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船上的一個頭給我們幾個剛報到的學徒簡單介紹了情況,讓我們好好接受工人階級的再教育,同時要提高階級覺悟,說完沒來由地朝船梢甲板努努嘴說,那是兩條牛。我驚訝得差點“啊”出聲來,不明白船上怎么還養牛,是干活的牛,還是擠奶的牛?
船梢甲板有塊宣傳欄,前面瑟瑟地站著兩個人,他們穿著破舊的工作棉襖,在凌厲的寒風中,身體前傾呈135°彎腰,像在畢恭畢敬地閱讀大批判文章。只是他們手上拿著的“紅寶書”讓我明白,那不是在閱覽,那是請罪。那時候,每個人都熟悉這樣的身姿。無疑,他們就是頭說的“?!?。那時人們通常把牛鬼蛇神簡稱為牛,說這事讓牛去做,或把那條牛帶上來,而不會說這事讓鬼去做,或把那條蛇帶上來,那會讓人覺得不知所云;更不會有人稱他們神,再怎么破除迷信,人們心底深處卻還是對神懷著敬畏,不會把這稱呼隨便送與人,就像我們不會隨便稱誰為上帝一樣。
再看見佇立在天寒地凍中的牛,我不由心生好奇,不知此刻他們作何感想。我更好奇的是,他們還有感想嗎?
不用我打聽,很快就知道了那兩條牛的底細。其中一個是犯生活錯誤,據說他男扮女裝,曾多次光顧他母親以前工作的紡織廠的女浴室,每次都瞪大了一雙充滿求知欲的眼睛,光看不洗,然后吸一口氣,全身而退,最后一次終于被人看出破綻,幾個憤怒的老阿姨一擁而上,將他當場驗明正身。按說,那已經是好多年的事了,出事后也勞動教養了兩年,但清理階級隊伍時,他又很快被揪了出來,算作我們船革命群眾眼睛雪亮的見證。另一個是一貫道,人精瘦,一臉菜色。還在他讀中學時,由父母作主加入了一貫道,照他的說法僅僅為“得道道親”而非“清口道親”,就是說還只是一貫道的初級階段,不過既然“得道”,說明已經皈依,也就是鐵板釘釘的“階級敵人”了。一貫道一貫勤懇老實,要不是有檔案記載,怎么也不會把他和“反動道教份子”掛上鉤。為此,船上不少老師傅還做了檢討,說自己階級斗爭的覺悟不高,沒看出埋藏在身邊的定時炸彈,有的則說“不是國軍無能,而是共軍太狡猾”。
不過牛再狡猾,終有露出牛腳的一天。那天我們照例去南京路上的上海雜技場開批斗大會。對大多數船員來說,一兩個月一次的批斗大會有點像趕廟會,又熱鬧又開心。那雜技場是圓形的,在任何一個角落都能看到全場的情景。不僅能看到主席臺,還能看到場內的所有人,尤其是為數不多的那些女局友。她們或來自機關,或來自船廠、泵站。盡管有的距離比較遠,看不清楚人的五官,但這并不妨礙船員們對這些女同事的關注熱情,他們指指戳戳,交頭接耳,交換著關于她們的小道消息,比如誰正在和局機關的某某某談敲定,誰已經墮過兩次胎了……
批斗大會的程序通常是這樣的:主持人猛拍一下桌子,吆喝說把“埋藏很深的××份子(地主份子或反革命份子或其他什么份子)某某某揪上來!”底下便會某個角落咚咚地躥出兩三個戴紅袖章的人,押著一個雙臂被反剪的失魂落魄的人風也似的朝主席臺奔去,然后站主席臺邊被人為地低頭、蹶屁股、雙臂如機翼飛翔——俗稱“噴氣飛機”,于是群情激奮,跟著高呼打倒口號,然后就有群眾代表發言揭發,然后主持人再拍桌子,底下又押上去一個……如此循環反復,臺上便排了長長的一串牛鬼蛇神,而底下似乎也有點膩煩了,說閑話的說閑話,打瞌睡的打瞌睡。要說還有什么興奮點的話,也就只有那些難得謀面的女同事了,看著她們中的一些人頻繁地走動,上洗手間,或作上洗手間狀。她們很清楚自己的一舉一動正牽引著會場內無數默默注視的目光。
當主持人又一次拍響桌子時,我正昏昏欲睡,我身旁的兩個師傅也都已經發出了鼾聲。突然,“走!走!”兩聲喝斥就在我身后爆炸,我們這一排的幾個人都同時打了個激靈,靈魂幾乎出竅,等我們回過神時,只見坐在我們身后的大副已經被早已埋伏在他身后的兩個師傅一人反剪著一條手臂,充軍似的朝主席臺奔去。我們很快想起來了,中午吃飯時那兩個師傅還和大副有說有笑,相約吃了飯一起走。原來他們早已經領受了任務。這以后我們船上的人對有人相約開會都莫名緊張,即使走在路上也要回頭看看有什么鬼祟的人跟著。
大副的罪名是“反動資本家的孝子賢孫”。據說1949年國民黨從上海吳淞碼頭走海路撤退去臺灣,臨走在吳淞鎮的幾家米行買了不少米裝軍艦上,而大副家正是在吳淞鎮上開米行的。當年的老板——他的父親已不在人世,但對人民欠下的債還是要還的,父債子償,天經地義,而且有人也經過了沙盤推演,說那些日子學校都沒開學,當時還只是學生的大副也一定在家,肯定也參與了這場賣米事件。罪行是后來一點點傳出來的,只有大副自己還蒙鼓里,交待老是過不了關。后來有人暗示他,說你們家和國民黨有什么關系?他更懵了,兩眼發呆。我真擔心他會跳黃浦江。那年月我們常在江面上看到有被潮水帶進帶出的尸體,男的臉朝下,女的臉朝上。我知道像他這樣的人別說跳進黃河洗不清,就是跳進黃浦江也照樣洗不清,到時反而是一頂“畏罪自殺”的帽子。
這以后我們船上便有了三條牛。牛有許多功能,他們的第一功能便是活的靶子和教材,政治學習因為有了他們不再枯燥。但凡上面布置了什么精神,要聯系階級斗爭的實際,他們便少不了要被帶進會議室批斗一番。先低頭認罪,然后是匯報思想、交待問題。他們聲音輕微,目光下垂,只盯住自己腳尖那塊地方,樣子十分卑微,但革命群眾永遠會指責他們不老實。這時候你會發現,牛齡長短在他們身上的區別了。那男扮女裝總是一臉無辜,甚至還時不時閃過一絲狡黠的微笑,似乎人們對他的指責早在意料之中,他早識破了大家的那點把戲;那一貫道呢,則不卑不亢、不慌不忙,淡定而超然,隨大家怎么說,他一概微笑以對;只有大副一聽大家說他不老實就急,恨不能渾身上下長滿嘴巴。他一急就結巴,嘴角邊堆聚著唾沫。這讓人看著多少有點不舒服,也讓大家感覺他的形象很丑陋。最好玩的是,我們有時候開批斗會還需要布置一下會議室,所謂布置也就是貼幾條標語,把他們三條牛的名字倒過來寫,然后再打上××,以示打倒。船上一貫道的毛筆字最好,往往就把寫標語的任務交給他,大家圍在一旁,看他寫打倒自己。每每此時,大家都忍不住想笑,一貫道自己也一定覺得好玩,把自己的名字寫得尤其端正,那×則畫得很輕,唯恐傷自己太重了。
牛的主要功能自然就是干活。他們三人中,大副和男扮女裝是艙面上的,一貫道是艙下的生火。無論艙面還是艙下,他們的活兒都堪稱一流。大副自不必說,男扮女裝的水手活也是大家私下公認的,不僅鋼纜鑲嵌得好,會打很多水手結,就是舢舨的櫓也搖得輕松自如,搖出了無節變速那種感覺。至于一貫道我就更清楚了,因為我們同在鍋爐艙,都是燒大爐的生火工。別看生火這活兒粗,光憑蠻力還不行,除了能將煤撒遠撒均勻,主要還是能看火候,什么時候該加煤了,什么時候該減火(清理煤渣)了,還真有點科技含量在里面。一貫道比我們更勝一籌的是,他不僅懂爐子,還懂煤炭,知道不同的煤炭有不同的性能,有的耐燒,有的需要多潑點水,有的容易結塊減火需要勤一點……讓他燒的水汀總很充足,而且不像其他人那樣手忙腳亂。當然,如果他比其他人燒的水汀低,甚至像我那樣有兩次還讓艙面上的活兒都停下來等水汀燒上去,那么問題就沒那么簡單了,就不僅僅只是水汀高還是低的問題了,弄不好就是階級斗爭的新動向。
鍋爐艙有四個大爐子,我們一個班四個生火工,每人在艙下輪半小時。別以為半小時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其實不然,半小時30分鐘,越到后面越感覺時間走得緩慢,尤其最后七八分鐘,每一分鐘都是一道很難跨越的坎。也就在那時,我理解了“時間像凝固了一樣”的含義。我們氣喘吁吁,汗流浹背,衣服永遠說不清是濕的還是干的,因為一直在流汗,也一直被火爐燒烤著。我們有過無數次褲腳燃燒的經歷,也說不清是被腳下煤渣的余燼燃著的,還是因為自燃。整個鍋爐艙給人的感覺就是一顆正在燃燒的燃燒彈。白天,哪怕甲板上被烈日烤到四五十度,我們最喜歡聽到的一句話還是,去上面涼快涼快。
好不容易熬過了半小時,交班的人還得鉆兩邊的煤炭倉,把里面的煤炭翻到外面來,免得接班人在要緊關頭沒有煤燒。此時,人已經精疲力竭,再加倉內光線昏暗,想睡覺的念頭都有。有一次我在翻好煤炭后還真躺煤堆上睡著了。正睡得香,被人拿涼水澆醒,張開眼睛見是一臉焦急的一貫道,他說叫不醒我,以為我暈倒了。這以后,他總提前四五分鐘來接班,幫我翻煤炭,然后說道,去上面涼快涼快。他一口蘇北話,說到“涼快涼快”四個字時似乎特別好聽,好像涼風真的撲面而來了。一開始,我還有點過意不去,在他要幫我翻煤炭時,跟他客氣一聲,說我自己來,或者他鉆左邊煤炭倉時,我趕緊鉆右邊的倉里翻。但漸漸的,也就習慣了,不再和他客氣,甚至有兩次他比平時晚來兩三分鐘時,心里還不太高興,懷疑他是否故意給我臉色看。
我慢慢養成的習慣,其實也是大家早已養成的習慣。我們習慣了他們的早接班、晚交班,習慣了他們最后吃飯、最后洗澡。那時我們洗澡都在一只三四個平方大的水池里,盡管大家都自覺,不把肥皂水洗池子里,但一個班十來個人,尤其被我們幾個燒大爐的生火工下去洗過,那水也早已經污濁不堪。他們通常不和我們一起洗澡,要等所有的人都洗完才洗。那時,浴池的面上總漂著一層白色塑料膜似的泡沫,讓人看著都有點惡心,但他們卻還攤開手腳,頭往后仰起,久久地靠在池壁上,一副很享受的樣子。
一天夜里,長江上游飄來一只餅干聽。我們拿竹竿沒鉤住,就讓男扮女裝和大副搖了舢舨去追,正是漲潮時間,水流有點激,好在他倆都是搖舢板的高手,費了點勁,還是追到了。拿上船打開一看是聽結凍的油,再一聞,一股羊膻味,肯定是羊油,估計是哪艘外國船不小心掉的。我們喜出望外,立刻到廚房做羊油炒飯。我們那時吃宵夜都是拿白天的剩飯做泡飯,一碗泡成兩碗,足夠大家分了。但那天大家的食欲都被那羊油香打開了,都不客氣地一人裝了一碗。當大家狼吞虎咽吃到最后,才發覺大副和男扮女裝還沒吃到,也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說,啊呀,把你們忘了,你們怎么不來吃?大副說他今天胃不太好,男扮女裝則說他聞到羊油味受不了。我一聽就知道那理由是編的,讓大家都有個臺階下。其實,臺階主要還是留給自己,因為人家并不太在乎。
還有一次,我忘了具體原因,大概我自己的拖鞋壞了,就隨便穿了別人的一雙。那是雙硬性塑料拖鞋,我還記得是深咖啡色。在過船幫時,正好一個浪打過來,船劇烈地晃動了一下,我沒站穩,一只拖鞋掉長江了。后來知道失主是男扮女裝,我告訴他掉了一只,他說沒事,我也就覺得沒事了,我甚至連賠償這樣的話也沒說。因為他是牛,如果是別的師傅,我肯定會提出賠償,盡管人家也肯定不會要我賠,但我至少會覺得很過意不去,然而我當時竟連一點過意不去的意思也沒有。我實在是已經習慣了自己高牛一等,
那年夏天,我們船在沿海的一個港區作業。我們做三天休息一天,這一天大家都會上岸,盡管岸上只是一個小鎮,幾乎沒什么好玩的。拿我們的話說,接接地氣也好。這一天我們船上總有一些人打扮得鄭重其事,像出席什么宴會。男扮女裝和一貫道也一點不含糊,尤其男扮女裝,從頭到腳,山清水綠,兩條褲縫被壓成了兩把刀,一掃平時在船上的猥瑣和邋遢。晚上回船,大家談論最多的自然是女人,一致的觀點是這里漂亮的女孩子很多。突然男扮女裝插話說,你們沒注意到啊,這里的小姑娘屁股樣子都特別好,小結結的。本來這話換別人說,肯定會引起大家更多的議論或感慨,但從男扮女裝嘴里出來,就感覺有點異樣了,而且說得又是那么色,那么有質感。平時我們在一起吹牛,他們三個至多只是聽聽,從來不參與,這回他像是實在忍不住了。男扮女裝也馬上意識到說漏嘴了,趕緊說我是瞎說的,開個玩笑。一邊趕緊掏煙,每人發一支。我們的水手長瞪他一眼,說這里有你什么事,快干活去!幸好說話時頭不在,事后也沒人匯報,否則夠男扮女裝一頓批斗了。
男扮女裝和一貫道都沒結過婚,年齡都逼近四十了。如果在今天,他們這年齡可吃香了,但在那時,作為一條牛,誰會嫁給他們呢?在人們眼里,他們都只是牛,一條沒有性別的牛,一條只須給他們吃草,卻可以擠出很多奶的牛。
我當生火工沒滿三年就被提拔去新的柴油船當加油工了。這可是生火工夢寐以求的崗位。據說提拔我的主要原因是,我在船隊的一份油印通訊上寫過一篇文章,題目是《我聽紅太陽的話,爐子就聽我的話》。那是我的處女作。船隊的一個領導看了文章,覺得我很懂辯證法,真正做到了活學活用。他也是生火工出身,知道燒火的艱難。其實,那里面的東西都是我跟一貫道學的,我用他的經驗再套用一兩句紅太陽的話,就這么簡單。
責任編輯陳曉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