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埃米爾.左拉的自然主義文學之哲學基礎

摘要：自然主義文學家埃米爾·左拉在其文學創作歷程中，接受了強調科學實驗和研究事物現象的實證主義思想，宣揚“自由、平等、博愛”，拒絕接受君主專制統治的共和主義思想，以及各種反對資本主義、主張建立一種新的社會制度的社會主義思想。成為了堅定的實證主義者、共和主義者、和空想社會主義者。創作出了承載其哲學思想的文學巨著《盧貢——馬卡爾家族——第二帝國時代一個家族的自然史和社會史》。其中包括反映了第二帝國黑暗腐朽統治下法國最底層民眾悲慘生活的《小酒店》和《娜娜》等不朽的自然主義實驗小說和反映產業工人罷工事件始末的社會主義小說《萌芽》。

關鍵詞：左拉；自然主義；共和主義；實證主義；空想社會主義

十九世紀中葉的法國經濟迅猛發展，工業革命迅速推進。政治變革不斷發生。1830年爆發“七月革命”后，法國建立了君主立憲的政治制度。在一場聲勢浩大的共和運動之后，法國君主立憲的政治制度逐步失敗，并于1848年通過廢除王政的“二月革命”建立起了法蘭西第二共和國。然而，1851年12月2日，法蘭西第二共和國總統路易·拿破侖·波拿巴發動政變，翌年1月14日頒布憲法，加強總統權力，削弱議會的立法權，并于1852年12月2日正式恢復帝制，史稱法蘭西第二帝國，而波拿巴則成為法蘭西皇帝，史稱拿破侖三世。第二帝國時期，拿破侖三世多次補充憲法加強皇帝的絕對權力。同時，宗教神權和教會地位得到了皇帝的庇護。而拿破侖三世的君主專制統治也通過教會得以鞏固和加強。

這上述歷史背景之下，強調科學實驗和研究事物現象的實證主義思想，宣揚“自由、平等、博愛”，拒絕接受君主和王朝的獨裁統治的共和主義思想，以及各種反對資本主義、主張建立一種新的社會制度的社會主義思想蓬勃興起并廣泛流行。自然主義文學家埃米爾·左拉在其文學創作歷程中，不斷從上述哲學思想中汲取營養，創作出了《小酒店》、《娜娜》等不朽的自然主義實驗小說和反映產業工人罷工事件始末的社會主義小說《萌芽》。

一、實證主義哲學基礎

19世紀中葉歐洲思想領域里一場科學戰勝神權的革命正悄然興起。在哲學領域，奧古斯特·孔德（Auguste comte，1798—1857）首先創立了實證主義的思想體系?？椎聫氖攀兰o三十年代起，開始陸續出版了的6卷本《實證哲學教程》（1839—1842），《實證政治體系》（1851—1854）和《實證宗教教義問答》（1853）等[2]。他在書中闡述人類進化分成神學階段、玄學階段和實證階段（科學的階段）。他認為，人類在科學階段通過對現象進行觀察和分類，可以準確探求事物彼此的關系，從而獲得準確可信的結果。也就是說，人類在這個階段“放棄了探索事物的本質和目的，轉而只研究事物的現象。通過推理和觀察，從而發現現象的實際規律，也就是發現他們的不變的先后關系和相似關系。”[3]英國自然學家查爾斯·羅伯特·達爾文（Charles Robert Darwin）于1859年11月出版了科學巨著《物種起源》，第一次把生物學完全建立在科學的基礎上。他提出的優勝劣汰的生物進化思想，徹底推翻了教會長期蒙蔽人民的“神創論”和物種不變的理論。生理學家克勞德·貝爾納(Claude Bernard，1813～1878)于1865年出版論著《實驗醫學研究導言》，成為近代實驗生理學的奠基人。

孔德的實證主義哲學思想、達爾文的“生物進化論”、克勞德·貝爾納的論著《實驗醫學研究導言》深深影響了左拉的文學創作。特別是克勞德·貝爾納的實驗醫學論點被左拉運用到文學創作中，以探討環境和遺傳因素對人物命運所起的作用。他把文學創作過程當作準科學研究的過程。在左拉看來，作家就如同準科學實驗的研究員，文學作品中的主人公就如同準科學實驗的對象，而文學作品本身則成為作家準科學研究的成果。左拉認為，“實驗方法既然能導致對物質生活的認識，它也應當導致對情感和精神生活的認識，從化學而至生理學。這不過只是同一條道路上的不同階段的問題。實驗小說則位于這條道路的終端?！盵4]因此，作家在進行文學創作的時候應該“像生理學家對有生命的物體所作的那樣，對性格、情感、人類以及社會的事實進行分析?！盵5]

我們不妨以《娜娜》為例，探討左拉的實證主義思想。左拉文學創作的整體過程完全貫穿著實證科學研究的思想。在創作的準備階段，左拉在龔古爾兄弟，都德、賽阿爾的陪同下拜訪了一些交際花，并到老鴇家里去了解情況。還有一個劇作家把左拉帶到了一個著名女演員的化妝室里去參訪。左拉積累了豐富的“科學數據”，為隨后在虛構的人物身上證明在實驗室新獲得的結論作好了前期準備。

在“科學研究”（文學創作）階段，左拉幾乎是真實再現了法蘭西第二帝國統治下的社會生活?！侗R貢—馬卡爾家族》這部系列家族史小說就可以看作他在用生理學的方法解析人性問題。第七部《小酒館》深入研究分析了酗酒致貧的后果。《娜娜》一書的主人公名叫安娜·古波，乳名娜娜。她正是《小酒店》一書中青年鋅工古波和洗衣婦綺爾維絲的女兒。十五歲時，娜娜便浪跡街頭，淪為下等妓女。十八歲時，便被一家下等劇院游藝劇院的老板博爾德納夫看中，開始裸體主演下流歌劇《金發愛神》。她一面和上流社會的色鬼們鬼混，一面繼續賣淫。公子哥兒達蓋內、銀行家斯泰內、貴族小少爺喬治·于貢和王室侍從繆法伯爵都曾是她的裙下之臣。最后經歷了和丑角演員豐唐失敗而痛苦的婚姻之后，娜娜再次淪為娼妓，并因為天花而病死在一個小旅館里。

左拉試圖證明娜娜的不幸遭遇是遺傳和環境的因素造成的。娜娜出身貧寒卑微，父親古波原來是安分守己的勞動者，后來在工傷后開始酗酒。母親綺爾維絲在父親酗酒后的打罵下不堪重負，終于淪為賣淫為生的妓女。最后，古波飲酒中毒、瘋癲而死，綺爾維絲也相繼死去。在左拉看來，娜娜在人性上的各種缺點，甚至是惡習是從酗酒的父親和賣淫的母親那里遺傳得來的。左拉關于《娜娜》的提綱現在藏于國立圖書館，其中一條是：“娜娜，即安娜·古波，生于一八五二年，是異種的混雜焊接，受父親精神上的影響較大”。左拉在小說中用準科學的方法分析和研究了她的性格和行為，以便弄清這種世代相傳的遺傳病因，從而用醫療與教育相結合的辦法予以克服，最終使人性臻于完善。因此，左拉認為實驗小說能“做善與惡的主宰，支配生活，治理社會，逐步解決社會正義的一切問題，特別是在用實驗來解決犯罪問題的同時，給正義以堅實的基礎?！盵6]此外，書中娜娜因不堪仍受父親的毒打，憤而離家出走，一進入社會，立即在那個金錢統治的社會的逼迫和毒害下墜入了罪惡的深淵。第二帝國統治下的罪惡環境造就了娜娜的性格，她注定無法擺脫紙醉金迷的生活，注定無法擺脫腐朽的環境，也注定了她悲慘的命運結局。

左拉就是這樣以深入體察社會，掌握大量素材，以科學實驗的方法從事文學創作，按生物學定律描寫人，真實再現社會生活。就如同法國小說家亨利·塞亞爾(Henry Ceard，1851-1924)所說：“自然主義根本不是一種文學教義，而是一種科學方法。因此，自然主義是將科學的調查研究方法轉入文學和藝術之中來研究世間百態的?！盵7]從這個意義上說，左拉是一個真正的實證主義者。

二、共和主義哲學基礎

第二帝國時期，啟蒙思想被禁止傳播，伏爾泰(1694-1778， 法國詩人、作家、哲學家)等啟蒙思想家的作品在圖書館和大學里成為禁書。學校的課程提綱里再也找不到哲學這門課程。福樓拜（1821-1880，法國作家）和波德萊爾(1821-1867，法國詩人及散文家)的作品被指控違反了公共道德價值觀。在這種壓力之下，許多作家公開表示支持帝制。然而，現實主義和自然主義文學家埃米爾·左拉卻勇敢地站出來反對帝制，成為堅定的共和主義者。

所謂共和主義是認定政治權威必須得到人民的同意和認可，拒絕接受君主和王朝的獨裁統治的政治思想。共和主義理論家埃蒂耶納·卡貝（1788-1856）曾這樣闡述他理想中的共和國：“共和國是建立在人民主權基礎上的政府，法律是全體國民意志的體現，憲法應保障人的自由、平等、個人安全和財產等自然權利，自由應包括宗教自由、結社自由和出版自由……全體公民在各方面都享有權利和義務的平等?！盵8]除卡貝外，夏爾·阿列克西·德·托克維爾（1805-1859）也是反對帝制，擁護共和的著名政治思想家。托克維爾的代表作是《論美國的民主》，在書中他以比較研究的方法，贊頌民主自由，厭惡和批判專制，表明民主是歷史發展的必然。共和主義者除了堅持“自由、平等、博愛”的思想之外，還反對教權主義，特別反對教會對人民的思想蒙蔽。這些共和主義思想不但被左拉接受，而且也深刻影響了的文學創作。

1871-1893年間，埃米爾·左拉創作了由20部長篇小說組成的文學巨著《盧貢—馬卡爾家族——第二帝國時代一個家族的自然史和社會史》，所描寫的歷史背景從1851年拿破侖三世發動政變到1870年色當戰役法軍全軍覆沒，那拿破侖三世被俘為止。左拉以自然主義的筆法反映了法蘭西第二帝國統治下，法國最底層民眾悲慘的現實生活，揭露了帝國專制統治的腐朽和黑暗。左拉在他的小說中表明了他對共和主義者的崇敬之情，認為共和主義者是唯一向第二帝國罪惡帝制宣戰的力量。共和主義運動的左翼，那些所謂“紅色共和黨人”的思想特別受到左拉的尊敬。此外，左拉還特別反對宗教神權的思想和教會教義對人民大眾的欺騙和蒙蔽。作為一個堅定的科學決定論者和無神論者，左拉終身篤信科學，反對宗教神權和迷信思想。

1894年，法國陸軍部誣告德萊福斯（猶太人）把秘密軍事文件賣給德國駐法武官。1898年1月13日埃米爾·左拉在《震旦報》頭版發表著名的致法國總統費利克斯·福勒的公開信《我控訴》，以抗議德萊福斯案件的不公正處理。這封信坦言法國總參謀部軍官阿爾弗雷德·德萊福斯因間諜罪被判處終身監禁是一起冤案。左拉了指出了審判的錯誤和重要證據的缺乏，控訴了政府違背“自由、平等、博愛”精神的反猶太主義，公開表明了其對強權政府的責難和義憤。這封信被刊登并引起了法國及國外的混亂。左拉因為發布了這封信而被控告為誹謗罪，因為逃到英格蘭才免受懲罰。

三、空想社會主義哲學基礎

隨著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矛盾的日益突出，19世紀的法國社會，各種反對資本主義、主張建立一種新的社會制度的社會主義思想廣泛流行。左拉讀過傅利葉、普魯東和馬克思的作品，認識到資產階級在革命中允諾的自由、平等、博愛在殘酷的經濟剝削和沉重的政治壓迫下是不可能實現的，只有以實際行動將共產主義付諸實踐才有可能獲得真正的自由和民主。但是，他仍然寄希望與資產階級能自己覺悟并獻出財產，認為通過輿論宣傳和小型實驗可以和平改造社會，具備空想社會主義思想的典型特征。

在《小酒店》和《娜娜》取得巨大成功之后，左拉就計劃再寫一部有深遠政治意義的小說。在深入采訪了法國北部昂贊煤礦大罷工，并聽取法國社會主義運動領導人蓋德和龍格的講話后，左拉開始撰寫世界文學史上第一部反映產業工人罷工事件始末的社會主義小說《萌芽》。書中描寫的罷工是在主人公國際工人聯合會代表艾蒂安領導下的有階級覺悟的集體行動。艾蒂安從一個采煤工成長為一個向資產階級宣戰的戰士，他向飽受剝削、生活貧苦、甚至因工傷殘的工人們揭示，資產階級是靠榨干無產階級的血汗發財致富的，無產階級工人有權收回被掠奪的財富。工人們應該過上“憑工計勞、按勞付酬”的日子。上萬名工人參與到這次罷工的浪潮當中，他們和嗜血的資本家們展開了英勇的斗爭。面對鎮壓的槍口，工人們毫不畏縮，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在書中結尾處，艾蒂安“想到自己，覺得這段艱苦的礦工經歷使他堅強了，成熟了……他已經是一個能夠高談革命道理的戰士，向他所目睹和譴責的那個社會宣戰”[9]

《萌芽》是一部悲壯的工人運動史詩，成功再現了罷工的過程，展現了資本主義和社會兩大階級陣營的矛盾與對抗，清楚揭示了資產階級的財富來自榨取無產階級的血汗勞動，突出了發人深省的貧富差距等社會問題。書中對罪惡的資本主義制度進行了無情的批判，反映了作者的社會主義思想，但同時，左拉對資產階級仍然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小說中主人公埃蒂安對工人們說：“煤礦應該屬于礦工，就像大海屬于漁民，土地屬于農民一樣?！保?0］但是，當談到如何使勞動歸集體所有時，他卻只能含糊地表示要形成一個復雜的綱領，并科學論證每一個條款，沒有認識到只有武裝革命才能從資產階級手中奪取政權，工人才能真正當家作主人。這就反映出左拉作為一個烏托邦式的改良主義者和空想社會主義者的歷史局限性。他無法認識到在資本主義社會里僅靠改革和和平試驗，無產階級當家做主只能成為一個空想的美夢而已。

四、結論

從哲學的角度分析埃米爾·左拉的自然主義文學，我們可以得到如下結論。首先，左拉接受了實證主義的哲學思想，認為通過對現象的觀察、分類和歸納就可以得到科學定律。在哲學領域是這樣，在文學領域也是如此。左拉在寫作中運用科學實證的方法探討環境和遺傳因素對人物命運所起的作用，他的創作過程也就是他們進行科學研究的過程，作家是準科學實驗的研究員，文學作品中的主人公是準科學實驗的對象，而文學作品本身則是作家準科學研究的成果。當然，實證主義哲學思想具有局限性，它只注重觀察事實，說明現象，而放棄了探索事物的本質和目的。深受實證主義哲學思想影響的左拉等自然主義作家們僅從遺傳因素、環境因素等生理學角度分析和研究生活在法蘭西第二帝國最底層的工人的不幸和痛苦，不能發掘問題的本源，并進而找到解決社會痼疾的良方。其次，左拉在文學創作中堅持“自由、平等、博愛”的共和主義思想，厭惡和批判專制，表明民主是歷史發展的必然。他反對教權主義，特別反對教會對人民的思想蒙蔽。最后，左拉認識到資產階級在革命中允諾的自由、平等、博愛在殘酷的經濟剝削和沉重的政治壓迫下是不可能實現的，只有以實際行動將共產主義付諸實踐才有可能獲得真正的自由和民主。左拉在其文學作品中，以社會主義者飽滿的政治熱情，對罪惡的資本主義制度進行了無情的批判。但由于沒有認識到只有武裝革命才能從資產階級手中奪取政權，左拉陷入了狹隘的精神和道德改良，也逃脫不了倒向空想社會主義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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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徐大同主編，《西方政治思想史》，天津教育出版社，2002年4月第3版，，25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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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左拉.實驗小說論[A].朱雯，梅希泉，鄭克魯，等.文學中的自然主義[C].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2， 14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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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左拉，《萌芽》，人民出版社，1994年，北京，28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