一種魏晉名士風流， 即是自然灑脫、清高閑野的氣勢。

不用孤鶴、閑鶴、飛鶴等來形容湘云，而用“野鶴”，是因為“野”意味著更加的自然、本真。 曲文云“襁褓中，父母嘆雙亡。縱居那綺羅叢，誰知嬌養”， 湘云從小父母雙亡，嬸母對她甚是刻薄，湘云并沒有得到較好的、系統的教育，其教育形成了一種寬松的狀態，以致湘云身上擁有了一種難得的沒有被禁錮、被遏制的自然之真。

如果說火紅的海棠代表了湘云熱情直率的性格， 那么“野鶴閑云”則代表了她高潔脫俗、追求自由本真的品味。湘云在大觀園諸多少女中能發出不同流俗、美麗的光彩，就在于她既熱情又自然灑脫的性格。在濃陰霧繞、病柳愁花繚繞之下，忽見一片鮮艷的云霞，燦爛天際，誰能不為之心動呢？

二、湘云的結局

史湘云的結局是《紅樓夢》的一大疑案，多年來紅學界一直爭論不休。關于史湘云最后的結局，主要有下列幾種看法：

第一，婚后夭卒說。俞平伯在《八十回后底〈紅樓夢〉》①一文中提出“我認為湘云雖不嫁寶玉，但她底婚姻須關合金麒麟(我不信回目是經改竄的)，嫁后夭卒”②。

第二，未婚夫早逝，孀居以終說。吳少平認為湘云結局應是“未婚夫早逝，孀居以終。換句話說，她從未經歷過實際的夫妻生活……她以處女之身寡居終老”③。

第三，嫁給衛若蘭說。朱彤認為:“……這對一雌一雄金麒麟，第三十一回里短暫地聚到一處，很快就又分開了。這種預讖式的‘提綱’，分—合—分，正象征著后來史湘云與她的丈夫衛若蘭的聚散關系”④，吳戈與蔡義江等也持此觀點。

第四，嫁給賈寶玉說。周汝昌先生就一直堅持此觀點，他認為曹雪芹筆下史湘云的結局應當是:“賈家事敗。……史家同樣陷于敗局。被抄家籍產的同時，人口女子，例要入官，或配與貴家為奴，或發賣與人做婢……湘云系因此而流落入衛若蘭家。當她忽然看見若蘭的麒麟，大驚，認準即是寶玉之舊物后，傷心落淚，事為若蘭所怪異，追詢之下，這才知道她是寶玉的表妹，不禁駭然！于是遂極力訪求寶玉的下落……終于尋到……這時寶玉只身(因寶釵亦卒) ，并且經歷了空門撒手的滋味，重會湘云，彼此無依，遂經衛、馮好意撮合，將他二人結為患難中的夫妻?！雹?/p>

第五，嫁給甄寶玉說。鄭巧玉認為“按曹雪芹原來的意思，史湘云最后應當嫁給甄寶玉，后甄寶玉被充軍邊塞，致使史湘云空守深閨”⑥。

湘云最后的結局到底如何？梁歸智《應是“綠肥紅瘦”——絳珠仙草、林黛玉和史湘云關系藝術構思之探討》使我很受啟發。梁先生認為“原來，曹雪芹的巧妙構思，是絳珠仙草既有紅花，又有綠葉——草也是有花的，有的品種是隱形花，有的品種是顯形花。絳珠草投胎轉世，乃一分為二，綠葉——林黛玉，紅花——史湘云……所以，將娥皇和女英的“湘妃”典故，化用到“瀟湘妃子”林黛玉和“湘江水逝楚云飛”的史湘云身上，紅香綠玉，兩個湘妃……“林史傲秋閨”(戚序本、王府本第三十七回回前總評) ，平分秋色也……絳珠仙草既然一分為二，神瑛侍者自然也一分為二，那就是賈寶玉和甄寶玉了?！?/p>

兩個湘妃、兩個神瑛使者，如形影互照，妙絕也。的確，書中對林黛玉和史湘云這兩個人物的安排已流露出這種巧妙的構思。怡紅院中有“焦棠兩植”，焦為黛玉，棠為湘云；寶玉太虛幻境時遇到的警幻仙姑所念歌詞“春夢隨云散，飛花逐水流”首句指湘云，次句指黛玉；書中最精彩的詩句“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詩魂”是出自湘、黛之口；湘、黛二人，一個是老太太的外孫女，一個是她的內孫女，難分親疏遠近……可見作者在構思湘、黛二人時，是將二人并舉的，二人在書中有著極其重要的地位。《紅樓夢》明寫了林黛玉與賈寶玉的愛情，那么是否暗寫了湘云與甄寶玉的愛情呢，或者在八十回后還有一段甄寶玉與史湘云之間的愛情故事呢？

除了作者對“賈寶玉——林黛玉，甄寶玉——史湘云”形影互照的這一構思外，我認為湘云最后是嫁給甄寶玉，還有如下理由：

第一，湘云曲文云“廝配得才貌仙郎”，紅樓夢中的“才貌仙郎”指誰？賈寶玉當然是，第三十一回回目為“因麒麟伏白首雙星”，堅持湘云最后嫁給賈寶玉的人多以此為依據，因回目說得很清楚“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但仔細品味，這個回目只是指出金麒麟為以后埋伏下了一段姻緣，對這段姻緣的主人公是誰并未指明。賈寶玉撿到金麒麟，并不意味著他就是湘云的丈夫，正如衛若蘭在射圃佩帶麒麟，也不意味著他能娶湘云一樣。鄭巧玉《也論史湘云的結局》指出：“在《紅樓夢》里后來成為夫妻或有婚約關系的男女雙方之間的物與物的交訂或因物而遂終身的物的聯絡大都由第三者為中介或參與進行的:襲人與蔣玉菡經由賈寶玉之手交換了汗巾，尤三姐與柳湘蓮以賈璉為中介贈訂了鴛鴦劍，小紅與賈蕓通過墜兒交換了手帕，就算是賈寶玉與林黛玉、薛寶釵之間也有警幻仙姑與癩頭和尚作中間人進行牽線而有了木石前盟與金玉之說。那史湘云與甄寶玉之間該由誰來作中介人呢? 最合適的人選當然是賈寶玉。因為一個是與他有過感情糾葛的云妹妹，一個是他在世俗世界的化身——甄寶玉。中介物當然是那對金麒麟了”。的確，金麒麟只是一個中介物，不能就此說明湘云嫁給了賈寶玉。而且書中《終身誤》“都道是金玉良緣，俺只念木石前盟?？諏χ街懈呤烤К撗?，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早已指明賈寶玉與黛玉的“木石前盟”了，“終不忘”也指明了寶玉一輩子對黛玉的情之深愛之切，因此我認為賈寶玉最終不會娶湘云。我也不同意湘云嫁給衛若蘭的觀點，衛若蘭只是在十四回送殯的諸王孫公子名單中提了一下，還有就是兩條脂批，一條在二十六回：“惜‘衛若蘭射圃’文字無稿，嘆嘆!”一條在三十一回回末：“后數十回若蘭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綱伏于此回中，所謂草蛇灰線，在千里之外。”此人才華如何，相貌怎樣，一概不知，怎么能根據這點材料就說他是湘云的“才貌仙郎”呢？那么，書中還有誰堪當“才貌仙郎”呢，“假作真時真亦假”，與賈寶玉同名、同貌、同性格的甄寶玉，應當之無愧吧！

第二，書中一些情節的安排也暗示了湘云與甄寶玉的這一段姻緣。在第五十六回，賈寶玉聽說自己和甄寶玉不僅名字一樣，連相貌也相同，“自為是那四人承悅賈母之詞，后至園中去看湘云病去，湘云因說他：‘怎么列國有個藺相如，漢朝又有個司馬相如呢？’”曹雪芹又進一步設計了賈寶玉與甄寶玉相會的夢中夢情節：“寶玉心中便又疑惑起來：‘若說必無？也似必有；若說必有？又并無目睹?！闹袗瀽?，回至房中榻上默默盤算，不覺昏昏睡去。竟到一座花園之內……忽上了一個臺階，進入屋內……只見榻上那個少年嘆了一聲，一個丫環笑問道：‘寶玉，你不睡，又嘆什么？想必為你妹妹病了，你又胡愁亂恨呢?！瘜氂衤犝f心下也便吃驚，只見榻上少年說道：‘我聽見老太太說長安都中也有個寶玉，和我一樣的性情’……寶玉聽說忙說道：‘我因找寶玉來到這里，原來你就是寶玉？’榻上的忙下來拉住，笑道：‘原來你就是寶玉！這可不是夢里了？’寶玉道：‘這如何是夢？真而又真的！’”賈寶玉為何不去找與他有共同語言的黛玉，而偏偏與湘云談論甄寶玉呢？湘云此時正因時氣所感病臥在蘅蕪院，這是書中湘云唯一的一次患病，恰好賈寶玉就夢見甄寶玉的丫環對甄寶玉說：“想必為你妹妹病了，你又胡愁亂恨呢?！?甄寶玉為誰“胡愁亂恨”，當然是湘云了。前文已論及賈寶玉與甄寶玉，林黛玉與史湘云，如形影互照，對湘云來說，賈作甄時甄亦賈也。

綜上所述，我認為八十回后的史湘云應當是這樣的：金麒麟輾轉由甄寶玉所得，在一偶然的機會，甄寶玉與史湘云因金麒麟相遇并產生愛戀之情。此即第三十一回回目“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之意。兩人婚后過了一段非常幸福美滿的婚姻生活，這正是判詞所說:“廝配得才貌仙郎，博得個地久天長，準折得幼年時坎坷形狀”?？墒牵驄D二人因為某種變故，最終天各一方，湘云也如孤鶴幽云般漂泊他鄉，正如她的判詞所說:“終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 。 在曹雪芹筆下這個“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世界，湘云與書中諸多女兒一樣，最終還是難以逃脫悲慘的結局。

注釋：

①俞平伯. 紅樓夢辨[M] . 上海:上海亞東圖書館，1923。

②此處“寶玉”指的是賈寶玉，非甄寶玉。本文中除有特別指出，否則“寶玉”指的都是賈寶玉，而非甄寶玉。

③吳少平.“因麒麟伏白首雙星”解———兼論史湘云的結局及其他[J] . 紅樓夢學刊，1994 年第一輯。

④朱彤. 釋“白首雙星”[J] . 紅樓夢學刊，1979 年第1輯。

⑤周汝昌. 紅樓夢新證[M] . 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1976 ，920～921。

⑥鄭巧玉. 也論史湘云的結局[J] .社科縱橫2006第7 期，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