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進中的內心矛盾和沖突

《野草》是魯迅創作的一部散文詩集，包含1924～1926年所作23篇散文詩，一篇題辭，合計24篇。《野草》被公認為最難懂、最艱澀、爭議也最多的一部作品，魯迅自己也曾說“那是難于直說”“有時措辭就很含胡”，其次，象征主義的手法也增加了作品閱讀的難度。歷來的研究者對于社會的魯迅，民族的魯迅，時代的魯迅研究很深刻透徹，但對于個人的魯迅研究較少，我對于《野草》的研究視角是創作主體的個性情感世界，從關注作家當時的創作心理角度出發去關注整個作品。

創作《野草》期間，魯迅內心世界十分特殊，十分復雜。本文就是從作家創新心理的面對社會的黑暗、新青年文化陣營的分裂，兄弟的失和，新舊婚姻的抉擇，魯迅內心充滿了矛盾和沖突，心靈深處埋藏著許多個人無法排解的難題：光明與黑暗；生與死兩難問題；心靈溝通問題；犧牲者與受惠者反饋問題；絕望與希望問題；生理與失敗問題；理想與現實問題；戰士與敵人問題等，這些矛盾聚集了社會、人生、心靈的多重糾葛，也是當時那個時代的人們無法解答的時代課題。魯迅作為偉大的思想家，時刻思考這些問題，并試圖從心靈深處甚至潛意識中找到答案，他的努力甚至到達了恨不得“抉心自食，欲知其味”程度，但是，時刻纏繞于內心的矛盾無法排解，他于是從矛盾中陷入更深的矛盾。他感到“黑絮一般的夜色簡直似乎要撲到心坎里。”魯迅對自己的心靈反復拷問“莫非這就是一點‘世界苦惱’么？我有時想，然而大約又不是的，這不過是濃濃的哀愁，中間還帶些快樂，我想接近它，但我愈想，它卻愈渺茫了，幾乎就要發現僅只我獨自倚著石欄，此外一無所有，必須待到我忘了努力才又感到淡淡的哀愁。”

《野草》就是作者在搏擊內心劇烈矛盾的心態下完成的，作品中充滿了相互糾結的情感漩渦：大悲苦與大歡喜，大恐懼與大勇敢，大壓抑與大釋放，大復仇與大關愛，大幻滅與大希望，大虛空與大富足。《野草》篇首的《題辭》里就運用了很多兩極對立的概念：空虛與充實，沉默與開口，生長和腐朽，生與死，明與暗，過去與未來，失望和希望，這些相互對照相互補充的雙方又相互轉化：腐朽促進生長，生長造成腐朽，死證明過去的生，生必然走向死亡，充實讓位于空虛，但空虛又變成充實，這一切就是魯迅矛盾思想的體現，形成一個無法解決的悖論漩渦。

《墓碣文》“我夢見自己正和墓碣對立，讀著上面的刻辭。那墓碣似是沙石所制，剝落很多，又有苔蘚叢生，僅存有限的文句——

“……于浩歌狂熱之際中寒；于天上看見深淵。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于無所希望中得救。……

“……有一游魂，化為長蛇，口有毒牙。不以嚙人，自嚙其身，終以隕顛。……

“……離開！……”

夢中文字看似不連貫，但實質意思是連貫的，在浩歌狂熱的時候突然遇到寒流和死亡。魯迅在“五四”運動到來之際，尊奉革命先驅者的命令，用充滿戰斗力的文字吶喊，浩歌狂熱之后，由于革命形勢發生轉折，文化思想界的反抗戰線瓦解了，他陷入死一般的情緒里，此時，他清醒的現實主義和濃重虛無思想交結在一起。

《影的告別》描寫了影子與形體的告別。影子與形體實際是不可分割的，這樣選擇寫作對象，實質就是作者內心很矛盾，自己在給自己說話，自己在審視自己，這樣就能忘卻外在環境，容易走入自己的內心世界，體現了“新我”與“舊我”、“我的這種想法”與“我的那種想法”的對立統一，表現出泣血靈魂的本真狀態。

“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地獄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你們將來的黃金世界里，我不愿去。”

天堂是根本不存在的虛幻，所以影子不愿意去；地獄充滿災難和魔鬼，影子也不愿意去；黃金世界是誘人的，隱喻空想的美好未來，而魯迅是清醒的現實主義者，他從來不相信脫離實際的美麗的幻想，所以影子也不愿意去。到底該到哪里去？魯迅對于這個問題進行著雙重性思考，構成內心無法排解的矛盾，他處于一個令先驅者感到深刻痛苦的兩難境地：執著于對黑暗現實的戰斗，卻找不到真正改變這種現實的出路；否定了對于將來的黃金世界的幻想，卻看不到真正給人帶來光明的希望。這種虛無思想所帶來的深刻矛盾，給正在同黑暗勢力孤軍奮戰的魯迅帶來前行的羈絆和精神上沉重的陰影。所以影子舉足不定：

“我不過一個影，要別你而沉沒在黑暗里了。然而黑暗又會吞并我，然而光明又會使我消失。”

在明暗之間的境遇里彷徨是一種極端的痛苦，生命存在與否的兩難抉擇是最痛苦的境遇，影子在猶豫之后，最后下了這樣的決心：

“然而我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間，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沒。”

在黑暗中沉沒就是選擇了虛無，魯迅又是在不愿意這樣沉沒，最終做出了這樣的最后抉擇：

“我愿意這樣，朋友——

“我獨自遠行，不但沒有你，并且再沒有別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沒，那世界全屬于我自己。”

“我愿意”包含了魯迅生命哲學中的兩個重要命題：寧肯在黑暗或光明中死去，也決不做一個茍且于明暗世界之間的偷生者；寧肯獨自咀嚼著黑暗與虛無的痛苦，也不讓黑暗與虛空占有內心領域，體現了面對黑暗與虛無進行絕望抗爭的戰斗精神。《影的告別》就是一篇曲折的自喻行作品，從“影”的形象中，我們看出魯迅作為一名孤獨探索者的偉大形象，“影”的充滿矛盾的聲音，深刻展示了魯迅所處的時代環境充滿黑暗與虛無，同時也展示了革命先驅者魯迅在矛盾四伏中進行著絕望的反抗的悲涼氣概。

參考文獻：

[1]錢理群：文本閱讀:從《朝花夕拾》到《野草》[J]，江蘇社會科學，2003年04。

[2]古大勇： 在表現主義的潛沖與暗滋下——《野草》創作方法新論[J]，淮北煤炭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0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