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奏鳴曲》在去年剛完成時就曾入選戛納影展“一種關注”單元,后來在年初的第三屆亞洲電影大獎頒獎典禮中又獲最佳電影,一度被媒體稱作拿獎拿到手軟的影片。語氣雖然略顯夸張,但影片的實力可見一斑。本片是一貫擅長導演恐怖片的日本人氣導演黑澤清的最新代表作品,他由恐怖轉向家庭,足見導演把握不同類型電影的功力。
本片與年初看過的一部日本電影,同時又是奧斯卡最佳外語片《人殮師》一樣,都是家庭題材并且以男主人公的失業開始的。可見日本的藝術家們對目前日本家庭問題的熱切關注。 只是,比較《人殮師》中男主角依然身處青年不同,在《東京奏鳴曲》中,主人公佐佐木先生已經是個46歲的中年人了,一家四口,妻子和兩個兒子。男主角由日本實力派演技高手香川照之主演,中國觀眾對他的熟悉主要是通過姜文的《鬼子來了》和霍建起的《暖》。如果說他在《鬼子》中扮演一個被農民捕獲的日本士兵還有些駕輕就熟的話,那在《暖》中,他將一個中國偏遠山區的殘疾男人演繹的本土、到位卻實屬難得。香川外型普通,甚至有些家常的丑,但在眾多影片中詮釋的角色卻多變、復雜,另人印象深刻。
看來,世界經濟的普遍不景氣遠非只是停留在金融數字和財經報告上,它猶如一個陰險難纏的幽靈,早已悄悄潛入到了每個弱小的家庭,和家庭里的每一個獨立個體。《東京奏鳴曲》從擔當家庭經濟頂梁柱的男人失業開始,逐步將觀眾帶入了一個日本普通工薪階層的家庭內部,其后這個家庭和家庭里的每一個人都猶如被放置在了顯微鏡前,而它或他們則成為了一個家庭危機侵襲下的實驗標本,漸次袒露了每個觀察對象各自的存在狀態,和彼此交融碰撞中所引發的一系列的矛盾與沖突。一個家庭由最初的壓抑但還平靜的流水生活,而后逐漸演變成為一輛猶如劇烈脫軌的列車,橫沖直撞,力摧一切,直至幾乎所有家庭成員部鬼使神差地走出常態,走向親密絕望和預演死亡的道路,觀眾所預想的徹底悲劇仿佛頃刻畢現。
我們隨著電影的畫面呈現逐漸走進這個問題家庭。
失業后的男人頻繁出入于職業介紹所,由一個大公司的課長變成了被迫忍受毛頭小伙面試官各種非禮提問的可憐人。出于一個日本男人的性格慣性和極力維護一家之長的不動尊嚴,他瞞著妻兒,默默忍受。如果說這部電影的高明之處,就是它并非把所有家庭的困境和悲劇歸咎于外界的偶發原因,而是甚至將更多的筆力瞄準了日本家庭本身存在的諸多潛在病兆,而這些藏而不露實則爆發力和破壞力都超強的家庭毒素才是導致一個家庭走向絕境的罪魁禍首。
如果依照癥候式分析,影片存在顯性和隱性兩條線索。顯性的線索是父親事業的中途斷送、家庭經濟環境的惡化,而導致的家庭困境和危機;可隱性的潛在線索實則才是這個日本普通家庭走向幾乎悲劇的真正根源:從剛一出場作為家庭核心地位的父親就總是一臉嚴肅、眉頭緊鎖,隨著劇情展開,我們逐漸看到了這個父親壓抑、專制、獨裁的典型日本大男人作風,他與家庭成員之間幾乎只有命令沒有溝通的做法暴露了他明顯的性格缺陷。
影片前半部分是男人辛苦的尋覓著各種工作,終于迫于現實,成為了一個大商場的清潔工。如果說,前半部分,只是由于男主人公突然失業而暴露出家庭問題的冰山一角的話,那么,從這個節點開始,家庭的危機才真正開始,猶如脫僵野馬,迎面呼嘯而來。
在丈夫認為屈辱地適應著商場保潔工作的同時,作為家庭主婦的妻子在家中突然被入室搶劫的劫匪迫為人質。如果說電影前半部分是沉重的寫實,將近結尾的高潮部分洋溢著悲憫的荒誕的話,這個段落則是片中唯一出現的黑色幽默風格高調表現的橋段:劫匪笨拙愣怔的動作;一邊威脅著妻子,一邊對自己原本是個天才開鎖匠而終因不善經營而被迫關門的職業生涯的悲情描述;尤其是慌忙之中撕掉了蒙面,而發現已經被綁縛在地上的女主人看到了自己的真正面目后,表現的猶如孩子般無助和羞愧,一邊慌忙用雙手將臉部遮住,一邊著急的喊,都被你看到了,不好了,都被你看到了。這些幽默小場景設計的自然生動、水到渠成,讓人忍俊不禁的同時對這個業余的劫匪心生同情。如此笨笨而可愛的劫匪竟然由日本更具人氣和實力的男演員役所廣司扮演,他的經典作品諸如《失樂園》、《談談情,跳跳舞》、《鰻魚》、《赤橋下的暖流》、《笑之大學》等等,每一部拿出來都是最佳日本電影的代表。
笨劫匪帶走了妻子, 直處于壓抑、無聊甚至絕望心理狀態的妻子仿佛早已對這個家庭失去了信心,她心甘情愿地充當著人質,一副隨便劫匪把自己帶到任何一個地方的隨波逐流的決絕態度。其實,就在妻子識破丈夫失業后,原本壓抑的夫妻關系就已經很是緊張微妙了。片中很多微小細節都注明了妻子之后可能會出現的出格異常和自我放逐。
妻子和劫匪說要去衛生間,中途下車偶然走進了一家大型商場,可在樓梯拐角卻偶遇到了身穿一身紅色工作服正匆匆走來的丈夫,見到丈夫如此打扮的妻子當然驚愕,可丈夫的表現卻更加讓人匪夷所思:他的神態猶如見鬼一般,拔腿就跑,跑出商場,沖向街道,從白天到黑夜,仿佛從此無法再停下,奔跑是他逃離一切恐懼的唯一選擇。他撞倒一個個路邊堆放的垃圾袋和廢物堆,跌倒又爬起,接著再跌跌撞撞,一路奔跑。一切異常總會回復常態。最后,疾跑的他被一輛疾駛的汽車撞倒在路邊的水泥臺子上,滿臉鮮血,生死未卜。我以為這段是香川照之表演最為出彩的一段,也是最需要考驗表演功力和爆發力的一段。在全片表面都很現實的基調上,而這一段卻突然出現了明顯異樣的荒誕與詭異,看來好像極不真實。按照我們推斷的常理,一個46歲的成熟男人,就是被妻子識破謊言,面子肯定是要丟掉一些的,但也不會害怕或者說無地自容到拔腿就逃,更不會到街上玩命奔跑。可就是這種看似的不真實的荒誕感恰恰表現了生存的本質,生命的底色。演員需要很清楚的洞穿這種不真實表層下的真實,或者是真實表象下的不真實,才能夠表現的夸張于常態,但又充滿另人信服的自然力度。香川照之做到了。
接著,荒誕繼續發生在脫離正常生活軌道的妻子的行為中。她和劫匪交談,彼此理解,甚至發生了更加親密的肌膚之親。她在午夜時分走向大海,決定把自己的生命交付給大海,帶走讓她已經絕望的丈夫和家庭。可是天亮時,她卻沒有如愿死去,躺在了海邊的小木屋里,劫匪已經不見了蹤影。真的存在過劫匪嗎?連她自己都恍如隔世。或許一切就是個夢,一個任由精神和靈魂帶領著她逃避開絕望現實和人際關系的離奇的夢。妻子整理衣衫,返回家中。如往常一樣開始了打掃與烹飪。好像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過。
丈夫沒有死,他也在黎明時分醒來,和妻子一樣,整理衣衫,返回家中。脫僵的馬,仿佛迷途知返。一切歸于正常。
影片結束于小兒子的鋼琴考試。其實,片中小兒子的角色甚至是超出母親角色的第二主角。一個懂事清醒的少年,許多時候,他對自己的把握好像故意襯托出了作為父母的成年人的愚笨和癡迷。起初,他走近鋼琴世界,或許一半是出于一個少男對美麗憂郁的鋼琴女教師的暗戀,另一半則是出于對鋼琴的本能性情的鐘愛;總之,少男把父母給他的三個月餐費拿來當作了鋼琴學習費。最后證明,他的確是個具備音樂天賦的鋼琴天才,在家庭水深火熱、分崩離析之危難時刻,自個兒成全了自個兒。
在影片的結尾,兒子的鋼琴考試中,他用一曲舒緩悠揚、略帶憂傷的曲子(德彪西的《月光》)征服了所有評委老師和旁聽家屬。這個橋段呈現了日本電影一貫的節制與隱忍,摒棄用滿堂的鼓掌聲和喝彩聲烘托所謂的氣氛,而是運用了除了鋼琴聲音之外全無人聲的處理方法:父母從臺下默默走到表演結束的兒子身邊,兒子轉過身從評委桌子上拿了自己的表格,三人在大窗戶投射的余輝中,走向門口,平靜離開。相比之下,類似的情景,我們著名的陳凱歌導演在他的《和你在一起》的結束部分,卻處理的煽情有余,含蓄不足。
最后,從父親全片唯一一次顯現的微笑表情中,我們知道,他承認了之前一直不愿承認的兒子的音樂天才,也對之前對家人簡單粗暴的溝通表達了節制的懺悔。父親從兒子的鋼琴聲中聽出了一種純凈的憂傷,類似一種天啟精神的無形感召,兒子最終給了一對犬人繼續好好生活下去的力量與勇氣,或者說,是靈感與悟性。
剔除經濟危機和失業大潮的外部原因,其實,每個家庭在一個特定時期,都有一些艱難的坎兒要過,這些坎甚至會把你拉出常態的生活,讓你尤其感覺到自己的無力、懦弱,甚至狼狽與屈辱。前段時間,萊奧納多和凱特·溫斯萊特主演的著名的那個家庭題材電影《革命之路》,也是遇到了家庭的坎,但是那一對心向“革命”的夫婦卻沒有度過去,終于釀成了永遠的痛和悲劇。
無論什么危難,拯救你的絕不是什么萬能的上帝或者佛祖,最后依靠的還是渺小自己的幡然醒悟。
責編 布丁