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身體寫作”引導女性走向了“身體的覺醒”,對女性主體性的完整生成意義深遠;但其中也暗含著本質主義傾向,在大眾文化消費的時代語境下女性啟蒙話語最終有可能被壓抑甚至自我瓦解。
關鍵詞:啟蒙;身體寫作;主體性;鏡像
“五四”時期的啟蒙文學與十八世紀法國思想啟蒙運動都采取了“用頭立地”(恩格斯語)的策略,引導人的精神走向自覺。而在間斷了半個多世紀后,新時期女性文學以嶄新的面貌承續了“五四”啟蒙話語。80年代的女性文學創作將女性與男性之間的關系仍做二元化的處理,啟蒙話語也仍是以進一步促使女性的精神覺醒為重心;可到了90年代初,情況則發生了變化,不僅兩性被一元化了——女性本質主義傾向日益突出,啟蒙話語也有所變異,由“用頭立地”變為“以身體立地”了。
一、“身體”的突圍與后現代女性主體性的鏡像
上世紀90年代初,“個人化寫作”橫空出世。陳染的《私人生活》和林白的《一個人的戰爭》堪稱代表作。“私人化小說”以其大膽直率而又深沉細膩的內心獨白,一發表便震動了整個文壇,作品驚世駭俗地描述了女性平日里最為難以啟齒、不可言傳的隱私——性心理、性經驗、性行為、甚至自慰。過去一直被層層疊疊的衣服和道德倫理禁忌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女性“身體”如今卻一絲不掛地“浮出了歷史地表”,展露在眾人的眼前。
陳染、林白們憑借埃萊娜·西蘇的“身體寫作”理論在文本創作中認真徹底而又成功地導演了一次女性“身體”對父權制思想藩籬的突圍。西蘇呼吁“婦女必須寫自己,必須通過身體來寫作,必須創造無法攻破的語言,這語言將摧毀隔閡、等級、花言巧語和清規戒律。……”[1]認為 “女人的身體有一千零一道火熱的門檻,一旦擊碎枷鎖和禁忌,她就會通過自己的身體向四面八方噴涌意義,使得老掉牙的母語響起多種語言……”[2]西蘇主張通過“身體寫作”來挑戰女人的身體一直被男權話語書寫的方式,試圖為女性“無史”的狀態填補一項空白。毫無疑問,西蘇的理論對陳染、林白們的思想意識及創作理念造成了強烈的沖擊,某種意義上其“私人化寫作”即是按西蘇理論的一次不折不扣的文本實踐。之所以在“私人化寫作”中有大量關于性的描寫,還有賴于西蘇更加激進的言論作為支撐——“關于女性特征的一切幾乎都有待女人來寫:關于她們的性征…她們的性愛。她們身體的某個微小而又巨大區域的突然激奮。”“關于諸如此類的沖動冒險…關于對某個一時還羞澀但隨即便坦然無忌部位的發現。”[3]正是對西蘇“身體寫作”理論的譯介與運用,才使得90年代初期出現了“私人化寫作”的現象,這對中國當代女性文學的發展影響非常深遠。
西蘇提出通過對婦女的“身體”寫作來挑戰男權話語,原因在于“在尋找自我真實性的直接和基本具象中,身體是決定性的成分……是個人身份的最確實的證明。”[4]而女人的身體及性經驗是與男性惟一同時也是最直觀的區別所在,是確認“自我”身份、凸顯女性意識與反抗男權話語的最有力的外在形式。在陳染林白及其之后的衛慧、棉棉的“身體寫作”中一直都有很鮮明的體現。作品中處于“成長”階段的年輕女性大都有著強烈的女性意識,尤其是性獨立意識。她們在對待兩性關系問題上一改以往女性的被動接受而為主動要求,扮演起了“夏娃”的角色;相反,男性則成為了被動接受者;其次,她們還有意消解了兩性之愛,將性與愛剝離開來,男性似乎只是滿足其性欲的工具而已;再次,她們還傾向于自戀或同性戀,干脆將被貶損化的男性逐出了她們情愛的精神世界。
“身體寫作”是一場“陰性寫作”對抗“陽性寫作”的運動,是一場艱難持久的“戰爭”,它在很大程度上動搖了菲勒斯中心主義,對既有的審美意識形態也造成了不小的沖擊。不可否認它對女性主體性完整地生成起到了不容低估的作用,這種揭示女性生存的歷史真相及重建女性話語的實踐為女性“開啟了另一扇門”。
然而透過文本我們會發現,這些“先鋒”女性不僅通過男性這一“他者”認識了“自我”,試圖不再依附于男性;而且她們還從鏡子中確認了“自我”,甚至愛上了自己。“自戀”情結在許多作品中都有詩化的描繪——多米喜歡用鏡子觀察自己的身體(《一個人的戰爭》),邵若玉喜歡在鏡子前跳舞(《往事隱現》),二帕“從鏡子一看到自己的臉充滿層次,富有質感,”就會“一次又一次地感到自己的魅力。”(《瓶中之水》)她們中甚至有的還“走到鏡子面前,對著鏡子幾乎是耳語的聲音說:你愛我嗎?”……倪拗拗、肖濛、黛二小姐等形象也都是很典型的自戀或同性戀的代表。她們都是“很容易愛上自己的人,”經常沉湎于幽閉的房間,攬鏡自賞或是體驗自我的感官或是沉思默想……此種書寫方式確實彰顯了獨特鮮明的女性視角與女性意識,她們以一種反文化的后現代叛逆姿態,靠“身體”突出了父權文化的重圍。然而這種主體性的獲得、身份的確認及女性意識的張揚莫不是以慘重的代價換來的。她們心中常常彌漫著孤獨與迷惘;生命被抹上了灰色,格外凄冷黯淡。為了反男權而決絕地抗爭,為了抗爭而選擇了逃離兩性之愛,最后只能退守到自我或同性那里尋求一種補償。難道女性身份的確認、主體性的生成非得以如此近乎殘酷且病態畸形的方式來獲得嗎?這種主體性其實只能在她們的鏡子中以虛幻的鏡像存在!況且她們的自戀,猶如“那克索斯”用雙臂擁抱自己的水中的倒影,將世界排斥在在外,最終也會將自己封閉隔絕……另外,倪拗拗、多米等女性在處理兩性關系時也是非常的感性隨意。如此反男權的策略及書寫女性的方式恐怕會大大削弱女性啟蒙話語的有效性!畢竟排斥男性或視之為性工具與女性自戀、同性戀一樣,皆暴露出了身體寫作中潛在的女性本質主義傾向,對建構女性主體性是極為不利的。單純靠身體突圍男權話語的藩籬,消解兩性二元尊崇女性一元的抗爭策略存在很大的危險性。沖決既有的倫理道德秩序不甚困難,關鍵在于尋找新的且合理有效的出路。而這在諸多文本中并沒給出令人欣慰的答案。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女性啟蒙話語被懸置了被壓抑了。
二、曖昧的“身體”與大眾文化消費語境下的商品
大眾文化消費浪潮席卷了一切可以用來消費享用的東西。包括文學,也包括女性的“身體”。黑格爾曾一度提倡的普遍理性在今天顯得蒼白無力,在物化現象盛行的消費社會,“身體寫作”也被納入了這種“新興的意識形態”之中。獲取經濟效益乃是工業文明社會的最高理性,而女性的“身體”(尤指作為欲望對象的肉體)在被包裝以及打造為熱賣的“產品”后成了商家牟取高額回報的工具。陳染林白們起初還處于堅守嚴肅文學陣地與倒向文化消費二者之間的徘徊猶疑中,然而沒多久就倒向了后者。之后出現的衛慧、棉棉們可謂乘著大眾文化消費的“東風”,憑借其更加驚世駭俗的“下半身寫作”著實火了一把,名利雙收。衛慧等作家筆下大都是物化時代的女性形象,最明顯的標志便是其物化的“房間”,里面充啻著鏡子、香煙、酒、香水、名牌服飾、高檔化妝品、搖滾樂……;同時這也是其欲望化的空間——自慰、性高潮等宣泄釋放與自我幽閉的精神空間。這些女性沉溺與其中不能自拔,從側面更暴露了她們精神的空虛迷孤獨以及玩世不恭的世紀末情緒,而這也正是物化時代中人們所患有的最典型的病癥的外在表征。在《上海寶貝》、《糖》等諸多作品中均有所體現。
后現代社會是視覺迷狂的時代,僅次于觸覺的“色情感官”——視覺在“人類直立起來之后”,其優勢便體現出來并且大為提高了。“男人和女人直立的時候,生殖器官赫然在目,成了視覺觀察和好奇心的對象。”[5]盡管弗洛伊德和西蘇號召人們傾聽“身體”,但人們還是更迷戀于看,尤其渴望看到女性身體的隱秘之處在最亢奮的那一刻。消費時代以刺激人們的視覺神經、煽動人欲為能事,“身體”及其核心內容的“性”直接由語言文字領域被移至了視覺領域。
從陳染到棉棉等女性作家筆下的女性的“身體”在消費時代語境中顯得頗為曖昧,不過是陳染林白等人把女性身體及性做了詩化的描寫罷了,而稍后出現的衛慧棉棉的“身體寫作”加之木子美、竹影青瞳的“偽身體寫作”(肉體情欲的寫真)就簡直是與消費文化一拍即合,“自慰、性高潮、濫交”場面的描寫完全是遵循消費時代的最高理性同時在商家的包裝策劃以及利用網絡傳媒的“狂轟濫炸”下進行的,一個個充滿挑逗意味的性感的“身體”被塑造出來,這些被大量復制的視覺文本沖擊著眾人的眼球,“開啟了有著窺視癖和意淫癥的男性骯臟丑陋的欲望之門”!就連林白、海男等女作家也沒能擺脫這種市場經濟時代的“潛規則”,其作品封面的設計就足以說明問題,而這在衛慧那里駕馭得更是游刃有余,無論從封面到內容都有如“脫衣舞女”在眾多射出貪婪目光的“看客”面前賣弄風騷、勾人魂魄……在今天的大街小巷猶如夏花競放、爭奇斗艷,好不一派熱鬧非凡的景象。這些女作家們與那些視覺迷狂之徒們聯袂制造了大眾文化消費時代中新的“神話”。
曖昧的“身體”一面試圖突出男權文化的重圍,一面又難以抗拒消費時代里太多的誘惑,身體與性的革命性解放扼殺了愛情的浪漫與神秘感以及那醉人的想象力,在這個時代我們喪失了更可寶貴的“精神的家園”!
啟蒙在消費時代的狂潮席卷之下又一次“失語”了,這是否宣告了90年代以來的“身體寫作”中所承載的啟蒙話語已經自我瓦解?在這個缺乏內涵、沒有深度的平面化的后現代社會及消費語境中作為“人類靈魂的導師”的文學工作者是否就該放棄自己的信仰與追求而隨波逐流?一系列的擔憂和疑問恐怕需要女性作家以及我們每個人冷靜認真的思考……
參考文獻:
[1]張京媛《當代女性主義文學批評》[M]北京大學出版社 1992年版 P201。
[2][3]拉曼·賽爾登編《文學批評理論——從柏拉圖到現在》[M]劉象愚、陳永國譯 北京大學出版社 2000年版 P590。
[4](法)讓—克魯德·考夫曼《女人的身體 男人的目光》 謝強、馬月譯[M]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2001年5月版 P15。
[5](美)彼得·布魯克斯《身體活——現代敘述中的欲望對象》朱生堅譯[M]新星出版社 2005年5月版 P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