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自行車

我生于1957年，1964年學騎自行車，至今快半個世紀了。人如肉附之骨而于車，造型是相當完美的，自然地前伏，朝著相對階段性的目的地和絕對的人生終點，一路顛簸，風雨無歇。多數中國人都會有一串關于自行車的故事，我也不例外，我和自行車的故事就是一個平淡中的傳奇。

我最早接觸的自行車是本地產的大橋牌，高大威武，如一黑臉漢子。父親當年就騎著它上下班，當我長得和車差不多高了，逢了節假日，父親休息，我就會悄沒聲兒地把車推出去，自己練著騎。那時我們家住近郊，城市邊緣，馬路比現在窄多了，人和車也比現在少多了。父親一個人上班，要養活一家5口人，經濟上有些拮據，但他對自行車卻很大方，任我摔打，他大概知道若想讓我成為闖蕩江湖的漢子，就必須首先學會騎自行車。

很久以后，我才了解了一些關于自行車的歷史。人類是直立動物，雙腿遠不及袋鼠的后腿有力，最初設計出來的自行車只是一個木制品，還不及人的雙腿便利，但它卻是春風第一綠，有了它，才有了后來的膠輪充氣車，才有了電瓶車。據說還有人異想天開，希望自行車也可以飛離地面，在空中飛翔，那樣的話，人就會進化成為蜻蜓了。

我學自行車，始終沒人教，陸續摸索了一兩個月才會騎。

我學自行車，先把自行車朝前推，有了前行的慣性后，再用左腳踏上車的左踏，右腳猛然一蹬地，人就懸離地面了，這個時候再從車襠里探過去右腳，半圈半圈地蹬車踏，乍看像是一只巨蟹在表演。所以這種騎法，人們戲稱為“掏螃蟹”。我的個頭天生矮小，直到快要參軍去了，騎高大的大橋牌自行車也沒法坐在坐墊上蹬滿輪。如今，滿世界都是各式山地車和跑車，已經很難見到這種笨重的載重自行車了，據說，大橋牌自行車可以負載300斤以上的重物呢!

直到有一天，父親突然騎回來一輛鳳凰牌自行車，我們家的自行車史才揭開了值得描述的一章。那時的鳳凰自行車世面上極少，憑票供應，父親前后托了好幾個人才把它買到手。

是春天里一個傍晚，那個傍晚的晚霞是玫瑰紅的，一串清脆的鈴聲由遠而近，是我聽到的最好聽的鈴聲，清脆得難以形容，如同一把小錘輕敲心頭，鈴聲仿佛就是這樣發出來的。而且，鈴聲居然朝著我們家的院子直奔而來，近了、更近了，眼前忽然一亮，只見父親騎著一輛嶄新的自行車，像一尾魚一個瀟灑的掉頭，便進了院子。父親利索地把車在院子中央架好，拍拍坐墊，大聲說:“托人買了一輛‘鳳凰’!嘿!”

全家人立即圍了過去。那年，我已經不小了，再過大半年，就是一名光榮的海軍戰士了。作為初級男子漢，我沒像弟妹那樣跑過去，我只是遠遠地看，那真是一輛英俊的自行車，龍頭微昂，渾身锃亮。妹妹伸過手去，用力一撥，車輪飛旋起來，滿院子白光閃動。接著，又一陣鈴聲驀然響起，是弟弟冷丁搖動了鈴鐺，于是，滿世界的好聲音在奔跑。我終于按捺不住，也快步走過去，想推車出去過把癮，不料父親的臉當啷一拉，說:“這輛好車子，誰都不準亂動!”

我就不出聲了，我非常懼怕父親，對于父親的任何教導或者指示，從不敢當面頂撞。

父親見兄妹幾個那么喜歡新車，他就讓妹妹坐在龍頭上，弟弟坐在大杠上，他跨上車后，又對著我喝了聲“上來”，于是我就跳上了后貨架。父親帶著我們仨，一路騎去，吸引了很多路人觀望，我們爽聲大笑，我們高興快活，整座小城也都激動得有些發抖。

回到家時，母親正悄悄抹淚，我問為什么，她說:“如今不跑反了，不然的話，你們爺幾個正好一輛車，就把我扔下了。”母親小的時候跑過反，我是知道的，可是這輛自行車和跑反之間居然這么奇怪地有了聯系，還是讓我感到匪夷所思。物質可以催化詩，一輛新的自行車和一個家庭之間有了聯系之后，母親受了冷落，所以，她哭了。我用力拍拍母親瘦弱的肩頭，說:“以后，天塌下來有我呢，沒什么好怕的!”母親這才噗地破涕為笑了。

鳳凰車買回來不多久，我就開始逃學，開始有了學壞的趨勢。當時的形勢和現在不同，知識分子是臭老九，我的學習成績曾經一度領先于年級也不是一件多么光彩的事，而曠課和逃學卻是那時的普遍現象。萬般無奈之下，班主任就把我的表現告訴了父親，父親在痛打我一頓之后，一咬牙，硬是把我的學籍從這座城市最好的中學轉到鄉下去了。

這一年我15歲，應該是充滿幻想與躁動的年齡，然而，我的理想卻被現實粉碎了，我什么都不想學，因為成績再好將來也只有上山下鄉這一條路可走，而種地能需要多高文化呢?種地也需要文化，笑話吧!父親卻有他自己的打算，送我當兵去，在他看來當兵又是一個比種地需要文化的職業。自從被強行送到鄉下讀書，我很像一頭丟進牢籠里的小豹子，很是煩躁了一段日子，見人就想打架。但是時間長了，火氣也就熄了，人也仿佛成熟多了。那些鄉下老師見到我父親都是畢恭畢敬的，他們不會在父親面前隱瞞我的任何不軌表現。那段時光如果沒有鳳凰自行車帶來的樂趣，我就晦暗透了。

自從到鄉下中學報到那天起，每天早晨，我都和父親一道早早起床，洗漱完畢草草地往肚子里填點什么，然后，父親騎上鳳凰車，我再朝后貨架上一跳，耳邊就開始有了風聲。風聲不大，卻充滿了詩情。大地緩慢地由近及遠地旋轉著，一輪紅日從東天升起，有一萬只小鳥開始齊聲歌唱。我把臉緊貼著父親的脊背，父親的喘息猶如風箱，拉奏著未名曲調。鳳凰車在我們臀部的親切壓迫下，發出淺細的發條聲，那種聲音真像抒情樂曲一樣讓人輕松和快慰。

我低頭看看車輪的滾動，白光流布，整個世界都在動蕩、飛馳。只有這個時候，我才是一個忘憂少年，我真希望鳳凰車能夠載著我和父親飛起來，讓我們從空中俯瞰大地。如果大地是森林，我和父親就是飛越森林的歡快的鳥兒;如果大地是海，我們就是游魚;如果大地是花海，我們就是蜜蜂。

父親是土匪出身，身上至今都有那么一股子匪氣，他有匪氣，我當然也會有，因此，我和父親那一次上演了一場非常有趣的故事。

那個早晨，是個仲春，天高氣爽，和往常一樣我坐著父親的鳳凰車，隨他去鄉下中學上課。我還不時抒情地張開雙臂，想象著年底假如真的當兵去了，該會出現怎樣一種情景?不知不覺，鳳凰車下了土路，這條土路的盡頭，就是我的學校，一所鄉村中學。路的兩側全是插滿了青青秧苗的水稻田。

突然，父親斷喝一聲:“抱緊啊!”我便本能地抱緊了他的腰，耳邊的風聲陡然就加大了，大地的旋轉也快起來。隨著父親“哎”的一聲嚎叫，一股神秘力量把我從車的貨架上掀起來，我的身體變得輕松無比，像一只燕子越過了父親的肩頭，一剎那，天與地仿佛變換了位置，而且，我似乎還在空中做了個翻滾的動作。不過，我的意識非常清醒，知道我們遇到麻煩了。我下意識地想用手護腦袋，但身體已經沉重地摔到了路邊。幾乎同時，我還聽到了一些別的響聲，但絕不是抒情的響聲。后來，天地間一下靜下來，仿佛什么都沒有、都不存在了。過了很長時間，我才聽見一陣陣流水聲，清脆而又悠揚的流水聲。

父親一個骨碌坐起，有些愣怔地問我:“摔疼了不?”

我咧咧嘴，說不出話來。那么高，仿佛飛行一樣，再重重地摔下來，能不疼嗎?但我不會在父親面前叫苦叫累叫疼，在父親面前我永遠都是一條真正的男子漢。

為了灌溉，農民在土路上挖了一條貫通的小水溝，父親見到水溝不想下車，而想飛車越過，無奈我們都是血肉之軀，沒能隨著他的想象起飛，結果就被摔了個狗吃屎。

當時父親分管這個公社(相當于現在的鄉)的武裝工作，非常小的官。但他的車輪卻在這里每一條田埂上都留下了深深印痕，他的車技一流，再窄的田埂也能騎得過去。經常，在學校的小操場上，甚至坐在并不明亮的教室里，我都可以看見父親騎車在田埂上飛馳的情景。那頂在陽光下隱現的草帽，一閃一閃、起起伏伏，襯著萬頃碧綠的禾苗，很像一只快速漂動的小船。鳳凰車在陽光下閃動著白光，也那么耀眼。

這年冬天，關于鳳凰自行車的故事中斷了。我應征入伍去了。海軍。那天黃昏，父親送我到江邊，他一手扶著自行車坐墊，一手舉過頭頂，像大人物一樣朝我揮手。他身邊的車子依舊锃亮，他的馬兒。那馬兒不屬于詩，卻屬于英雄，父親不是英雄，但有過屬于英雄的經歷。

戎馬生活于我，是一首浩瀚的歌。我在部隊盡管經歷很多很多，也忘記了很多很多。但在夜深人靜時分，我也會回想過去，童年與少年，我的腦際還會出現一輛自行車，父親頭頂草帽，在窄窄的田埂上飛馳，他像雜技演員一樣把玩這輛車子，如同把玩他自己的人生，他諳練的動作來自于對平衡的實用理解，他的前后左右全是一望無際的田野，田野上偶爾會有一兩頭牛，或者三兩只、甚至一大群雞鴨。

我唯一的遺憾是，我一直沒有機會騎一騎父親的車兜風，真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1985年，我轉業回到地方后，有了屬于自己的自行車。人入凡塵，不想俗事，這時我已把父親的車淡忘了。盡管平時也經常見到它，但已沒有過去那種感覺。父親也老了，胡子都白了，60歲那年，終于離休了，離休后很長一段時間，他從不在家里，而是騎著車到處亂跑。老人與老車，在城市里的任何一個角落里都不會顯眼。

天下很太平，就是經常丟自行車，轉業回到地方的10年里，我先后丟了不下4輛，但我從不為此煩惱，只要天下太平，丟幾輛車子算什么呢?經驗告訴我，越是新車、好車越容易丟，所以后來我干脆不買新車，只買二手車了。

這天看望父親之前，車子又丟了，父親聽說之后，眼睛一亮，說:“我這輛給你騎吧，好車啊，我騎20多年了!”

提起他自己的車，父親的眼睛里有一種柔。那輛車停在堂屋里，幾十年前的那個下午，又浮現在我眼前，啊，一輛自行車居然可以騎這么長時間呢，一段多么漫長的時間啊!一時，我仿佛又回到鄉間的土路上，臉緊貼著父親的后背，內心漾滿了歲月的恍惚。

我不由過去，蹲下身撫摩著車，感慨萬千。歲月給我以憔悴，也給它以滄桑，如果不是父親提醒，我已淡忘它就是當年的鳳凰了。它的模樣也變了，我很難一眼認出了，它身上的烤漆雖說沒有剝落光凈，卻已所剩無多。父親告訴我，鏈條什么的，很好，大圈和大梁很好，只是坐墊和鋼絲換過。

來自父親的饋贈，我沒有謝絕。在父親眼里，它已經不是一輛普通自行車，而是一種象征，是征程的替代物。從那天起，我才開始騎上幾十年前曾經渴望騎上一把過過癮的自行車。這車，初騎會因其比一般車高出許多而略感不適，時間長了又會發現，它才是真正意義上的自行車，鏈條可以發出強有力的聲音，發條依舊樂觀地吟唱著，行于鬧市，我會平白無故生出一種鶴立雞群的感覺來。

城市在我的自行車的帶動下，抒情地旋轉著，車子似乎還多情地呼喊:你是好樣的!你是好樣的!有幾次，妻子看到了我，說了聲“等等”，飛身跳上來，我更加帶勁了，我甚至由此想起當年父親帶著母親時的快樂情景。這一車的負載喲，天在車上，地在車上，我們的生命也在車上綻放。遙想當年，許多女孩子都把擁有一輛自行車作為嫁人的條件是有道理，一車一家庭、一車一天地呢。

只是這車畢竟太老了，龍頭、車圈、大杠、鋼絲……幾乎所有金屬部位都銹跡斑斑，尤其鋼絲，換過多少茬了，連支架也換成了單立架，放在哪里都像是一個站立不住的歪斜老人。

和老牌鳳凰車相比，父親的身體狀況似乎更加糟糕一些，他的心臟說不行就不行了，二級傳導堵塞嚴重，送進醫院時每分鐘的脈跳只有30多次，幾乎快要停止了，父親只好接受了心臟搭橋手術。依此推論，父親把他心愛的自行車送給我，也是有先見之明的。他自己退出了歷史舞臺，但他的心依舊不死，這輛并不多么起眼的自行車其實是寄托了父親許多美麗期求的。

鳳凰車太舊了，如同老邁的父親，很少有人知道它的價值，即便偷兒，也不愿多看一眼，因此，有時夜間停在樓梯間甚至不用上鎖。那段日子，我在城建局工作，任務是對民房建設申請進行實地勘察，幾乎每天都要騎上幾十公里的路。那幾年，風里雨里，雪里霧里，鳳凰車成了我最親密的伙伴。

那天清晨，我從一處高坡上直飛而下，這個過程是非常刺激的，我和我的車突破了路面摩擦阻力的限制，進入了一種自為狀態。那處高坡與馬路交叉成為直角，又是清晨，人車遠沒現在多，所以能夠享受無所拘束的飛車是再快活不過的了。然而，當車子快要下到坡底時，一輛彩色昆車正從另一側駛來，我暗叫一聲“不好”，趕緊捏剎手，誰知，剎手突然失靈，慘劇就發生了。

很多年前，和父親飛越水溝時的情景我一直記憶猶新，但這次和那次不同，這次我對即將發生的慘劇已有預感，當我的車前輪猛烈沖向那輛昆車時，慘劇已經無可挽回。不過，我并沒上演身體飛越龍頭的驚險，當一切不可避免之時，我的雙手死命握緊了把手，一聲巨響過后，我重重地摔倒在地，隨之便是一個女孩子的悠揚哭聲。

我連忙爬起來，說:“對不起，對不起!”

女孩陡然化悲泣為尖叫:“你要賠我的車!”

不看不要緊，一看我笑了，女孩并沒有傷著，要命的是那輛彩色昆車比林妹妹還弱不禁風，前輪已經歪扭得不成體統了。面對一個嬌弱女孩和比女孩更加嬌弱的彩色昆車，我義無反顧啊。再看看我的鳳凰，非但毫發未損，立在那里怎么看都像是一頭雄赳赳的大公鹿。

后來，我繪聲繪色地把事件的過程講給父親聽了，父親那個笑啊，直笑得前合后仰、老淚四濺，連聲說:“我說吧，姜是老的辣，車是老牌鳳凰好哇!”

本來，我與鳳凰自行車的故事還可以演繹下去，我退休還早，我們的緣分深著呢。有時，我能夠體驗到鳳凰自行車馱著我在大街小巷里穿行時的快樂，這不是緣分又能是什么呢?人與車融為一體，當是一種超越生命界線的緣分吶!

生活中我是一個非常馬虎的人，不講究吃，不注意穿，對車更是很少保養。一次，妻子笑我說:“坐墊都壞成什么樣了，難道不硌屁股么?”我也笑了，可不，坐墊里的彈簧都暴露出來了，是該換了，于是我當即來到一個修車攤子，要求換坐墊。

修車師傅快60歲了，圍著車轉了一圈后，又仔細端詳片刻，說:“我至少有15年沒見過這種車了，別看它外表難看，但是硬實，騎起來那個快活。”我說:“不愧是修車師傅，果然識貨啊，一般人是看不出來的!”

換了坐墊，坐上去果然舒服多了。傍晚下班后，我照常把車停在樓梯間里，翌日早晨才發現，車不見了。

這個偷兒，偷走的豈止是一輛老式鳳凰牌自行車啊，他還偷走了一個傳奇，偷走了兩代父子與一輛自行車的童話。

責任編輯苗秀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