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微”和“有點兒”的語義及語用比較

摘要:文章運用比較分析和語義分析的方法，探討程度副詞“稍微”和“有點兒”的區別。在語義上，“稍微”與“有點兒”有程度量級的差異，“稍微”表示微量，“有點兒”表示低量；在語用上，“稍微”與“有點兒”的不同表現在口氣差異、行為類型、感情色彩三個方面。

關鍵詞：“稍微”；“有點兒”；語義；語用

一、 引言

“稍微”和“有點兒”是現代漢語的常用程度副詞。在《現代漢語八百詞》中，“稍微”的解釋是“表示數量不多或者程度不深” [1]P423，“有點兒”的解釋是“表示程度不高；稍微。”[1]P559《現代漢語詞典》（第5版）的解釋與此相同[2] P1199， P1652。看來這兩個詞在語義特征上有相似的地方，尤其是用“稍微”來注釋“有點兒”，很容易使人認為這兩個詞可以互換。實際上，當我們用《現代漢語八百詞》里的有關例句來作替換時，就會發現問題：

（1）我有點想去又有點不想去。 ——→﹡我稍微想去又稍微不想去。

這個問題提得有點太突然。 ——→ ﹡這個問題提得稍微太突然。

你不覺得疼嗎？——有點。 ——→﹡你不覺得疼嗎？——稍微。

（2）他比你稍微高點兒。 ——→﹡他比你有點高點兒。

只要稍微一松勁就會落后。 ——→﹡只要有點兒一松勁就會落后。

這桌子可不可以稍微挪動挪動？——→﹡這桌子可不可以有點兒挪動挪動？

以上帶﹡的句子都不符合漢語習慣，是不合格的句子。這說明“稍微”和“有點兒”的用法是有區別的。郭姝慧從詞語搭配和句式選擇兩個方面描寫了二者的差異，指出這種差異主要是由于它們分別屬于相對程度副詞和絕對程度副詞[3]P126。本文從語義和語用兩個方面，進一步討論“稍微”和“有點兒”的差異問題，并試圖對以上病句作出解釋。文中語料來源于北京大學現代漢語語料庫（以下簡稱“語料庫”）。

二、語義背景分析

根據有無比較對象，王力先生在1933年率先將副詞分為絕對程度副詞和相對程度副詞兩大類別[4]P131-132，后人以此為基礎對程度副詞的程度量級差異作出了區分。最常見的分級方式是在兩類程度副詞內部按照所表程度的高低，各自區分出低量、中量、高量、極量四個層級，其中“稍微”和“有點兒”分別處于兩類程度副詞的低量級別[5]P12。這也就是為什么人們普遍所認為的可以用“稍微”來注釋“有點兒”。

然而，如果聯系它們各自出現的語義背景來分析其具體用法，就會發現它們的語法意義并不完全一樣。我們認為：雖然“稍微”和“有點兒”的語義特征都是表示程度不深，但二者還是有量級差異的，“稍微”是表示微量，“有點兒”是表示低量，量級上低量大于微量，即低量A >微量A。

（一）“稍微”的語法意義

我們分析與“稍微”共現的成分，可以分為以下幾種情況。

1.與“一絲”“絲毫”共現。例如：

（1）段永霞一顆多難的心也稍微得到了一絲安慰。

（2）反之，信息的稍微遲緩和絲毫偏差，也可以給軍隊帶來失敗和毀滅。

量詞“絲”表示極小或者極少的量，形容詞“絲毫”的意思也是極小或者很少，“稍微”與它們搭配和諧自然。

2.與“一+動詞”共現。例如：

（3）聽完總管的話，他把韁繩稍微一松，雪獅子急躁地向前一躥，奔向老營而去。

（4）一道光閃到了杜亦甫的窗上，稍微一停，閃過去了；接著又是一道，一停，又過去了。

（5）向左右稍微一看，他們立刻排得相當的齊整。

“一+動詞”結構的語法意義是表示經過某一短暫動作就得出某種結果或結論[1]P527，“稍微”與“一+動詞”搭配，更強調了“松”“停”“看”動作的時量短暫。

3.與“一……就……”共現。例如：

（6）后空翻時身體從兩杠中間經過，稍微一歪，身體就磕在杠上。

（7）那人呢，皮膚曬脫了皮，嘴上是一串串的水泡， 稍微一碰就血淋淋的。

“一……就……”這個結構包含兩種語法意義，一是表示一種動作或情況出現后緊接著發生另一種動作情況，二是表示動作一經發生就達到某種程度，或有某種結果[1]P526。這兩種語法意義的共同特征是動作時間短暫，“稍微”與“一……就……”搭配凸顯了前后兩個動作之間的時量短。

4．與數量成分的共現。例如：

（8）可以考慮連隊指導員的年齡稍微大一點，任職時間稍微長一點。

（9）高級學校的訓練對象要稍微改動一下。

“稍微”修飾形容詞或動詞時，形容詞或動詞的后面通常要跟表示不定量、少量的數量詞語，如“一點兒”“一下”“一些”等。

5.與動詞重疊形式的共現。例如：

（10）但你稍微想想，其實這是個毫不矛盾的統一體。

（11）把頭發剪一剪，發梢稍微卷一卷。

（12）主席稍微停了停。

動詞重疊形式 “VV、V一V、V了V”的語法意義是表示短時少量，可以受“稍微”的修飾。

6.與短瞬詞語的共現。例如：

（13）如今事情確實難辦，既要除掉內患，還要留下這一千多人馬抵御官軍，而時間倉猝，不許他稍微耽擱。

這里的形容詞“倉促”與“稍微”共現于一個語段。“倉促”的語義是時間非常短暫。

以上例（1）—例（13）中的“稍微”都不能換成“有點兒”。從上面的描寫中，我們不難發現“稍微”的后面一般不能只是一個簡單的動詞或形容詞，而往往是一個復雜成分，如數量短語、述賓短語、述補短語、動詞重疊形式等；“稍微”出現的語義背景都是表示非常微小的程度量，或者是數量少，或者是程度低，或者是時間短。根據“相適度原則”，“程度副詞與被修飾對象之間的程度高低搭配要吻合”[6]P39，我們認為“稍微”的語法意義是表示輕微的程度量，不容易讓人察覺。

再來看“稍微”一詞的來源。根據張誼生的考察結果，現代漢語的程度副詞“稍微”由古代漢語的“稍”“微”“略”發展而來。由本義引申為具有一定特征的類屬義，再由類屬義逐漸虛化為副詞，如“稍:(禾的末端) 漸小處→小、少→稍微”；“略: (疆界，地域)面積少→用功少→簡略，稍微”；“微:細小→稍微”，由數量空間向程度空間投射，這就是“稍微”的語法化歷程[7]P55-60。通過“稍微”的語法化歷程，我們可以進一步證實“稍微”的語義側重于表示微量。

（二）“有點兒”的語法意義

請看例句：

1.與高量級程度副詞“真”共現。例如：

（14）進口閥片價格十分高昂，工廠真有點兒招架不住。

（15）我真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還以為是聽錯了。

2.與高量級程度副詞“很”共現。例如：

（16）赤了足伸到水里去，實在很有點冷，但是他們不怕，下到水里還不肯上來。

（17）那見不得光、露不得面的關系，被直截了當、毫不留情地翻開來，很有點慘不忍睹。

（18）蘇普比她大了兩歲，長得很高，站在草地上很有點威武。

3.與“大”“多”“明顯”等詞語共現。例如：

（19）叛軍聲勢很大，漢景帝有點嚇了。

（20）張克南已經明顯地有點受不了了，正好車站的廣播員讓旅客排隊買票，這一下把大家都解脫了。

（21）唐玄宗聽到反對的人多，也有點動搖起來。

（22）當下我很有點悶窒，大有呼吸新鮮空氣之必要。

“有點兒”通過語境手段，即前言后語的形式與“大”“多”“明顯”等詞語共現，這些詞語的共同語義特征是“程度高”或者“數量多”。

4.與性質形容詞共現。例如：

（23）他的話未免說得有點過火，但的確有那么一些廠家，不認真在產品的質量上下功夫，把過多的精力和資金花在作廣告上。

（24）不過他們的這次“舉措”搞得似乎太“瀟灑”了，“瀟灑”得有點出奇。

例（23）和（24）中的形容詞“過火”“出奇”的共有語義特征都是“程度高”。

5.與狀態形容詞共現。例如：

狀態形容詞本身就包含著一個相當高的程度量，一般不能再受程度副詞的修飾，但是我們在語料庫中也搜索到幾個“有點兒”修飾狀態形容詞的例句。例如：

（25）人們對她只知一鱗半爪， 有點疑疑惑惑，提供的稿件，與她的壯烈犧牲不相吻合。

（26）阿根廷男籃，今天一開場對中國隊似乎不大放在眼里，進攻、防守都有點松松垮垮。

（27）雖然不乏感人的故事，但總是有點悲悲切切的感覺。

（28）葉建忠是個心思比較復雜的青年，在劇中這一段人生旅途上有點跌跌撞撞，結尾時他又重新回到京九工地……

“有點兒”的出現雖然使狀態形容詞的程度量受到一定的磨損，但是仍然擁有一定的程度。從對語料庫的搜索結果來看，我們還沒有發現“稍微”修飾狀態形容詞的現象。

6.與其他程度量大的語句共現。例如：

（29）梁武帝聽說他弟弟要奪他的權，也有點吃驚，親自帶領禁軍去搜查！

（30）他說話時有點羞澀，小臉蛋漲得緋紅。

例句（29）和（30）雖然沒有出現明顯的高程度量詞語，但是通過某一話語在一定的語境中仍然隱含著不低的程度量。比如例（29）中雖然說是有點“吃驚”，但是這種“吃驚”也是程度不輕的，否則梁武帝就用不著親自帶領禁衛軍去搜查了；例（30）從上下文來看，“羞澀”的程度是不低的，假如只是一點點羞澀的話，臉蛋兒就不至于漲得通紅。

上述例句中的“有點兒”都不能換成“稍微”。考察這些句子中“有點兒”出現的語言環境，不難發現其語義背景都表明了并不輕微的程度量。按照“相適度”的原則，我們認為“有點兒”表示的程度量是少量或者低量，比較容易讓人感覺到。

（三）“稍微”“有點兒”的共現分析

（31）霍莉看上去稍微有點兒擔心。

“稍微”可以與“有點兒”連用，“在漢語表達中，說話人往往擔心所強調的量級不夠，于是就會在原來基礎上繼續使用程度詞或提升或降低程度量。”[7]P59“稍微”用在“有點兒”的前面，起到降低程度量的作用。郭姝慧也指出“稍微”的出現能使程度進一步降低，比如“你的嗓子稍微有點紅”比“你的嗓子有點紅”這兩個句子，前一句“紅”的程度比后一句要輕一些[3]P127。

三、語用功能比較

（一）口氣差異

口氣是指“說寫者根據語用目的，采用某種方式以表達不同語氣時所表現出來的情感評價。”[8]P45 “口氣通常通過一定的副詞性詞語來表示”[9]P8。因為“稍微”比“有點兒”的程度量級輕微，所以“稍微”的口氣比“有點兒”弱化一些、委婉一些。當說話人發表某種看法、表述某種觀點時，經常用“稍微”來向聽話人顯示謙遜、禮貌和尊重，也就是說，“稍微”與“請、對不起、勞駕、不好意思”等詞語一樣成為一種禮貌語標記。比如：

（32）這一個特點， 我就稍微講得多一點。

（33）這個問題比較復雜，要稍微多講兩句。

“稍微”和“有點兒”還存在肯定與否定的口氣差異。“稍微”的量級比原級高，比如“稍微熱了一點”比“熱”的程度高，所以“稍微”帶有肯定原級的意味；“有點兒”的量級比原級低，如“有點熱”的程度不如“熱”，所以“有點兒”帶有否定原級的意味。

（二）行為類型

“行為類型是指句子的表達功能或交際用途。從語用上看，任何句子都是在完成一定類型的行為，例如敘述、解釋、描繪、提問、請求、命令、致謝、道歉、祝賀、驚嘆等等”[9]P7。可以粗略地分為陳述、疑問、祈使和感嘆四種。“稍微”與“有點兒”在行為類型上有所不同。

“稍微”經常用于祈使。比如：

（34）不好意思，你先在沙發上稍微坐坐，我這里馬上就好！

（35）是不是請您再稍微講得具體些？

“稍微”不能用于感嘆。我們在語料庫中只找到8個帶有感嘆號的句子，這幾條句子的表達功能實際上也并不表示感嘆。比如：

（36）8000米要稍微好一點！ （陳述）

（37）大家還是稍微吃點東西吧！（建議）

（38）他只是運氣稍微好一些！（陳述）

“有點兒”則可用于感嘆而不用于祈使。以下例句句末的語氣詞“呢、啊、哩”和句中的副詞“真、簡直”等的運用使句子帶有感嘆色彩，比如：

（39）真有點像股票市場呢！

（40）你簡直有點莫名其妙！

（41）那可是有點兒奇怪啊！

（42）鋼絲繩繃得有點太緊了！

“稍微”與“有點兒”在行為類型上的差異可以從語法意義上得到解釋。祈使是一種使役性言語行為，從本質上來說是“不禮貌的”或“失禮的”，這種行為的實施可能威脅到對方的面子，因此說話人要特別注意禮貌地使用語言來減少言語行為的非禮性[10]P214。而“稍微”的口氣委婉，可以增加語言的禮貌程度。比較“請您等一下！”和“請您稍微等一下！”，后一句表達更加禮貌。感嘆是一種表情性言語行為，“是從說話人的角度看世界，以說話人的感情為中心來組織語句，因此，表達強烈的感情，明確態度，是其最基本的語用功

能”[11]P127。“有點兒”含有一定的程度量，可以幫助抒發強烈的感情，只不過“有點兒”的加入使句子感嘆強度有所減弱。

（三）感情色彩差異

“稍微”與“有點兒”在對搭配詞語感情色彩義作選擇時有互補傾向[6]P40。“稍微”與“有點兒”都可以修飾中性詞語，“稍微”修飾中性詞語時語義是表示程度輕微或數量很少，比如“稍微等一下”；“有點兒”修飾中性詞語時語義是表示消極意義或者變化幅度小，比如“湯有點兒咸”“春天來了，樹葉有點兒綠了”。

但是“稍微”更多的是修飾褒義形容詞，較少修飾貶義詞。這是由于“稍微”帶有肯定的口氣，褒義詞的語義特征也是表示肯定，根據“語義一致性原則”，“兩個詞語能夠組合成一個語言結構， 它們必定具有某個或某些相同的語義特征。”[12]P29所以“稍微”多修飾褒義詞，多用于積極意義的表達。

而“有點兒”往往與貶義詞搭配，很少與褒義詞搭配。這是因為“有點兒”是不表示比較的絕對程度副詞，它只表示自身性質或狀態處于低量級程度。當它修飾褒義詞時，表示的是低量級的褒義；當它修飾貶義詞時，表示的仍然是低量級的貶義。在語用學理論上，禮貌原則要求“盡力縮小對他人的貶損，盡力夸大對他人的贊揚”[10]P219，而“有點兒+褒義詞”所表示的是低量級的贊揚，違背了“盡力夸大對他人的贊揚”，顯然不符合禮貌原則；“有點兒+貶義詞”所表示的是低量級的批評，卻可以降低貶義的程度量，符合“盡力縮小對他人的貶損”，順應了禮貌原則。此外，“有點兒”還帶有否定的意味，貶義詞也具有否定的語義特征，二者語義匹配，所以“有點兒”多修飾褒義詞，多用于消極意義的表達。

四、小結

本文從語義背景分析入手，聯系“稍微”和“有點兒”出現的語言環境，總結歸納出“稍微”與“有點兒”在語法意義上有程度量級的差異，“稍微”表示微量，“有點兒”表示低量；在語用功能上，“稍微”能夠弱化口氣，表達委婉和禮貌，“稍微”表示肯定，“有點兒”表示否定；“稍微”用于祈使行為，“有點兒”用于感嘆行為；“稍微”多用于積極意義，“有點兒”多用于消極意義。可以看出，“稍微”與“有點兒”在句法表現、語義背景、語用功能上構成了近乎對立的分布，因此我們不能簡單地用“稍微”來注釋“有點兒”。

據此，本文開頭所舉不符合漢語習慣的句子可作出如下解釋：

﹡我稍微想去又稍微不想去。（“想去又不想去”是用“肯定＋否定”的格式來表達說話人矛盾的心情。如果要構成一種矛盾，必然要有一定的量，“稍微”的微量就無法表達這種程度。）

﹡這個問題提得稍微太突然。（“太”的語義是表示超高量，“稍微”的語義是表示輕微量，二者語義不匹配，句子不合格。將“稍微”換作“有點兒”，語義距離要近些，句子合格。）

﹡你不覺得疼嗎？——稍微。（如果沒有比較的意味，就不能用“稍微”。）

﹡他比你有點高點兒。（“有點”不能用于比較句。）

﹡我想有點休息一下。（“有點”修飾的動詞后面不能跟數量成分。）

﹡只要有點一松勁就會落后。（“一…… 就……”格式要求與“稍微”搭配，二者語義相互適應）

﹡這桌子可不可以有點挪動挪動？（在祈使語氣中，應該使用“稍微”，這是一種委婉禮貌的表達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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