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過了千秋關,就是艾艾的家了。
大巴車行至千秋關的嶺巔時,艾艾似乎看見嶺下的家了。車窗外飄著細雨。雨水點點滴滴細致地灑在窗玻璃上,經山風吹拂后形成一綹綹細長的水流。艾艾覺得此時的心境有點像這細細的水流,雖有千萬條,卻不知歸向何處。突然間嶺下升騰起一層云霧,大巴車迷蒙在濃霧中,車上頓時悄無聲息。艾艾想,這真是千秋一關吶!江南的梅雨時節并不是都在梅子熟了的時候,而是根據溫度和濕度的變化而確定的。梅雨季節從千秋關滑落下去的車輛無以計數,不是迫不得已艾艾是不會在這個時節回家的。這次回家,艾艾想要丈夫程成一起來,可他說什么也不愿來,說得急了,他就說,那里是你的溫柔之鄉,卻是我痛苦之地!艾艾就不再勉強。艾艾不想在已經緊張的夫妻關系中,再添傷痕。
嶺那邊其實是浙江省,艾艾的家不是浙江省境內。艾艾家在嶺西,可是嶺西不通公路,只得繞過千秋嶺才能到達本省的家。千秋關是一關鎖兩省。當然,現在的公路是盤山而行,并不需要串通千秋關。艾艾還是中專學生的時候,有一次聽講座課,歷史系的教授說,千秋關自古就是吳越兵家必爭之地??砂袑W的吳老師卻說,千秋關自古是浙皖兩省睦鄰友好的見證。吳老師當然有充分的理由,同學們,我們和浙江同處在一個天目山脈,千秋嶺是我們的分界線,但是我們的風俗習慣是一致的。最關鍵的是我們與一嶺交界的浙江從來就沒有發生過山林糾紛,相反,在其它交界處,別人卻幾乎年年都與我們的山民發生械斗。你們都知道千秋嶺上的泥土是種花養花首選的花土嗎?對!千秋嶺上曾經有個大廟,大廟里有浙皖兩省山民共同敬奉的菩薩,因為香火繁盛,就給后世留下了香灰,這香灰積攢得日子久了,就變成現在我們熟知的花土了。艾艾對吳老師的這一說法始終不太相信。如果吳老師說得對,她就不會接到爸爸十萬火急的電話了。
艾艾是家中老大,原來她還有一個姐姐。艾艾出生的時候,爸爸焦急地等在門外,他希望接生婆能為他接一個兒子。他聽到哇哇哭聲的時候,還覺得這么強烈的哭鬧應該是個男娃才能發出,所以他才迫不及待地推門而入。接生婆抬頭見是他,就脫口道:“唉——”隨即又道:“哎!艾蒿!快拿艾蒿水來洗一洗!”
等到滿月的時候女孩還沒有名字,媽媽實在是耐不住了,給起個名字吧。爸爸就說,就叫艾艾吧。艾蒿既辟邪又實用!
艾艾的姐姐真是天仙一般的人物。姐姐死的時候,艾艾已經記事了。那年生產隊里開大會,爸爸媽媽帶著艾艾出門了,姐姐一個人在家守門。爸爸媽媽臨走的時候一再招呼姐姐,要關好門自己睡,誰來叫門都別開。天作怪,熱得不耐煩,想必姐姐在屋子里熱不過,就在場院里納涼。艾艾隨爸爸媽媽回來時,場院的門大開著,卻千呼萬喚不見姐姐的蹤影。全山村的人都參與尋找,卻始終只傳來大山的回音。第二天一早就有人發現了姐姐的兩條細白的腿,被狼吃剩了丟棄在山溝里??蓱z她被狼吃了的時候還不滿十五歲。
海的家族祖輩都是農民,沒有走出過田園山場,海是指望著艾艾能走出山林,看看外面的世界。所以在海的意識里,艾艾雖是女孩,卻當作男兒一樣養。上小學的時候一直都是爸爸接送的。山里的娃娃上學從來都是結伴而行或自去自回,山民們不太能理解海的做法,在一個小山村,為一個將來要嫁人的女孩子家,那是何苦哉!四年級的時候,艾艾在村里的小學讀,每天山民們都能見到海一手提著火桶一手抱著艾艾,哼哧哼哧地趕往學校?;鹜笆翘崃菏降?,底下一層是安放火缽子的,提梁既是提手又是座凳,山里娃上學都用這個,這倒是不稀奇。稀罕的是為著女孩兒家上學這么當心,是想成龍還是成鳳?這山溝溝甭說是女娃,即便是男孩,也沒見著幾多念書念得出息的。艾艾的爸爸一手提桶一手抱姑娘是山溝一道奇景,艾艾上五年級的時候就到中心小學去讀了,中心小學離艾艾的家不遠,只隔了一個河溝,可那條河溝上那時還沒有橋,艾艾的爸兩手各負其責,又要跨過小河的石墩,每一步都要付出小心。再后來艾艾上中學了,艾艾本可以在學校寄讀的,可那時中學的教師不多,還大多是本校畢業后留校代課的,這種“近親繁殖”自然影響教學質量,教師努力地教,可是學生不愿認真地學。因為每年只有一兩個特別努力的才能勉強上縣高中,學生不愿學,校風自然就不好,本不十分開放的山民后代,一個個倒染上了早戀的習性。
吳良是這個學校的老師,也是本地人,可吳良在山外進修過,自然就與別個教師有些不一樣的方法和學識。艾艾來上學的那天,吳良就認出了艾艾。他對海說,我算過今年是她上中學的年份,果然就是!可是海從心里卻很是拒絕這位吳良。自己的大女兒受過他的教育,可她沒能善終。當然,她的死不能怨他。但他的身上似有不明因由的鬼魅氣。也可能是看慣了山民們粗獷的做派,不習慣吳良文里文氣的書生樣子,或許是失去了大女兒,海不想再有什么閃失。
海就堅持每天走十幾里的山路,早晨一趟晚上一趟,一天四趟來回,不分陰晴接送珍貴的女兒。這是一段徽杭古道,上山十五里的地方是道場坪。道場坪是嶺尖上一片平曠的土地,約有八百畝的可耕地,道場坪上有一個叫九龍戲珠的山溪,那里就是與浙江的分界線。艾艾的學校就建在九龍戲珠的地方,學校的圍墻外就是浙江省,人稱一步跨兩省。海每天要走六十里的山路,艾艾每天也要走三十里的山路。夏天還好說,冬天的山路十分難行。天不亮的時候父女倆就開始了赴學的行程,剛出家門冷風直往頸窩里灌,走完一段路程,身上就出汗了。艾艾見爸爸累得鼻尖上也有了汗,就勸道:“大,歇會兒吧?!焙]有理睬,繼續往前走。他知道這里叫做狐貍灣。狐貍灣是小鬼下障的地方,海不敢同艾艾說,他怕嚇著了艾艾。曾經有個傳說,一個年輕人夜間翻嶺到浙江昌化,一去上十天沒有回來,十天后家人在狐貍灣找到了這個年輕人。只是他很奇特,他彎著腰站在山溪里,像是在撿山溪的石子,家人抱起他的時候,他像一堵泥石夯成的墻轟然倒塌,他的衣服卻整齊地堆放在溪岸上,他的身體當然是一絲也不掛。山民們便傳說這是鬼下障迷人。通常惡鬼要捉弄人的時候,就選擇一個青壯年齡的夜行者,在行者急速行走的時候,突然布下黑不見底的屏障,被迷惑的人往東走是墻,往南北西東都是厚厚的墻,有時甚至有被撞疼了頭的感覺。狐貍灣有很多夜行者,“火焰”高的人從那里經過就從來不會看到鬼火,而“火焰”低的人就會看到鬼火飄忽。多年后,海才將狐貍灣的遭遇告訴艾艾,艾艾嚇得眼淚奪眶而出。她問:大,那么你不怕嗎?
怎么不怕?大有你在身邊就無所謂了,什么也不會怕的!大是希望你讀書讀得出息!
后來的兩年,艾艾有了一個同路的小伙伴,他的名字不像個山野娃的名字,他叫昕。昕的爸爸從一個破舊的字典里查到了這個字,就用了。一輩子窩在山里的人,總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像早升的太陽,有朝一日能夠普照大地。昕比艾艾小兩歲,卻比艾艾高出半個頭,看上去倒像是艾艾的大哥哥。昕有一日就對艾艾的爸爸說,叔,有我呢,你就不用每天趕早送艾艾了??墒撬恢?,艾艾的爸爸卻正因為這樣才更加要堅持送艾艾了,他怕的就是這樣同來同往,日久生情哪!
終于是蒼天不負有心人,艾艾考取了一個大學的中專班。當海提起艾艾小小的行囊時,艾艾才體會到山村“破天荒”的真情,人們圍攏來送了一程又一程。等到后來的小妹妹和小弟弟們上學的時候,人們還在津津樂道這些山村傳奇,艾艾的學業成就演繹為經典故事。山村里甚至傳說,艾艾當年每每路經狐貍灣時,狐貍大仙都要護送艾艾上山,有人見過,艾艾進了教室,狐貍大仙才離開。艾艾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
二
跨進家門,艾艾發覺家里的氣氛不對。媽媽躺臥在床上,海走上來接過艾艾的行李。艾艾急問媽媽是怎么了,電話里只說同鄰家又有山林糾紛,要艾艾立即回家處理,并沒說媽媽病重呀。直到吃了晚飯后,海才告訴艾艾,他們家的山林又被鄰居程家偷偷地占了一大片,媽媽也是被程家父子打傷的。程家有三個男孩,加上程父,一家四個男人就有了相當的陣勢,在村里是盡人皆知的狠,偏巧艾艾家的山林地就緊鄰著程家的。村里劃分山林地那年,艾艾分到了山林,可程家的三兒子因為超生,又沒能趕上分山林的時段,程家因此少了一個人份的山林,為此一直同村里鬧騰。再后來艾艾上學了,戶口也轉為城鎮戶口,程家就跟村里鬧騰得更兇了,按程家的意思是,將艾艾的那一份山林讓村里重新劃歸程家,可是按國家“五十年不變”的政策,山林地是生不加死不減,程家再鬧騰也無法改變。程家明里不能改變現狀,就想方設法侵占著艾艾家的山林地。艾艾家只有她爸爸海一個人常在山林里走動,程家就將標志著界線的碎石慢慢地往艾艾家山林地挪動,日久天長海也發現了他們的用心。算起來兩家還是遠房表親,海就想,隨他們鬧騰吧,好在山林的界線有栽在地下的界碑,界碑是當年劃分山林地的時候,村里統一栽種下的??墒悄且蝗蘸5阶约业纳搅掷飫趧?,卻發現地下的界碑被程家移栽了,海用步子量了量,大約有一丈多。地界一變,海辛苦培植的幾十棵核桃樹就成了程家的了,算起來每年的收成損失有上萬塊錢。這不是一個小數目,海當然就找到程家理論,誰知程家早有準備,不僅是矢口否認,程家父子還拳腳相加打了海。
鄉里的派出所罰了程家一百塊錢了事。海不服派出所的處理,就去理論。海說,就算自己的傷是輕傷吧,可艾艾媽現在還昏睡著呢!你們分明是看程家人多勢眾惹不起!這不是明擺欺負人嘛!我家雖養的是女子,可也不是省油的燈!
看著昏睡不醒的媽媽,艾艾無聲地流著眼淚。海卻哭出聲來:“艾艾啊,你媽怕是認不出你了,她有兩天滴水未進,連我都不認識了。我本該早點通知你的,你媽招呼過,說是不要影響你工作,在大城市工作不容易啊!自古是忠孝不能兩全吶。你媽媽一輩子做好好人,從來都是押著我不和別人家摩擦,哪知道好人沒好報呢!你媽媽如果要有閃失,艾艾你一定要為媽媽報仇雪恨啊!”
可能是哭聲吵醒了媽媽,也似乎是心靈感應,媽媽的臉上閃過一道異樣的光,她艱難地半睜著睡眼,將艾艾從上到下打量著,掀動著枯瘦的手:“艾艾,媽在不該生你的時候生了你,媽這么多年來就是個藥罐子,媽一直就擔心等不到養大你,媽就走了。你現在在大城市里工作,媽雖然不能去伺候你,但是你是媽的驕傲,媽去閻王那兒也好有個交待了?!?/p>
艾艾握緊了媽的手,哭得只是跺腳卻出不了聲音。她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她想同媽多說幾句話,也許再也不能面對面地同媽媽說話了。她說:“媽,我一直想帶你到城市里過一陣子,你總是不給我機會!”
媽臉上露出了笑意:“程成沒能來嗎?哦,他忙,我知道他忙!一個大城市長大的孩子,硬要他到山里來,就委屈他了。乖女兒,媽知道你不容易,嫁人了就是別人家的媳婦,媽不能拖累你。媽不愿意你像媽一樣窩在山里一輩子,見到的只是碟子大的一點天……”
艾艾感覺媽的手一松,還沒有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院子里的幾位親戚紛紛跪下,哭聲驚天動地。艾艾知道媽媽已經靈魂出竅,從此同媽媽就是生死兩重天了!
海堅持要為艾艾的媽媽做一個道場,海說,你媽媽辛苦了一輩子,剛要過上幾年安穩的日子,她卻撒手西天,花再多的錢我都要超度她的亡魂!今世她能同我成夫妻,來世我要她有一個好的去處,不撒一點銀兩,閻王也不會善待她。艾艾知道死者已無知,也知道閻王不一定是見錢眼開的,但艾艾知道,怎么做都只是為了寄托哀思吧。
媽媽一輩子行善積德,雖只有艾艾一個女兒,卻有兩個養女和很多“干”兒子。忽然一陣鑼鼓聲響,穿戴整齊的道士就令兒女們分兩側跪在遺體旁,道士們在老君像的那一面敲著鑼鼓,口中念念有詞,齊聲頌讀著常人難以聽懂的作法用語。艾艾一整夜都在陪著媽媽,這一輩子與媽媽時刻相伴也只在這一夜了。昕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來了,一直陪伴在艾艾的身旁跪著,猶如親人。海見了這情形也在心里說,這孩子還是一片誠心,難得這孩子能吃得了這樣的苦。再一次鑼鼓響起的時候,昕又跟著跪下。
子時一過,道士們用石灰在場院里畫了一個大大的葫蘆,葫蘆里又設置了眾多機關,這大概就是道場的“場”了。道士領著兒女子侄們在這葫蘆里反復繞行,有時甚至是小跑著穿過葫蘆的中心。道士一邊行走著,一邊還揮舞著戟一樣的武器,做出捉神拿鬼的種種姿勢,鑼鼓聲一陣緊似一陣,像是要敲破兒女們的心臟。這樣折騰了四個小時,天就大亮了。跟著繞行的人們都是腿軟力疲,恨不得站著就能睡上一覺。艾艾正要招呼昕休息片刻,卻見昕就勢癱倒在場院中,身上粘有無數的粉塵和石灰渣。艾艾在那一刻,突然對昕就有了一種親人般的感覺。
三
回到省城的時候,正是華燈初上。艾艾依在昕的身旁,坐在出租車后座上,兩人近在咫尺卻相對無言。兩人的眼光同時落入車窗外。高架道路上,兩行紅亮的車燈映射出河流一樣的血色,高樓大廈就像高聳的山峰,車輛在參天的水泥建筑物中慢慢騰騰地流淌著。昕在稍晚幾年進入這個城市,艾艾已經在這個城市做了近二十年的公民了。艾艾轉眼看了看昕,幾次欲言又止,她不知道昕至今仍是一個人,究竟要等什么?當年她甚至是被昕“逼迫”,走向另一個男人程成,收獲的同樣是苦果。二十年的時間,城市的變化真大呀,現在他們行進的這條高架路,艾艾剛落戶這個城市時,還是荒郊野外,到處都是菜農的大糞坑。二十年滄海桑田,可身邊的這個男人卻堅守著獨處著。艾艾不止一次勸過他,勸也不聽,就回避他?;乇芩湍剡h遠地守望著。這一回艾艾的媽媽去世,昕的家人知道他至今惦記著艾艾,就電話告訴了他。昕立刻就要了朋友的車趕了回來。他在省立醫院工作,結識的朋友多,有這個便利,最關鍵是他有這一份心境。艾艾對昕說,我們一起吃飯吧。昕笑了:“我請你!按照國際慣例!女士受到優待?!卑脖凰盒α?“哦,挺紳士的。”
兩人便下了高架路,沿著市街尋找美食。街市燈紅酒綠,桑拿浴、足道館、KTV飚歌城都一律是紅燈裝飾,飯館也大都是紅燈閃爍,到處是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飯店的門前游動著很多乞討的人,行人卻很少施舍。有一個乞丐攔住了艾艾和昕,大約判斷他們是一對情人,昕看了看乞丐,又看了看艾艾,艾艾和昕便相視一笑,昕給了乞丐一塊硬幣。
艾艾和昕終于找到一處相對安靜的酒家,店內的包廂是半開放式的,空間相對隔斷,客人也很安靜。艾艾就選了一個靠窗的包廂,窗外是一個人造小湖,有點蘇州園林的味道,在鬧市區留有這樣一個空間,可見房主的大器!昕接過菜單正要點菜,卻見程成兇神惡煞似地站在那里一言不發。艾艾馬上站起來要解釋,程成卻更加惱火:“我打不死你這不要臉的!”昕立即站在了兩人中間,一把抓住程成舉起的手:“你這樣打自己的老婆,只能越打越遠!”
“你躲開!沒你的事!免得大家難堪!我管我的老婆!”
“你知道我是整天玩手術器械的,你那樣手不能縛雞,你就省了吧!床上夫妻,床下君子,要管你也得回家管!”
服務生見機也上來勸說,程成就令艾艾跟著自己回家。
程成是艾艾的導師。艾艾讀的是華中學院的中專班,當年學院招收的中專班就是為學院服務的,所以艾艾她們畢業后就都留在了學院,艾艾就自然而然地成了程成的助手。艾艾現在才慢慢懂得,夫妻和工作雙重關系,似乎將她定位在對程成的人身依附上。
新婚之夜,程成撫摸著艾艾挺拔的乳房感慨萬千,他的心甚至有點顫抖,他的手也抖動著。他感到他的新娘就是一個瓷人兒,就是一泓清冽的山泉,他捧在手中怕將她弄破了,含在口中就有清甜滋味流入心間。艾艾告訴她,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她們那里的姑娘都有這樣美麗的奶子,即使生了孩子喂過奶,乳房仍然是挺拔的,所以她們那里的姑娘大多就嫁在了浙江,浙江的小伙子都知道這一秘密。
在過了新婚的新鮮感之后,有一個夜晚,程成同艾艾做完了夫妻功課,程成幽幽地卻肯定地說:“你不是處女!”
程成和艾艾夫妻之間于是經歷了一場曠日持久的冷戰。事隔多年后的一天,艾艾聽到有一首歌子這樣唱道: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她就想,其實這樣的歌子唱的應該是過往的時代。在快餐時代的今天,不負諾言而堅守約定,是會被現代人當作傻子的。平常的日子就不免平庸,平庸就會十分平淡。平常平庸平淡是最讓人難耐的生活。艾艾在內心里也是抵觸程成的,在夫妻冷戰的歲月里,她默默忍受著程成每日必做的夫妻功課,心如止水。
這一回,程成更加坐實了艾艾的初夜是交給了這個叫昕的壞蛋!程成甚至說,看你還狡辯什么!人證物證俱在!至今你們還藕斷絲連!我知道你又會說我保守封建甚至無恥!但無恥的不是我是你!你一個山里的女孩你就應該是最貞潔無瑕的!否則我苦心孤詣地追求你是為了什么?你設身處地替我想想,一個我本以為純潔無瑕的應該只屬于我一人獨享的女人曾經睡在別人的身下我如何忍受得了這種恥辱!
艾艾能說什么呢?艾艾不止一次說過,不是昕!不是昕!
那是誰!那是誰?你不說話只能說明你心虛只能進一步表明無恥的是你而不是我!無恥的當然是你!難道你做了不恥于人類的事還成了我的不是?
是誰已經不重要了,艾艾對自己說,當初并沒想到失貞這一說,更談不上失足,本來也是發乎情自覺自愿的,又怎么能說是誰的錯?只是昕白白地被扯進來,昕是無辜的!
夫妻戰爭還處在冷戰狀態,卻接到了昕的電話。昕約艾艾喝茶,艾艾竟然沒有猶豫。
這是一個全封閉的包廂,服務小姐送來茶點后就離開了,需要服務時只需按動一下茶幾上的尋呼器,關起門就是一個二人世界。昕默默地看著艾艾,艾艾被他看得不自在起來,就問道:“你想在我臉上找到傷痕?”
昕仍是沉默著。艾艾就以沉默來對抗昕。包廂里流淌著《魂斷蘭橋》的主旋律,輕柔的背景音樂繞梁入耳,小小的包廂猶如空曠的原野,兩人甚至都能感覺到對方屏氣凝神的呼吸聲。
昕終于打破沉默:“程家老大和老二,已經刑事拘留了?!?/p>
“是你的主意?公安局長是你朋友?你想證明你的能量大?你以為我會感謝你?我們從山里走出來了,但那里永遠是我們的根。冤家宜解不宜結!程家老大老二逮起來了,我們家會安寧?”
昕一改平日沉靜忍讓的態度:“你公平一點好不好?不管我是幫你還是害你,可事實是程家父子私砍了三個立方的紅豆杉,是他們自己觸犯了刑律,只能說是他們咎由自取吧!”
原來程家父子砍了艾艾家山場的紅豆杉,偷運到浙江省倒賣時被浙江警方截獲,昕的高中同學在縣公安局,昕就知道了這個消息。程家父子以為是艾艾為了尋仇,通過關系抓了他們程家老大和老二。
四
千秋嶺上已經是紅葉滿山。紅葉并不都是楓樹,到了秋季,黃櫨紅了,紅椿樹的葉子也紅了,還有雀梅和藤蘿也都紅了。江南的秋山還有郁郁蔥蔥的竹林,因而紅綠夾雜,如詩如畫。可艾艾的心里卻猶如秋霜后的葉子凋落凄迷。
程家老大老二被抓后,程家父親慫恿老三明偷暗搶,程家的親戚們也成了幫兇,公然當海的面采摘艾艾家的山核桃。海就請村里人幫忙,可請了這家請那家,都推說忙,沒有人愿意幫海。海就讓養女回家幫著采山核桃。養女比艾艾大,艾艾也當親姐姐一樣。姐姐只得放下自己家里的活,回家幫爸爸。那一天姐姐累了,就困在樹下歇息,卻不料程家老三撲向她,做出要強迫她的樣子。姐姐從小有殘疾,被她家里人丟棄在山溝里,是艾艾媽媽可憐她就收養下了。姐姐拐著腿無法逃脫,程家父親和一幫親戚就在一旁嬉笑著,既不喝斥也不制止。他們只當是一個玩笑,姐姐卻受驚不小,哭得不了不休。海當然就向派出所報案??膳沙鏊娜苏f出的話差點讓海氣暈。
你女兒艾艾不是本事大嘛,讓她想辦法再抓程家父子就是了,我們派出所總不能幫著你們逼人家走絕路吧。人家已經有兩個人在坐牢了,得饒人處且饒人吧。
海怕再出什么意外,就對艾艾說,唉,惹不起我們躲得起,你領我走吧。其實海是放不下這片山林和這個家,他一輩子呆在山林里,山林是他的依靠,是他的親人。
海和艾艾來到學院的時節,正是學生們放學的時候。那時住校的學生們紛紛涌向食堂吃飯。大喇叭里傳出甜蜜的歌聲:我從山中來,帶著蘭花草,種在校園中,希望花開早。一日看三回,看得花時過,蘭花卻依然,苞也無一個。
艾艾告訴海,她上學的時候,學校里就流行著這首臺灣校園歌曲,歌詞是離他們家不遠的胡適寫的。這樣的校園歌曲一經傳唱就十分流行,不管是來自山村的還是來自平原的,都會唱這首歌,可見它神奇的感染力。
海的到來還是給艾艾帶來了一些小小的麻煩,意料之外的是,程成竟然同意海來住。可住上一兩天還好說,這是長期住下來,艾艾就得更加小心地面對程成,不能生出事端,而且也不能讓爸爸節外生枝。有一天早起,一家三口人都排隊用廁所,卻不料程成將廁所門朝里反扣著,直到第一節課的鈴聲敲響。程成只是似笑非笑地說,這幾天肚子不舒服。艾艾知道是個借口,也不能揭穿他,只求今后不再出現這樣的事更好。當然,艾艾去樓下公用廁所考察了幾次,那里的情形倒是正常,實在不行,就讓爸爸去那里就急。
海對這些并不在意,在家里上廁所,用的是坐便器,海覺得不自在。海每天早起,穿過小區的廣場,到公共廁所里方便,覺得自在自如。公共廁所有專人打掃,甚至還能聞到陣陣香味,廁所的便池也是沖洗得光潔照人。海覺得,還是城里人會生活,農民們的生活這些年的變化也是天上人間,可再變,變不了同黃土和牛羊打交道。小區的廣場上活躍著老頭和老奶奶,有一幫老頭老奶奶跟著音樂跳舞,海不跳,也不會,但??匆蝗毫陌l少年狂的老頭子老奶奶,覺得很有趣味。
有一天,忽然一個年輕女人闖進屋來,那時海一個人在家,見來了一個面容素凈的女人,就起身要為來人泡茶,女人也不見外,就大聲說道:“你不必了,這本來就是我的家!”
海一時愣了神:“你的家?那么你是?你是程成的姐姐?”
“哼!我有那么老嗎?我是他老婆!”
“啊?你是他老婆?那,艾艾,艾艾——”
“什么挨挨,我是挨過了頭了。你告訴程成那王八蛋,他追求新人踢了舊人我攔不了他,但是離婚協議是他自己訂自己簽的,他現在住的房子,產權是我的。你看看吧,這房產證上的戶主是我的名字,當時我們是協議好只讓他住十年的,現在十年快到了,我不能讓他長期霸著我的房!我能忍到今天已經是仁至義盡了。我希望不要到法院去解決這個問題!”
海見她將房產證揚起來,就伸手要去接過來看個仔細。那女人立刻收回紅本子:你算哪路神仙呀!給你看也沒用!你告訴他就行了,不要到時候大家難看!
五
海堅持著要女兒說清楚,一個好端端的姑娘家,為什么一定要嫁給二婚頭?放著千萬條路不走,偏做人家的填房,難道天生是做小老婆的命?雖說是新社會,可是如果傳出去會笑掉鄉鄰們大牙的。爸爸不是一定要你攀高枝,可再怎么說,也不能挑來挑去,挑上一個二房呀!
艾艾上的學校是華中工業學院的中專班,兩年制的。畢業的時候就留在學校了。本來嘛,她們這一批的學生就是為學校的實驗室招的助手。兩年的辛苦換來的是一個“國家干部”的身份和一個省城的戶口,想來真的是一切的付出都是值得的。艾艾自己因為是順理成章,倒沒什么特別的感覺。在學校,同學們都是很努力地學習,學成之后又都如愿留在了學校,一切都來得自然而又心安理得。也有很多同學對自己只當助手的前景不是十分滿意,覺得自己是可造之才,艾艾沒有這個想法。艾艾不是不想上進,艾艾是替爸爸著想,她是爸爸的嬌女,她要回報爸爸。艾艾的心思是要建一個安樂窩,她要將爸爸接過來同自己一起住。艾艾想好了,別人找對象要講究這樣那樣,艾艾就一個首要條件,結婚后能和自己的父母住在一起。她想,老人的幸福生活是越過越少,而年輕人的生活還富足得很呢。艾艾從小就有這想法,她每每見到爸爸的粗大的手,她就想,我要我的爸爸像別人的爸爸那樣細皮嫩肉,同樣都是人嘛,為什么不能一樣呢?或者說,這是艾艾立志要走出大山的最初想法。當然,艾艾決心離開山村,還有吳良的勸說。吳良總是對艾艾說,你們能飛的,就拼命飛出這大山吧!不要像我這樣老死一隅!那時他們這些做學生的,還不懂得什么是一“隅”。
艾艾工作以后第一年回家過年,她將所有的積蓄都用來購置回家的禮物。她在學校的收入算是低的,畢業后她定的工資級別是行政二十四級,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定的是行政級別,她的同學很多定的都是技術級別,她同系里反映了這個問題,系主任是位和藹的老頭,他笑說,我看過你的檔案,知道你的文字功夫不錯,我是想將來讓你搞行政工作,系里正缺秘書,你如果愿意下個學期就可以來。艾艾說,不了!我還是從事技術工作吧,我怕我不勝任行政工作會給領導丟臉。主任又笑了:“看不出你這小姑娘平時不說話,還能說出很多道道!這樣吧,你回去想想,想好了再來告訴我?!?/p>
小姑娘還是堅持說:“不了,謝謝主任,我想在學校吶,還是從事技術工作比較長久?!?/p>
“小姑娘,你還是想想,你想,在高校有很多高學歷的人才,學術研究又是象牙塔,大部分人一輩子是攀不上塔尖的,從事行政就不一樣了,如同一部機器和一把鉗子,機器的能量當然大,但鉗子雖小,它是管理者嘛,你自己掂量著想想,我們也是為你好啊!”
“主任的好意我心領了,我知道自己的學歷不高,可是我喜歡單純一點的工作,我喜歡我的專業!請校領導尊重我的意愿?!?/p>
艾艾樂意自己的選擇,她知道自己來自山林,沒有必要在仕途上出人頭地,人要恪守自己的本分。一慣大大咧咧的同學傻姐,后來知道了艾艾這段經歷,也止不住地對她說,你這是人各有志,像我們一個中專學歷,又是定向為學校實驗室培養的,能有多少前途?你可惜了,學校領導抬舉你,可你不懂珍惜,你將來會后悔的。
程成負責一個研發課題,系里給他配備了兩個助手,艾艾是程成挑選的。另一個助手是艾艾的同班同學傻姐,一個白白靜靜的女孩。她的個子挺高,人也活得大大咧咧,總是能開心地笑,可程成并不喜歡她,總說她是傻大姐一個。程成對課題的認真態度讓艾艾從心底里敬佩,起初的兩年,總是見程成忙碌在實驗室里,有時甚至就吃住在工作的環境里。后來艾艾就發現,程老師有時并不是在工作,他常常發愣。再后來就隱約聽到系里的老師議論程成的婚姻。那一天程成通知艾艾晚上來實驗室加班,傻姐聽了當然晚上也來加班。程成很晚才走進實驗室,他見傻姐也在,就疑惑地問:“誰通知你來的?”傻姐倒反問:我為什么不來?我為什么不能來?程成哭笑不得,只得說,你去為我們準備一些夜宵!傻姐也沒思考,就徑自出門辦理差事了。傻姐一走,艾艾就覺得有點奇怪。還沒來得及反應,程成一把將她從后面抱起。艾艾聞到了一股刺鼻的酒氣。艾艾急忙撥開程成,大聲地喊叫:“程老師!程老師!放開放開!”程成也沒再堅持,乖乖地放開艾艾。艾艾心想,自己是程老師的助手,朝夕相處,雖談不上進一步的感情,但畢竟也有師生之誼。關鍵是她自己如何把持了。所以艾艾仍回到自己的崗位,做著自己的工作。程成沒再走過來,卻嚴令艾艾放下手中的工作。艾艾抬頭只見程成用頭撞擊著桌子,舞動著左手捶著臺面,突然就放聲大哭起來。兩只腿還不停地跺著。傻姐這時推門進來,恰恰也見到了這個場面。傻姐這回真的有點傻了。從來沒見過程老師是這樣失態。程成哭得幾乎透不過氣來。艾艾就上前幫他捶背,傻姐也湊近來。不料程成酒醉心明,他一把抓住艾艾的手,睜開猩紅的雙眼,用幾乎是哀求的口吻道:給我養個兒子吧!我要一個我的再版!我要延續我的生命沒錯吧?忽然又轉向傻姐:“要么傻姐你為我生一個兒子吧!我來生為你當牛馬!”
傻姐急忙跳開:程老師,你別誤會,我心里已經有人了!
還沒等傻姐說完,程成就哇哇地吐了一地。酒腥味夾雜著酸腐味,沖得艾艾和傻姐幾乎暈厥。艾艾立刻拿起實驗室一角的水龍頭將穢物沖洗進下水道。艾艾在程成嘔吐的間隙對傻姐說,你去給程老師倒杯水漱口。
艾艾和傻姐將程成扶到他在實驗室安放的臨時行軍床上,傻姐被水龍頭淋得渾身濕透了,她要回去換干凈衣服。艾艾說,你去吧,我來陪程老師。
大約凌晨四點,艾艾在朦朧中聽見一聲大叫,她驚得從椅子上滑下來,揉一揉睡眼,卻見實驗室外浮現出一男一女兩個身影。女的是傻姐,顯然她是不放心程成和艾艾,她在稍事休息后趕回來,卻不料實驗室門外還有一個義務值守,她顯然是被門外的男人驚嚇了。艾艾恍然悟得,那男人一定是昕。艾艾并沒有感激昕的意思,心里反倒生出隱隱的恨意。艾艾推開門沒好氣地對昕說,你為什么不進來?你以為一男一女在屋子會怎樣?
昕也不客氣地說,他如果怎樣,我會殺了他!
你別胡來!你玩的是手術刀!和殺人是兩回事!
傻姐立刻攔在兩人中間,指著艾艾說,你知道他守著你在門外嗎?實話對你說吧,我早就看中他了。現在的男人忠貞不渝的成稀世珍寶了。
程成當然被他們的動靜吵醒。他一直以來,對昕經常出現在他們的實驗室視線里就反感,這時的他似乎酒醉還沒全醒,他蹣跚著從床上站起來,質問昕為什么夜闖校園?昕舉起拳頭就往程成的臉上打去。程成的左眼圈頓時青紫。艾艾要上前阻止,卻被傻姐攔下:沒有點殺氣哪里會成為男人?
自那以后,程成就立下規矩,不準許任何陌生男人走進實驗室一步,理由當然是為了課題安全。
后來果然沒再看見昕出現在實驗室的門前。原來是傻姐算準了昕要來,就早早地溜出實驗室,到校門外等著昕。起初,昕見傻姐為人大大咧咧,性格開朗,也接受了傻姐的邀請。后來昕就發現傻姐真的就著迷了,他怕傻姐不能自拔,也怕自己輕易就更改了自己的意愿,就不再接聽傻姐的電話。傻姐當然就不斷地發信息給昕。
那一天,昕主動約了傻姐,而且約會的地點很特別,不在茶樓,卻在一個曾經是墓地改建的公園里。公園里果然鬼氣森森,傻姐問,為什么要約在這里呀!這樣浪漫嗎?我覺得你總是有一些出其不意的想法哦!后來的事就落入俗套了。突然從黑暗處闖出一個男人,將傻姐死死地抱住。傻姐拼命掙扎出來,大聲疾呼:昕!你救我!可哪里還能找見昕的影子。昕早已嚇得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傻姐急中生智,突然就想起了體育老師曾經教過的女子擒拿術,抬起腿腳回身用膝蓋挺向男人的褲襠,男人唉喲喲地大叫,兩手立即捂住襠下,蹲在那里一時動不了窩。傻姐卻不料這男人這么不經打。傻姐畢竟是個姑娘家,當初聽體育老師介紹女子擒拿術,也沒有太放在心上,總認為路遇歹徒是十分巧合的事。所以傻姐只隱約知道男人的褲襠是致命點,但究竟會造成什么樣的傷害,會不會因此打死人,她心里是沒底的。
傻姐見那男人一直沒能站起來,也沒在意是不是計謀,她走近那男人,并且伸出手來,試圖牽著男人站起來,口中還念叨著:沒事吧?沒事吧?男人終于有了聲音,他甚至帶著哭腔對傻姐說,你送我去省立醫院吧?
六
昕約傻姐的那晚,艾艾也接受了程成的邀請。程成約艾艾本來沒什么把握,誰知艾艾卻很爽快地答應下來。
程成安排的晚宴只有五個人。系主任來了。另兩個人,一個是程成的學生,現在是一個權力部門的副處長。買單的企業家是副處長的鐵哥們。五個人的晚宴卻十分奢華。企業家看上去是位花錢不數的款爺。五套餐具上桌的時候,餐廳的服務員特別大聲地向客人介紹自己是幾號服務員,再介紹這五套餐具分別是金碗銀筷和金勺子,僅僅這五套餐具,每用一次的最低消費價是788元,諧音“吃發發”。省城的方言“吃”的讀音就是“七”。服務員在介紹餐具時,程成用眼光瞟了瞟艾艾。艾艾心里當然暗暗吃驚,可她不能表現出來沒見過世面的樣子。她打定主意只吃不說和只聽不說。服務員為每一位客人點燃了一支小蠟燭,蠟燭放在一只陶瓷的爐子里,爐子上是第一道菜魚翅。服務員報菜名的話音剛落,款爺就笑著說,“我上個月請朋友吃飯,朋友帶來了一個姑娘,那姑娘吃完了魚翅羹后對服務員說,服務員!這粉絲湯不錯,再來一碗!”副處長和系主任都被那姑娘將魚翅當粉絲的故事逗笑了。程成又瞟了瞟艾艾,艾艾未置可否地喝著魚翅羹,看不出是喜還是樂。其實艾艾聽出款爺炫耀的口氣。有很多菜艾艾過去都沒吃過。服務員上了一盤素菜叫做“培根”,艾艾夾起幾根吃了,這個看起來像豆芽一樣的培根口感是既嫩又脆,果然就不同于豆芽菜。艾艾實在是想問問這菜哪里有賣?終是忍下了沒問。服務員又端來了一盤三紋魚,聲稱是“日本料理”,還在每人的面前配有一碟子芥末和佐料。艾艾學著大家的樣子,夾起一塊三紋魚,蘸上一點佐料和芥末就送到嘴里,卻不料芥末一下子直沖腦門,艾艾的眼淚被芥末沖出來。她用一張餐巾紙擋住自己,裝作揩鼻子的樣子。款爺卻叫道:“美女!”艾艾不得不抬起眼睛,只見款爺高高地舉起酒杯要敬酒。艾艾就端起面前的飲料喝了一大口,總算是掩蓋過去??顮攩∪坏刈鞒鲆粋€笑臉,分明告訴她,已經看到她出洋相了。這時服務員徐徐拉開一面墻壁掛簾,原來這面墻是活動的玻璃墻,墻外是酒店餐廳的大廳。就見大廳里一支樂隊已經準備就緒,指揮的棒子揮動起來,音樂聲隨之響起。因為隔著一定的距離,樂聲聽起來就悠揚曼妙。遼闊而幽隱的樂曲縈繞在窗欞間,飛揚進繁鬧的街市。置身在這樣的環境中,讓人有人間天上的感覺。艾艾想,這等奢華的晚宴,何時能同父母共同享受,也不枉他們來人世走一趟!倘若真有天國,神仙的日子也不過如此!艾艾似乎有了幻覺,眼前浮現出莽莽青山,青山白水間奔走著一個無憂無慮的少女,少女的歌聲猶如天籟。
酒足飯飽后,大家分別離開了酒店,系主任被款爺和副處長硬拉著上了他們的車,副處長就對程成說,你帶著師娘打的吧!艾艾知道副處長是借著酒勁開玩笑,當然沒放在心上。待款爺的車從身邊開過,艾艾就只能跟程成同行了。他們兩人就站在酒店的門廊外等出租車。忽然昕就站在艾艾的面前,他恨恨地說:我知道你會被這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生活所誘惑!你是一個俗人!艾艾被他突如其來的話惹火了,回他道:“我本來就是個俗人!我是農民的女兒,我向往城市的生活才來到這里的,我妨礙你了嗎?”
昕像是一只身受重傷的雄獅,耷拉著腦袋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后來的事就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程成離婚了,而且正式向艾艾求婚。
在決定嫁給程成后,艾艾很平靜地告訴昕,是你逼我這樣做的,我們不合適,只有這樣你才能死心。昕比她年齡小是其次,最關鍵的是,艾艾父母對昕太知根底,嫁給昕,他們不會跟隨艾艾來城市里生活。程成不一定是她唯一的托付,可是程成已經是副教授了,有條件擔當起這個責任。
傻姐嫁給了昕的同事。
昕那晚約傻姐,導演了一場鬧劇,他讓自己的同事裝成歹徒,他自己裝成怕死鬼。昕為了擺脫她,設計了一場打斗,而昕自己故意不去救她,想讓她失望而離去。傻姐笑他的高智商用錯了地方,卻又感謝他這場鬧劇的歪打正著。
幾個月后,程成的前妻堅持要回自己的房子。她帶來三個大漢和一個小孩,海認識程成的前妻,看這個陣勢是來者不善。海心想他們應該不會為難老人,就走上前對來人說,有話好好說,有話好好說!走在前面的大漢一揮手說,你別腰掛老鼠冒充打獵的,我們倆是他原來的大舅子,看準了,后面是我姐姐姐夫和侄兒,你算哪根蔥?兩個原來的舅爺和他們的姐夫手中都握著一根鋼筋棒,姐夫和小舅爺只是站在那里壯聲威,大舅爺揮起鋼棒就砸了玻璃茶幾。待再要砸別的家具時,程成挺身向前:要砸就砸我吧!大舅爺就說,你以為我不敢砸你?艾艾見他們一時并沒有商量著辦事的樣兒,就打了報警電話。待警察來后,雙方最終商定限期搬出,并且當場簽訂了協議。
七
安頓好了海,艾艾就對海說,大,這里雖然是臨時租來的,但是不會再有人來干擾了。你安心地歇著。海沒說什么。他已經知道程成和艾艾不僅至今沒有自己的住房,還知道程成是不能生育的。沒有住房不要緊,他們雙職工也能買得起住房,只是這么幾年,為了能不能生育的問題,他們走過很多醫院,買房的事就耽擱下來了。那天程成前妻帶著兒子來,也是告訴程成,不能生育的是程成,而不是她。艾艾知道海最不能接受的就是不能生育后代的現實。近年來,??赡苁歉杏X自己老了,就會經常說起這個話題,海說,你們也該養個娃了,趁我身體好,還能帶帶他。
正說著話,艾艾只見海呆坐在床邊,一句話也說不出,艾艾立刻像孩子一樣哭起來:“大!大!你怎么了?剛剛還說著話怎么就人事不省了呢?”艾艾也是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面,一時慌了神,突然想起急救中心,就撥了120的電話。
救護車到省立醫院,昕已經等在車前了。一切都安排停當,程成才來到病床前,見海人雖未醒來,兩手卻不停地動作著,大概是氧氣管子不適應,總是要用手去抓撓鼻子上的氣管塞,所以艾艾就得長時間地按著海的手。昕也守在病房里,一會兒觀察著,一會兒指揮著護士用藥。程成見了這情景,就對護士說,怎么是他?你去跟你們主任說,讓換一個醫生。護士不解地說,昕大夫就是內科主任呀!他是省內有影響的心血管專家,你換誰也不如昕大夫!程成就怒從口出:你拍馬屁吧!我讓換就換,不換我們就轉院!
艾艾也實在是不能忍耐了,就沖著程成說,你理智一點好不好?現在是救命要緊還是賭氣要緊?讓你這一折騰,病人能受得了嗎?程成也覺得理虧,就橫了艾艾一眼,沒再說什么,可臉色卻像豬肝似的發紫。卻見海拼命地挪動著身體,昕也密切地關注著觀察著,靜靜地守在病床邊。剛開始的時候,海因為對導尿管子不適,也是這么劇烈地扭動過身體。艾艾掀開被子,頓時一陣惡臭飄滿了整個病房。程成連忙閃出門外,隔著門窗對艾艾和海說,我不管了,你們愛誰就誰吧。他推說學校里還有很多事,先回學校去了。
夜晚來臨的時候,艾艾還守在海的床邊。昕忙完了手頭的事就又來了,他要了兩份盒飯,艾艾說沒胃口,昕就說,這種病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好的,你自己照顧不好自己,怎么能照料好病人?艾艾就強迫自己吃了半盒飯。這是一個簡單的監護觀察室,醫院為陪護的家屬準備了一個折疊的躺椅,艾艾將躺椅讓給昕,昕也沒推辭,就順勢躺倒在折疊椅上,然后對艾艾說,你去醫生休息室睡一會兒吧,明天還有很多的檢查和用藥,你一定要自己堅持住。艾艾現在真的有點支持不住了。她希望程成能來,就打了程成的電話。可怎么打也是無法接通。家是新搬的,還沒來得及安裝電話。艾艾只能在焦急和煩躁中度過這個夜晚。她走進了醫生休息室,可她久久不能入睡,明知自己想睡,就是睡不著,她突然想家了。她想媽媽了,想那個山村了。她感覺自己是一只孤燕。她不知道她這只勞燕歸程何在?她現在不能選擇放棄,她沒有退路可走。一個星期下來,艾艾明顯地瘦了一圈,眼睛也深陷下去。好在功夫不負有心人,海的狀況似乎有好轉。就遷出了觀察室,住進普通病房。
那天醫生查完病房后,病房外突然傳來一陣吵嚷聲,艾艾抬起頭,就見病房的門外站著五六個男女,其中一個老頭大聲又興奮地說,艾艾在!到底是找到了!找到了!
六個人尾隨著走進了病房,老頭走近海的病床不禁大聲質問:怎么病成這樣?從家里來的時候活蹦亂跳的一個人,怎么就成這樣了?
可是老頭的激動還趕不上那老太婆。老太婆一把就揪住了海的肩膀,大聲地嚎起來:“我的老姊妹呀!你怎么不跟我講話吶!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啊!你不能到了大城市就不認我老姊妹啊!你好狠心哪!啊——咦,咦!”
同病房的人忍耐著,有的陪護家屬干脆躲出去了。護士也被哭鬧聲驚動,都走過來觀看,見是昕主任的同鄉,就不好說什么,只勸道,這里是病房,聲音小點,不要影響別的病人。老頭就說,護士同志你不知道哎,我和他是從小雞巴拖溏灰就在一起玩!七十多年從來沒紅過臉,你想想他現在這樣我能心里不難過嗎?這老太太,也是他的好姊妹!你別看她現在老揪掉了,年輕時可是一朵花嗷!她跟這老頭差點成一家了,嘿!眼見得陰陽兩重天了,能不難過嗎?護士同志,你就海涵一點吧!
艾艾當然知道來人同她一家的濃厚情誼。她同他們一道痛哭流涕,她心底里終于有了見到親人的感覺。她要在他們的面前很好地釋放多日來壓抑的心境。她和他們是同一片土地上養育的,她和他們的血脈是永遠相通的。那個山村才是她艾艾的根!后來昕也來了,同鄉親們一一見過后,也來勸艾艾。艾艾終于停下來。她抬頭打量鄉親們,就見人群中有一個男人始終低著頭,艾艾認出他就是那個濫砍濫伐受到刑事處罰的程家老二。見艾艾看他,老頭就推了程家老二一把,老二怯生生地走上前來,手里拎著個籃子,口中說道:“我,我這是自個兒養的老雞,這是自個兒生的蛋,給表叔補身子的?!卑B忙說謝謝謝謝!鄉親們各自都拿來了各色土特產,甚至帶來了霉豆腐渣。霉豆腐渣是山民們愛吃的特色菜,艾艾也喜歡吃,可惜省城里見不到。
艾艾拿出六百塊錢交給老頭要他分給六個鄉親,另外拿出四百塊算作他們的路費。老頭連連推辭,說,要不得要不得。那些自個兒家里的東西是不稀罕不值錢的。艾艾執意要給老頭帶走這一千塊錢,老頭實在是急了,就說,丫頭,你一定要這樣就分不均了啊!艾艾忽然就懂得老人的意思了,就又拿出二百塊,一共湊了一千二百塊,這樣每人能攤上二百塊錢。另外再給他們六百塊錢路費。老頭推推拉拉地收下了,一再說“叨擾了”!艾艾知道他們不缺錢,缺的是榮耀,有了艾艾給的錢,他們回鄉后在山民們面前就有很多光彩。
八
海沒能熬過那個冬天。
那一日是個晴暖的冬日,海突然就睜開了眼睛,他定定地看著艾艾,似乎是認出了這個女兒,眼角還流出了細細的淚水。艾艾知道這是回光返照,就握了海的手,似乎是要安慰他,卻不知道說什么,也就靜靜地看著他。艾艾不知道海此時是不放心自己的女兒,還是他自己對生命的留戀,只見海長長地舒出一口氣,頭向里側一歪,十分平靜地走向另一個世界。一陣悲涼的情緒就襲上艾艾的心頭,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命運不好,自己的親人紛紛離她而去,無法形容此時的荒涼凄切,她便放聲大嚎起來。
海也算是壽終正寢了。他在床上連著昏睡了半年多,等他的病情穩定后,在昕的幫助下,艾艾堅持著用省立醫院的急救車將海送回家。艾艾始終在床前陪伴著他。臨死的時候,后背上起了一個個青紫的水泡泡,晶晶亮,似乎還不容易擠破,再后來,腿上和手背上都生了那種說不明白的紫泡泡,只是腿上和手上的泡泡容易破裂。破了以后的水流出來,發出一股股腥臭的氣味。昕也覺得奇怪,這不像是一般的褥瘡。昕就告訴艾艾,說這種現象其實是肌膚已經壞死了,因為長期的血脈不活,造成大面積的肌肉癱瘓壞死,大腦也在肌膚的慢慢壞死中死去。昕就慨嘆海的生命力旺盛。生命有時很脆弱,有時又很頑強。
送走了海,艾艾回到了省城,程成依然是忙。艾艾就一個人躲在家里休息。她關了手機,關了自己的屋門,甚至摘掉了固定電話。她愿意將自己想象成是一個漂流在孤島上的人,她需要別人的救治,但她更愿意享受短暫的孤獨。她太需要安靜地呆著,特別是一個人安靜地躺著。她像一只受傷的貓,她要一個安定的環境來舔自己的傷疤。突然就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艾艾開門一見是吳良,吃驚不小。自從離開中學,她沒見過吳良。她在山村陪護海的那些日子,也沒有見過吳良。艾艾聽別人傳過吳良的話,吳良說,艾艾真是和尚一樣,出家就不認家了。艾艾聽得懂,老師是說她忘恩負義。老師是堅持著要她去看他,所以老師一直挺著一股氣,堅守著自己的志氣。艾艾不是負義的人,艾艾是不想再翻開那一頁。
艾艾拿到錄取通知書那天,吳良執意要留下艾艾,說,陪陪老師吧。你們都走了,只有老師不能走。老師還要守在這個學校,老師要守住你們曾經留下的腳印!艾艾見老師傷感,便留下了。
師生兩人一前一后來到嶺西。夕陽像一個巨大的澡盆掛在天邊,西邊的天際被染得血紅血紅,層疊暮靄熾烈奔突,山嶺也被夕陽染紅了,學校在夕陽的映照下,似乎是沙盤中的小屋,因為小屋的陪襯,山嶺上的人就好像在云層里飄飄欲仙。嶺南靠浙江,嶺西是這座山峰的最高處,翻過嶺西就是本省的績溪縣。吳良就指著山下的路徑對自己的學生說,下山就是那位文化先行者的故里,他小時候就是沿著山村的石板路一直走出山村,走到上海,走向北京,走到美國,最后走向孤島。你知道正在流行的臺灣校園歌曲《我從山中來》是誰的原詞嗎?那就是他的《希望》:我從山中來,帶得蘭花草。種在小園中,希望花開好。一日望三回,望到花時過。急壞種花人,苞也無一個。眼見秋天到,移花供在家。明年春風回,祝汝滿盆花。你就要畢業離開這里了,老師就將這首《希望》送給你,明年春風回,祝汝滿盆花。我是不會離開這里了,我會一直守望在這里直到老死。
山巒似乎忘記了這師生兩人,靜靜地佇立著,山風輕輕滑過,也不愿驚擾這一對真情投入的師生。山露打濕了師生兩人的肩背,也濕潤了山嶺樹木花草。不知道是因為害怕,還是因為被山風吹得冷了,艾艾就在吳良的懷里了。艾艾就想哭了,艾艾似乎是失手打破了一件珍稀的瓷器,心里蓄滿了淚水,卻不料吳良倒先哭了。他說,艾艾,我對不起你!我不該玷污你的童貞!你一定要走出大山,我知道你一定會走出大山!你知道嗎?我老婆生孩子的時候,如果不是在大山里,如果不是缺醫少藥,她不會丟掉性命的。所以我希望你們都能走出大山!
艾艾見不得別人傷心落淚,就對吳良說:“你別哭了,你哭了我心里更難過,是我自己愿意的?!?/p>
九
吳良這次遇到了大麻煩。
吳良那年失去了老婆,也送走了艾艾他們這一班畢業生,在暑假期間,他度過了幾十個漫漫長夜,在異乎尋常的孤獨寂寞中,從此留下了失眠的毛病。暑期結束后,吳良迎來了新的一頁,他被任命為副校長。那時校長正在走門路想調到縣二中當副校長,吳良就成了主持工作的副校長。實際掌握了這個學校的權力。
縣紀委最近查出了吳良三個主要問題,學校在建造教學樓時,沒有經過任何招投標程序,吳良擅自決定讓他堂侄承建,工程開工和結算時,堂侄送給吳良四萬塊錢。吳良犯了受賄錯誤。吳良未經過校長辦公會議,使用非指定教材,教材經銷商送給吳良五萬元,認定為商業賄賂,要追究吳良的法律責任,縣紀委打算移送司法機關處理。
吳良面對著牢獄之災,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學生艾艾。艾艾有能力將程家送去坐牢,就有本事為老師解脫罪責。
艾艾哭笑不得:我哪兒有那么大的能耐?我說誰坐牢就誰?我說你不坐牢就不坐牢?
艾艾被逼無奈,只得給昕電話。昕起初并不愿意,他說吳良是活該,多行不義必自斃。艾艾說,他說到底是我們的老師,這么多年來為這個學校做出過很多奉獻。沒有他吳良的上躥下跳,學校也建不起教學樓。他自己當然有錯,他居功自傲,他生活不檢點,他貪心,都是不可饒恕的。但是他現在求到了我們的門前,還不是說明我們有這個能耐嗎?你總不能見死不救吧?再說了,現在的學校,出現這種情況也不是他吳良一個人!當然,我這樣說確實是是非功過不分。別人我們可以不管,也輪不到我們管,可是吳良他確確實實是我的老師,沒有他,我也不會走出大山!你算是幫我吧,幫幫他,人都有難事!
昕終于說,你讓他先回去,縣委書記我確實熟,讓我先問問情況,我盡力吧。實在保不了也不要怪我。
送走吳良后,艾艾覺得身心疲憊,回到家時,程成并不在家,艾艾也沒在意,就倒在床上睡覺了。剛剛入夢就有了急促的敲門聲,艾艾打開門時甚至眼睛還沒有完全睜開,就嘟囔著說:“你不是有鑰匙嗎?”
請問這是程成的家嗎?你是程成的家屬嗎?
哦?他在實驗室呢!
嗯——是這樣的,我們找的就是你。程成嫖娼被我們巡警隊當場抓獲,現在他本人在我們派出所接受詢問。考慮到他是教授,這事傳出去影響不好,電話上一時也解釋不清楚,為慎重起見,我們兩人就直接上你家來了,我們的想法是,念他是初犯,請你帶上三千塊錢幫他交了罰款,然后將他領回來。哦!請相信我們,這是我的警官證。請你……
艾艾已經不是第一次同警察打交道,她仔細審視了兩人的警官證,確信沒有受騙后,卻突然倒地暈厥過去。
可憐兩位好心的警官,原本是想將影響減少到最小的程度,卻不料會是這樣的結果。有好事者將事件 “報料”給市晚報記者,晚報記者還算是慎重,按下了這個花邊新聞。因為市晚報是市委黨報的子報,市委在省委的眼鼻子底下,記者當然不敢妄動??墒怯浾吣筒蛔〖拍€是將這事寫了篇稿子投到外地的小報上。外地的小報將這篇隱名埋姓并且添油加醋的花邊故事,幾乎發了一個整版。小報的影響力本來不大,卻不料各地立即就有轉載。本市的市民們很多都看到了轉載的文章,但畢竟不知道事件就發生在本市的高校,當然也不能對號入座。又有好事者將這篇報道放在了“市民論壇”上,轉載這篇文章的時候,還特意加了說明,說事件就發生在本省本市的高校,還用“斯文掃地”來形容這件事。一時間跟帖如雪片似的。網管刪了一些議論激烈的言辭,卻不料反倒吊胃口似地愈發讓論壇上的人起哄。網民大多都是指責那個教授,說現在的教授,白天是教授,晚上就是野獸!
鋪天蓋地的議論讓艾艾真有點不知今夕何夕。艾艾只能選擇逃避!
艾艾對程成說,我們離婚吧。
好吧。
辦完離婚手續的第二天,程成從十一層的小高層住宅樓上跳下。他學的是一個網迷少年的姿勢,展開雙手當作自己的雙翅,飛越而下。起初圍觀的人只當作是一場跳樓秀。現場的人并沒有機會看過跳樓秀,因此好奇心陡增。卻見樓頂人大叫一聲,就像燕子一樣展翅飛翔而下。后來人們判斷跳樓人喊的是“我來了!”后來人們也才知道,其實跳樓很不好看。人從樓上摔下,只能從衣服上判斷是個男的。一根腿骨像根樹枝一樣支撐著鮮血染紅了的褲子,血和肉已經成為漿狀粘連,以至于保安收拾遺體時,只能用鐵鍬撮起殘骸。
程成的遺物里有一封給艾艾的信。
艾艾:
請你以妻子的名義將我安葬在山里。我本是大山的兒子。我的父親是個瞎子,媽媽是個“豬頭瘋”病人。我五歲那年媽媽癲癇病發作,死在了山溪里。養父當年下鄉支農,就將我帶到了省城。你一定能記得我后腦勺上的傷痕,你也一定能記得我告訴過你,是我自己不小心碰撞的,那是我養母用火鉗打的。那次從昏迷中醒來時,我滿腦子記得的是五歲以前的大山和小溪。
可我注定在生前是回不了大山了。請你收留我,請你像扔狗骨頭一樣將我隨便安葬在哪座山洼里。我會在天國保佑你祝福你。
程成的骨灰就葬在艾艾家祖墳邊。安葬的那天,吳良帶著鍬來了,程家父子也來了。程家父子的舉動明顯表示友好,艾艾就說,舉手不打笑臉人,再說原本就是親戚,又是近鄰,和氣一團有幾多好?昕就說,你說得是,他們現在清楚了,不是我們害他,是他們自己害自己,他們程家在你家山林偷著砍的是紅杉。紅杉是國家保護的,一棵也砍不得!也是吃了虧才能長記性,這一回任誰都不敢了。
吳良告訴昕,他現在不當校長了,托了昕的庇佑,縣委給了他一條生路,開除了他的黨籍,卻保留了他的公職。
十
昕的私家車已經在艾艾家門外等待多時,艾艾卻遲遲不出門。昕曾經勸艾艾將房屋變賣掉,她在省城工作,家里也不再有其他的親戚,留下這房屋的實際意義不大。艾艾說什么也不同意。她說這里是她的根。父母的墳塋在這里,每年的春秋祭掃總得有個落腳的地方吧?艾艾甚至說,我不想回去上班了。昕就笑了,他說,你這一回倒像是個小妹妹了,上不上班是能任性的事嗎?即使要請假也得回去辦了手續吧?我也生長在這個地方,我會比你少愛這個家鄉嗎?
車子行進在高速公路上時,昕打開了音樂,兩人都不再說什么。舒緩的音韻給他們放松的心情。兩人不約而同地想起了那片小樹林。那一個傍晚,艾艾在溪水邊漂洗衣服,昕在小樹林里吹起了竹笛,笛聲凄婉迷蒙如泣如訴。艾艾突然就被感動了。迷蒙中感覺有前世今生,這一個曲子是在上一輩子聽過,而且眼前即刻幻化出前世的情景。前世她是一個小腳姑娘,愛上了河對岸的放牛娃,放牛娃因為貧窮娶不起小腳姑娘,被雙方父母拆散后,他們雙雙投入河中淹死。他們的魂靈變成了一對小鳥。小鳥在小河兩岸嘰嘰喳喳地整天鳴叫不息,父母被這樣執著的精神震撼,砍掉了小鳥憩身的大樹,小鳥便雙雙飛向遠方再也不見蹤影。這個故事,他們都是聽吳良說的。說的時候并不是十分精彩,卻深深地印在了艾艾的腦海。那一天,昕吹完了笛子,送給艾艾一個歌本,是他去縣城時特意為艾艾買的,他知道艾艾會喜歡。艾艾就收下了。
艾艾沒有回到自己的住處。那里給她的感覺糟透了。爸爸在那里生病住院的。她準備退掉那所房子,自己買一個小套就可以了。昕將艾艾直接載到自己的住處。艾艾第一次走進昕的房子。房屋寬大明亮,一應家具擺設妥貼。艾艾有點驚訝,在女人的印象里男人都是粗心大意的。昕告訴她,他這里有鐘點工定時來打掃,并不要他自己動手的。吃完了中午飯,兩人都感覺累了,就分別洗了一個澡午休。
艾艾說,我要為你養個兒子,也算對得起你這么多年來對我的情誼。
昕說:“不!”
半年前,昕在體檢的時候就發現胃里有個瘤子。因為海的病,他堅持著一直沒離開崗位,現在還不知道是良性惡性。因此,他不能承諾艾艾婚姻。他要對艾艾負責,也要為未來的孩子負責。
艾艾說,你是醫生,你應該有信心戰勝病魔,更何況還沒確診!無論是遇到什么困難,讓我們共同度過。在這個世上,你現在就是我唯一的親人了。我不能沒有你。我過去對不起你,讓我來為你贖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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