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乘車,我占了一個沒有太陽的車座,因為夏日暴陽總是不受歡迎的。
我正慶幸自己腳力不錯,沖到小伙子前面,才搶到這個好位子。但是,不大一時,汽車幾拐彎,原先有太陽的那幾個座位反倒沒有了。這會兒,太陽像長著腿腳一樣走進我的座位,在我的一只胳膊上著陸。隨之,爬到我的身上,鉆進黑衫,躲在里面,燒燎著我的前胸皮膚。且須臾間攀到我的臉頰,烤燒餅似的烤著。一會兒額上的汗珠“啪啪”砸在腳下。我對它的厭惡感不由產生了,但我奈何不了,阻止不了。這就是事物的變化吧,正應了“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有時是此時還是河東,彼時就是河西了。而且變化是多種多樣的:有些變化很快,瞬息萬變;有些變化很慢,慢到讓你覺察不到;有些變化是變幻莫測的,而有些變化卻很有規律可尋。像我碰到的車座上的陽光,變化就是“有”存在著“無”,“無”存在著“有”。它永遠處在變化的動態中。在夏天里,你想搶一個沒有太陽的車座,想一路受清涼,你是這樣在內心布設的。可是它的變化總是向著你沒有布設的情形走著,向著你不情愿的地方變著,讓你內心好大不悅!你想要得到的反而失去,你想不要的,它卻偏偏給你。
與此相反,記得一次寒冷的冬季,我從湖南回來先由長沙到合肥,坐的也是汽車,那會兒,陽光就值錢了。我一上車,見一縷暖陽正守在一個空位上等我,我很高興。座位被它焐得暖和和的,像戀人溫馨的體貼。我知道陽光自身也在變,這季節它變得討我喜歡了,成為我的心儀和渴望。不過時間很短,只有兩小時,僅占我坐車時間的六分之一。此后,它便從我頭頂滑落,悄悄地溜了。我像一個失戀者,旋即陷入一種無可名狀的空虛和冷淡之中。我被變化拋棄,就像被時光拋棄一樣,顯得這等無奈!
這樣的例子,我想再舉一個。兒時記憶里,我家后門不遠處是一灣清水河,有深深的河潭,水色碧清,直視無礙,可以捉到各種河魚,我曾大顯過身手,無論用粘網,或是采用手逮,每每不少于二三斤。時隔十年,一次回老家,再去后門口看河,一下子驚呆了:原先的河床已被厚厚的泥沙淤塞,河水改道而行,沖出一條新河道。水依舊碧清,水聲也依舊脆亮,但則淺多了,再也見不到往日那深深的河潭和河中的游魚兒。我茫然了,一種沉甸甸的失落感立馬潛入心頭。
但人間事物變化也不全然都是壞的,有時它也向好的方向變化,即所謂的“否極泰來”,好運來了,門板都擋不住,這時睡著都能笑醒,我們會心花怒放起來。有一次,我就遇到,而且是實實在在地遇到。我當初是煤礦一名井下掘進工,在工區打石門,比采煤活還重還累。那會兒,我十六七歲,從農村初到城市煤礦,工作不知滑頭。一日建井處時書記下井造訪,師傅們都說我干得不錯,又說我是個初中生(其實,我只在縣重點中學讀過一年半初中,此后因父親錯劃成右派,便輟學了,充其量只能算半個初中生)。當時社會風氣正,領導作風好,師傅這一講,時書記便留意了。工作作風雷厲風行的他,下井后,就對組織部門打招呼。于是,一上井我便被調到機電科保運股。先是要我學開副井大絞車。因聽說副井提人責任重大,且聞有位司機因事故而判刑,于是我向領導作了要求。兩天后,劉股長告訴我:你被安排到260大泵房。得到這一消息,我興奮了好幾天。這工作輕松,初上任的那些日子,真是“春風得意馬蹄疾”,從宿舍到礦里上班,有四五里路,我幾乎都是小跑的。你也許會說,開個水泵有啥了不起和稀奇,你興奮成那樣?須知那時我是個掘進工,又是從農村來的呀,實在不容易呵!這變化使我走上了好運,是我做夢都沒有想到的。過去,我做掘進工撇鉤延點是常事,累得上井爬壟都沒勁兒,下班后光想睡覺,連玩也不想玩了。那時糧票金貴,給我們55斤每人的供應,可見采掘工的勞動強度了。而干開泵工作按點上下班,既不累,又能有充足的精力和時間看書學習。我看的書不僅多,且很雜。后來,我的這點文化竟然被組織上看中了,將我從機電科,調到煤礦小學,我喜歡死了。又后來,小學成了個戴帽子的中學,一些年后,成立了中學,我被選調到中學當老師了。
如前所說,我自己只上過一年半初中,來任中學教師,按理說是不稱職的。這還不算,更讓人吃驚的是,在那個年代矮子當中“選將軍”,吳校長是大學生,他見我平日自學了不少書,竟要我給中學語文進修教師講課。我自知自己的語文水平不足,便忙著到處找教材、找備課資料,白天自己擠時間抽空讀書,晚上寫筆記。我終于像模像樣地給進修教師講課了。我深刻地感受到:“己愈教人己愈有,己愈給人己愈多。”后來盡管有大學生陸續分配到學校,但我卻已在中學語文陣地站穩了腳根。
回想起我們一道打石門的一個隊的同志已所剩無幾,我們的班長、師傅和同事們都因“喝”了過多的石沫(那時,為了效益抑或也是怕麻煩常打旱眼),早就不在了。我自己也是0-1,但我畢竟是班上唯一的幸存者。那個年代的人,忠厚、淳樸而善良。“贊譽來自朋友和同事那里”,是他們的稱譽方使我得到時書記的幫助,才給我帶來了良好的變化,這不僅改變了我的工作環境,也改變了我的命運。每想起這,我就深切地懷念他們!
84年某大學向中學招聘教師,需要有省級專業雜志發表的兩篇論文才行。我因那時還無論文發表而不能成聘。為了爭這口氣,也為了日后再進大學當老師創造條件,我硬是學寫論文。從87年到98年,十一年間,我一鼓作氣,發了40余篇論文。但后來情況發生變化了,大學已不再向中學招聘教師。原因是抽調中學骨干教師,不利于中學教學。不能再上一個臺階,我只好把這些論文壓在特級教師上。但平時評少量的特級教師,均被重點學校占去了,煤礦學校很少攤到,即使攤到也得靠“詩外功夫”。有一年據有關同志說,全省給了300名特級教師名額,硬件需要省級專業雜志上發表兩篇論文,當然還有其他條件,據說因拿不出兩篇論文而空缺了不少名額。但這股好風并未吹到我們學校,更未吹到我身上。我雖被市教育局有關同志吹過風,表揚過,說我的論文在全市語文教師中發得最多,發的層次最高。我還盤算了下,自己論文在全省中學語文教師中應占據第四位(當然要除去冒假者。但特級教師是名和利的所在,充滿了血腥的爭奪。雖真才實學者占有相當比例,但天時、地利、人和上去的恐也不在少數,尤其是風氣不正的時下,更是如此。而不是準備學問和論文就能追求到的。來論文和學問的是一部分人,不來論文和學問的又是一部分人。
以前的變化一次次帶給我好運,帶給我希望。后來,則一次次愿望被擱淺。這就是事物轉換著變化吧。宇宙間陰陽在不停地互轉,人世間枯榮也在不停地轉變,貴賤在變,強弱在變,而且如轉丸似的在變。我自己的過去和現在、今天與昨天也在變。日本人說:“人生成功七次,失敗七次。”我算算自己大抵如斯。我看我的命運、我的成功和失敗,不僅受制于我自身的努力,受制于天時、地利、人和,也受制于事物的變化和轉換呢!
責任編輯陳曉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