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海角憶慶渝

在我第一本單行本小書《佛門塵緣》即將殺青的時候，在人間四月天這繽紛的日子里，在清明節過后不久一個蛙聲如鼓的晚上，我突然想到了一個人，想到了一個和我的新聞、文學生涯有著緊密關聯的，最該進入我的記憶之頁的，已經逝去了整整12年的人，她，就是劉慶渝。

一

第一次與慶渝見面，是1982年我在馬鞍山參加全省第二次青年作家代表大會的時候，那時，慶渝已是《安徽文化報》聲名遠播的知名編輯、美女作家了，而我還只是安徽師范大學中文系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前程未卜的待分配大學生。

記得那是5月的一個上午，代表大會正式開始前，由省文聯賈夢雷秘書長宣讀大會主席團名單，這其中就有劉慶渝。要知道，在那個改革春風初度文壇的時代，在安徽那種文人薈萃之地，一個三十出頭的年輕女作家的芳名能忝列在賴少祺、陳登科、魯彥周、公劉、嚴陣、江流……這些大家的名字之中，其本身就是一種榮耀、一種成就!加之劉慶渝的待人熱情、爽快笑聲和舉止優雅的氣質，她也就成了那次代表大會上的一道移動的風景。我至今還記得她當時的裝扮:脖子上圍著色彩淡雅(大約是淺桃紅色吧)的絲巾，衣著合體而講究，身姿妖嬈，笑容可掬，清爽怡人……

一次，中午就餐時，我有意的擠在了有她在的飯桌上，并不失時機的和她套了近乎。在大學里發的那一點可憐的作品是羞于提起的，只是告訴她，自己是安師大的學生，讀過她的散文《搖響迎春的鈴兒》、《希望的色彩》、《瑯玡新綠》、《梔子花》等等，很崇拜的，云云。慶渝只是用一連串極有感染力的笑聲便回應了我的那些既傻又酸且癡幼的學生腔。然后就是不停地把大坨的肉塊往我碗里夾，邊夾邊跟其他人說，大學生肚里沒油水，讓他多吃點。

在以后的幾天里，無論開會、就餐，談文論道，還是在李白投江的采石磯頭賞景，我總是設法和慶渝挨坐得近一些，聽她介紹安徽文學界的大腕名流，請她指點散文的寫作技巧，連如何向《安徽文化報》副刊投稿都咨詢得詳詳細細。她爽快的答應我說，可以把稿件直接寄給她，以免丟失或周折。同時她說:“以后別喊我劉老師，就喊我大姐吧。”

在一個推銷旅游小帽的攤位前，慶渝像是人家花錢傭雇的“托兒”似的，頭上頂著綠色的帽子，一邊和小販親切攀談，一邊對過往的參會代表和游客說，看這小帽多好，買一頂回去作紀念吧。我好奇地過去試戴，她馬上把錢付給了小販，然后叫我把帽子戴走，還連聲跟小販說謝謝。雖然只是僅僅5角錢的東西，但你能感覺到她對人，尤其對弱勢者的那份眷顧、那份溫暖。

自此，認識了慶渝。

二

1982年8月13日下午，我揣著安徽師范大學畢業生派遣證來到了位于合肥市長江路上的《安徽文化報》。

此前的一周內，連我本人都不知道分配去向，所以也就沒辦法把自己將分來《安徽文化報》的消息告知慶渝。而作為報社的唯一熟人又是大姐的劉慶渝，見了面自是喜不自勝，除了給予我特別的熱情和關照外，還不停地向報社其他人介紹我的所謂“才華”人品——其實那時候她對我也是知之甚少，只是比別人先認識幾個月而已。

大學畢業能直接分配到新聞單位，那是我的幸運，更是“貴人保駕”的結果，所以我備感珍惜，一辦完報到手續就躍躍欲試，要求“干活”。作為文革后全國統考第一屆大學生，在社會、在單位都是頗受青睞的，《安徽文化報》社的老總編羽揚先生也不例外。他說，別急，以后有你干的活。這幾天阜陽地區正好在舉行全區11縣市群眾文藝調演，報社準備派劉慶渝去采訪報道，你就和她一起去參加一下，見習見習，之后再回老家看看父母——羽總的好心和不言之義我自然明白，那是給我“衣錦還鄉”的機會呢。

真是命好——一入社會就碰上了如此寬厚、如此善解人意的領導!同時，第一次原本該緊張、茫然甚至手足無措的新聞采訪竟是由慶渝大姐帶著，心里感到異常的熨帖和踏實。

從這一次的阜陽之行開始，我就真正意義踏上了記者之路，而劉慶渝也就成了我新聞生涯的第一位“導師”。

從阜陽回來后，在報社的例行編前會上，作為我的“見習老師”，慶渝對我大加美言，說我勤奮能吃苦，說我有悟性，說我待人接物大方得體，說我天生就是塊當記者的料……不久，我就正式到新聞部當實習編輯了——按常規，新進報社的大學生是要跑印刷廠搞校對的，長者一年、幾年，最短也要好幾個月。我知道，這又是慶渝為我爭取來的“優待”。她沒跟我提起，我也從沒把它說透，只是在心底暗存感激。

1984年，是中國改革的攻堅之年，也是《安徽文化報》的多事之秋，同時更是我在改革風雨中經受人生大洗禮的一年。

首先是我的報社副總編任命受阻。那時從中央到地方都在倡導領導班子“老中青三結合”的年齡和學歷結構，于是我和慶渝都成為后備人選，結果慶渝當上了副總編，我則退而“安”其次為報社的辦公室主任(正科級)。對此，我心悅誠服。但她老覺得對不起我似的，好幾次對我說，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能當副總編。她真的不是這個當官的料。而且她是認真推薦了我的等等。無疑她的態度是真誠的，所言亦真。其實她是根本沒必要從個人的角度和我說那么多的。說了，只能證明她和我一樣在政治上的不成熟甚至幼稚。因為我的上與否和她是毫無關聯的——即使她主動“讓賢”，那個“賢”也不一定是我，因為省文化廳一位分管干部的副廳長堅持說我大學畢業不夠三年而不能進縣處級領導班子非要把我“拿”下，而其時推薦我“上”的那位弱勢一把手又是那樣的不敢堅持、不愿擔當……

但自那以后，我和慶渝都敏感的意識到，我們之間似乎有那么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出現了，具體表現形式就是我們相互變得十分的客氣，不再是那種有話便說、“有屁便放”的率真和坦誠了。不過，這種個人之間的“小感覺”很快便被報社的那一系列因改革而掀起的風波沖淡了，我，慶渝，還有那位可敬的老總編羽揚，只能別無選擇的投入到一場場沒有輸贏的改革保衛戰之中……

現在回過頭來想想，如果沒有1984年的那場改革，如果沒有因改革引發的那場烏煙瘴氣的內斗，如果沒有我和慶渝間誰上誰下的小小芥蒂，我依然堅守在故鄉一個編輯記者的崗位上順風順水以致終老，那該多好。但歷史是不容改寫的。人的命運走向似乎也早有天定。

三

有一天，是個周末，快下班時，慶渝悄悄通知我，晚上到她家吃飯吧。

我沒問為什么請客，都是哪些人等等。反正那時單身漢一個，有人請吃飯那畢竟是好事。而此前我早就聽說慶渝的廚藝水平了得，但至今還沒“親自”品嘗過呢。

按照慶渝的“路條”指引，我“駕著”“永久”自行車準時來到了她家——一個位于合肥市南七附近的新建小區。那地方在今天看來不怎么樣了，但在當時可算是合肥的富人區呢。

一進門，卻被眼前的場面驚呆了——原來慶渝舉辦的是家庭婚宴呢。而客人也很不一般，除了我和羽揚兩位報社同仁外，其他都是安徽文化界的才俊名流，現在依稀記得的有，時任省文化廳副廳長的劉景龍，《安徽青年報》總編周根苗，著名詩人時紅軍，還有某報那個在后來的歲月中把慶渝陷入“苦海”的某某某，其他還有誰如今已記不清了。

而新郎則是著名作家、合肥市文聯主席劉克。

和慶渝相處了那么久，對她的“個人問題”我從來沒有打探過。雖然有關她的“緋聞”不時有傳，但我是一點聽的興趣也沒有的。一個三十來歲、性格活躍、本性善良、才貌兼備、名副其實的才女，沒有屬于自己的私生活那才是不正常的呢。只是，當慶渝挽著劉克的胳膊向我們大聲宣布他們已經成為正式夫妻時，我本人多少還是有點小小的驚愕——那時，劉克已是年近六十的小老頭了，我們的慶渝還是花茂葉繁的美貌女郎一個……

兩年后，報社經歷了兩次搬家——一次是從省政府招待所搬到了位于屯溪路一個叫做曙光新村的地方，一次再從曙光新村搬到青年路一號的安徽劇院旁邊，直到2007年報社徹底散伙。

這期間，《安徽文化報》已經更名為《文化周報》，我們那位厚道得近于木訥的老總編羽揚也調回了上海。隨著報社的兩次遷移，隨著總編輯“你方唱罷我登場”的頻頻輪換，大約報社的“風水”人脈也發生了趨變，這個二十幾人的處級單位，幾年來波詭云譎、妖霧彌漫、人人自危。而慶渝，作為報社的“幾朝元老”，幾乎一直都處在每場風波的中心……

好者，慶渝總能以她那善良之心度人，雖有個人觀點和屬于自己的“小圈子”，但一般情況下不會主動出擊、輕易傷人，且基本做到了秉公辦事，風波大浪、污泥濁水中的她總是堅如磐石般挺過來了。

四

最后一次和慶渝見面，是在1994年那個大雪飄飛的傍晚。

那時，我“闖蕩”海南已兩年之久，按與《文化周報》的文字約定，要么回來上班，要么正式調出。我當然是毫不遲疑、毫無懸念的選擇了后者。

待辦好一切手續，包括退掉那兩間溫馨的住屋之后，突然有了一種解脫的感覺，但同時也感到了深深的惆悵和空落——畢竟，在合肥生活了整整十年吶，畢竟，《文化周報》是我在社會之海上第一次泊岸的碼頭啊。這里，有我的得意和失意，有我的理智和懵懂，有我的青春和夢想……

就是在這個時候，我和慶渝有了一次宴聚。發起人是給我無怨無悔當了十年助手的老陳鸞，地點就在桐城路一個溫暖的火鍋店里。

本來，如果按照我的安排，那晚是很想和報社很多的兄弟姐妹們見見的，比如純道老總和周均、綏民兩位副總了，比如老喬、老聶、老胡和老谷了，比如大個子老王和小王了，比如曉春、笑梅和鐘海了……但為了尊重慶渝的意愿，我們的“圍爐聚會”沒邀太多的人參加——只有慶渝、陳鸞、克讓和我。那天我一邊頻頻同陳老碰杯，一邊和慶渝、克讓天南地北的海談——從眼前的漫天飛雪扯到了天涯海角的艷陽，從火鍋里的牛肉聯系到海南那鮮嫩可口的“東山羊、文昌雞”，從第一次的相見說到了董鋪島上的野餐，從即將的別離說到了人生的難測和聚散無定，從我新調的單位說到了《文化周報》堪憂的前景……

我們那天的談心篤誠而率真，愉悅而自如，輕松而機智。

不愉快的話題——有關自己和別人的——我們一句也沒多說。

分手時，雪還在下。慶渝抓抓我的肩膀說，你穿的太單薄了，要多添點衣服。一個人在那么遠的地方，要學會自我保重。唉，你小子，說走就走了，大姐會想你的……說到這里，她的眼圈開始發紅，聲音也哽咽了。

我說，大姐，我知道的，其實我啥都知道，你，真的很不容易。我也不容易。大家都不容易……

別說了，少中，你永遠是我的好弟弟……慶渝再也沒忍住奔涌的淚水，哭著走出了溫熱的火鍋屋，走進了那白茫茫的雪帳，走進了我記憶的最深處……

五

誰料想，那竟是和慶渝的永別!

大約是1997年5月初的一天，我突然接到了柏平的電話。柏平不僅是我《文化周報》曾經的小同事，更算是我至今還有來往的相交甚厚的摯友和兄弟了。他第一句話就問:“張大哥，你知道劉慶渝的消息嗎?”

“不知道啊”，我緊張的回答，接著是更緊張的反問:“她怎么了?”

“她去世了!”

“真的?怎么會?哪天?什么病?”

接下來，柏平斷斷續續、泣不成聲的向我述說了慶渝那令人唏噓的生命結局——

大概是1996年之初吧，在一次例行體檢中，慶渝身上發現了癌細胞，只是那時還沒有特別的不適，加之她總是公事私事煩惱事事事不斷，老是沒有認真的去對待。但到了有一天不得不住院治療時，一切都晚了。其實，在當今的醫療條件下，對付一個小小的直腸癌是不在話下的。但慶渝硬是被這個深該詛咒的骯臟的病魔無情的吞噬了，時間是1997年4月25日!

值得安慰的是在她生命的最后一程，一位很有身份、很有責任、很有良心的北京老頭，始終不棄不離的守護著她，一直目送著那縷輕輕的白煙裊裊升天……

雖然她無兒無女，但在告別人世時，幾位年輕男女跪哭靈前，無限凄婉——其中有她視同己出的侄女侄兒親人晚輩，有的則只是曾得慶渝小小恩典的非親非故的文學青年、知心朋友。

慶渝的一生是豐富的，精彩的，她盡情播撒自己的心雨，盡情宣泄自己的愛憎情仇，盡情做她自己想做樂做的事，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妹妹劉慶寧在一篇回憶文章中記載:四月上旬開始昏迷了。一天，從昏迷中清醒的她要來紙筆，叫外甥女兒幫她記下了一首詩:“……晨曦微暗的春夜里/小小燕子送給我生的光芒/我會搖著這美麗的旗幟/去捧擷春的滿枝花雨。”并囑托她的姐姐送到《合肥晚報》去發表。十天后，她帶著未見到最后一春的遺憾闔然長逝。

在寫這篇醞釀了12年的懷念慶渝的小文章時，禁不住傷感莫名的慨嘆，在死亡和終老面前，很多很多的事情真的都不重要了，或者說沒有任何意義了。人在活著的時候要珍惜，珍惜眼前的人，珍惜你的朋友，珍惜你的家人，珍惜你的上司、同僚或部屬。要學會感恩，感恩你眼前的人，感恩你的朋友，感恩你的家人，感恩這個美麗繽紛的世界。當你覺得想對他們說話時，千萬不要吝于啟齒;當你覺得想為他們做事時，要馬上就做;當你覺得需要為他們付出時，就毫不遲疑的付出，哪怕為他們抽竭自己的血漿，散盡自己的錢財——這樣，到了哪一天你向人生舞臺說“拜拜”的時候，你的遺憾和遺恨就會減少很多。

其實，說到底人生不就是一場戲?唱盡了悲歡離合，扮夠了生、旦、丑、末，嘗盡了酸辣苦甜，悟透了輪回生死，便卸妝下場，回歸本真。在人生的大舞臺上，誰能躲開生來就是演員最終必然謝幕的歸宿?

在慶渝離開這個世界的12年間，我才知道，原來還有那么多兄弟姐妹和同事的心中深埋著對她的情誼——純潔的，明朗的，素樸的，誠篤的情誼……

每年的清明前后，在全國各地的一些報刊上還能散見一些親朋故舊發表的懷念慶渝的文字。給我印象最深的還是柏平先生的那篇《懷念恩師》，現摘錄一段以表達我的心底情愫——

“劉老師的一生精彩，豐滿，多舛，又充滿善良和關愛。時間不會扭曲和減弱對她的懷念和崇敬，而每一個被她無私關照過的人都會銘記她。文字表達有時是脆弱的無力的，但我此時也只能用這種方式去感懷，如同感念午夜夢回時床前的月光，它清新，空曠，卻又魂縈夢繞。

每年清明和劉老師的忌日我都會到她的墓地去看她。她墓碑上的小照永遠綻放著她燦爛的笑容，一如以往。”

最后，以一首不成格律、僅表胸臆的小詩來結束這篇小文章結吧:

二十七載事如煙，

青春早逝舊夢纏。

海角天涯憶慶渝，

淚濕陰陽兩界衫。

責任編輯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