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郁達夫小說中的感傷情調

摘要：本文從郁達夫小說的思想內容、人物形象以及創作風格上，剖析郁達夫小說如他的姓氏一般沉郁而傷感的情懷，這種悲劇性的感傷呼號贏得了同時代青年的強烈共鳴。感傷的情調是構成郁達夫小說創作的藝術中樞。

關鍵詞：小說；人物形象；感傷情調

郁達夫在中國現代文學發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他與魯迅一樣是“五四”新文學運動中涌現出來的一代文學巨匠。魯迅以其犀利的筆鋒向吃人的封建禮教發出“吶喊”；郁達夫則以凄婉的筆觸揭露自己病創的靈魂，發出的是一個哀哀而泣、幽幽而說的“零余者”的真言。

郁達夫的小說，從道德角度、心理學范疇對現代小說的表現領域進行了大膽開拓。他的自我寫真的抒情小說，體現了20年代文藝思潮的一個側面——浪漫而感傷的時代氛圍。郁達夫的小說情調，始終都如他的姓氏一般——沉郁而傷感。

他的小說大多寫于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當時的中國連年內戰，國家局勢動蕩不安。這滿目瘡痍、國貧民弱的現狀，使郁達夫的內心苦悶至極，憂郁不堪。他的《銀灰色的死》充滿了“銀灰色”的傷感情調，之后，他又寫了《沉淪》、《南遷》。這三篇小說于1921年10月結集為《沉淪》出版。《沉淪》奏出了郁達夫此后一系列類似之作的憂郁而感傷的抒情基調。

一、思想內容上：愛國情、民族恨及憂國憂民的情懷

郁達夫小說的思想傾向歷來是人們爭論的話題。郁氏作品所寄寓的感傷情調，體現了作者內心深處的愛國主義思想和對民族壓迫的仇恨，以及他憂國憂民的情懷。

1、愛國思想和對民族壓迫的仇恨

郁達夫小說中能夠體現他愛國情和民族恨的作品當推《銀灰色的死》和《沉淪》，這些以留學生生活為題材的小說，主人公作為弱國子民所受到的屈辱，使他們迸發出真摯的熱愛祖國，渴望祖國強盛的強烈愿望，對日本帝國主義的民族壓迫發出了憤懣的控訴。《銀灰色的死》，寫一位日本留學生在日本最后3個月的生活片段。從中提煉出一個發人深省的主題：國與家的衰萎擊毀了游子的心靈支柱，沒有精神支柱的游子難免走上死亡的道路。《沉淪》的主人公“我”因對愛情的渴望得不到滿足，又兼以不堪忍受異族的欺凌，最后也走上了絕路。小說大膽描寫這個受“五四”思潮洗禮而覺醒的現代知識青年身體與心理的沖突。在當時對于封建禮教和虛偽道德是一種“暴風雨式的閃電”。激起了強烈的社會反響?！冻翜S》中“我”渴求愛情而不得時想到“我再也不愛女人了，我就愛我的祖國，我就把我的祖國當作了情人吧！”小說結尾，作者通過主人公之口喊出“祖國啊祖國，你快富起來！強起來罷！”“你還有許多兒女在那里受苦呢！”是??！沒有祖國母親的滋養，智慧的花朵遲早都要枯萎的，郁達夫小說中所表現的愛國主義感情帶有一定的進步意義。

2、憂國憂民的情懷

郁達夫的苦悶傷感，體現了一種時代的憂患意識，同時也是他憂國憂民思想的反映。郁達夫的小說是從反道德的性的苦悶起步，有時把性的苦悶延伸到生的苦悶，社會的苦悶與時代的苦悶中來。于是，民族的屈辱，蒼涼的祖國危亡意識、和弱國子民的卑微心態，便不時地顯露出來。

《茫茫夜》中的于質夫曾念及“將亡未亡的中國，將滅未滅的人類”?！段覆　分械摹拔译m然愛你，你卻是一個將亡的國民”等復雜的情思。茫茫長夜，耿耿秋星，都成為他“傷感的種子”。郁達夫從日本回國后的小說，已從描寫性的苦悶轉向了描寫生的苦悶中來。具有代表性的作品是《春風沉醉的晚上》和《薄奠》。這些都是描寫下層勞動人民悲慘生活的小說。《春風沉醉的晚上》描寫紙煙廠的女工，每天承受超體力的繁重勞動，還要忍受工頭的欺凌，作品表現了窮苦知識分子對勞動者艱辛生活的同情。《薄奠》寫一位人力車夫一生辛苦，唯一的愿望是自己能夠買一輛洋車，但最終也沒有實現這微薄的希望。他死后，作品中的“我”買了一輛紙糊的洋車去祭奠他。這篇小說寫得感情真摯，別有一番人生的苦味兒，也反映了作者對下層勞動人民疾苦的同情和憂慮。

總之，郁達夫的“憂郁”是植根于“祖國的劣弱”，是憂國憂民的體現。這使他的苦惱、憂郁、傷感之情得到了升華。郁達夫小說的傷感情調除來源于自身生活的悲苦外，他對勞動人民的同情也是他小說感傷的一個原因。

二 、形象塑造上：人物形象的感傷情緒及人物性格的多重性

郁達夫小說中的人物形象，大都滿懷感傷情緒，對社會強烈不滿，又無力變革現實，造成人物性格的多重性?；蛘哒f是處于兩難境地中的雙重人格和變態心理。

1、人物形象的感傷情懷

從郁達夫小說中的人物身上可以體現出“五四”青年對個性解放的追求和被生活擠出軌道的“零余者”的哀怨?！冻翜S》和《南遷》中的“他”，《銀灰色的死》中的“Y君”，心中交織著個人的積郁和民族的積郁，強烈地追求個性解放，追求異性的愛情，在茫茫人海中倍感自身的孤凄悲涼，時時為自己的煢煢孑立、幾被世人所遺忘的境遇深感痛苦。他們纖敏柔弱的氣質賦予了作品中人物相當深厚的感傷色彩?！躲y灰色的死》中，主人公妻子亡故，他在日本做個“逐客離人，無窮傷感”，不斷借酒消愁。酒館老板的女兒似乎很同情他，但這位可以做他感情依托的女子不久也要出嫁了。這使他的精神更加頹廢。《沉淪》的主人公，是一個“憂郁癥”患者，他在日記中說“我并不要榮譽，我也不要那些無用的金銀”，“我所要求的就是異性的愛情！”《南遷》中的主人公，名譽、金錢倒都有了，只缺少愛情。因此，他也是一個感傷主義者。

2、人物的雙重人格與變態心理

郁達夫小說中的苦悶時時陷入一種靈與肉、倫理與情感、自我與本我的矛盾中不能自已。作者描寫人物的性饑渴、性變態時，總是不能擺脫精神上的折磨、壓迫。嚴厲的自我譴責和良心的審判，向善的焦躁與貪惡的苦悶之間緊張的內心沖突，時有沖動而尚思克制。所以，《沉淪》中的人物一方面去窺視浴女，竊聽戀人的切切私語；一方面又在本能的沖動之后，產生一種道德上的強烈自省，一種犯罪感。在深深的矛盾和苦惱中度日，表現了人物形象的雙重人格與變態心理。

郁達夫小說中的人物大多屬于知識分子，接受了新思潮，性格孤傲而情感脆弱。既具有傳統文人的熱情，又廣采博納現代文化，目光敏銳，但卻救人無術，報國無門，于是窮困潦倒，身心憔悴，傷痕累累。在傷感頹廢的情緒中又不想失去生活的熱情。他們縱有高深的學識和高超的才干也無用武之地。因此，在《蔦蘿行》中，主人公說自己是“一個生則于世無補，死亦于人無損的零余者。”

郁達夫筆下的“零余者”的迷茫與傷感，在“五四”時代的青年中有一定的代表性，這些人在社會大轉型中既找不到位置，又無價值取向的知識者形象，他們對舊世界是一個反叛者，對于廣大民眾又有著距離，在新舊文化沖擊下造成兩難境地中的雙重人格與變態心理。所以，他們憤世嫉俗而又頹唐浪蕩，生活在苦悶與傷感之中，這就賦予了郁達夫小說中人物性格的多重性。

總之，郁達夫小說從個人的境遇出發，對社會強烈不滿，對下層人民深切同情，但又無力變革現實，于是懷有感傷的情緒，過著無所作為的頹廢生活，這些構成了郁達夫小說主人公形象的共同特點。

三 、藝術風格上：強化自我，具有濃厚的自敘傳色彩

1、感傷情調中帶著鮮明的個性特征，是深沉憂郁的自我寫真。

郁達夫是創造社的成員，他虔信“文學作品都是作家的自敘傳”。在郁達夫小說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作者的個人出生、經歷、個性、氣質、教養、個人交際、審美情趣，乃至于相貌的投影，深切感受到作家生活的印跡。他的童年，他那奔波、傷感、苦痛的生活，乃至作為一個弱國子民在外留學的歲月，都時時顯露在他的作品中。

《藝術哲學》中有句話：“藝術家的許多不同的作品都是親屬，好像一夫所生的幾個女兒，彼此有顯著的相像之處”①。讀郁達夫小說正是如此。從初期的《沉淪》到《春風沉醉的晚上》、《茫茫夜》直至《過去》、《遲桂花》等，不論是作品中的“他”、“伊人”還是“我”、“老郁”、“文樸”、“于質夫”或是“李白時”，沒有一個沒有作者本人的身影或精神氣質的。這些人物都是郁達夫小說大家族中的親屬。他們彼此間有顯著的相像之處，甚至于他們的肖像也有相似的地方。例如《銀灰色的死》中寫道：“他大約有二十四五歲年紀，臉色更加蒼白，從他面上左右高出的顴骨同眼下的深眼窩看來，他卻是一個清爽的人。”在《南遷》中，同樣是一個二十四五歲的青年，身體也有五尺五寸多高，清瘦的面貌和纖長的身體，頭發約一寸都深。因為蓬蓬直立在他那短短的臉面上頭，所以反映出一層憂郁的形容在他面上。”這些大家族中的人物，有著濃郁的鄉思、戀親懷友之情、貧病交加的愁苦、傷時憂國的憤嫉。他由己及人，有人性的張揚而探求人生的苦悶。于是社會的黑暗，民族危難，綜合融會，鑄成一顆孤苦創痛的心靈。這些人物，都有著作者的身影。

郁達夫深信：透過自我心靈的觀照，能折射出大千世界。能深刻地表現個性就是能表現社會，也只有個人的感情體驗最真切、最可靠。這是郁達夫的小說觀。所以，郁達夫小說中“袋里無錢，心頭多恨”，“于世無補”，“自卑頹唐”的人物形象，可以稱得上“五四”時期一大群沾染了“時代病”而彷徨、感傷、苦悶、找不到出路的青年們的典型。郁達夫的感傷呼號與嘆息也贏得了同時代青年的強烈共鳴，特別是人物靈魂的連續自白，真率中夾帶著苦悶與傷感，表達作者的社會態度和對人生的傷感。

因此，這種自我寫真小說具有真切感人的藝術魅力和豐富深廣的藝術蘊含，這些具有鮮明個性特征且帶有濃厚“自敘傳色彩”的作品，具有一定的社會意義。

2、郁達夫小說的結構具有散文化特性

小說以感傷的抒情為中軸而輕視情節的營構，造就了郁達夫抒情小說的散文化傾向。

其實，從魯迅開始，中國現代短篇小說就呈現著散文化傾向，郁達夫則將之發展到了極致。他在自敘觀念的影響下，把人的所有經歷都視為小說題材，既摒棄了傳統小說必有的故事框架也摒棄了寫實小說由人物的經歷下去，只是隨一個人的經歷寫下去。似乎也不受敘事性文體結構法則的拘束，缺乏剪裁和伏筆，缺乏因果之間的照應，隨意著筆，行文松散，一任感情的波瀾起伏流動。無論是早期的《沉淪》、《南遷》，還是《鶯蘿行》、《青煙》、《還鄉記》等，幾乎都沒有以完整的情節為中心的結構框架，也不講究布局謀篇。時間跨度一般都不長，常常攫取生活長河中的片段，又若斷若連，時有枝蔓，與傳統小說模式大相徑庭。

總之，郁達夫小說的結構不是以情節為中心，而以情緒為中軸，依人物感情的波瀾結撰成篇。將散文化提高到了最高的程度，使其很多小說與散文幾乎沒有了明顯的界限。

3、清新、流利的文筆

郁達夫重視主觀抒情和自然景物的描繪。文筆清麗、細膩是他創作藝術風格的又一特征。郁達夫具有深湛的文學修養與杰出的文學才華。他的小說文筆優美、富有詩意，猶如春水行云般地清新、流利。他認為，“小說的表現，重在感情，所用的都是具有的描寫?！雹谒苌偈褂渺o觀的筆觸敘事、抒情、寫景。異國的蒼空皎月（《沉淪》），古都的蘆蕩殘照（《小春天氣》），北方的晴天遠山（《薄奠》），南方的湖山殘雪（《蜃樓》），還有滿山遲開的桂花的馥郁香氣（《遲桂花》）等，筆觸之處，都顯出“清、細、真”的特色。以清新、流暢、自然、真摯的文詞，摹寫主人公心靈的某種律動，真有呼之欲出的情韻。

綜上所述，郁達夫作為現代小說的奠基者，他的小說無論是從作品的思想內容上，還是創作的人物形象，乃至于小說藝術風格上，都表現出一種濃濃的感傷基調?？傊?，感傷的情調是構成郁達夫小說創作的藝術中樞。

注釋：

①丹納著（傅雷譯）《藝術哲學》第４頁，人民文學出版社，１９８３年版。

②郁達夫著《郁達夫文集》第五卷１９頁，花城出版社，１９８２年１月版。

參考文獻：

[1]桑逢康著《郁達夫評傳》[M]，中國社會出版社，2008年1月版。

[2]郁達夫著《沉淪》[M]（短篇小說集），百花文藝出版社，2004年7月版。

[3]郁達夫著《郁達夫小說集》[M]（上下冊），浙江文藝出版社，198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