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90年代以先鋒寫作的轉型為表征的現實主義回潮,延伸而至新世紀小說的貼著地面行走。十幾年來中國當代小說似乎漸漸喪失了飛翔的能力,創作主體的邊緣化、想象力和思辨力的退化、文學信念的失落以及創新激情的減弱使得當下的小說創作不知不覺中陷入了一種千人一面的尷尬境地。在文學市場化和閱讀大眾化的共同驅使下,小說一定要寫實,一定要講述一個好看的故事已經深入大多數作家的創作觀念,并成為由出版商和大眾閱讀所共同支配的商業寫作機制中的不二法則。在此種單一而僵化的文學生態環境中, 小說家的任何一點別出新裁或者說自主創新都會成為評論家關注的焦點。近年來,襄軍勁旅李叔德致力于創作的唐朝詩人系列小說《孟浩然新傳》、《戰亂詩人張繼》和《皮日休之死》,以詩人命運為線索,縱向數百年,以小說筆法演繹一個帝國的歷史。已經創作完成并出版的《孟浩然新傳》(湖北人民出版社2007年)記錄了一個時代曾經的悲歡與滄桑,它們縱向地記憶著一個時代的脈絡與傳承,橫向地展示著一個城市寬廣而深厚的閱歷,并在這縱橫之間交織著一個時空獨有的個性與特征。可以說,作家李叔德不遺余力地營造了一個文學性的王國,作品散發出濃郁的詩性氣質,將中國現代小說的寫意傳統發揮到了極致。
傳統歷史小說往往以真實的歷史背景、歷史時間和歷史人物為框架來構筑歷史故事,企圖最大限度地接近所謂歷史的本來面目。長篇歷史傳奇《孟浩然新傳》卻拋棄了這種經典常態的模式,它是以歷史的形式出現的小說,也可以說是以小說的形式出現的歷史。故事發生的時間維度是唐開元元年到開元二十九年,也即開元盛世時期,小說中主人公孟浩然社會人生登場表演和退幕的二十九年,兩條平行狀態的敘述形成多部和聲的藝術效果。在這里,歷史的絕對客觀不過是一種虛幻的心象而已,這部小說寫作之前已經有比較確定的歷史材料擺在那里。但歷史也有不那么確定的一面。新歷史主義的主將格林布拉特指出:“歷史不能脫離文本性,一切文本都不得不面對文學文本所揭示的不確定性的危機。所以我們說,歷史失去了它在認識論方面的純真”。按照格林布拉特的說法,歷史面對文學時,也不得不陷入“不確定性的危機”,或更直白地說,歷史同樣虛構。從這種認識角度出發,我們便會發現《孟浩然新傳》這部小說中的“大事不虛,小事不拘”。小說的作者是從兩種取向,即社會存在的取向上和人的存在的取向上來看待這段歷史時空中的歷史人物和事件的。所謂社會存在的取向, 即社會學的觀念, 亦即那種總是要將人置于一定的社會地位和社會處境中來加以看待的觀念。這是我們歷來慣用的觀念,但這種觀念并不能更好地引導我們去洞見人心靈深處的東西, 往往會使我們將人看“ 走眼”, 因為社會學的觀念中更多的是人的理性的一面, 而這種理性之中則難免有“自欺”的東西。比較而言, 最能使人獲得認知真實的應該是人的存在的觀念。所謂人的存在,即那些同個人以及個人的情感、情緒、體驗、生命意志等緊密相連的本原的、第一性的東西———生命存在的最本真的精神取向, 亦即最本真的生命精神。這正是人所固有的而毫無辦法作假的東西, 并且, 人的這種存在對于每一個具體的個人來說是完全相通的。這種人的存在的觀念, 正是文學最需要的觀念。以這種觀念去觀照一切, 我們會看得更細微、更真切, 看到那些“本原的、第一性的東西”,看到更真實的世界。我們明顯地感到小說作者在《孟浩然新傳》中是有意識地把握著這種觀念的。
小說對開元盛世采用兩種描寫方式,一種為實寫,從公元六八九年即大唐永昌元年萬象神宮皇家祭祀活動始,比較集中的描寫李隆基泰山封禪、殺子黜相,丞相姚崇、張說、張九齡輔政,張九齡政敵李林甫封官進爵,荊州刺史韓朝宗兼推薦人,異族將領安祿山起兵叛亂。大詩人兼詩友李白、王維、王昌齡與主人公以詩酬和。在創作之初,作者李叔德花費極大的精力搜集、閱讀大量與之相關的第一手史料。這種尊重史實、還原歷史的追求貫穿于李叔德的整個藝術創作中,具體表現為對史料的充分考據和對“真實可信”的講求,于是即便是歷史虛構,雖不曾在歷史上發生過,但卻是有可能發生的。也就是說將虛構的成分置于整個小說的歷史氛圍中是渾然一體的,令人可信的。一種為虛寫,故事情節的虛化:孟六初遇蛇皮鞭、魚梁洲搏奕定親、赴南陽白日驚艷、宿山莊夜半遇險,浩然詠竹求干謁、李隆基泰山封禪、賀知章大殿主禮、皇帝驚心會布衣……人物的虛設:女俠客何去非、入夢入幻,農家女青草兒,京城名妓路玉娘,京城富豪、李林甫爪牙童安,童安手下武衛總管老瞎子,武林敗類朱杰,突厥可汗小殺,突厥將領頡利發……場景的虛擬,全書中所有情節和細節幾乎都是虛構的,作者把“我”的觀念、感情徹底融進作品的情節、人物、場面之中,從而以史家所不可企知的細節和情緒,將歷史的意義提升到人的最真實的價值層面上來。小說中有不少凄風苦雨、困頓窮餓、兵荒馬亂的敘寫,也有許多春花秋月、吟詩作賦、賞心樂事的描述,而對于拋入其中的諸多任務而言,一舉手、一投足、一顰一笑、一詩一賦,從情感體驗上來講,大都是多層次的,因而是比較真實的。小說從故事層面來說充滿了人生的失意與落魄,人的生命在特定的歷史背景和歷史時刻是那樣的脆弱和無助。作者突出多元的文學手段來揭示現實生活中人們不同的生命體驗,以超越性的敘事態度來建構起一個關乎靈魂與精神的空間。
在長篇歷史傳奇《孟浩然新傳》中,作者不是在顛覆正史講述,也不是單單以歷史背景來推動敘事。作者是在還原盛唐時空版圖上無法進入正史講述的一代大詩人孟浩然在特定歷史時空的真實本質,并基于這種特定的、卑微的、易被忽略的自然和文化場域,經由個性化、微觀化的歷史敘事,立足于創作主體豐沛而深邃的思想,立足于創作主體內心卓而不群的精神品格和藝術胸襟,建構起一整套深刻而極具超越性的價值體系,喚醒了我們對于一朝盛世、一段失意人生的悲歡和滄桑的另類記憶。
注:襄樊學院地方文化研究創新團隊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