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殖民時代文化沖突的文學闡釋

英籍印裔作家薩爾曼·拉什迪的長篇小說《午夜的孩子》出版后好評如潮，拉什迪也從此名聲大噪，成為與加西亞·馬爾克斯、米蘭·昆德拉等文學大師相提并論的作家，被譽為“后殖民”文學的“教父”。2008年，這部小說獲布克獎40年來獲獎作品中的最佳作品獎。

《午夜的孩子》是一部以家族和國家歷史為背景的小說，表達了印度人民由殖民地向獨立國家轉化過程中的矛盾，用奇特的幻想和隱喻表現了對現實社會的諷刺和思考。

小說的故事發端于一個歷史性的時刻——1947年8月15日午夜，印度首任總理尼赫魯在這一時刻壯嚴宣布印度脫離英國殖民統治，成為獨立國家。在零時至一時這一重大歷史時刻，印度共出生了1001個嬰兒，其中共存活581人，這些與新印度同時誕生的孩子就是“午夜的孩子”。由于誕生的時刻非同尋常，他們都獲得了某些神奇的法力，法力的大小與他們出生的時刻有關，出生時間越接近零時法力越大。兩個離零時最近的嬰兒誕生在孟買，一個為英國人同雜耍藝人的妻子私通所生，另一個父母是孟買的一對穆斯林富商。但是，他們出生時被人調了包，信仰印度教的街頭藝人和信奉基督教的英國人的私生子，進入了穆斯林富商家庭，取名薩利姆·西奈；穆斯林富商的兒子卻進入了街頭藝人家中，取名濕婆。于是，他們的出身、種姓、宗教信仰全部顛倒了。兩個孩子都神通廣大。薩利姆有洞悉他人的內心的通靈術，和靈敏異常的鼻子。濕婆則有無比強大的膝蓋。

薩利姆的一生是印度獨立后歷史的寫照。他在富裕家庭長大，有向善求真的本能，希望團結午夜的孩子，為建設新印度做貢獻。然而，他的理想在現實生活中屢遭挫折，終至破滅。結果，他30歲時就生命枯竭，特異功能喪失殆盡，退化成了一個凡夫俗子。從小生長在惡劣環境中，伴隨著破壞與罪惡長大的濕婆則成了一個信奉暴力的歹徒，是孟加拉戰爭使他時來運轉，成為殺敵英雄。他與薩利姆勢不兩立。作者通過薩利姆和濕婆的故事審視印度的命運，試圖證實印度教關于“末世”的宿命觀，認為人類正面臨著人欲橫流，罪惡遍地的漫長黑暗時代。

濕婆在故事中很少出現，對他童年的描寫也很模糊，只是說在他們9歲時，他對薩利姆運用通靈術召集午夜的孩子們聚會構成了威脅，而這之后的20年間他又從故事中消失了，只是在小說結尾才與薩利姆重新碰面。把濕婆置于故事的后臺并沒有削弱他的象征意義，而是更凸顯了主人公的品格。他在故事中顯得虛無縹緲，若隱若現，讓讀者覺得他就像薩利姆幻覺中的人物。當然，小說中薩利姆的神奇經歷本身就恰似一種幻覺，只不過對諸多人物和事件的詳細描述使這些幻覺有了合理的解釋，雖然這些人物和事件都帶有超自然的奇幻性和偶然性。

濕婆的膝蓋是孔武有力的身體和強大軍隊的象征。他在不同的場合，特別是在戰場上，顯示了自己膝蓋讓人聞風喪膽的威力，而這也正是他在小說中成為惡人的隱喻。薩利姆的鼻子又大又丑，還有胎里帶來的疤痕，上學后變得愈加丑陋，直到9歲時，鼻子才成了他超凡之力的源頭，也成了與濕婆強大膝蓋抗衡的武器。他不僅能聞到人的特殊氣味，還能聞到人的情緒和態度。拉什迪似乎故意讓他的主人公丑陋無比，這既符合薩利姆是印度的象征這一主題，也是使小說主人公超凡拔俗的一種手段。對特殊的鼻子和膝蓋的描寫是小說的一條副線。鼻子表現的是智力，膝蓋表現的是暴力，鼻子和膝蓋既代表他們兩個人，也是兩種力量的象征。

小說強烈地折射出后殖民時代及后現代主義文學創作對傳統歷史觀、現實觀和創作觀的反叛性思考和質疑。小說的主人公薩利姆是個既生活于凡俗世界又具神話色彩的人物。他既是小說的主人公，也是小說的敘述者。他以第一人稱的口吻敘述了自己的前世今生，其中雜糅了許多重大歷史事件，是對印度歷史的再讀和審視，把1919年至1977年間印度發生的重大歷史事件盡攬無余，涉及阿姆利則慘案、印巴分治、南亞戰爭、甘地夫人頒布緊急狀態法等。作者充分運用國家大事、宗教、社會習俗和個人經歷等方面的素材，揭示了三代印度人的命運。

小說的內容和描寫有虛有實，體現了鮮明的魔幻現實主義色彩。非線性敘述、神奇的意象、預言和幻象等技巧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運用。魔幻和荒誕色彩并沒有讓讀者覺得故事不可信，而是讓人看到了魔幻和荒誕之后的象征和隱喻。小說反映的不僅是印度社會的客觀現實，也是印度人思想意識和信仰的主觀現實。小說吸收了西方現代派寫作技巧，將現代的表現手法與傳統的題材有機結合在一起，借用了印度史詩的敘事方式，故事節奏流暢，語言靈動風趣。有大量巧妙的比喻、雙關和有意識流手法的運用，許多內心獨白和對未來的感知都是人物在夢境和昏迷狀態時的冥想。故事敘述常有大的時空跳躍，令讀者目不暇接。

薩利姆身上集中了三種不同民族、文化和宗教信仰的因素，代表著印度社會相互矛盾的三股勢力。這個人物是集不同宗教文化和社會勢力于一體的印度的象征。作品反映了英國基督教與印度固有的印度教、伊斯蘭教思想文化和道德價值觀念之間的沖突與滲透。作者詳細剖析了殖民統治給印度留下的災難性后果。薩利姆曾經把孟買看作自己實現理想的樂土，希望人們擁有多種宗教信仰、文化傳統和語言，教派之間相安無事、和平相處。然而，他看到的現實與理想相去甚遠，和平相處只是一種美好的理想。他的經歷為讀者提出了獨立后印度人的文化身份認同問題，這也是后殖民時代殖民地國家的人民普遍面臨的一個問題。

拉什迪雖然加入了英國國籍，卻并沒有遠離自己的文化傳統，即少數民族群體中的印、巴移民文化傳統。他自命為多種文化的雜交兒和歷史的私生子，旗幟鮮明地反對文化宗教上的狹隘心理和彼此排斥，認為追求文化和種族的純粹是當代最危險的觀念。他遠離本土，身在歐洲，眼界開闊，多元文化背景加上豐富的想象力賦予了他獨到的眼光和批評視角。

印度文化是多元文化的混合體。《午夜的孩子》深刻反映了印度的這一文化特點，迎合了人們的欣賞趣味，這也正是它產生巨大影響的原因之一。作者通過一個家族的故事和一個人的遭遇折射了“后殖民”這一歷史時代，展現了廣闊的政治和社會背景，表現了深刻的文化和社會內涵。小說不僅是一部歷經三代的家史和主人公薩利姆的傳記，也是對印度近現代歷史的再讀和審視，不但呈現了印度歷史的丑惡與光榮，也呈現了印度人民的生活、命運、夢想與無奈。小說題材獨特，思想深刻，把神話、寓言、宗教、通俗文化、社會現實和歷史事件揉合在了一起，紀實與虛構互現，歷史事實和神話傳說并存，呼喚異質文化之間的相互交流和人與人之間的平等相處。

1989年，拉什迪因在小說《撒旦詩篇》中有褻瀆伊斯蘭教的描寫而觸怒了伊斯蘭教，被伊朗前精神領袖霍梅尼宣布有罪，并號召穆斯林在全世界追殺他。為躲避追殺，拉什迪多年來一直東躲西藏，過著隱居生活。這是他個人的悲劇，也是歷史和社會的悲劇。他從小接受西方教育，用英語思維寫作。在相當程度上，他是以西方主流文化的視角來評判故土同胞的宗教文化。西方人出于寬容或其他原因對他是接受的，他也確實得到了榮譽，受到了庇護。但是，或許因為他的文化之根脫離了故土，或許因為他天生的叛逆性格，他不能被自己的同胞所寬容，不能被本土文化所接納。小說中薩利姆提出的“我是誰”這一問題，正是拉什迪的心聲，表明了像他這樣的流散者對自己文化身份迷惑。而他似乎一直在以自己的作品證明自我，尋求自我，創造自我，定義自我。這正是后殖民主義文學中作家身份的丟失與發現的悖論。但是，“對自我的探究總是而且必將以悖論式的不滿足而告終。”①。拉什迪是復雜的，他的作品是復雜的，難怪英國當代著名作家大衛·洛奇說他是“文學批評的絕佳樣本”②。

注釋：

①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董強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年，第32頁。

②David Lodge， Consciousness and the Novel， London:

Secker Warburg， 2002 p.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