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電影《月亮灣的笑聲》講述了《江南日報》記者三次去月亮灣村采訪,在同樣一張報紙上,冒富老漢的前后形象截然不同,這樣的新聞報道給冒富老漢帶來了悲喜交加的跌宕人生,展示了極左路線所帶來的嚴重創傷。從新聞學的角度來解讀《月亮灣的笑聲》,形成于革命時期的戰時新聞體制是真實的冒富老漢無處可尋的原因,而電影的新聞敘事所建造的是“為了忘卻的記憶”,消解了反思的深度。只有全面清理,反思文革,才有可能對中國的思想、文化清瘀化毒。
[關鍵詞]《月亮灣的笑聲》 戰時新聞體制 真相
盡管文革時期被稱之為“‘革命新聞體制’弊端的總暴露”、“成為后人研究‘黑暗新聞事業’不可多得的案例”,但鑒于多種原因,新聞史研究仍受限制,文學、電影成為對文革的最主要的閱讀與詮釋方式。70年代末80年代初是反思的時代,如鄭洞天所說,電影界的“反思是從《如意》和《我們的田野》開始的,是從最近的改革往遠里推。”剛從文革中走出來的人們,以清醒的理性精神,掘進歷史的深處,希望能夠找到這場巨大災難的根由。拍攝于1981年、由徐蘇靈執導的電影《月亮灣的笑聲》是其中很有代表性的一部,影片由“《江南日報》記者六年間三次到月亮灣采訪報道”結構全片,通過慶亮和冒富兩家攀親的反反復復,抨擊朝令夕改的農村階級政策的危害,對文革時期的極左政治進行了反思,為我們解讀文革時期新聞事業在農村中如何影響底層農民的生活,提供了一個分析的文本。
一、電影《月亮灣的笑聲》中新聞的出場方式
《月亮灣的笑聲》作為一部充滿大眾趣味的“文革故事”,影片以三次新聞采訪結構全片,冒富老漢因報而“紅”,亦因報而“敗”,通過一個農村老漢的視角,透視了中國新聞事業在現實生活中所呈現出來的“圖景”。
1、第一次新聞采訪
月亮灣村的農民江冒富因比別人富些而被批成“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尖子”,因而影響到他唯一兒子貴根與蘭花的婚姻,被蘭花的父親慶亮退了彩禮。冒富又托人為兒子說了翠屏村的寡婦周嫂。冒富對周嫂很滿意,貴根卻看上了相親那天遇到的赤腳醫生蘭花。貴根與蘭花偷偷地自由戀愛,卻不知道各自剛被自己的父親退了婚。
冒富老漢的獲救來自于《=江南日報》記者的采訪。《江南日報》因要批判林彪“國富民窮”論、“今不如昔”論的政治需要,來月亮灣村尋找致富典型。經過比較選擇,冒富老漢成為此次采訪對象。在采訪中,記者通過誘導式談話,設定采訪議題,在陪同采訪的隊干部幫助下。完成了采訪任務。在拍攝照片時,為使冒富老漢更具典型性,記者安排冒富老漢換上了新衣裳,臨時從鄰居家借來收音機、縫紉機作為道具,以凸顯冒富老漢家的“富裕”。
不久,《江南日報》在頭版中以“今不如昔嗎?”為標題發表了對冒富老漢的采訪通訊,冒富老漢成為批判“國富民窮”論的有力武器,到處巡回做報告。冒富老漢成為“政治紅人”,兒子的婚姻就有了眉目,慶亮看到冒富“現在登報了,還成了先進”,就來冒富家賠禮道歉,想撮合貴根和蘭花的婚事,但被冒富當場拒絕。慶亮知道蘭花的戀愛對象正是貴根后,就和冒富老漢商量貴根和蘭花的婚事。
2、第二次新聞采訪
形勢的變化遠比人們想象的要快。因現實政治的需要,《江南日報》記者第二次來月亮灣村采訪冒富老漢,要把他樹為“資產階級暴發戶”的反面典型加以批判。對此。上次陪同記者前去采訪的隊干部轉不過彎來。面對這樣的情況。記者既勸導,同時也搬出了上級命令:“我這次來,領導上也說了,當初登報是當時形勢的需要,如今批他,也是現在形勢的需要,隊長,我們要緊跟形勢啊,這次拿他當典型,還是省里有關領導固定的哩。”
冒富老漢看到記者第二次來采訪他,心里很高興,熱情地請記者嘗鮮,吃橘子,但記者拒絕了老漢的邀請,拍完照后就匆匆走了。不久,《江南日報》又在頭版以《看。江冒富是怎樣變成資產階級暴發戶的》為標題,發表文章對冒富老漢進行批判,冒富老漢成了反面典型,被關進牛棚進行改造。
報紙到達月亮灣村的當天,正是貴根和蘭花舉行婚禮的日子。慶亮看到冒富老漢變成了“資產階級階級暴發戶”,再次拒絕了這門婚事,并將偷偷跑出與貴根舉行婚禮的蘭花拖了回去,貴根的婚事泡了湯。經歷了“冰火兩重天”般新聞遭遇的冒富老漢,憤懣地喊道:“這是什么道理喲!”痛苦的新聞記憶成了他心中揮之不去的陰影。
3、第三次新聞采訪
“四人幫”垮臺后,形勢又一次發生了轉折,“發展家庭副業”、“開展集市貿易”成了黨在新時期的農村政策。貴根鼓勵冒富老漢積極從事副業生產,發家致富,并強調這是報上登了的。一聽到“報”,就勾起了冒富老漢的痛苦記憶:“報,我才不信報上的呢!”
貴根管理的果園試驗場獲得了成功,縣里領導來月亮灣村檢查,《江南日報》記者也第三次來月亮灣村采訪報道冒富老漢。記者站在冒富老漢家的小院,對冒富老漢表示自己的歉意和自責。形勢的變化使得貴根的婚事又有了希望,慶亮再次到冒富老漢面前賠禮道歉,有情人終成眷屬,影片在笑聲中結束。
如上所述,作為一部批判文革極左農村政策的電影,《月亮灣的笑聲》安排了兩條情節線索,一條是《江南日報》對江冒富的三次新聞采訪,由此造成他人生起伏跌宕的悲喜故事;另一條線索是他兒子貴根與蘭花的愛情故事,這條線索沿用了“難題婚姻”的敘述模式,而婚姻難題的形成與解決又與冒富老漢的新聞遭遇緊密相連,電影由此描述了新聞媒介是如何深入到底層社會、普通人的命運如何被新聞所改寫、所撥弄的詳細過程。
二、對電影《月亮灣的笑聲》中新聞敘事的反思
對于電影《月亮灣的笑聲》的評論,影評家梅朵在1981年5月號的《大眾電影》上發表的《一部深刻的喜劇》和王云縵在1981年5月號的《電影評介》上發表的《笑聲后的思索》都指出《月亮灣的笑聲》是一部喜劇。對此,有論者一針見血地指出《月亮灣的笑聲》是一部“時事諷刺劇”或“政治諷刺劇”。“《月亮灣的笑聲》辛辣諷刺的對象——這是影片中無形而處處在的一個最大敵人——就是‘政治’《月亮灣的笑聲》是一部反‘政治’的政治影片”。“那么。這個‘四人幫’罪惡政治的化身是誰呢?可以說,在影片中,它沒有物化為人。而是物化為物——即名為《江南日報》的那張報紙。”“它使我們看清了‘四人幫’的政治及其喉舌的‘黨報’曾經墮落到了何等丑名昭著、不得人心的地步!”
在電影《月亮灣的笑聲》中,《江南日報》記者三次來月亮灣村采訪,都奉有上級指示,是有組織、有紀律的新聞采訪,是貫徹報社計劃,“緊跟形勢”的結果。因此,對于電影《月亮灣的笑聲》中新聞敘事的反思尚需更進一步,造成冒富老漢“冰火兩重天”新聞遭遇的更深刻背景,在于當時的黨報體制。這種黨報體制——以組織喉舌為性質,以黨報一元化領導為體制,以四性一統(黨性、群眾性、戰斗性、指導性,統一在黨性之下)為理論框架的延安范式——成熟于、奠定于延安整風時期。這種黨對新聞資源的壟斷性占有是適應當時的歷史形勢的。以推翻反革命政權為己任的中國共產黨一誕生就面臨著強大的生存性壓力和極度的資源缺乏。這樣的嚴峻條件迫使黨對新聞事業一開始就是按照軍隊的形式來思考其新聞紀律,按照“槍桿子”的職能來思考“筆桿子”,以最大限度地集中媒介資源,發揮媒介的宣傳能力和筆戰能力,并保持一種令行禁止、步調一致的集體性格。這是一種適應戰時形勢的——集權內斂型——“戰時”或者說“革命”新聞體制。在殘酷的戰爭年代,這種體制充分保證了黨對各級新聞單位的領導,在汪洋大海般的小農經濟包圍下。黨能堅持以無產階級思想武裝全黨,在革命根據地分散的情況下能進行黨的建設:在新聞資源極度缺乏的情況下能夠發出黨的堅強有力的聲音,對于團結全黨以維護中央權威,動員力量以支持戰爭并最終取得革命勝利發揮了重要作用。
這種集權內斂的戰時新聞體制存在著某種“偏枯”,但因革命勝利的鼓舞,建國后陷入了“迷思”,在和平環境下繼續按照戰爭思維來運作,在金字塔式的權力等級制中,完全依賴高層政治生活的民主和對新聞規律的承認與尊重,對于普通黨員、群眾如何實現新聞權利的制度建設則明顯缺乏。在電影《月亮灣的笑聲》中,盡管隊長從樸素的鄉村倫理出發,意識到把冒富老漢劃為“資產階級暴發戶”不合理,但在記者一句“把冒富老漢定為‘資產階級暴發戶’是省里領導圈定的”就無可奈何了:冒富老漢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冤屈,也只能老淚縱橫,沒有任何分辨的余地。體制的“偏枯”決定了記者只能對上而不能對下負責的態勢,作為人民的新聞事業用何種途徑來保證人民的新聞權利,電影沒有給出回答。這種戰時新聞體制在和平的環境里,當中樞決策正確時,僅是貫徹上級意志、傳達方針政策的工具而已:反之,當中樞失誤,則因大眾傳媒的增值功能,能將惡果無限擴大化。因此,當文革時期黨內政治生活不正常時,同樣的冒富老漢呈現在黨報上的形象如同“變色龍”,一切都來自于形勢的需要。真實的“冒富老漢”無處可尋。
“‘文化大革命’是20世紀中國最重要的文化事件之一(如果可以將‘反文化’也列為廣義的文化事件,而且也是中國對20世紀世界文化最引人注目的參與與‘貢獻’之一。”但論者通過對50部文革小說的研究,發現中國人在整理文革記憶時,只是建造了一種“為了忘卻的記憶”:“于個人,以講述災難故事來療治心創或堅持‘我不懺悔’;于國家,則將災難敘述成‘少數壞人迫害多數好人’而且最終‘壞事變成好事’……”電影《月亮灣的笑聲》是通過《江南日報》這么一張變來變去的報紙,為我們講述了一個荒唐時代帶點黑色幽默的“災難故事”,它遵循如下敘事模式:冒富老漢因生活比別人過得好點而被說成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尖子”,由此帶來他生活中的缺憾——他兒子貴根的婚事沒有著落:缺憾的彌補來自于他的新聞遭遇——他成了《江南日報》批判林彪“國富民窮論”的典型。但旋即因被樹為“資產階級暴發戶”,使他面臨更大的災難,兒子的婚事也泡了湯;冒富老漢難中獲救的方式依靠“清明政治”——黨在新時期的農村政策l生根和蘭花終成眷屬,冒富老漢的缺憾得到了彌補,并且生活將會更加幸福。電影通過這樣的敘事模式顯示出“反思文革”、“批判文革”的意義結構。這樣的災難敘事顯示出:面對這種戰時新聞體制。電影缺乏對它清醒的反思與批判。它只是對新的意識形態的服膺與解讀,是新的形勢需要。當《江南日報》記者第三次來月亮灣村采訪,在向冒富老漢道歉時,他將錯誤歸因于“四人幫”——這個當時最正確的政治,自己只是跟著犯錯誤,并要求冒富老漢給他一個“贖罪立功的機會”。完成“報社派他來采訪。寫一篇真實報道的任務”。在這里,迫害者、受害者、敘述者都沒有意識到,從文革到新時期,這種戰時新聞體制沒有根本的變化,《江南日報》記者奉命想寫一篇“真實”報道,同樣是一個領導指定的“冒富老漢”,而不是記者發現的“冒富老漢”,記者對現實生活的觀察。都要服從權力的需要。從現實的政治形勢來衡量是否報道和怎樣報道。真實報道的邏輯前提在哪里,我們仍然不得而知。在這里,如同新時期的文革小說,電影《月亮灣的笑聲》所建造的同樣是“為了忘卻的記憶”,記者的贖罪、道歉也不是自我反省,而是在批判昨天的“我”而頌揚今天的自己,是否定文革的“我”而肯定文革后的自己,在廉價的“大團圓”中忘記了歷史所帶來的傷痛與災難。
2008年12月18日,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三十周年。中央召開了隆重的紀念大會,在各媒體連篇累牘地頌揚改革開放巨大成就的時候,有學者如此說道:“文革留給我們的各種歷史記憶。也應該盡快保存,盡快搶救”。只有會反思的民族才是有力量的,只有全面清理、反思文革,才有可能對中國的思想、文化清瘀化毒,或許,這種熱潮中的冷思考,也是有價值的,因為忘記歷史,就意味著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