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于伶是一個現實主義劇作家,他從高度的社會責任感出發去觀照生活,由此引發詩的激情。這種責任感和激情是構成其劇作詩意的堅實基礎,在此基礎上他深刻自如地揭示、反映生活本質,更新戲劇結構,使其劇作的詩意美上升到思想力量和藝術魅力相統一的高度。
[關鍵詞]于伶 詩意化 社會責任感 激情 生活
“一個不是詩人的劇作家,只是半個劇作家”(勞遜語)。因此,對戲劇詩意的執著追求往往成為劇作家的美學原理。現代劇作家于伶正是以詩情的心靈去感受生活,以詩人的目光去開掘生活,創作了一系列流溢著詩意美的戲劇佳作。在這些劇作中,國土淪喪的悲歌,人民流離失所的嗟嘆和著民族抗爭的時代最強音,匯成詩的動人旋律,回蕩在作品深處。濃郁的詩情詩意成為流動在其中的一種特殊的作力和作風,也構成了于玲劇作藝術風格的重要特征。
綜觀于伶的整個創作過程,雖有“尤兢時期”和“于伶時期”的前后不同。但對詩意的追求卻是其一以貫之的風格特征。即使在前期反映現實生活,宣傳抗戰思想的短小劇作中。作者也比較注意捕捉、描繪人物的感情變化,追求詩的意境和氣氛的營造。如《在關內過年》一劇,作者把從東北流亡來上海的一家人的凄苦生活刻畫得細致而動人。年關到了,爆竹聲起,觸動了異鄉人的哀思,細雨落窗外,眼淚掛腮邊,老母盼兒心切以致產生幻覺……作者把人物復雜的感情描繪得催人淚下。不到二十頁的獨幕劇蓄滿了詩情。這種詩化色彩隨著于伶藝術技巧的逐漸成熟而日趨濃郁。作者的后期劇作如《夜上海》、《花濺淚》、《長夜行》、《七月流火》、《杏花春雨江南》等,更是煥發出詩意美的光輝。
袁枚說:“詩者由情生者也,有必不可解而后不可朽之詩。”情感是詩的靈魂。戲劇與詩歌的詩意雖然在表現方式上有所不同,卻都來源于作家強烈的主觀情感。可以說,劇本詩意的濃度首先取決于作家感情的深度。
許多劇作家的創作都帶有詩情,而于伶先天具有詩人的氣質。他的知交和戰友夏衍曾寫道:“怯弱、多感、疾病和貧窮老是緊纏了他,他先天具備了舊時代儒生謙讓與息事寧人的心情,而后天的環境的教養,偏又使他養成了知識分子的潔癖。”如果不是時代的影響和需要,“他也許可以是一個恬淡飄逸徜徉山水和歌嘯林泉的隱遁之士”,或者是“一個佯狂歌哭用詩酒來排遣‘國民孤憤’的南社詩人”。正是這種先天才情和詩性心靈,使他較之一般劇作家更強調情感在創作中的作用,濃烈的主觀情感始終是于伶創作的原動力。他懷著一顆灼熱的詩心去關照生活,那個不吉的時代中的不吉事件深深地觸動了他的靈魂。他痛恨現實的黑暗。痛惜真與美的被扼殺,熱切地期望光明的到來。這種感情是那樣強烈而不可抑制,正如作者回顧自己的創作所說:“現實的生活壓制著我,時代的血腥噴激著我,每一個故事臨到我的筆尖上的時候,我就興奮得沒有多多思索的余閑,失去感情控制的能忍,我寫,我往往被我所要寫的事件和人物壓制與沖動得不暇追求與探索形式與技巧,而像敘事詩一樣的抒寫了。”因此,在他的劇作中總是洶涌著情感的波濤。
激情是于伶劇作詩意的源泉,也是構成其劇作詩意美的首要因素,他的許多劇作都是強烈主觀感情奔涌、渲泄的結晶。《回聲》寫于中國工人梅世鈞被害之后,難言的悲憤之情詩作者發出“不為奴隸的吼聲”。《夜上海》是茫茫長夜中“國民孤憤進出的夜的上海之謳歌,有咒有頌”。《長夜行》是作者對現實人生更深刻的思索,對光明、理想更執著的追求。這種思索和追求給劇作籠上了一層情理交融的詩意光輝,在黑暗的年代中放射出光芒。而《七月流火》則是作者滿懷對烈士茅麗瑛及其他在斗爭中犧牲的先驅的敬仰之情,敬奠于英烈之靈前的一枝梔枝。在這些劇作中,作者傾注了滿腔熱情,并憑借特定的人物、情節和場面流露出來,從而構成劇作抒情性的基礎與劇作詩意的底蘊。
作家的主觀情感的濃厚雖是構成劇作詩意的基本要素,但這種詩意必須獲得內在的發展動力,并上升為富有思想深度的詩的題旨。于伶劇作的詩意美并未停留于形式。而是建立在對社會本質特征的深刻認識和高度的藝術概括上。作者善于將具有詩意的生活置于社會矛盾;中突中加以冶煉鍛鑄,濾析升華,提煉出富有詩意美的主題。
于伶是有社會責任感和歷史使命感的現實主義作家。他作為戲劇詩人的特質表現在他對現實的豐富的感受力和深刻的洞察力,以及對美的精神的執著探索。他在對黑暗世界進行揭露和批判的同時,善于發現現實中隱含著的詩意真實,在平凡的市民生活場景中發掘出詩意的潛流和氣韻,體現出昂揚的時代精神,這是其劇作主題的詩意的主要表現。《花濺淚》和《女子公寓》是表現形式相近的兩部劇作,前者描寫了幾個處于社會最底層的舞女的飽含血淚的遭遇,后者展示了幾個交際花的真實生活和人生追求。作者透過這兩幅上海女性生活的畫面,描繪出了現實人生舞臺的一角,讓我們看到燈紅酒綠后顫抖著的一顆顆被侮辱、被損害的心靈,也揭示出抗戰中的上海婦女應該如何對待人生、愛情,爭取光明的前途這一與時代息息相關的主題。在《夜上海》中,陸續登臺的是當時社會上的各種人物:有從內地來的愛國的開明紳士,有賣國事敵的漢奸,有花天酒地、不知國恥的交際花,有因生活所迫下海伴舞的女學生,也有立場不堅定而失足的青年。他們上演的故事并不曲折,其生活也并非超塵脫俗,但看似平凡乃至瑣屑的生活場面。卻讓人從中窺見抗戰中上海社會的巨大矛盾沖突、階級關系的曲折變化,讓人觸摸到時代跳動的脈搏。《長夜行》展現的是觀眾在《夜上海》中看見過的弄堂、形形色色的房客,只是環境更險惡,生活更艱難,斗爭也更深入。戲中日常生活的進程也就是人民遭受苦難、日益覺醒的過程。作者的高明之處在于把表現一種有價值的人生取向伏藏其中,將普通的市民生活升華到“人生猶如黑夜行路”的思想高度。這種建立在對生活的深刻認識基礎上的哲理探索,使劇作的詩意有了“理”的深度,散發出詩意主題的氤氳與光彩。
于伶執著地追求真、善、美。他特別注重描寫在環境重壓下處于危難卻又不甘屈服、沉淪的美的靈魂,描寫人物對理想光明的向往與追求。這是其劇作主題詩意化的另一表現。作者總是賦予人物種種美的特質。即使是過著“摟抱生涯”的舞女米米也終于明白“生的意義”,在她的心靈深處閃耀著愛國主義的火花《花濺淚》;梅嶺春雖是地主鄉紳。在艱難的環境中卻能臨大節而不茍《杏花春雨江南》:被生活貧困壓得喘不過來氣的知識分子俞味辛,雖然一度感到苦悶、迷惘,終能辨清是非,舉槍擊斃了漢奸《長夜行》:借酒澆愁的小職員衛志成,雖貧窮卻有骨氣(《長夜行》)。作者將這些普通人物置于不同的特定情境中,揭示他們靈魂中的閃光點,為沉沉暗夜投射一線光明。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于伶所創造的富有詩意美的女性形象。梅萼輝是一位書香門第的小姐,從小秉承父親溫柔敦厚的詩教熏陶,又受過師范教育,接觸了進步思想,養成了文靜嫻熟的性格。她熱愛祖國,深明大義,敏感而又內向克制。當錢愷之向她求愛時。她寫了“匈奴未滅,何以為家”以明其志,當她發現錢愷之步步走向墮落時,忍住心頭的氣憤和悲傷。冷靜地讓他離開并給他真誠地勸告。在梅萼輝這個人物形象身上,一方面概括了中國傳統婦女的優秀品質,同時體現出受過民主思想熏陶和現實生活磨練的知識女性的個性特征。如果說梅萼輝是一枝幽蘭。那么華素英則是充滿生機的梔子花。這個堅強、勇敢的女性,為“義賣”活動犧牲了生命。她在風燭殘年的母親面前是一個好女兒,在一起工作的同伴面前是有情有義的朋友。在困難面前是機智勇敢的化身,在黨的面前是聽話的好戰士。她是作者精心塑造的又一個充滿詩意美的形象。作者還把自己的理想愿望熔鑄在人物形象中,如《長夜行》中的陳堅,《杏花春雨江南》中的李大龍,《女子公寓》中的沙霞等,像黎明前的曙光。雖有些朦朧,卻令人向往。他們給劇作染上了一層理想的光輝,也實現了作品主題的詩意化。
戲劇藝術不同于詩,不論作家的內在情感的律動,還是詩意主題的揭示。都無法像抒情詩一樣直接渲泄出來。于伶對生活的深刻理解,以及深厚的感情不僅通過人物內心世界的描寫表現出來,而且還滲透到一個個戲劇場面中,創作出情景交融的詩意氛圍。如《杏花春雨江南》第二幕,在故鄉被燒掉而重起的茅草棚里,在深夜的搖曳的油燈底下,梅嶺春和子女沉浸在凄涼的家破人亡的回憶中,他們吟誦陸放翁“但愿胡塵一朝靜,此身不憾死蒿萊”的詩句鼓勵自己。那種悲涼又夾雜著期待的心境得到了詩意的表露。而《七月流火》第五幕中,華素英在彌留之際支撐著向窗外遙遠的地方尋找“照耀我們未來的光芒”。在“梔子花開”的歌聲中,她深情地向黨、向新四軍、向親人道別。路冰帶來的水橫枝,再一次喚起了她對生活的熱愛、對光明的向往以及抗戰必勝的信念。這一切有力地烘托出人物高潔的品質和對劇作的潛在思想,把觀眾引到了一個詩意蔥籠的境界。
于伶善于借助其他各種藝術手段來制造詩意的氛圍。他的劇名常常飽含詩意,如《烏夜啼》、《長夜行》、《夜光環》、《七月流火》、《杏花春雨江南》等。于伶37歲生日時,文化界友人曾以其劇名做了一首賀詩:“長夜行人三十七(喬冠華),如花濺淚幾吞聲(夏衍)。杏花春雨江南日(胡繩),英烈傳奇說大明(廖沫沙)。”許多歌曲、詩篇的插入,也有助于烘托劇中人物的內在情緒,深化劇本的主題思想。米米的“舞女曲”:“這樣烽火縱橫。這樣滿天風云,我們還能漠不關心?我們還能醉生夢死?”揭示了這位淪落風塵的舞女的可貴精神境界。~曲“月兒彎彎照九州”,在周姑娘決定出賣自己以救母親的時候不斷響起,烘托出她心境的凄愴悲涼。其他如《大明英烈傳》中的“大漢民族大漢魂”,《杏花春雨江南》中的陸游的詩句,《七月流火》中“梔子花開六瓣頭”的民歌等等,都有力地渲染了劇作的詩意氛圍。
作者還善于借助環境來烘托、渲染、反襯人物的思想感情。達到情以物遷、物以情移、情景交融的境界。《夜上海》中五個場景的轉換:“何處桃源”、“歸去也”、“茫茫夜”、“星移斗轉”,像一首史詩記錄了夜上海中人們的心路歷程。“鑿出恰似一江春水的新愁舊恨,瑣瑣人情”,表現了人們渴望在星移斗轉之后天明的到來。“青山歷歷鄉國夢。芳草也知人念歸。”梅氏一家從糾風蕭颯的上海回到了春雨綿綿的江南。在這里,冷雨江南的憂郁與一絲故國的哀愁,杏花的清香與心靈的美好,捎來江南春信的東風與古老中華的回春,相互映襯,交融成一幅富有濃郁詩情的藝術畫面。其中包含著“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的哀傷,更透露出對“王師北定中原日”的期待。
于伶是一個現實主義劇作家,他從高度的社會責任感出發去觀照生活,由此引發詩的激情。這種責任感和激情是構成其劇作詩意的堅實基礎。在此基礎上他深刻自如地揭示、反映生活本質,更新戲劇結構,使其劇作的詩意美上升到思想力量和藝術魅力相統一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