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五首

在蒲松齡故居的屋檐下

走進蒲松齡故里蒲家莊

在草坯黑瓦故居的屋檐下

有許多人走進走出

唯獨沒有清瘦的聊齋主人

還是在故事里才能與蒲公相遇

他從柳泉邊回來

身上還披著柳絮的花痕

蒲公去泉井擔水來著

一頭擔著清清的泉水

一頭擔著陳釀的俗話

黃昏后的月亮像銀盤

蒲公借著月光在屋檐下同兄弟聊齋

茶喝干了酸葡萄都吃光了

就是畫皮故事里的狐貍精還沒有現出原形

干脆把杯一揚飲盡月光

切聽嶗山下清宮古剎深園

香玉變成耐冬仙子降雪的神話

蒲公沏茶都用煮沸柳泉的井水

茶氣繚繞總是繞著黑瓦的屋檐盤旋

這是蒲家莊最好的井水沏開的最好的茶香

聊齋里的鬼狐多得難算

大多都順著縷縷漂柔的輕煙飛上了青天

黑瓦屋檐下的墻頭草都生出了翅膀

隨風搖擺也充滿著故事的情節

都說蒲公墓穴上長著的青草

跟屋檐下的墻頭草一樣神秘不朽

一位追隨蒲公追隨聊齋的鄉里人說

蒲公在墓穴里平躺枕著一本厚厚的書

后來墓穴毀了這本書一動就化成了灰

為了探個究竟

黑瓦的屋檐下時常有人談起聊齋足本

都說與蒲公墓中枕著的厚書有關

許多人在屋檐下的竹林邊尋找蒲公的腳印

可是不管怎樣尋覓

也沒有尋找到任何一條

從屋檐下到書房到地窖到街頭巷尾的特殊小徑

因為蒲公說故事大多在井臺村口和夏日的大槐樹下

鄉里人說蒲公都脫了鞋子到炕頭聊齋

還說當年蒲公穿的是老娘用手納的千層布底鞋

土天井石板路根本留不下游說的蹤跡

足本的聊齋風化之后手抄本問世為《聊齋志異》

黑瓦屋檐下的石凳石桌旁

當年那些津津有味的古風軼事

該有多少拾遺在故居繞梁

致李苦禪畫師

江北水城聊城三十六里蒲鎮的李哥莊村

是你土生土長土的連年遭饑荒的故里

蘭花這青青的瘦草

在你的手上像田地的莊稼在風中活著

長年在你黑亮墨色的汁液中綻放

故里的棉田一望無際

你從田埂走過

回望的時候一片雪白的原野盡頭只有幾座屋舍

你思緒里想雪白的顏色是和蘭草一樣冰清如潔

骨子和狼豪筆端流淌著的是血液和墨汁

你把蘭草和靈芝畫在了平展的暄紙

君子和善人在你的筆下蘊含著風骨

一次遭了難你一口氣過黃河渡口

從故里高唐縣來到嶗山腳下的一個小山村

你和他人一起養花種地寫蘭

把山村當成千里之外三十六里蒲的老家

隱姓埋名幾度冷月寒窗

茅屋草舍你結識難友老巔

他李姓名鏡海是地道的嶗山人

你教給他種蘭畫蘭人要如蘭流芳

成了他一生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藝術道藝

從魯西高唐到魯東嶗山

從黃河岸邊到黃海之濱

你的足跡沾滿了黃河的原漿黃海的波浪

無論走到天之涯海之角

蘭花草總蓬勃生機在你的左右

一束束淡淡的清雅

一簇簇帶苦味的芬芳

不朽的季羨林先生

從官莊到中關村

從江北水城聊城臨清縣到北大燕園

一個布衣少年

一個追夢的男人

把一條泥土的鄉間羊腸小道

走成了一條大都市里能跑無軌電車的柏油馬路

布衣英俊

竟成了布衣泰斗

關上門點起了那盞豆大的油燈

手指間的光陰便在昏黃的油燈下點燃

私孰先生的經文和母親的叮嚀在你童年的眸子里閃動

從茅屋星亮的油燈到朗潤園自宅的白熾燈

歲月彈指一揮間

在格子的田埂之上

你一爬近一個世紀的光陰就過去了

德國十年

哥廷根的風把你的思維并沒有吹殘

梵文蒙文藏文滿文巴利文吐火羅文

波斯文粟特文東土耳其文阿拉伯文

東方學的語種你都折疊進腦海帶回了故土

從臨清到濟南是痛苦童年的善來

從濟南到清華是英發青年的善來

從清華到哥廷根是憂心壯年的善來

從德國到北大是激情成年的善來

每當清晨四點朗潤園居宅書房的燈光就亮了

這已是你邁一個世紀早起筆耕的習慣

此時你已把灰黃鄉土早年的饑餓潤進了筆墨

此時你已把哥廷根沒有牛奶和面包的日子潤進了筆端

浩劫十年你住進了牛棚

打擊抄家示眾搬煤挖坑抬石頭

你的身上被踏上了一只腳十只腳上百只腳

這是你一生漂泊十年后的又一場十年悲夢

夢的斷片都傾瀉在血淚注釋的《牛棚雜憶》之間

《印度古代語言》和《吐火羅文彌勒會見記譯釋》

《羅摩衍那》和《五卷書》

《浮屠與佛》和《妙法蓮華經》

《玄奘與“大唐西域記”》和《糖史》

奠定了燕國北大東方語文學和千秋基座

二ＯＯ九年七月十一日上午八時五十分

先生走完了他九十八年長達一個世紀的人生旅程

帶著山東臨清縣鄉間老人的純樸

帶著留德十年飽受困境與饑餓的痛苦

帶著十年牛棚的生涯

帶著燕國美文一樣沉甸甸的碩果和微笑

帶著樸素的布衣

題臧克家雕塑

凝思著你坐在靠背椅上

坐在山大南路山東大學新校區的校園里

青銅色的金屬把你的軀體鑄造雕塑成人的化身

詩人的化身

你和華岡方成武聞一多又聚到了一起

你們的對面就是大哉孔子的大理石雕像

對話嗎文人喜歡沉默

此處無聲勝有聲

《老馬》《有的人》《老哥哥》

在你的筆下老馬背上的壓力往肉里扣

在你的筆下天空飄來一道鞭影老馬昂首望望前頭

在你的筆下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

在你的筆下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

在你的筆下干苦活的老哥哥心苦但人實誠

在你的筆下老哥哥成了你家幾代人的老哥哥

《臧克家詩選》是你苦熬筆耕的圣卷

你雕塑的手上握一本詩選就好了

詩從風雨里來

又到風雨里去

《詩刊》你是第一任主持

半個多世紀的詩歌大刊

至今詩詞此興

美譽佳作流芳世紀詩壇

在你的雕塑前站立

握一下你的手是愛詩的后輩握著大詩人的手

青銅的溫度里

我感到你骨子里有老馬的血液在奔流

給我的舅舅肖像

1

舅舅的嘴角邊

有一點淺褐色痕跡像一顆黑色的痣

月亮都知道

那是在一個黃昏后

《聊齋志異》的惆悵打濕了舅舅的沉思

憂郁中舅舅把一支點燃的煙頭倒含在嘴角

于是歲月就這么打上了永久的烙印

2

舅舅的嗓音渾厚沉重而有時有些沙啞

聽母親說過

那是童年賣冰棍時

被夏日的風雨打濕的

我想這大多是在三尺講臺述說國文

被粉筆的漂塵嗆的

3

舅舅的身體瘦瘦的

聽父親說過

在山東師范學院校園低矮的學生宿舍里

九十公分寬的木板床上

一半是書一半是舅舅

我想莫非是被書擠瘦的

4

舅舅的性格

總像他筆下的

《聊齋》幽默筆法淺識

沉默中給以朦朧詩一樣的感覺和回味

5

舅舅有一雙深沉智慧的眼睛

在一個雨天被近視

隔斷了遠山的風景

于是在那道年青挺直的鼻梁上

托起了兩顆

夜里不眠的星星

6

舅舅的心里

有一根被海岸線拉長的記憶

嶗山苦苦菜一樣很澀

那是在一個冬天的早晨

我沿著青石板路

順著那根凍僵的纜繩走上冰封的井臺

找到的詩行

7

舅舅的步伐

很輕很瀟灑

總是以散文的步子

出現在校園在街上

無論是雨天

無論是雪地

8

舅舅是嶗山人

每次回故鄉

總愛到海邊的綠石灘漫步

歸來時總帶回幾顆沉甸甸的綠石

帶回大海的心聲

9

舅舅喝酒但不貪杯

舅舅喝酒多是高度白酒或是不老草泡制的藥酒

酒后舅舅講古文和近現代散文給我聽

我在醉中聽舅舅講國學

大多醉在國文意境的風情中

10

舅舅在2006年底出版個人散文集

一生為文精彩的筆墨

題名曰《桑梓小記》

注釋：①這首詩本來是送給我一生為文的舅舅的一份心意和禮物，但恰恰就是使我用了近20年寫成的這首小詩，竟成了我永遠追憶和懷念舅舅的悼文。2009年8月２０日下午舅舅離開了人世，5月18日下午舅舅在病榻上讀了我的這首小詩，他說寫得好，等我去世后把它刻在碑的后面……

②《桑梓小記》散文集，華藝出版社2006年12月出版，作者：姜云先，山東省散文學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