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的一生,最喜歡的就是勞動,最珍稀的就是兒孫和土地。爺爺一生清貧,經歷過人生最苦難的歲月。春花秋月,長河東流,世事多變,爺爺都是順民,一身力氣一雙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土里刨食,苦掙了大半輩子,也沒置下幾畝地。蓬門蓽戶,爺爺混窮一輩子,老實本分,不沾親友,不惹鄉鄰。動人一塊磚,拈人一根草,那是要辱沒祖宗,滅了子孫。人生亂世,動蕩之苦,冷冷漠漠,弱肉強食,爺爺百般忍淚吞聲,跌倒爬起,檐下低頭,一生求個溫飽,全家盼個平安。舉家過日子,爺爺勤儉持家,滴水不漏。秋草念春,寒燕戀巢,人到暮年,眷戀人生,看兒孫情切。我自幼在爺爺身邊長大,爺爺百般疼愛,終日捧在手里,噙在嘴里,心尖子命根子。爺爺犁地,我幫爺爺扯牛繩,爺爺耪地,我幫爺爺拾草,爺爺打柴,我鉆進小樹叢里摘野果子。爺爺扛著一捆柴草朝家去,我扯住爺爺衣角一蹦一跳,追趕著爺爺的腳步。
我的家鄉在黃河故道外灘,村南臨近一條大堤。在我童年的記憶中,這條大堤古老而神秘,它記載一方百姓興亡成敗的歷史。自咸豐年間黃河改道后,這條大堤就失去了它存在的價值,作為一種歷史見證遺留下來。舊時代,這條大堤是棄嬰啼哭,野狗爭食的野地,也成了強人出沒的樂園。大堤上野草苦柳救活了多少窮苦人,大地上的故事傳說撫育了一代又一代人。每到夏季,我跟爺爺在田里看莊稼,繁星滿天,晚風習習,野外的空氣分外涼爽,天上的星星分外明亮,聽爺爺講發生在黃河大堤上的故事。
1944年的秋天,正是高粱曬紅米,玉米吐紫纓的季節。八路軍小分隊在大堤上跟小鬼子干了一仗。小鬼子在堤南,八路軍在堤北,雙方爭奪大堤制高點,你上我下,你下我上,往返拉鋸,難分難解。槍炮聲響個不停,硝煙籠罩著大堤,誰奪了制高點,誰就贏得了主動。由于沿堤老百姓的支援,八路軍占了先,小鬼子橫七豎八丟下一大片尸體躥了。爺爺當時正在田里干活,目睹了這場戰斗,還為八路軍抬了擔架。每講起這場戰斗,爺爺都很激動,很自豪。爺爺說有個解放軍戰士是神槍手,一槍撂倒一個鬼子,一槍又撂倒一個鬼子,打得過癮,看的過癮?;春鹨鄞蝽懞螅瑺敔敯鸭依飪H有的幾十斤麥子,炒熟,磨成炒面,送到了前線。一個解放軍的司務長,還給爺爺寫了收條。這個收條爺爺收藏了很多年,從來沒想過用它向政府索取什么。只是作為一個念想,把它保留著。文革期間,造反派到各家搜查圖書,那個收條也不知夾在哪本書里去了,爺爺沒有太在意,只是嘆口氣說:丟就丟了吧,放長了也會被老鼠吃掉。
作為一個農民,爺爺手里只有鋤頭,沒有錢。一生無論遇到啥樣的溝坎都自己扛著,他不想連累任何人。在他人生的日志里只有付出兩個字。他對兒孫們的愛是天然形成的。在我的記憶中,爺爺喜歡趕會,每到逢會,無論是有錢還是沒錢,總喜歡到會上走一走,轉一轉。黃河故道一帶,農村農貿市場和外地有些不同。早上的市叫集,上午的市叫會。集天天有,會到不一定。有的每月逢三六九,有的每月逢二五八,大都設在重鎮或者稍有名氣的村莊。農民趕會,只不過賣些家里的雞蛋土布柴草之類,換回針頭線腦,油鹽醬醋,糧食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是舍不得賣的。常年過日子,我們家的光景不算好。憑著爺爺辛勞的那雙又粗又大的手,沒日沒夜的干活,奶奶紡線織布,除供一家人衣衫鞋襪以外,剩下的拿到會上換錢,生活節儉的連刷鍋水都要把稠的澄下來,留到下頓吃。爺爺常說:“居家過日子,靠的就是勤儉,咱家過得是半年糠半年糧,賤年也不打饑荒的日子。”我很小就發現一到下雨下雪天不能下地干活時,爺爺的飯量便明顯減少。一到下雨下雪,爺爺就上床睡覺,他說:“人是一盤磨,睡倒不渴也不餓?!?/p>
不逢年過節,家里很少吃肉,一日三餐紅薯稀飯窩頭,辣椒咸菜,南瓜蘿卜,吃個沒完。連個油星都沒有,實在饞了,就拿鹽放在窩頭里,放上一兩滴香油,再塞進一個紅辣椒,吃起來滿嘴香。我常被辣的直吐舌頭,滿頭冒汗還是伸著脖子往下咽,有時候淚珠子都掉下來了。爺爺看到我的饞相,皺皺眉,咂咂嘴,東看看西瞧瞧,一會臉上又露出微笑。爺爺一天到晚,起早貪黑,忙于農活,很少說話。有笑臉的時候也不多,我每次看到爺爺的笑臉,就知道爺爺一定有好事讓我高興,不是從口袋里摸出一塊糖,就是幾粒花生米,或者一個雞蛋。我總希望看到爺爺的笑臉,看到爺爺把手伸進口袋里給我掏東西吃的樣子。那天,爺爺見我辣的流淚吐舌頭,把大手一揚,像決定了一件天大的事情一樣,大聲說:“明天咱趕會吃包子去。”爺爺的話叫我激動不已,高興的直跳圈子,奶奶在一旁絮絮叨叨說:“口袋里一個子都沒有,又沒有白送的,小乖乖,爺爺哄你呢?!薄皼]錢?”爺爺說著,輕輕地走近自家的秫秸草垛看了看,嘿嘿的看著我笑了笑,又重重地重復了一句:“明天咱們趕會吃包子去。”我高興的半夜沒睡著,后來睡著了,說著吃包子的夢話。爺爺對奶奶說:“咱孫子看來是真饞了?!痹顼埵羌t薯糊糊煮餅子。我是草包肚子,食量大,我和往常一樣,又端起一個最大的碗,還沒等我動筷子,爺爺把我的碗給換了,疼愛地說:“少吃點,留著肚子吃包子?!蔽疫种鞂敔斝?,爺爺也瞇著眼對我笑。娘在一旁說:“孩子,等你長大了,能掙錢了,得孝敬你爺爺奶奶?!蹦锏脑捵鰞鹤拥挠肋h不敢忘記,我后來上了大學進了城,能掙錢了,可爺爺從來不愿花我一分錢,在人生愛的世界里,爺爺給了我一條大河,我給爺爺的不過一滴水。我在城里這些年,很少買包子,一看見包子,就想起爺爺帶我趕會吃包子的情景來。那情景,那場面,叫我心跳加速,很長時間也平靜不下來。爺爺對兒孫那是一種什么樣的心腸啊!我清楚記得,就像發生在眼前一樣。
吃過早飯,爺爺把兩個大秫秸桿綁成插十字,一肩一個,脖子夾在中間用肩膀頂起來,便上了路。爺爺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跑,有時撿個坷垃頭子砸樹上的鳥,薅一把路邊草。爺爺不斷地回頭,催我快走,有時候還放慢腳步等著我。春天的陽光暖暖的,烘得人直冒汗。兩捆秫秸稈壓在爺爺的肩上,爺爺似乎沒有感覺到它的沉重,爺爺的腳步又輕又快,扛著東西走路對爺爺來說那是玩。爺爺天生有勁,干活是個利落手。黃河灘方圓百里,論莊稼行的活計,爺爺那是一把手。一些有錢的人招長短工干活,首先想到我爺爺。方圓幾十里的大地主家,爺爺都打過工。我們翻過一道土坡,走過一條小河,看著青青的河水嘩嘩地流淌,綠茵茵的花草層疊爭艷,一群群蝴蝶翩翩起舞,又追趕著蝴蝶,我站在河邊上,看到一群柳葉似的小魚在水里自由自在地游動,我又想下水抓幾條上來。我拾起一塊小坷垃,朝魚群扔去,激起一片水花,魚群不見了。爺爺上了橋,回頭看著我,喊我快走,就在這一瞬間,我看到爺爺扛著秫秸稈投在水里的倒影,那倒影十分壯觀。爺爺看上去像騎了一匹大馬,又像是駝了一座高山,那高山不停地運動,叫我眼花繚亂。我的情緒一下變得十分沉重,又十分害怕,再無心觀賞那河里的游魚,一口氣躥到了橋頭上,深深地喊了一聲“爺爺”。
趕會的人很多,有肉架子,雜貨攤子,包子油條麻花鍋,冒著熱氣。青菜蘿卜擺了一長溜,羊行豬市占了半條街筒子,另一條街上擺滿了柴草和木材……人群熙熙攘攘,你喊我叫,聲音分外雜亂。一個賣豬肉的屠夫把一塊雪白的肥肉用刀尖高高地挑起吆喝道:“看看,看看四寸的膘,肥得流油啊?!蹦莻€年代,肉越肥越貴,肉越肥價越高,我扯住爺爺的衣角一直走到柴草市里,爺爺把兩個秫秸稈支在那里,默默地站在一旁,我靠在爺爺身上,抓住他的外腰帶,一邊轉著圈玩,一邊直勾勾地看著趕會的人們。
爺爺煙癮很大,這會我卻沒見爺爺吸煙,爺爺直打哈欠,流著眼淚,爺爺一定犯煙癮了,爺爺沒錢買煙。不多時就見一個扛著幾尺長竹管煙袋的人,把裝好的煙硬往吸著煙的人嘴里插。還不分老少地喊著:“大叔抽煙,大兄弟抽煙,這是關東煙葉子?!庇械娜说K于臉面,只好吸他的煙,吸一口就要給他一分錢,這種賣零煙要錢的,多是一些無賴想著法子詐錢。但他也有規矩,不在當場看著你吸煙,他是不找的,爺爺能耐住癮,爺爺不理這些家伙。事后我問爺爺,爺爺說:“哄人錢的,那多臟,你嘬過來,他嘬過去的。”
一個胖家伙大搖大擺地走了過來,從身上的油泥看不是油條鍋上的,就是糖糕鍋上的。他拍了拍秫秸稈,向爺爺粗聲大氣地說:“啥價?”“一角錢一個?!睜敔斦f話很干脆。那家伙看也不看,只是搖頭,沒說話就走了,看樣子是爺爺要貴了。又過了些時候,一個長長臉,上寬底窄,鼻子還有些下凹的中年人走過來,他把臉一仰,我格格地笑了,這個人長了個驢臉。驢臉看看爺爺大聲說:“一角兩個秫秸稈,我都要了?!薄吧侔朔皱X一個不賣。”爺爺堅持不松口。驢臉怏怏地走了,嘴里咕嚕著:“你東西在,我錢在。”我雖然不喜歡那張驢臉,這會真舍不得他走呢,賣了錢,好買包子吃,我急等著呢。我眼巴巴地看著爺爺,希望爺爺能快把秫秸稈賣掉。
我眼巴巴望著爺爺,爺爺沒有絲毫軟弱。爺爺這個做法,若干年后我才想通。兩捆子高粱秫秸桿對一個農民來說,算不了什么,就是送給人家也無所謂。爺爺的堅持,包含著一個農民,一個勞動者的汗水尊嚴,因為一棵莊稼,從撒種到成苗,一直到生產出糧食,都在眼里、手里、心里長著,農民的價值,就在這一棵棵莊稼上。另外,爺爺這個飽經風霜的人,人生的磨難,他深知世情的冷漠,小商人的狡黠,插圈設套,也逃不過爺爺的眼睛。爺爺爭得不是那幾分錢,爺爺爭得是一口氣,是一個農民存在的價值。爺爺為了幾分錢,顯得十分冷靜和心中有數,爺爺笑著對我說:“這個人轉一圈還會回來買的,爺爺保證讓你吃上包子?!蔽也欢疇敔數脑?,可我信爺爺的話,爺爺的話從來都是真實的,爺爺的話從來沒有錯過。這是從小養成的相信爺爺的習慣,爺爺不會騙我,他說叫我能吃上包子,就一定能吃上包子。我心急火燎地等待著,焦急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著那個驢臉人。希望他趕快回來。爺爺和我等了好長的時間,都快下會了,驢臉人還是沒有來。我急得一頭汗,心里不由得怨起爺爺來,難道爺爺說錯了?我不敢這樣想,爺爺的話沒有錯,爺爺什么時候騙過我?一定還不到時候,那個人一定會來。我的肚子早咕咕叫了,口水一口一口朝下咽,我不時看著爺爺的臉,爺爺還是站在那里不動,臉上很平靜,我又放心了??吹贸?,爺爺心里有數,爺爺算到那個人會回來,爺爺不會向那個人讓步的,我只有耐心地等待。一會兒,驢臉人突然出現在爺爺的面前,有意看著太陽說:“一角五分,松手吧?!蔽彝鵂敔?,爺爺皺了皺眉頭,還是不松口,正在這時,突然一陣叫聲,把我和爺爺都驚住了“有來吃包子的,四平的包子就最后一鍋了?!蔽铱匆姞敔斈槺锏猛t,把手一揮說:“扛去吧?!?/p>
我萬萬沒想到爺爺讓了步。當時,爺爺不是為了我能吃上包子才不會讓步呢。爺爺緊緊地攥著錢,牽住我的手向包子鍋急急地走去。
“吃饃吃面,吃包子吃餡?!卑渝佒魉钠綋赋鲆粋€圓圓的包子餡,撂個老高,落在案子上蹦了幾下,那肉疙瘩不變形,不散花?!翱?,還是人家四平的包子!”爺爺脫口而出。包子鍋散發出來的熱氣,躥過半條街,那香氣實在饞人。我們落了座,四平滿滿的為我們盛了一大盤包子,誰知道爺爺只是要了五個,還要了一碗粥,付了一角二分錢。跟在國營商店買東西一樣,不講價,不還價,人人都知道包子二分錢一個,粥二分錢一碗,并且前后延續了十幾年不變。
包子個大,我拿起筷子,大吃起來。早飯本來就沒吃飽,又餓又饞,真恨不得一口吞下一個包子,膩得個兩嘴角流油。我看了看爺爺,爺爺滿臉笑開了花,問我香不香?我滿嘴塞著包子哪能說的出話呢?我只管一個勁地吃,爺爺只管一個勁地看,還剩下最后一個包子的時候,我也吃飽了。我看看爺爺——爺爺滿臉笑容,眉宇間有顆明亮的汗珠,瞇著雙眼看我,頃刻,一個孩子不應該有的心情,讓我突然發現,爺爺是那般的慈祥可親,爺爺還一直那樣看著我,那神態,那勁兒,那眼光,好像不是我在吃包子,而是爺爺在吃哩。爺爺用嘴呶呶那只包子,意思是叫我吃完。我夾起最后一個包子送到嘴邊,使勁一咬,包子肉疙瘩蹦在地上,滾了幾下,我愣愣地看著爺爺,爺爺看了看那個滾落在地上的包子餡,慢條斯理地說:“吃飽了?”我點點頭。只見爺爺那個拿百十斤東西都不費勁的又粗又大的手,去撿那個雞蛋黃大小的包子餡時,卻笨拙的幾次才拿了起來,爺爺在他的外腰袋子上擦了幾下,就把那個包子餡送到嘴里給咽了。我發現爺爺既沒有看我也沒有向外瞥一眼,爺爺是不好意思嗎?我說不清楚。后來等我長大了,懂事了,想到爺爺吃那掉在地上的包子餡時,就想落淚。爺爺活了一輩子,恐怕也沒有實實在在吃過一頓肉。那時候我能夠想到的是,別說我吃飽了哩,就算沒有吃飽,爺爺也不會把沾泥的包子餡送到我嘴里,怕臟了我。記得我在家吃飯時,把正吃著的筷子掉了一根,我拾起來用手擦了擦要用,爺爺看到就奪了過來給我換了一根干凈的,爺爺疼我疼的就是這么仔細。
臨走的時候,爺爺把剩下的三分錢買了一包小煙(當地割的煙絲)往懷里一揣,牽了我的手,上路了。
世間恩惠,爺爺心腸,催我自勉。我自幼讀書用心,夜里趴在煤油燈下學習,爺爺就在幾步遠的地方坐著,冬天夜里冷,爺爺就用自己穿的老羊皮襖披在我身上。每逢讀書瞌睡,能讓我再而奮之的就是我的爺爺。我沒有辜負爺爺的希望,考上了大學。拿到大學通知書那天,可把爺爺高興壞了。一會兒擦眼淚,一會兒笑,又是殺雞,又是放炮,一家人折騰了一整天。為了給我打兌書錢,爺爺把一只老綿羊拉到會上給賣了。離開家的那天,爺爺套著毛驢車送我到火車站,一路上千叮嚀萬囑咐,有說不完的話。爺爺告訴我,俺張家往上幾代人沒有識字的,現在卻出了大學生,新社會就是新社會,人沒有高低之別、貴賤之分,靠的是本事。爺爺把這事看的比天還重。毛驢脖子上的鈴鐺叮叮當當的響個不停,爺爺手里的鞭子也在空中搖個不停。爺爺告訴我,他曾想過叫大伯去讀私塾,終因需要五斗米沒有去成,想不到我這毛驢車送走一個大學生。爺爺平時的話不多,今天一路上爺爺說個不停。大路兩邊是一望無際的大紅高粱,已經到了收獲的季節。大豆角鼓鼓的,高粱曬紅了米,爺爺說,他活了一輩子,沒見過這么好的莊稼,這么好的年代。毛驢車叮叮當當走了一上午,總算到了火車站。我和爺爺都餓了,爺爺看離上火車的時間還早,他說請我吃頓羊肉泡饃。兩碗冒著熱氣的羊肉湯端在爺爺和我的面前,爺爺把他碗里的幾片羊肉都搛到我的碗里。他面前只剩下一碗湯水,爺爺掰開幾個黑窩頭,一小塊、一小塊掰碎,放在碗里。我不是孩子了,我把幾片羊肉又搛到爺爺碗里,爺爺又搛過來,來來往往好幾次。最后我還是沒犟過爺爺,我抓住爺爺那粗糙的手,不由得流下眼淚。爺爺卻哈哈笑起來,大聲說:“等你大學畢業有了工作,爺爺就到城里去看你。你領爺爺到大飯店里吃一頓,好了吧?都是大學生了,哭啥哩,爺爺心里舒坦,爺爺心里高興,爺爺吃啥都是肉。爺爺一輩子都沒這樣高興過,我也暗暗囑咐自己等大學畢業后,一定帶爺爺到大城市走一走、看一看,可這個愿望沒能實現。爺爺一輩子沒到過大城市,爺爺一輩子只到過縣城。來到城里讀書,看不見爺爺,我好久都不習慣,常常在夢里夢見爺爺。大學畢業后,我留在了省城,由于身不由己,很少回家看爺爺。有一年,我回到家鄉,一家人喜出望外,卻不見爺爺。“爺爺呢?”母親抱著我三歲的侄子說:“一大早就下地了,昨天還念叨著你呢?!薄鞍?這么冷的天,爺爺還下地干活?”我一陣揪心?!霸嚼显疥?,誰也說不住,你爺爺還要活八輩子呢。“看不出母親是心疼爺爺還是生爺爺的氣。
走出門來,寒冬臘月,滴水成冰,北風刮臉。這樣的天氣,干活是伸不出手來的。莊稼人都是東屋到西屋,鍋前轉到鍋后,袖手圍爐。想不到,八十多歲的爺爺還下地干活。自從分田到戶,莊稼人不愁吃的,不愁穿的。俺家的日子也是一年比一年好,還有余糧賣。爺爺沒有必要再過這樣的苦日子了,沒有必要再出苦力了。我知道,爺爺是個犟脾氣,爺爺想干什么,誰也攔不住。爺爺認準的理,誰也拉不回來。我記得在生產隊時,爺爺就跟生產隊長干過一場。
爺爺從小就是個放牛郎,替大地主趙家放牛。百里黃河故道沙灘留下爺爺太多的腳印。爺爺幼年夢想著就是有一頭自己的牛,這個愿望到土改后才得以實現。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末,大災荒連年襲擊黃河故道,人得靠野菜樹葉活命,周圍村莊的耕牛多被偷偷宰殺吃掉,為此蹲監坐牢的也大有人在。我們生產隊的耕牛能免遭死亡的厄運,爺爺是立了大功的。1960年的春季,黃河故道的農村到了最困難的時期,“人吃人,狗吃狗,老鼠餓得啃磚頭?!备R苍谒劳鼍€上掙扎,人們四處找食去了,牛屋只剩下我爺爺一個人。大隊照顧飼養員,送來一盆蘿卜湯。奶奶和老奶奶三天沒見湯水了,爺爺捧著湯,就像捧著三條人命,一陣狂喜,大步朝家里奔去,可沒走多遠就停了下來,悶悶站了一陣,又回到了牛屋,看看那頭幾天沒吃到草料的老花犍,這頭牛原來是地主趙家的,是爺爺飼養大的,土改時花犍牛分給了爺爺,后來爺爺牽著它入了社。從此,它就為生產隊默默地奉獻,耕地,拉車,打場……莊稼人少不了牛啊!爺爺抖動著雙腿站在那里,眼里含著淚花,心里五馬亂竄,翻江倒海,他咬著牙把蘿卜湯倒進了牛槽。晚上,爺爺端著半碗湯回到家里,奶奶正在哭泣,懷里躺著餓死的婆婆。爺爺像一悶棍當頭打來,眼前一黑,兩腿發軟,噗通倒在了地上。遭此打擊,爺爺忽然老了許多,但沒有倒下去,他埋了母親又去牛屋了。在我的記憶里,每到清明節,爺爺都會燒一盆好湯,放在祖奶奶的墳前。以慰藉那埋在地下被餓死的亡魂。爺爺常年伺候牲口,他一天也不離開牛,他和牛有一種天然的感情。這種感情變成一種沉重的壓迫,消耗著他的人生。那種年代,農民的勞動是很艱苦的,寒冬臘月,爺爺赤著腳犁地,他衣著單薄,敞著懷,露出褶皺和被太陽曬紅的胸脯,他嘴里冒著熱氣,趕著那頭花犍,泥花在他腳下翻起。一到農忙,爺爺都是早出晚歸,披星戴月,沒命地干活。他的臉色由于長期睡眠不足,又缺乏營養顯得干枯,爺爺有一種天生的吃苦精神,白天在地里干活,夜晚跟老牛作伴,在他的臉上看不見愁色,奶奶常常提著瓦罐南地北地里給爺爺送飯。
春種秋收,寒來暑往,時光如流水。轉眼間,爺爺飼養的那頭老花犍20歲口了,草料日減,耕地拉車扯不起繩了,爺爺說,花犍老了。經公社獸醫站批準,花犍牛從公社耕牛名單上劃去了。
隊長一聲令下,要宰殺花犍牛,爺爺說啥也不同意,和隊長大吵一架。生產隊長有權有勢,爺爺一介草民,胳膊扭不過大腿,擋不住隊長的所作所為。那時候,我才幾歲,在我朦朦朧朧的記憶中,花犍牛是在一個下午宰殺的,很多人圍著看。老牛臨死發出幾聲哀鳴,整整淌了一大盆血。死后兩個雞蛋大的眼一直睜著。那天誰也沒見爺爺,也不知爺爺去哪了。牛肉被送到挖河工地上去了,只剩下一堆牛骨頭。晚上,隊長用給牛溫水用的大鍋煮牛骨頭,村里的孩子幾乎都來了,圍著大鍋高興地跳著叫著,眼巴巴地等著啃牛骨頭。還有一些老人懷里抱著碗,等著喝骨頭湯。這些老人往往一兩年才能等到這樣一次機會。隊長叫我們這些孩子先回家,說骨頭要到后半夜才能煮好,我信了隊長的話,和其他幾個孩子回家睡覺了,上床時,讓娘半夜喊醒我。娘答應后,我才放心上床睡覺。不知什么時候,娘叫醒了我,我爬起來就朝牛屋跑,牛屋里卻不見一個人影,那口大鍋也是空空的,鍋底下還有一明一暗的余火,屋里有兩只為爭牛骨正在撕咬著的狗。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兩眼直勾勾盯著那口大鍋發傻,這時候,忽然聽見牛槽邊上有哭聲,我跑過去一看,原來是爺爺在哭。他懷里抱著幾根被啃光的牛骨頭,爺爺看見我,用衣襟擦著眼淚,把幾根大骨頭用一個舊單子包起來,把牛骨深深埋在牛屋院子一角。生產隊長宰殺花犍牛,對爺爺打擊很大,他從此也告別了生產隊的牛屋,隊長三番五次請他去喂牛,他就是不理。生產隊長沒有辦法,找我父親做爺爺的工作,父親正要開口說話,就被爺爺拿話頂了回去。爺爺罵道:“你們這些沒有良心的東西,它在隊里干了十八年的活,到老了,你們還扒皮吃肉,你們就能吃的下?”從此,誰也不敢再提讓爺爺回生產隊喂牛的事。
村里很多人都喜歡我爺爺,他不惜力的勞動和為人的誠實,換來鄉親們對他的信任。生產隊長相信我爺爺,一些要緊的話都愿去找我爺爺說。為花犍牛的事,雖然鬧得不愉快,可生產隊長一點也不生爺爺的氣,他理解爺爺,知道爺爺跟花犍牛的感情。有一次,隊長對我父親說:“二哥,殺花犍牛我也心疼,別說老叔生我的氣,我自己都氣自己,還不都是咱隊里窮啊!”是啊,人窮志短,馬瘦毛長,什么忠孝道義,什么三綱五常,什么憨厚正直,都會在一個窮字底下化為烏有??晌业臓敔斒莻€窮斷骨頭打斷筋也不失去他做人根本的人。有一天,生產隊長又找上門來說:“老叔,這陣子隊里老丟玉米,你老去看看莊稼吧,你老看莊稼我放心。”爺爺點了點頭。
每年的夏季和秋季,爺爺都是給生產隊看莊稼,爺爺看過玉米、高粱、棉花、小麥和花生,隊里從來沒少過一顆莊稼。夏夜涼爽,我常常跟爺爺到地里看莊稼,一邊數天上的星星,一邊聽爺爺講故事,長了很多見識。有一天,天上下起了濛濛小雨,把我給淋醒了,我一睜眼,爺爺不見了。我有些害怕,一骨碌爬起來,滿地跑著找爺爺。我想爺爺一定是巡夜去了,我跑到玉米地另一頭,聽見爺爺在跟一個人說話:“牛寶,家里揭不開鍋咱也不能干沒良心的事,莊稼是隊里的,大家的,你爹你爺都是老實人,你咋不爭氣……”我知道啦,牛寶是隊里的貧困戶,女人常年生病,他一定是來偷玉米,叫爺爺給逮住了。只聽牛寶說:“老叔,我牛寶不是人,您老千萬不能把這事報告隊長,隊長要是知道了,不分給我糧食,還要罰我。”爺爺嘆了口氣,從懷里掏了半天說:“牛寶,這一塊錢拿去,明天到集上買些紅薯干湊合幾天,隊里就要分糧了,這玉米留下。”只見牛寶跪在地上直磕頭。我沒有驚動他們,又跑回來睡覺,可我怎么也睡不著。小雨也停了,一陣風吹來,玉米葉嘩嘩作響,遠遠的天上,我看到閃出幾顆星星來,田野里明亮起來。一會兒,爺爺回來了,像沒事一樣,坐在我的旁邊抽著葉子煙。煙袋一亮,我看到了爺爺深沉的臉。
牛寶偷玉米的事,隊里誰也不知道,爺爺從來沒提過。到了秋季,牛寶在河里抓了一條魚,送到我家。爺爺把魚又塞到牛寶手里說:“牛寶,你女人有病,拿回去給你女人做碗湯喝吧。日子會慢慢好起來的?!迸毢鴥裳蹮釡I慢慢離開了我家。沒過多久,牛寶的女人死了,他帶著兩個孩子過活,日子也夠苦的。分田到戶以后,牛寶做起賣蒸饃的小生意,他的兩個兒子也都說上了媳婦。
……
田野里,麥苗青青,油菜葉黃。我看見爺爺了,他戴著狗皮帽子,穿著舊老粗布長袍,腰間系一根布袋。他微躬著腰,拿著一把剪子,精心地修理果樹。梨樹是爺爺分田到戶后第一年栽的,快要掛果了。我心里一熱,上前抱住爺爺喊:“爺爺。”爺爺張著嘴,瞇著眼,好一陣子才認出我來,嘿嘿笑著說:“來年你就能吃上爺爺種的梨子啦。”
爺爺老了,眉毛胡子白了,牙齒脫落只剩下一枚,古銅色的臉上褶皺一層一層的,可那模糊的眼睛里依然閃出爍爍的光芒,身板硬朗朗地站著。爺爺苦作一生,到頭來能有這身子骨,這精神,我暗暗地為爺爺的高壽祝福。爺爺攥住剪子的手,指頭又粗又短,個個彎著,骨節間長出疙瘩,手指上的裂紋像刀刻一樣,長滿了小刺。爺爺這是一雙什么樣的手啊,什么歲月把爺爺變成這個樣子?作為一個農民,爺爺苦作到了極限。我一陣悵然不安,心疼起爺爺:“爺爺,你老還是閑不住?!?/p>
爺爺笑笑說:“慣了,動動比坐著強?!?/p>
“慣了!”爺爺做牛做馬一輩子,留給晚輩的巨大財富就是這兩個字。爺爺的習慣從小形成,爺爺就是一個苦作的命。大伯給我講了許多爺爺年輕時的故事。
爺爺十五六歲的時候,跟人打賭,肚子上放石磙,再上去兩個小孩子,贏了兩個燒餅。爺爺爬起來,只放了兩個響屁,老爺爺知道了這件事情,一棍子揍在兒子的腚上:“明天給我上套?!崩蠣敔斠还髯影咽鍤q的兒子打到地主家里扛大活,一干就是幾年。糧食口袋二百斤,大倉上架五尺高,爺爺力大無比,一氣扛三十麻袋。臉不紅,氣不喘。老地主長顆人心,給爺爺包了一頓白面餃子,爺爺吃了五大碗,喝了半鍋湯。
好花爭春開,美女愛英雄。老地主有個閨女,如花似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美麗賢惠在黃河灘上有名。她走出閨房,下了繡樓,背著老爹偷偷跟爺爺眉目傳情,夜間相會。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大事不妙,老地主夜間捉人,三股繩子把爺爺吊在樹上,皮鞭子蘸水,爺爺鮮血染衣。閨樓哭聲,感天動地,日落星沒月隱,那閨女割斷了三股麻繩,放下爺爺,兩人相依相伴,登梯逾墻,落荒逃命。老地主感到丟人傷臉,割袍斷義。閨女恨爹心毒,甘落苦枝。奶奶跟著爺爺,在黃河灘兒上過著牛馬般的生活。直到日本人一把火燒了老地主的宅院,奶奶才回了一趟娘家。
爺爺一身汗水灑在黃河灘,民國二十年,順堤河開工修閘,爺爺南山拉石頭,腳下磨出血泡,扁擔壓斷了三根。日本人占領了隴海鐵路,挖戰壕,修炮樓,捉夫拿人,半夜里捆走了爺爺。三個月的勞工,爺爺骨瘦如柴,奶奶找人把爺爺抬回家。八路軍打縣城,傷亡大,尸體運不走,老百姓都跑光了。爺爺戀著那兩畝莊稼沒有跑,被一個當兵的拉了夫,用麻袋扛了一夜的尸體,得了幾件血衣,縫縫補補穿了好幾年。
爺爺扛長工打短工,奔走在黃河灘,汗珠子換飯吃。奶奶在家里帶著幾個孩子,饑一頓飽一頓,槐芽苦柳,榆皮野菜填肚子。大家戶的閨女跟著爺爺受這般苦,實在不易。雖娘家有錢,早已恩斷義絕。爺爺生來貧窮,人有骨氣,窮斷骨頭餓斷筋,也不登那家門坎子。
爺爺常說莊稼人什么是本?勞動是本。只要有活干,就餓不死人。只要有活干,人心里就安靜。爺爺到了七十歲,還是每天到生產隊干活。夏天看莊稼,冬天就挎著糞箕拾糞,送到生產隊換工分。
爺爺掙的工分,不但能養活他和奶奶,還有些結余。歲月催人老,八十多歲的爺爺還是這樣不惜力氣地干活。我心里一陣隱隱作痛,輕輕抹去爺爺胡須上的小水珠子。慢慢地說:“爺爺,你老了,干不了活了,該歇著了。”
爺爺微笑著對我說:“爺爺有了土地,爺爺這兩畝地一年比一年肥,一年比一年收成好哩。”爺爺說著,又修剪起果樹。
是的,爺爺有土地啦,有兩畝黃沙地,爺爺栽上果樹,爺爺要為他的兒孫們置出一份家業。爺爺要在這黃沙地上尋找他人生的歸宿。爺爺對土地的依賴,對土地的感情,誰能理解呢。孰不知,爺爺為了分到這兩畝地,竟鬧了個舉家不快,老少不合,還招惹了一村人的閑話。
分田到戶剛動員,爺爺高興的睡不著。走起路來咚咚響,那氣色、那心勁兒,像是迎接天大的喜事到來。他對我大伯和父親說:“柱、鎖,隊里要量地單干了,我也要分塊地?!狈痔锏綉簦巳艘环荩瑺敔斶@個年紀,理應分到兒孫們頭上,一家人都疼爺爺,大伯以為爹擔心地種不好,笑著說:“爹,您放心吧,有俺吃的,就有你吃的?!备赣H也說爺爺老糊涂了?!罢l說我老糊涂了,我心里亮得很?!睜敔敽懿环?,臉色更不好看,只是坐在那里抽悶煙,飯也不吃,奶奶喊了幾遍,飯熱了幾次,爺爺還是不動窩,看得出爺爺心里很難過。自覺人老做不了多少活,一家人都將他的軍。爺爺悶悶坐了半天,晃晃悠悠地出去了。大伯只當是老爹氣一陣也就過去了,誰知道不一會兒,隊長就跑到俺家叫苦,說是老爺子坐在他家不走,非纏著要地不可,一家人才著了忙。
那場面夠叫人難堪了。隊長家院子里站滿了人,鬧鬧嚷嚷,七嘴八舌,說啥話的都有。誰也沒有想到爺爺能鬧到隊長家里,我父親脾氣不好,又是個最愛面子的人。沒輕沒重地數落起爺爺來:“七老八十了,叫人家看著像啥。”大伯氣得直嘆氣,大人孩子沒有一個和爺爺一氣的。
爺爺生氣了,爺爺生氣和人家不一樣。一不罵人,二不打人,頂多叫兩聲就蹲在一邊掉眼淚去了。他不吃不喝,誰也問不出一句話來,氣夠了,氣飽了,就去睡覺,一覺起來又去干活,跟沒事一樣。爺爺今天氣得厲害,額頭上青筋蹦得老高,眼都紅了。淚珠一滴一滴掉下來,像是有了天大的委屈,無法排解。一家人都有些擔心,生怕這一回把老爺子給氣死了。只有奶奶在說:“從年輕時就這樣,到老了還犟,不嫌丟人?!币粋€靠土里刨食生存的人,就是到死他也不會放下手里的鋤頭。就像一個戰士在戰場上和敵人拼刺刀,就是拼死,手里也緊緊地握著鋼槍。爺爺人到老時不服老,他對土地的追求實際是在追求自己年老生存的價值。只要是有一口氣,他都不愿吃兒孫的飯,只要生命存在,他還是繼續散發殘陽的光輝,直到走完人生的最后里程。經過一輩子的人生磨難,在爺爺的靈魂深處,只有勞作和付出,他不愿丟掉人生末梢的時光,在這種時候,誰也改變不了爺爺,爺爺會按照自己的里程一直走到盡頭。爺爺的執著,震驚在場的所有人,誰也不敢再說一句話,再冒一個字。大伯跪在爺爺的面前,含著淚說:“爹,你別生氣了,都怪我做兒子的不孝,你想去做啥就做啥吧。”生產隊的大簿子上,終于立下了爺爺分地的戶頭。
這天,爺爺回到家里,把一個盛了多年工分的瓦罐子打得粉碎。奶奶心疼說:“老頭子,好好的罐子,以后不盛工分也能放點別的東西呀?!睜敔斠灿X得這事做冒失了,可爺爺不后悔,詼諧地說:“它的任務完成了,該上西天了,我這也叫卸磨殺驢?!蹦棠痰闪藸敔斠谎郏恢罓敔斏兑馑肌5诙煸绯浚棠贪l現自家石灰少了,吵嚷著找爺爺。爺爺坐在大門口抽煙,少石灰的事他早發現了,像沒事一樣,只是微笑著對奶奶說:“少點石灰吵吵啥,你不知道今天要分地了,裁地界能少了石灰?你看,誰不積極。我估摸有人一夜沒睡覺呢?!蹦棠陶f:“我看,你最積極了,像吃蜂蜜似的,老東西,你高興吧,到時候,我看你還能扶住犁,站穩耙。”爺爺磕著煙灰說:“你就瞧好吧,我一點也不覺得老?!?/p>
“分地嘍!”外面有人叫了一聲。
以前,隊長把鈴敲了三遍,社員們才拖拖拉拉離開家,今天卻是你呼我叫像趕集聽大戲一樣,黑壓壓的人群直朝地里涌。他們扛著鐵錐、錘子,背著地界,拿著繩子米尺,有人還夾著算盤,都渴望分到一塊好地。隊長掃了大家一眼,嘴角抽動了幾下,先分一塊坡地。這塊坡地,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都不答腔。隊長狡黠地一笑,又一本正經地說:“這地沒人要,就是不想分了。我看……”隊長話吐了半截,似笑非笑地看著群眾。爺爺一眼就看出了隊長的心思,這小子在使絆子哩,他掌權還沒掌夠。爺爺咋呼一聲說:“我要了?!睜敔斦f著把一塊石頭扔在地上,沖著隊長說:“量地!”
隊長一驚,臉色黯然,可馬上又換了一副笑臉,說道:“老叔,你不怕老沙窩?”
爺爺輕蔑地瞟了隊長一眼,胸有成竹地說:“隊長,老叔專會治沙窩,不會治沙我白在黃河故道上活了?!?/p>
大伯走過來說:“爹,你真要這塊地?”爺爺點點頭。隊長走過來,背著人扯扯爺爺的衣裳,小聲說:“你老爺子是為難我啊。”爺爺毫不含糊地說:“量地吧?!?/p>
人們散去了,爺爺還在地里沒有走,他抓過一把土,那是一把沙土,沙粒從手縫里流下來,他用舌頭舔舔,似乎在尋找什么味道。一會兒,爺爺又抬起頭看看天,老眼里慢慢濕潤了。兩顆豆大的淚珠掛在腮上,手里的土全抖落下來。不知爺爺為啥傷心難過,有人急忙找來大伯,大伯看到爺爺,不但不勸,臉色反而變得像爺爺一樣的沉重,只是沒有落淚。我茫然若失,抓住大伯的手,大伯對我說:“他在想你姑姑了?!?/p>
張家老輩人就是個窮底子,爺爺分家立戶的時候,沒分得一寸地,靠給人家出苦力,開始的日子湊合著過。日子一長,人口一多,就顧不過來了。爺爺就想著要置地,置地談何容易,天上掉不下來。爺爺拼死出力,奶奶口積瓢攢,賣了首飾,當了衣衫,才湊夠了買二畝地的錢。量地花錢,裁界擺桌,立約要稅,爺爺手里空了不說,還欠了一腚的賬。那老天爺專和窮人作對,旱一春,澇一夏,兩畝地收不回種子。債主翻開賬本,爺爺拿不出,債主要拿地抵債。爺爺看看兩個兒子一天天長大,血汗錢換來的兩畝地怎么舍得再賣。萬般無奈沒處發端,夫妻倆抱頭痛哭,割心斷腸,賣了我三歲的小姑。從此爺爺看土如命,視土如子。窮死爺爺也要保住兩畝地,他是俺張家的一條命啊。奶奶為閨女哭干了眼淚,落下了眼疾。解放后,父親四處打聽小姑的下落,沒有音信。父親不死心,一個勁地找,終于在東北一個煤礦上找到了。后來才知道,小姑叫人販子賣給一家做童養媳。這家人闖了關東。有一年,我到東北出差,去看我那個小姑,姑父早已死于礦難,小姑帶著幾個孩子過活,孤兒寡母實不容易,多虧礦上照顧。
今天,年過古稀的爺爺從生產隊分到了幾畝地,他的心情可想而之。這幾畝地,爺爺精耕細作,頭一年就收了上千斤麥子。土地分到戶以后,生產隊沒了,生產隊長變成了村長,他看著爺爺種的莊稼,感嘆道:“這老爺子,地一到你手里,咋就成了寶呢?沙土啊!”爺爺說:“人不虧地,地不虧人,我一年到頭伺候它,它還能虧了我?你那幾畝好地,莊稼都沒老沙地收的多。你為官這么多年,整天只知道喊著社員干活,自己卻不干,現在報應了吧,土地不認你了?!贝逯魅我彩莻€要臉面的人,聽了爺爺的話,臉紅得和猴屁股似的扛著衣服走了。大伯怨爺爺說:“爹,人家是個干部,你咋一點不客氣?”爺爺說:“該交糧的交糧,該拿稅的拿稅,他能把我咋樣?他當隊長,整了老百姓幾十年,我說他兩句,就犯罪啦?”大伯無奈笑了笑。
爺爺一旦有了溫飽,過日子的心勁步步登高。爺爺時刻展示著一個莊稼人的能耐。秋季收完梨果,爺爺又動了念頭,要栽蘋果樹。話一傳出去,村里不少人又發表議論,都說這老頭子又著了魔。偌大年紀,今日不保明日,等樹上結果,說不定已經西天成神。大伯和父親也不同意爺爺栽蘋果樹,說來說去是怕政策變,不少人心里過日子不踏實,種地不下本,有人甚至把拉到地里的肥料又拉了回來。一個老人竟然如此固執,豈不是老糊涂了??墒菭敔攨s氣憤地說:“說一千道一萬,人還得吃糧食哩,吃果子哩,吃蔬菜哩,這些東西都得向土地爺要,土地爺也不是白給你們的,你先給他,他才能給你?!?/p>
喝盡人間苦水的爺爺,到老能有這個身板,這副心腸,能自食其力,不連累他人,而且還有結余,他的子孫還有什么話說呢。爺爺就認準一個古理:“兒孫有不如自己有?!?/p>
果樹生長了一春一夏,一秋一冬,枝條又粗又黑。來年定會枝繁葉茂,要不了幾年,就能吃到爺爺樹上結的果子了。我抱著爺爺剪下的枝條,和爺爺一起朝家里走去。爺爺對我說:“爺爺還給你留著好吃的,一只下蛋的老母雞叫黃鼠狼咬斷了脖子,疼人哩,爺爺吃不動,等你回來,我知道你在外面工作辛苦。”我已經長大成人,爺爺待我的心情卻還沒有半點改變,爺爺還是這樣疼我,我心里百感交集,說不出是個啥滋味。
我和爺爺到家的時候,奶奶早已經把雞燉上了,老遠就能聞到雞肉的香味。
爺爺奶奶喂了一群雞,一天下幾個蛋,一個都不舍得吃,積攢起來換錢,從不伸手向兒女們要一分錢。爺爺對我父親說:“你們抓個錢也不容易?!庇幸惶欤瑺敔斢忠ベu雞蛋,我父親把爺爺盛著雞蛋的籃子奪過來,塞給他20元。爺爺不高興地說:“吃個雞蛋當啥用,葷不葷,素不素的。”父親說:“那人家都買雞蛋干啥?咱現在有錢了,還這樣緊巴自己?!睜敔斨皇切α诵Γ腋赣H一走,爺爺又把雞蛋挎到集市上賣了。我拿出帶回的糖果塞到爺爺手里,爺爺笑著說:“你在外掙錢也不易,爺爺不能給你幾個,還給爺爺買糖果……”爺爺一遍遍地說著。
爺爺手里攥著糖果一顆也沒吃,過了一會,又走出門去,不知道爺爺又去干什么。
母親早在一邊嘆氣跺腳了,把我拉進里屋說:“你疼他沒用,你給他糖果,看看,準又給你大伯家的小孫子送去了。”我也有幾分埋怨爺爺,我那堂侄才兩歲,爺爺還能享他的福?
母親是俺張家門里出名的孝順媳婦,嘴快心軟,一輩子沒跟爺爺奶奶拌過嘴紅過臉。只要吃另樣飯,母親總先給爺爺奶奶盛一碗,看老人家吃完。爺爺奶奶有個頭疼腦熱,母親能忙成個陀螺。母親很少單給爺爺送東西,怕爺爺給大伯家的孩子送去,自己吃不到嘴里。爺爺常常背著我父母的眼給大伯家送東西,我父母不管怎樣疼爺爺,爺爺從不說一句。大伯家只要給爺爺買塊糖送碗飯,爺爺就會說不住嘴:“柱給我買了糖果,柱給我送了一碗餃子,柱……”說得全村人都知道。母親一聽爺爺說這話,就生氣。兒孫都是一樣的,爺爺為啥這樣不公平。我父親常年在外,給人家造房子,手里寬裕一些,飯食里多些油水。大伯僅靠幾畝薄田度日,一年到頭吃飽肚子而已。爺爺手里托著一桿秤,時刻平衡著一個大家庭的斤斤兩兩。
“呱嗒,呱嗒……”是奶奶拉風箱的聲音,大團大團的白氣從灶房冒出來,帶著雞肉的香味,溢滿了整個院子。我呆呆地站立著,一付若有所失的樣子。腦海里劇烈地翻騰著。有一種莫名的惆悵涌上心頭。天空中,突然飄下了雪花,那雪花就像是一團團棉絮,漫撒下來,逐漸融化了。我伸出雙手,去想接片雪花,卻怎么也接不到。便喃喃地對著母親說:“娘,爺爺老了,由著他吧?!薄罢l不是這樣說呢,有好吃的好喝的還是先端給你爺爺奶奶,你爺爺奶奶這輩子不易啊?!蹦赣H眼里含著淚,說著便忙活去了。
我走出門來,喊爺爺吃飯,雪越下越大,遠遠地看著爺爺手里扯著兩歲的重孫,慢慢走來。
責任編輯倪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