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艾森斯塔得在《帝國的政治體系》中曾提出“有限分化”和“文化取向”兩個的概念,這兩個概念特別是“文化取向”的概念對于更好地理解黃仁宇《萬歷十五年》一書中的“萬歷立儲事件”提供一個很好的視角。明代在出現了“有限分化”的社會背景之下,產生的相對獨立的官僚集團。他們以“文化取向”作為主要武器,最終對萬歷皇帝的立儲決策產生決定性影響。這種“文化取向”使得明代的統治者更側重于對于文化秩序的維系,而難以采取更為積極的各種社會、經濟政策來推進社會的發展和進步。
關鍵詞:有限分化;文化取向;文化秩序;立儲事件
中圖分類號:K13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09)19—0174—03
一、導論
“有限分化”和“文化取向”是艾森斯塔得在《帝國的政治體系》中提出的兩個重要概念。前者是對艾森斯塔得描述歷史上所有官僚帝國特征所使用的一個核心概念,而后者則是其認為歷史上的中華帝國在政治目標上的一個重要特點。艾森斯塔得的這兩個重要概念,對于我們認識古代中國官僚帝國社會的政治過程具有重要的意義。本文選取《萬歷十五年》中的萬歷立儲事件為例,運用這兩個概念分析該事件的政治過程,并通過這種分析表明,在明代的政治過程中,君主會將政治目標上的文化取向和對文化秩序的維護最為第一位考慮的問題,也在造成了在政治目標的制定上一些更為積極的社會、經濟領域的促進性政策難以被統治者重視和推出。
二、有限分化和文化取向的相關概念分析
社會分化在廣義是指社會各個活動領域包括政治、經濟、文化領域的分立及相互聯系的一般狀態 [1]。在歷史上,以封建家產制為特征的傳統社會,其特點就是缺乏社會分化。而與其相對的,現代社會則是一種高度分化的狀態,艾森斯塔得在《帝國的政治體系》一書中的研究對象“官僚帝國”的社會,則是處于二者之間的一種狀態,稱之為“有限分化”。作為全書的一個基礎性概念,“有限分化”的焦點在于關注政治體系作為一個與其他領域相分化的自主單位而存在的程度。也就是說,官僚帝國社會中,原來的身份體系的標準對于親緣和屬地原則的要求降低,身份等級制的一致性和僵化性被打破 [2] 。有限分化的官僚帝國社會的政治體系的主要特征是政治體系的制度化。政治體系的制度化則依賴于有限分化的出現所帶來的兩個變量:政治領域的自主性和社會中自由流動的資源的出現。這兩個條件在官僚帝國的政治過程中也扮演著及其重要的角色。
艾森斯塔得認為,在出現了有限分化的官僚帝國社會中,影響政治過程的重要因素是兩個關鍵的變量:一是政治領域的自主性,二是社會結構的分化程度。這兩個變量影響了政治斗爭的所有主要方面。前者主要體現在統治者的政治目標,這種政治目標將對實際上創造了政治過程的基本框架,后者則反映于社會群體和階層對于政治過程的參與模式上,社會的有限分化而產生的社會群體和階層的政治取向和政治活動也會影響到統治者的政策[2] 。這兩個變量的作用影響和貫穿了官僚帝國社會的政治過程之中,并對其產生決定性的影響。
具體到中國的古代官僚帝國,統治者的政治目標屬于一種文化取向的類型,而社會群體和階層對于政治過程的參與也是一種取向于文化目標的參與模式。艾森斯塔得認為,中華帝國是文化取向的政治目標一個典型的代表,并且,他進一步將中國的文化取向解釋為一種“文化特殊主義”的取向。他認為,“文化特殊主義的取向,強調在傳統所與之聯系著的那個特定集體的范圍之內這種特定的文化傳統和秩序的維持,以及這一傳統和集體對所有異己因素的吸收?!盵2] 在中國官僚帝國的社會中,統治者的政治目標的這種文化取向和與統治者的合法性密切相連,對于政治目標上的文化取向的遵從是中國統治者實現和維護其合法性的重要方式。而作為政治活動主要參與群體的由儒生所組成的官僚集團,其政治取向也是一種文化取向。對于這兩個變量在中國官僚帝國的政治過程中的作用,后文將結合萬歷立儲事件的例子做更為具體的分析。
三、從有限分化和文化取向看萬歷立儲事件的政治過程
1.萬歷皇帝的立儲事件
“萬歷立儲事件”是黃仁宇先生的《萬歷十五年》一書中給人留下極為深刻印象的一個重要事件。按照黃仁宇的分析,這一事件也是導致萬歷皇帝長期不理朝政,“以皇帝的身份向臣僚作長期的消極怠工”[5] 的一個重要的導火索。從這一事件的過程和結果當中我們也可以看到在明代官僚帝國的政治體系中“文化取向”對于政治過程所產生的重要影響。
根據《萬歷十五年》中的記述,這一事件的基本過程是這樣的:1590年,萬歷皇帝的皇長子常洛已經到了虛歲九歲的年齡,以內閣大臣們為首的群臣希望萬歷皇帝能冊封按照慣例常洛為太子,使他能夠按時得到正統的儒家文化教育以便能為以后的執政做好準備。但是在萬歷皇帝的心中其實更想冊封他所心愛的鄭貴妃的兒子常洵為太子。在這一過程中萬歷皇帝和官僚集團進行了數次政治斗爭。在這一過程中還使得數位大學士相繼離職。大臣們反對萬歷皇帝冊立常洵為太子,萬歷皇帝也不立常洛為太子,甚至不讓常洛舉行冠禮向翰林院的官員就讀,就這樣僵持了十年之久的時間。最終萬歷皇帝迫于各方面的巨大壓力冊封皇長子常洛為太子,皇三子常洵為福王到河南之國,立儲之事才終算告一段落。但是此事在萬歷皇帝心中留下了永遠的傷痕,他從此心灰意懶,逐漸疏遠他的官僚集團,以消極怠工的方式數十年不理朝政。
黃仁宇先生在分析這次立儲事件時認為,其實萬歷皇帝如果堅持己見冊立常洵為太子,在法理上并非找不到足夠的理由。這些理由包括:明代長子并不天然具有繼承皇位的權利,立長不立幼只是一種傳統習慣而不是強制性的法律規定。而且按照“以母得貴”的原則常洵要比常洛的地位更靠前。甚至萬歷皇帝甚至還可以采取廢后的辦法冊立鄭氏為皇后來使得常洵即位 [5] 。萬歷皇帝在立儲事件中從法理上其實還是大有可為的,卻最終在官僚集團的強烈反對下被迫妥協。這個最終結局除了萬歷皇帝性格上的原因外,艾森斯塔德所談到的文化取則是影響這一事件政治過程的關鍵因素。一方面由于文化取向對合法性的影響使得萬歷皇帝在政治目標上受到文化取向的束縛。同時,“文化取向”的目標則給了官僚集團一個無比強大的有力武器。而萬歷皇帝即使是在處理具有很強私人生活色彩的決定繼承人問題,也不得不在這一有力的武器之下屈服。
2.政治目標的“文化取向”對立儲事件政治過程的影響
在萬歷立儲事件的政治過程中的兩個決定性的變量是統治者的政治目標和儒生組成的官僚集團的政治參與模式。就前者而言,中國的古代官僚帝國,統治者的政治目標屬于一種文化取向的類型。統治者的政治目標的這種文化取向則與統治者的合法性密切相連。馬克斯·韋伯將合法性的類型分為法理性、傳統型和卡里斯馬型。中國古代官僚帝國統治的合法性是一種傳統型和卡里斯馬型的復合體。中國皇帝的合法性一方面來源于傳統,比較明顯的例子是皇位的世襲制度。而就更深層次而言,統治的具有傳統特征的合法性更來源于在位皇帝與代表著國家黃金時代的先圣先王的某種特定的關系。中國的皇帝也被稱為“天子”,他所擁有的統治權力來自上天的賦予,他的統治行為是一種奉承上天的命令來進行的政治統治。在位皇帝維系其合法性并防止其流失的十分重要的一個因素就是不斷證明自身的統治同先圣先王一樣都是領受了“天命”之人,自己的行為和治國的政策、目標都是合乎上天的旨意而為的。如果不能成功的維持和不斷地證明這一點,中國統治者的合法性就會迅速的流失,從而威脅到政權的穩定。另一方面,中國的統治者的合法性又具有很強的卡里斯馬型的特征。中國以儒家為代表的政治文化傳統一直都是強調政治與道德倫理的密切關系。在中國,政治的過程中的一個重要的任務是實現一種道德教化的作用。要完成這個最重要的任務,常常需要政治過程的主導者能夠在道德教化的使命上發揮重要的作用,處于中國社會中政治體系頂端的君主也經常被賦予一種極高的道德期待。君主不但是政治領域的最高統治者同時還必須是道德上可以作為民眾“成人”和道德實踐的模范和榜樣,并通過這種形式獲得其統治的十分重要的一部分合法性。只有這樣,君主才能實現其“使人民生活在太平盛世之中的”和“仁愛的自然的秩序之中的責任”[2] 。
萬歷皇帝希望冊立常洵為太子,在法理上理由充分,卻難以逾越文化取向的束縛,原因就在于“本朝不是以法律治理臣民,而是以‘四書’中的倫理作為主宰”[5]。而長幼之序正是這個倫理和文化的核心內容之一?!盎实酆腿珖某济穸级酶赣H對兒子不能偏愛,哥哥對弟弟具有教導及愛護的義務,男人不能因寵愛女人而改變了長幼之序?!?[5]正是包含了“長幼有序”在內的為天下人所承認、為帝國人所共有的這一套文化綱領,才使得國家能夠上下一心,臻于長治久安。對于萬歷皇帝而言,廢長立幼將使得他背棄這種文化綱領,將造成其統治的合法性基礎產生動搖,其后果對于他是相當嚴重的。就合法性的傳統型特征而言,萬歷皇帝破壞了整個國家所信奉的文化綱領,將被視為是違背了上天的意志而行事,他未能做到和先圣先王那樣依照“天命”來進行統治,“天命”就有被轉移的危險。就合法性的卡里斯馬特征而言,萬歷皇帝如果廢長立幼,帶頭破壞國家的文化和道德原則,他就無法再作為道德的楷模來教化和指引人民。而他的破壞文化綱領的行為將產生壞的示范作用,如果臣民依此效仿,整個國家實現一種道德高度自覺的、長治久安的社會狀態將無從談起。萬歷皇帝深知如果廢長立幼將產生的嚴重后果,那將使他可能在他的官僚集團和臣民面前陷入合法性的危機,所以萬歷皇帝在行事時“必須把他的基本合法性考慮在內,而這些合法性強調的就是那些文化取向?!盵2]
3.官僚集團的“文化取向”對立儲事件政治過程的影響
影響政治過程的第二個變量是由儒生群體組成的官僚集團對于政治過程的參與模式。官僚集團參與政治過程的官僚集團政治過程的參與也是一種取向于文化目標的參與模式。明代的社會的有限分化,使得官僚集團具有一定的獨立性和政治自主性。明代社會的有限分化一方面可以從我國政治制度史的角度來得到驗證和支持。明代的官僚體系的完善程度和專門化程度較之前朝都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新高度。另一方面社會有限分化也突出的表現在封閉的具有強烈先賦性特征的社會結構被打破。戰國時期,“主賣官爵,臣賣智力”[3]的官僚制度就開始出現并逐漸取代原有的世卿世祿制度。隋唐之后,科舉制度的建立和不斷完善促進了社會階層的流動,使得中國“凝固的等級制已被流動性極強的等級制所替代”[4],這種“有限分化”帶來了兩個直接的結果:一是政治領域出現自主性,二是在社會中出現了自由流動的資源。前者使得官僚集團能夠在政治參與中具有一定的相對獨立性和自主性,表現在兩個方面:“第一,官僚經常設定了和維持著特定的一般服務方式、規則和標準,以把民眾的某些一般利益納入考慮,并對那些為了一己利益而不斷地或間接地企圖對之加以改變者的壓力加以抵制。第二,大部分官僚將發展出這樣一種自我觀念,即他們是國家或共同體的公仆(即使‘國家’主要由某個王朝作為象征),并不僅僅是統治者的私仆。”[2] 當明代的官僚集團已經不再是皇帝的私人的奴仆而具有了一定的公共性質,他們就會主動擔負起一種公共責任感。而對于由儒生群體組成的官僚集團而言,對傳統的文化秩序的堅持和維護正是這種公共責任感的一種必然要求。就有限分化帶來的第二個后果而言,先賦性規則的打破使得儒生群體能夠通過科舉考試的途徑獲得官職資源。大多數官僚集團的成員都是以四書為指導通過科舉制度走向仕途的。四書中的文化和倫理原則在這一過程中早已成為他們的文化信條,并且這些文化信條已經成為他們在政治體系中生存的一個重要條件:“官員的威望來自科舉功名,來自對儒家理想的獻身?!盵2] 對這些文化和倫理原則的否認,就等于從根本上否認了他們為政和做官的權威性。因此,作為參與政治活動的重要群體的官僚集團也受到了文化取向的巨大影響,一方面,他們因為政治上的相對獨立性而產生的公共意識和公共責任感使得他們以維護傳統的文化秩序為己任。另一方面,他們也會從自身利益的角度出發來制約君主逾越文化秩序的行為來維護其自身的權威性和整個政治秩序的穩定性。
通過上文對影響萬歷立儲事件的兩個決定性變量的分析,我們可以對整個事件的政治過程有一個更清晰的認識。萬歷皇帝最初的政治目標是期望冊立非長子的常洵為太子,這一目標在一定程度上并不違背法理,卻與帝國的傳統文化秩序背道而馳。參與整個政治過程的官僚集團,在政治參與模式上的文化取向使得他們無論是從維護傳統文化秩序的公共責任角度還是維護自身權威性的角度都對萬歷皇帝的這一目標選擇進行激烈的反對,而萬歷皇帝則出于對破環文化秩序所可能帶來的自身合法性流失的深切擔憂使其個人的特殊目標不得不向文化取向的政治目標做出妥協。同時,儒生群體組成的官僚集團的壓力也是不可忽視的。因為對于王權而言,“儒學的意識形態是支撐其統治合法性的主要源泉,他必須依靠儒生共同體來維系國家團結和政治穩定?!?[6] 文化取向在整個事件的政治過程中通過對兩個決定性變量的深刻的影響最終決定了政治過程的結果的產生。
四、結語
以萬歷的立儲事件為例,我們可以清楚的看到艾森斯塔得所提出的“文化取向”的概念對于明代政治事件的過程的影響。文化取向對貫穿于政治過程的始終的兩個決定性變量都產生了重大的影響,從而最終使得政治過程所產生的政治目標取向于一種文化性的政治目標。這種在文化取向政治過程中的重要影響,反映出明代的文化秩序與政治秩序之間的一種緊密的關系。文化秩序的維系對于政治統治的合法性和政治系統的穩定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君主雖然也可能存在個人的特殊利益,但是總體來說仍難以擺脫對于帝國政權穩定的長遠利益的壓力而最終不得不做出妥協和平衡。這種對于文化取向的追求,使得君主和整個官僚集團更關注于有助于維持文化秩序的相關政策,對于一些更為積極的社會、經濟領域的促進性政策則興趣不大。因為只要堅持對文化秩序的維護,就基本能夠保證帝國政治統治秩序的穩定。對于社會、經濟領域的一些較為積極的促進性政策,只有在國家整合存在較大壓力的特殊時期才被予以關注。在帝國歷史的大部分時間里施行的都是一種調節性的政策,整個中國社會發展到了明代雖然在出現了較為明顯的有限分化,卻難以更進一步通過各種更為積極的政策實現社會的發展和進步,而這也最終造成了中國到了近代邁向現代化的過程中更為的艱難和吃力。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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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楊陽.文化秩序與政治秩序——儒教中國的政治文化解讀[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7:20.
(責任編輯/姜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