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定
小定比我大三歲,比我早一年上學念書,村子里的學校就在我家的旁邊。我上二年級時,小定應該上三年級。當我從家里拿著小板凳剛走進教室,小定不知從什么地方將他的小板凳挪到了我的身邊??赡芸闯鑫业捏@詫,他咧著嘴巴沖我嘿嘿地笑:“我成績差,留級了”。我后來從鄉下轉到縣城讀書。我讀四年級時放假回老家,得知小定仍然在二年級窩著不動。我問他,他說班主任王老師對他不好,只要王老師當班主任,他就一直留下去,非把王老師“念死掉”不可。小定的媽曾一邊用搟面杖敲他的頭,一邊罵他是個“犟種”,但卻拿他沒辦法。小定念書念到三年級,就嫌腦子疼,說打死他都不念了。小定的爸便讓他輟學,干農活。
輟學后的小定沒人管,除了跟著大人伺弄莊稼,就貪玩,愛打架。那年,村里來了個戲班子,頭天唱戲,次日就拿著蛇皮袋子,挨家挨戶“落”米面糧食,每家都給一碗半瓢的。看著村里人不吝嗇,唱戲的就愈加演得歡。戲班里有一個不知名的十七八歲的女孩子,模樣挺水靈。有天戲班演了一場名叫《打金枝》的戲,小定看到戲中的“金枝公主”正是那女孩子扮演,暗地里就叫她“金枝”。小定的眼睛每天都死死地盯著“金枝”看,那女孩子卻沒有絲毫的在意,她可能認為小定就是個頑童吧。小定不灰心,終于等來了一個“英雄救美”的時刻。
戲班演的戲精彩,以至吸引了鄰村的村民前來觀看,其中不乏幾個小混混。那天晚上“金枝”剛卸下妝,小混混便來調戲她。小定發現了,隨手操起一根碗口粗的木棒,大喝一聲,以秋風橫掃落葉之勢,將小混混打翻在地。小定正待掄起木棒朝小混混當頭打,卻被“金枝”勸阻,小混混們慌忙逃竄……一聽村里人談起此事,小定媽的臉上就直放光,不忘說“那是我家小定干的”。趁著媽的自豪勁,小定就說他喜歡“金枝”。小定媽便迅速收住了笑,態度很堅決:“不行,你還小,那丫頭至少比你大三歲!”小定嘴巴嘟囔著:“女大三,抱金磚嘛”,蹲在一旁抽煙的小定爸接一句:“女大四,還自顧自哩”,雖然不順小定的腔,小定媽卻沖小定爸直瞪眼:“我看你存心想找茬……”——小定媽比小定爸大四歲。
沒多久,戲班子離開了村子。“金枝”走了,臨走前還特地給小定一個甜甜的笑,笑得小定骨頭癢,懊悔的猛捶腦袋直跺腳:我咋不向她表白呢,也許她真能留下來呢……
時光如流水。小定直到二十九歲那年才結婚。媳婦也是農家女,長得比“金枝”還漂亮。我是在喝喜酒時看到的。
救“金枝”曾經讓小定風光了一陣子。沒料想又一次“英雄救美”,卻讓小定受了苦。
那天小定從農田鋤完草回來,剛走到公路口,忽然發現一輛小轎車撞倒了一位騎著自行車的年輕女子。眼看肇事轎車要逃逸,小定一個箭步沖上前,手中的鋤頭擋住轎車的前輪,對司機怒目圓睜:“今天你若不賠小妹一千塊錢,老子就把你的破車給砸了!”司機膽戰心驚地掏出錢。小定雄赳赳地回到家,正和老婆絮叨著,派出所的民警卻找來了。原來,那位司機以小定敲詐勒索為由報了案。小定因此被拘留。
從拘留所出來后,小定感到丟了面子,便辭別父母,帶著老婆到蘇南丹陽打工。期間小定還給我來過電話,至今我倆失去聯系已有四年了。小定啊,你在他鄉可好嗎?
無喜
我從小在鄉下生活的時候,無喜是我最小的玩伴。小定比我大三歲,我比無喜大三歲。無喜的家就在我家東面的大路旁,當時我家蓋了瓦房,無喜和他的爺爺奶奶依然住在土墻的草房里。
印象中,我是見過無喜的父母親的。然而,無喜的父母親卻在同一年里,先后生病離開人世,得了什么病我已忘記了。無喜原來的名字叫“報喜”,因他的爸媽去世,很傷爺爺奶奶的心,認為沒啥“喜”可言了,遂將他重新取名“無喜”?!盁o喜”,當時誰喊他這個名字,心里都感到悲酸。
爺爺奶奶帶著無喜生活在缺吃少穿的艱苦日子里,好心的村里人經常接濟他們。無喜和他的爺爺奶奶一樣善。無喜因為家里窮,我在三年級轉到縣城讀書時,他仍沒有上學。
無喜雖比小定小,結婚卻比小定早。
那次我回鄉下老家,晚上在小定家喝酒,聊到了無喜。小定告訴我,窮有窮福,無喜二十歲冒頭,仍然不敢談婚論嫁。沒錢嘛。沒錢的無喜卻被后村趙老栓的閨女杏子看中了,無喜也喜歡杏子,杏子讓他多個心眼,從來沒對別人提起過。等到有人在一個下午看到無喜和杏子于齊腰深的麥地里親熱后,就不見了倆人的蹤影。趙老栓便到無喜家向他的爺爺奶奶要人,還搬起石頭砸碎了無喜家的一口鐵鍋。就這樣折騰了十多天,趙老栓忽然不鬧了,并為無喜的爺爺奶奶重新支好了鍋臺。原來無喜和杏子寫信來,人們才知道他倆像流傳的民歌《摘石榴》里唱的,“下揚州”去了。趙老栓先前也到派出所告無喜的,說無喜那個窮娃拐跑了他的親閨女。派出所通過調查,無喜和杏子臨走前,已悄悄地偷出家里的戶口簿到鎮上的民政所辦理了結婚證,屬合法夫妻。既然生米已經煮成了熟飯,趙老栓也就沒轍了,只好軟下來,勸小倆口趕緊回來置辦酒席請客,別丟他的老臉。
無喜結婚辦喜事沒請我,我知道他的婚事草率匆忙,根本來不及請到每一位朋友,何況我倆已經有十多年沒聯系了,也沒理由計較他。
小定結婚那天,我去喝喜酒。一位身穿西服、打著領帶、蓄著小胡子的帥哥微笑著走到我的跟前,他先是遞給我一支香煙,接著喊了聲“哥”。我疑惑:“你是?”他呵呵地笑出了聲:“我是無喜!”無喜?不像!我不敢認。因為眼前的無喜與兒時的無喜,面孔大相徑庭。我問其他的人,他們都笑著證實:“他就是無喜,不假?!蔽以僮屑毘蛩K于在他的眼神里找到了一些印記,轉而高興,拽著無喜在我的身旁坐下來,問他這么多年來的情況。無喜說他通過努力,已經在揚州買了房子,并買了一輛大貨車,主要跑長途運輸。他還開玩笑:“平時不抽煙、不喝酒、不打老婆的男人,算不上真男人。但我對老婆好,她給我生下了雙胞胎的男娃娃。”我問無喜這么多年可有什么感受?他略略低下原本自豪的頭,語氣有些沉重。無喜說,他最感到難過的就是自己手里有錢了,一直疼愛他的爺爺奶奶卻去世了,沒有享到孫子的福。好在老婆關心他,趙老栓對他的看法也早已有了改變,拿他當兒子,疼他勝過疼杏兒,無喜在這方面很幸福。
我們分別時,無喜給我留下了他的手機號碼,要我有時間帶著老婆孩子到揚州去玩玩。上周末我撥通了無喜留下的號碼,準備問他近來忙些啥。但手機里的人說我“打錯了”。無喜可能換了手機號,我猜他的生活一定過得好。我從心里為無喜祝福,并希望有機會能再見到他。
責任編輯陳曉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